陳 婧 李 明
(西安石油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湖北科技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0)
孟浩然在盛唐備受推崇和仰慕,詩人杜甫曾寫道:“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杜甫《遣興》)。關于孟浩然的生平史書記載甚少,這樣一位生平經(jīng)歷簡單、終身布衣未仕的詩人卻在盛唐詩壇中“風流天下聞”,這也許就是孟浩然的為人和為詩最吸引人的地方。
作為一個仕途失意的士人,孟浩然不像李白那樣長年游歷天下,更沒有體驗過杜甫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而是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家鄉(xiāng)襄陽過著隱居的生活。[1]265作為儒家思想家孟軻的后裔,孟浩然遠紹孟子至大至剛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之“養(yǎng)氣說”,近承魏晉士人的超然風骨,詩中頗具一種不同凡響的“盛唐氣象”。他的生活經(jīng)歷雖簡單,但其詩歌創(chuàng)作仍折射出盛唐詩人的精神風貌,他不只是孤守在家鄉(xiāng)襄陽的明山秀水中,而是同盛唐的很多詩人一樣,也曾懷著一顆濟天下安黎民的詩者之心,唱出那個時代充滿了“浩然之氣”的盛世唐音。
“氣”字在古人的文中多有出現(xiàn),其有著很深的歷史文化淵源。先秦時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這里的“氣”被賦予了人文范疇上的精神意義,與人的心理狀態(tài)及精神境界相聯(lián)系;兩漢時王充在《論衡》中論及“人稟元氣于天”的“元氣說”,此處“氣”屬于哲學范疇,陰陽二氣與人的稟氣相合;建安時曹丕則提出“文氣說”[2]8,引“清濁二氣”而入文論,“氣”不再是簡單地涉及天地中的陰陽二氣或者是人的稟氣,而是比附為常人所不具有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
“浩然之氣”是先秦儒家提出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概念。先秦時有很多學派喜歡談氣,如《管子》篇中提到:“精存自生,其外安榮。浩然和平,以為氣淵”,此“氣”乃萬物自生的靈氣、精氣?!蹲髠鳌分幸灿杏涊d:“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3]288這里的氣是指男兒的方剛血氣。孟子對此加以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之養(yǎng)氣精神。
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詳細闡釋了其養(yǎng)氣之道,“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4]43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并非一般所謂的“精氣”“血氣”,而是“至大至剛”“集義所生”之氣,是充滿天地仁義、儒家仁愛的正氣,這種“正氣”的真正內(nèi)涵可以說是“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行不慊于心”,這種“氣”應該是直養(yǎng)無害、至性至剛的,用義來要求自己,就可以使自己養(yǎng)成一股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孟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氣”之精神狀態(tài)被儒家稱之為圣賢氣象,即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所以后世的讀書人都講究養(yǎng)氣并以此作為為人處世的審美標準,養(yǎng)一股剛毅不屈、仁義愛國之正氣,正如文天祥的《正氣歌》所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盵5]154一個人若有一股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氣,就能夠達到一種守住本志巋然不動的至高境界。這種境界孔子在《論語》中也曾講過:“匹夫之志不可奪”。這種精神對中國讀書人的品格以及中國幾千年來民族精神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
孟浩然出身于重視儒家思想的名望家族,同時又身為孟子的后人(孟子的33代孫),其人格個性及詩詞的創(chuàng)作無疑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孟子所提出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之“養(yǎng)氣說”的修養(yǎng)法就有意無意之間滲入孟浩然的精神世界中。
孟浩然秉承的這股浩然之氣在其作品中多有體現(xiàn)。孟詩并不以題材內(nèi)容豐富見稱,而是主要集中在山水詩、田園詩、詠懷詩、酬贈詩等方面。他的詩在風格上繼承了建安風骨的剛健俊朗與魏晉風流的清真自然,積極求仕、“達”而濟世的男兒志氣俱陳于詩,如“沖天羨鴻鵠”(《田園作》);開闊壯奇恢宏博大的山水氣勢歷歷如繪,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臨洞庭湖贈張丞相》)、“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彭蠡湖中望廬山》);不畏權勢、隱居山水的磊落骨氣于詩中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如“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東京留別諸公》)。所以歷代文人論孟詩經(jīng)常會征引“沖淡中有壯逸之氣”之評語,孟詩大多是得之于清淡,正因為他身上亦不乏一種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所以孟詩于清淡之外帶有一種“壯逸浩然”之氣。
孟浩然以浩然磊落的胸襟俯視天地萬物,詩人內(nèi)心的浩然之氣在詩中了然可見,單就含“氣”的詩句就有很多,如“熏籠香氣微”“夕嵐增氣色”“由來浩氣真”“迎氣當春至”“瘴氣曉氛氳”等,其詩中的“浩然之氣”表現(xiàn)為:志氣、壯氣、骨氣。
早年的孟浩然和盛唐很多士子一樣志存高遠,深懷著“扶明君、濟天下”的鴻鵠之志,早年隱居待仕時,還曾遠赴長安,甚至積極地干謁游從,這都是源自一份熱切的用世之心,他本人對此也從不諱言。
如孟浩然踏入求仕之途的送別詩作《送告八從軍》:“男兒一片氣,何必五車書。好勇方過我,多才便起予。”[1]264詩人頗為贊許告八這樣好勇有志的豪氣男兒,開端用“男兒一片氣”直抒心志,借以表明自己入幕運籌的建功之志,輔佐明君待功成名就之時方才隱退,詩人求仕之志非常強烈。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孟浩然胸懷鴻鵠抱負的志氣和兼濟天下的士子情懷。
再如早年孟詩《洗然弟竹亭》中寫道:“吾與二三子,平生結交深。俱懷鴻鵠志,共有鴻鵠心。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盵1]43此詩用語平淡,“吾與二三子”如此發(fā)端,筆力高亢。詩中的“豪翰”“清風”“竹林”“琴音”等意象表明詩人以魏晉的名士風流來烘托其高雅情趣,表達了作者和兄弟之間的友愛和他們超逸脫俗的精神氣質,借“鴻鵠志”“鴻鵠心”以明心志,從中可以看出其胸懷鴻鵠志、追求理想的熱枕情懷。
孟浩然所處的盛唐時代是一個昂揚向上的時代,這是一個士人渴望建功立業(yè)、揚名于世并進入社會上層的時期,也是一個尚武的時代。盛唐的詩人們有著沙場殺敵立功、報效國家的昂揚奮發(fā)的時代意識和濟時用世的強烈愿望。早年的孟浩然也不例外,詩中用諸多邊關意象直抒自己積極用世以輔助圣君的豪氣和渴望殺敵征戰(zhàn)求得功名的偉大抱負,詩人求仕濟世的志氣在“思殺邊城游俠兒”(《涼州詞》)[1]105一句中頗為盡興。
他在《田園作》一詩中這樣自述其志:“沖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鄉(xiāng)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盵1]189顯然詩人把自己滿懷的鴻鵠之志融入到山水田園當中,希望自己像那沖天的鴻鵠一樣扶搖直上,并以揚雄自比,渴求能夠以自己滿腹的才華見賞于皇帝,建不世之功,雖是“朝端乏親故”,仍可以從詩中看出孟浩然汲汲于功名進取的強烈心態(tài)和遠大抱負,“一薦甘泉賦”詩人積極求仕的志氣溢于言辭。
再如《田家元日》:“昨夜斗回北,今朝歲起東。我年已強壯,無祿尚憂農(nóng)。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田家占氣候,共說此年豐?!盵1]214寥寥幾筆就描繪出了一幅農(nóng)家田園的年豐圖景,斗北歲東,詩人已到了壯年之時,可仕途上還未有成就,“無祿尚憂農(nóng)”仕途失意的無奈沒有影響詩人去體會躬耕之樂,而是以頗為豁達廣闊的胸懷去憂百姓之憂、樂百姓之樂,“共說此年豐”暗含了詩人不甘隱居、一心為民的濟世之志。
從上述孟詩中可以看出,身處那個開明繁榮的時代,在盛唐積極入仕世風的帶動下,孟浩然也時有“致君堯舜”的濟世用時之志,他也有過走“終南捷徑”、干謁引薦的求仕經(jīng)歷,所以詩歌中不免夾雜著一顆濟世之心。他的進取心是不希望寂寞于盛唐時代,不甘心碌碌無為的精神追求,反映了盛唐士人獨特的個性。
雖說孟詩是以“清”“淡”得名,但也不乏壯氣之句。孟浩然的一生大部分時間徜徉于明山秀水之間,有相當多具有氣勢的詩句雖是在歌詠山水之境、贊美田園之樂,但其中暗含著詩人“浩然之氣”的自我表現(xiàn)。
如膾炙人口的名作《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就是一首干謁自薦詩,要說孟詩中有浩然之氣勢,這首詩可稱得上是壓卷之作了。詩中詩人想要表達的入仕之愿含蓄自矜,從洞庭湖的壯美景色寫起,水的靈動曾經(jīng)激發(fā)了古來詩人無窮的詩意,特別是“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一句,孟浩然在這里寫出了洞庭湖水浩然磅礴的雄偉氣勢,氣象闊大,筆端流露出的壯氣歷來為人稱道,與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并名,成為摹寫洞庭壯境的絕篇。其中“蒸”“撼”兩字顯得氣勢十足,洞庭湖的浩然氣勢如在目前。古人向來盛贊這兩句詩氣象闊大,這兩句詩的獨到,不僅在于俯仰山水,更在于借雄渾廣大的洞庭之水含蓄表明心跡:詩人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因此以一種昂奮的情緒和高度的自信,寫下這樣氣勢磅礴、格調(diào)渾成的名句。最后詩人希望通過張九齡的引薦而入仕途,詩中含有一種不甘寂寞的豪壯之氣,此詩雖帶有強烈的功利性,可孟浩然只寫浩淼的洞庭之景,干謁之意卻隱含其中,可謂是絕妙。
再如《彭蠡湖中望廬山》:“……中流是匡阜,勢壓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崢嶸當曙空。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盵1]316這首詩的巧妙之處在于把古來行役與漫游山水兩個傳統(tǒng)結合起來,古人的行役詩不以尋幽訪勝為主,主要表達自己羈旅漫游中的真實感受,南朝時謝眺長于此類詩作,而山水詩則以留戀山水之美、寄托隱居之情懷為依歸,謝靈運首開其端。孟浩然此詩作于行役漫游之中,于舟中望廬山浩然之景象,“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描繪出廬山在朝日中的勃勃生機,詩人落筆于廬山的氣勢,一個“噴”字具有何等的震撼力,廬山之盛景如在目前。清代潘德輿曾盛贊襄陽詩如早日東旭芒,‘日出氣象分,始知江湖闊’、‘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精力渾健,俯視一切,正不可徒以清言目之。”[6]230
另外一首與之氣勢并重的廬山詩《晚泊潯陽望廬山》:“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盵1]425這是詩人結束漫游之旅回到家鄉(xiāng)途經(jīng)九江所作。此詩之妙,在于寥寥數(shù)語,廬山那聞名天下的氣象即呼之欲出,詩人隱逸風趣、高蹈出塵的情懷寄托于此,這便是盛唐詩歌最為追求的興象的創(chuàng)造,歷代論詩者都極口稱贊開篇“掛席幾千里”一句,認為“詩意高遠”,詩人在漫游山水中所遇之名山一定不少,一句“名山都未逢”則表達了詩人對于名山極高的期待,其高卓氣遠的精神意趣亦盡在不言之中。
孟浩然游歷過不少名寺,如《與張折沖游耆闍寺》是同友人游耆寺寫下的,詩中開端用“彌天秀”來形容耆寺的靈秀之氣,用“武庫才”來盛揚張將軍的雄才武略,“橫行塞北盡,獨步漢江來”以氣勢不凡的口吻道出了塞北、漢江的雄壯之氣,“因君振嘉藻,江楚氣雄哉”則反映出詩人贊美仰慕友人的才情,認為只有宏偉壯觀的江楚之地與之相稱,“彌”“橫行”“獨”“開”“氣雄”等顯得氣勢流轉,反映了詩人用氣度不凡的胸襟去包容友人的才氣和自然的雄氣。[7]154
孟浩然的山水詩也能以一股宏麗浩蕩的文氣來表現(xiàn)壯偉的江山盛景,詩中的開闊雄壯乃是孕育于自然山水的浩氣,故雄闊處見壯氣,壯氣處見雄闊,詩人將看似有形而實在的天地山河寫得氣韻流轉,這種獨特的藝術感悟,也許正受益于“浩然之氣”之儒風的浸潤。除了上述詩作,還有“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秩滿休閑日,春馀景氣和”等,由此可以看出孟浩然的山水情結是壯氣與清氣兼具的。
開元年間孟浩然離開家鄉(xiāng)赴長安應第,最終卻求仕未果。關于孟浩然長安不第,《新唐書》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王)維私邀入內(nèi)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8]398這樣的行事作風和后世柳七郎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真是如出一轍,不過多數(shù)人認為這個故事是出于附會。在長安這個繁華之地,孟浩然沒有找到任何出路,早年那種激昂的抱負化為仕進無門的不平憤懣之氣,展現(xiàn)在其詩中。如在《題長安主人壁》中有這樣的陳述:“欲隨平子去,猶未獻《甘泉》。枕席琴書滿,褰帷遠岫連。我來如昨日,庭樹忽鳴蟬。促織驚寒女,秋風感長年。授衣當九月,無褐竟誰憐!”[1]436詩中自道自己身世寥落,無人哀憐薦引,表現(xiàn)出一種被朋友冷落的孤獨之嘆,這種失意讓我們不禁想起杜甫當年客居長安時的心酸與無奈:“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我們常道盛唐詩人有視萬乘若僚友、平交諸侯的氣概,如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的豪氣,孟浩然的詩中同樣也體現(xiàn)了這種獨特的失意感受。中唐科場的屈抑之嘆越來越多,怨艾之聲盈耳,更多人在身世飄零中流露出一種傷時怨命的卑微姿態(tài),所謂“逢人話天命,自賤如埃塵”(《感時》)。而孟浩然的傷懷不是這種寒蟲式的悲哀,只是遭冷落不得志的憤慨,即便如此,其語氣雖悲而不失高格與骨氣,顯示了孟浩然慷慨意氣的精神面貌。
《自洛之越》一詩中,詩人自嘆三十年來一無所獲,長安求仕無果之后轉而去吳越山水中尋幽訪勝,此時他已厭倦了京都官場,從此泛舟游于五湖四海,“且樂杯中酒”遺然獨立的君子之態(tài)躍然紙上,詩人于名利之外向往追求著一種超脫塵世的自由。孟浩然素來仰慕魏晉名士的風流放達,經(jīng)歷仕進無門的人生挫折后,這種精神非但沒有消沉,反而變得更加浩然曠達。詩人在仕途失意之后沒有屈服于王侯公卿,仍秉持著傲岸不屈、高風長存的人格,正如聞一多曾說:“唐代讀書人都有登第取仕之志,獨浩然超然物外?!盵9]67如《同曹三御史行泛湖歸越》[1]374一詩中,詩人借與曹三御史泛舟秋游之事感慨自己仕途之困頓,“吟會是歸思”,孟浩然沒有因仕進無門而一蹶不振,此時詩人已決心辭別京華,歸隱于渺然高遠的云海塵外;“誰不羨鴻飛”,詩人在此又以鴻鵠自比,傲骨狷介之氣隱然流于筆端,只是此鴻鵠非彼鴻鵠,詩中寄托的是一種厭倦功名、自在隱居的傲然灑脫。
孟浩然非常推崇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秋宵月下有懷》),又頗仰慕前代賢人隱士“高風邈已遠”的隱逸作風,早年身在家鄉(xiāng)之時,也曾隱居鹿門,“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夜歸鹿門山》)。詩人把隱居鹿門山看成是真正的人生歸宿,與龐德、皮日休并稱“鹿門三高傲帝王”。遲暮之年的孟浩然,看淡世俗的榮華,保持著自己的真性情真氣節(jié),甚至最終放棄韓朝宗舉薦的機會,因思鄉(xiāng)而主動辭幕,他的隱居漫游生涯,正是他養(yǎng)真全節(jié)的精神歸宿,表現(xiàn)出“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不畏權勢之骨氣,其漫游隱居之作,無不呈現(xiàn)出清曠之意境、浩然之品格。
歷代學者對孟浩然的評價褒貶不一,蘇軾曾批評他說:“孟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陳師道《后山詩話》)[10]278,其實不然。孟浩然在盛唐稱得上是一位才情與悟性極高的詩人,他秉承魏晉名士的風流與高格,以一種俊健爽朗的風骨與蓬勃向上的朝氣重新展現(xiàn)了魏晉名士的高雅脫俗,晚唐皮日休著文說:“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及李翰林、杜工部為之尤,介其間能不愧者,唯吾鄉(xiāng)之孟先生也?!盵11]124聞一多也曾說:“孟浩然可以說是《世說新語》式的人格加上盛唐詩人的風度?!盵12]89所以孟詩承有建安之風,可謂是實至名歸。其詩歌的“浩然之氣”在盛唐氣象中以獨特的個性表現(xiàn)出來,那些清曠而不無壯逸之氣的詩句都帶有盛唐時代的氣象。
盛唐氣象在詩歌中一個突出的成就,就是將風骨興象融于清真自然之中,如羅宗強先生所言:“他們追求風骨且得到了風骨。風骨在作品中表現(xiàn)為高昂明朗的格調(diào),雄渾壯大的氣勢力量?!盵13]245孟浩然崇建安風骨,并非一成不變,建安詩人的慷慨悲歌,在孟詩中被清曠超然的風骨所取代,這正是所謂盛唐氣象。
如《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1]365中詩人化用謝詩“孤嶼”的典故,巧妙地傳達出內(nèi)心的愁緒與傲岸,“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兩句寫得氣象開闊有力,后兩句則轉入意味深長之筆。王世禛稱道此詩“氣魄自大”,正是盛唐氣象集中的顯現(xiàn),殷璠稱贊這兩句詩“既饒興象,兼復故實”[14]289,詩中高卓興象的創(chuàng)造也是盛唐詩壇一個顯著的創(chuàng)作聲音。
再如前面所析名篇《岳陽樓》中的“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詩人沒有對自己的才華和前途失去信心,這首干謁詩寫得是光明磊落,風骨超然。再如“翠微終南里,雨后宜返照。閉關久沉冥,杖策一登眺”,詩中淡淡幾筆將一種超然出塵之意,表現(xiàn)得如此清曠自然,既具風骨,又兼興象?!皫r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夜歸鹿門山》),鹿門山的清幽之氣氛,將詩人清曠與灑脫的人生意趣折射出來,讓人讀來頓覺詩意盎然。孟詩中帶有氣勢流動之盛唐氣象的詩句不勝枚舉,如“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早寒江上有懷》)“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與諸子登硯山》)等,其筆端的氣勢自然渾厚不凡,思致暢達而風骨健舉,反映出詩人的精神風采。
林庚先生曾道:“盛唐氣象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朝氣蓬勃……如旦晚才脫筆硯的新鮮?!盵15]134孟詩中最動人之處就是其創(chuàng)作的田園詩字里行間透露出一股恬淡平和之氣,洋溢著清新悠然、蓬勃向上的格調(diào)。
如《早發(fā)魚浦潭》就是一個生動的代表:“東旭早光芒,渚禽已驚聒。……舟行自無悶,況值晴景豁?!盵1]236詩人以高妙的筆力,將清晨之時倦怠中逐漸復蘇的勃勃生機之態(tài)勾勒于無形。晚唐溫庭筠寫清晨,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宋代陸游寫清晨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前者表達的是羈旅他鄉(xiāng)的惆悵,后者則流露出客居京華的倦意。作為一個盛唐詩人,孟浩然偏愛從清新生動的清晨美景去展現(xiàn)其高雅脫俗的品格,所以鐘惺以此詩為例,言于孟詩不當以尋常視之,“當于此等處著眼,看其氣韻起止處。”(《唐詩歸》)這是盛唐詩歌的氣象之美在創(chuàng)作上的體現(xiàn)。
再如《夏日浮舟過陳大水亭》:“水亭涼氣多,閑棹晚來過?!馁p未云遍,煙光奈夕何?!盵1]386詩人以一種詩意眼光去發(fā)掘夏日水亭和晏景明的富有生氣的畫面美:水亭涼氣拂面,遠處徐徐迎來蓮荷的清香,潭澗之間隱隱倒映著青松綠竹,晚來的歌童伴著山鳥的啼鳴聲扶船醉舞。見之此景,不禁讓人也沉醉其中。詩人以“涼氣”為開端,描繪出一幅頗有生活氣息、怡然幽美的田園樂景,讓人真切感受到詩中的生機之態(tài)和詩人內(nèi)心的活力之美。
又如《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盵7]152詩中充盈著濃郁生機的春意與天真爽朗的詩心,在詩人所描繪的春眠初醒的動人之態(tài)和早晨的動人之景中,令人可以真切感受到春天生氣蓬勃的氣氛。李澤厚曾盛評此詩:“忠實、客觀、簡潔,如此天衣無縫而有哲理深意,如此幽靜之極卻又生趣盎然,寫自然如此之美。它優(yōu)美、明朗、健康,同樣是典型的盛世唐音?!盵16]198作為一個隱居山水有著悠然恬淡生活意趣的隱士詩人,孟浩然在詩中勾畫出的清新與朝氣的生活情態(tài)隨處可見,如“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夏日南亭懷辛大》)“露氣識芳杜,歌聲識采蓮”(《夜渡湘水》)“落景馀清輝,輕橈弄溪渚”(《耶溪泛舟》)“竹嶼見垂釣,茅齋聞讀書”(《西山尋辛諤》)等生機勃勃之物象,表現(xiàn)了孟詩的清新質樸之生氣,正是盛唐氣象的怡然顯現(xiàn)。
“盛唐人的人生態(tài)度具有詩化的特點”,[17]56孟詩多在近體中融入古體注重興寄與風骨的特點,這與唐詩以“興象為主,以風神為宗”的特點有很大關系。孟浩然的詩中既有恬淡的意趣,也有壯逸的情懷,他的創(chuàng)作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最高的藝術代表,無論是游山玩水的縱情,還是退隱田園的傲骨,亦或是對仕途的眷戀與向往,其詩中至始至終貫穿著先祖孟子身上的那股浩然之氣。詩人“氣蒸云夢澤”的氣度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超脫自然的山水情懷,孟詩中流露出的慷慨浩然的人生意氣也鮮明地反映了盛唐詩的高妙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