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昉

一

蛙鳴蟬唱的鄉(xiāng)村隨一條河流向遠方，水的靈動豐富著鄉(xiāng)村的內(nèi)涵。

這條河叫畫筆河，一個很文藝的名字。在初夏一個綿綿細雨的上午，我與這條河流第一次相遇，清涼的河風(fēng)與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我站在河岸邊，欣賞著細雨中鄉(xiāng)村的景色。雨，絲絲縷縷，純凈柔和?；颐擅傻奶炜障拢l(fā)著泥土的芳香。

畫筆河由三條溪水形成，在初夏的細雨里閃耀著溫和潔凈的光。畫眉溪源于筆架山，由西向東輕流，浪塘溪走勢則由東向西，兩條不大的溪水流至畫筆，與自北而南緩緩流淌的羅成河交匯，形成一個大寫的十字，稱之十字河，而后匯入畫筆河，向南流入洋須河，進渠江下沅江。畫筆村根據(jù)十字河的成型布局，按龍山山脈東西南北的走向，分別組成了四個自然村寨，即畫筆大寨，寥街頭、香壇上、大團彎三個小寨。就其地形地貌，堪稱四龍會聚之風(fēng)水寶地，山水相濟而形成良好的生態(tài)氣場。這便就是畫筆村的格局了。

畫筆河非常清澈，清得能夠看見河底游動的魚蝦。伴著風(fēng)的旋律，有一種空靈如煙的感覺。河水是有靈魂的，它是四季循環(huán)的預(yù)報器，是有形有色的農(nóng)家諺語，更是一個村莊風(fēng)霜雪雨的見證者。河流，就是一部村莊的歷史。懷揣村莊的夢想，邁著艱難的步履，一步一步走向希望。

其實在許多年前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只是那時未曾注意到這里的美好景致罷了。對于畫筆的景色，真的錯過了好多年，要不是好友陸安宏此次盛情相邀，怕是難有機會對畫筆進行親密接觸。

畫筆村位于湖南省通道縣北部50公里處，屬溪口鎮(zhèn)。自古陸姓同宗居住，新中國成立后又有肖、楊二姓加入，侗、漢、苗雜居，侗族為主，鄉(xiāng)風(fēng)俚俗獨具特色。畫筆陸氏族譜記載，陸姓先祖上山狩獵時，突聞得金雞啼鳴，其聲如歌，閱人耳目，便尋聲而去，驚喜得見一處桃源佳境。百里龍山環(huán)繞，仿佛天然屏障，東西北三條溪流匯集于此，形成了一個不小的平壩田園，逐在金雞鳴處展開羅盤仔細勘探，亦合風(fēng)水脈象。陸姓先祖為了記住這個地方，便在絲竹彎水塘邊的花樵樹上劃了塊樹皮做記號。元世祖一十年，先祖陸宗山從溪口黃臘沖率眾族人在叢林中尋址劃皮記號處，遷徙至此立寨，因而得“劃皮”寨名。立寨后人丁興旺，事事順心順意，也不乏一二舞文弄墨者，明末清初時，已發(fā)至三百余戶人家。族人中有識文斷字老者，認為“劃皮”作寨名顯得土了一些，缺少文化元素。又因村寨背靠郁郁蔥蔥的筆架山，暗合陸氏族人與筆墨紙硯有緣。陸氏先祖選址于此，自是期望村寨風(fēng)調(diào)雨順，族群人才輩出，加上方言為異字同音，故更名畫筆。

畫筆大寨屋與鱗茨，巷道縱橫，錯落有序。三個小寨如星羅棋布在東西狹長的溝谷中，整體布局成品字形，猶如十字繡品，精美絕妙，有恢弘氣勢。周圍群峰擁簇，環(huán)佩森嚴，山上植被多松杉挺拔而立，枝葉茂盛，享受著陽光雨露的滋潤。林中間以灌木，嵌以奇花異草，青山滴翠，溪流潺潺，從而使十字河疊彩成畫。

二

畫筆人秉承自家風(fēng)水習(xí)俗，依山就勢而居，擇吉平基建房。從建造特點來看，畫筆民居大多依山傍水，向陽開闊，純木質(zhì)雙檐結(jié)構(gòu)，多為開口屋，上下兩層，四排為準，合四平八穩(wěn)之意。也有五排四間、六排五間者，建雙排或吊腳樓的很少。四排三間的房屋，安排很有講究，一樓中間為中堂，設(shè)祖師牌位神龕，左邊置爐灶及餐廳，右邊是廂房，通常作新婚男女用。二樓中間建倉蓄，樓左為本家老人睡房，樓的右側(cè)是客房，一般為輩分較重的客人準備。這類建筑與吊腳樓有很大的差異，沿襲了漢族民居的建造風(fēng)格，通常稱為平地樓。正屋大都配有偏廈，我們這里也叫倉樓。下層為雜物或飼養(yǎng)牲畜之地，上層則作未婚男女居住和書房之用，也是青年男女戀愛對歌的地方，稱之坐倉樓。

你很難想象，在畫筆這個地方，一個只有一千五百余人的偏僻山寨，每一個家庭竟然都有專門的書房，供家人讀書學(xué)習(xí)之用。這種高端儒雅的品位，這樣的讀書寫字氛圍，在其他村寨實屬難見，真的讓人羨慕和敬佩。全寨二百余棟房子，均用本地優(yōu)質(zhì)油杉，取古越干欄式基調(diào)，以排枋串柱，托瓜檀條鑿榫，無一釘一鉚。屋頂呈人字形，大都兩面倒水，也有三面四面倒水的，直排屋都配大檐，寨中也有三合、四院不等。

石板路在通道侗鄉(xiāng)隨處可見，幾乎鄉(xiāng)間所有的村寨都能夠看到，一塊塊長方形的青石板橫鋪路上，相互縫接，左右對齊，稱得上是城里人十分艷羨的一道風(fēng)景。而在畫筆，凡有人居住、勞作所經(jīng)之路徑全都鋪設(shè)了石板，且每兩里修建一處涼亭，供村人遮陽避雨，歇息乘涼。境內(nèi)有這樣的涼亭十座，與石板路交相輝映。蜿蜒綿長的石板路歷經(jīng)腥風(fēng)血雨，飽受歷史滄桑，留下了畫筆多少代人向前行走的足跡。畫筆人還在每個進寨的主要路段都設(shè)置了響巖，稱“嗒嗒巖”。不遠處大片大片的田壟綠油油的，是畫筆人放飛夢想和播種希望的原野。陽光下的濃墨重彩，將春華秋實別樣的歌樂，演繹出一年又一年的殷殷期望。

據(jù)說“嗒嗒巖”是聰明的畫筆人想出來對付生面孔的辦法。不知是哪個年代，世事不太平，寨子里常有外人半夜來此行偷竊之事。為了防止外人進寨，寨老們想出這個主意，便請來石匠在進寨的各個路段安放了嗒嗒巖，這樣有外人進寨踩上嗒嗒巖，就鬧出聲響，而引來狗叫，自然會引起大家的注意。通過狗叫聲知道這人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又從響聲的疏密度判斷來了多少人。

嗒嗒巖的做法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把一塊大點的巖石鑿成船形或者盆狀墊在下面，叫母巖;將另一塊小一點的做成弧形或者圓形，叫子巖。將子巖嵌入母巖，母巖內(nèi)平底，子巖弧面也有一個小平頭做支點，上下留一定的空隙，腳踩上去，只要不在正中間必然有傾斜，越是踩在邊上傾斜就越大，上下巖間隙就越大，產(chǎn)生的碰擊聲也就越大，腳踏上去是一聲，彈回來又是一聲。嗒嗒巖最開始安在寨子里，目的是提醒村人，有生面孔進寨。后來大家也覺得這碰撞聲還比較好聽，慢慢地就將嗒嗒巖鋪向了寨子外面，直達田間地頭，只要境內(nèi)有石板路的地方，都有嗒嗒巖。

對于嗒嗒巖，過去了解甚少，初次見到時也不知道有何用途，聽了安宏兄的介紹，方知其使用功能。這足以說明生活在這里的畫筆人，聰慧精明，合力齊心。走在石板路上，我能夠感受到，畫筆人維護寨子安寧的嚴謹作風(fēng)和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

三

畫山繡水一支筆，潤物育人十字河。這一副對聯(lián)是對畫筆古村文化現(xiàn)象的最好詮釋。

畫筆人自古很重視家祠文化，信仰儒、釋、道，于清乾隆先后建了家祠兩座，均為四合院，內(nèi)設(shè)戲臺，梓橦宮、學(xué)堂等，村人都在這里學(xué)文、習(xí)武，唱大戲、祭先祖，或者行家規(guī)執(zhí)家法。寨子周圍建有文峰塔、顯應(yīng)祠、義宗庵、萬壽庵、新華庵、文溪庵、廻龍觀、凌云寺等公共建筑，并立有功德碑二十余塊，上書“萬古流芳”四個大字。寨子里還留有石鼓、石盤、石磨、石板橋、古井、瓦當磚墻、石砌碼頭、木質(zhì)器物、文房字畫、陸氏古家譜，以及孝歌、山歌等歌書。

畫筆大寨的格局，雖同屬陸姓一脈，卻按房劃分地盤。大房一個寨門，二房三房共一個寨門，建房時大都按寨門所轄范圍修建。村道分置兩大門，都由內(nèi)道連通，分別有便道出寨，凡到寨中大小道路都鋪設(shè)了青石板。寨中岔路多，橫穿豎直，交錯回環(huán)，猶如迷宮一般。巷道兩旁用石塊砌成高低不等的石坎，坎上堆碼著齊整整的柴火。木屋連著木屋，瓦檐緊挨著瓦檐，古老的村莊在韻味十足的日子里穿行。本房人辦喜事要從本房寨門進出，行喪則另走專門通道。各自寨門前后的石板階梯均有定數(shù)，凡外遷的人如果想返回村里認祖，需說準其寨門階梯有幾級方能認祖歸宗。

這兩個寨門有著明顯不同的建造風(fēng)格，分別為外家寨門和內(nèi)家寨門。外家寨門門楣上懸有木制匾牌，上書“萬福來朝”四個大字，而內(nèi)家寨門土墻門楣上書寫著“千祥云集”，均為清乾隆年建造。八個大字，一武一文，耀眼生輝。既有文武相比之意，又有和諧共生之美。

畫筆陸氏屬晚唐宰相陸希聲之孫陸德晟的后裔，根植齊魯，光大于江東，有著很好的文化傳承。古譜有訓(xùn)“重農(nóng)桑，強教化?！彪m然偏居一隅，山高路險，無力遠涉仕途，而各朝各代都有不少秀才文人亮相，在州府縣府為官，吃文筆皇糧。僅清道光年同一代人中就出了五個秀才，并有兩人載入州、縣志書，晚年均受朝廷封賞?？滴跣悴抨懚诪楣倬钢莞?，老年時封經(jīng)緯全才。乾隆秀才陸光漢在長沙為官，死后抬回家鄉(xiāng)安葬，陪葬銀兩和飾物不少。乾隆年間，寨中有一老秀才陸正奄八十七壽慶時，其門生陸家三秀才當堂步韻吟詩并書以助興，稱為一方美談，記入族譜。乾隆二十七年內(nèi)家寨門有碑銘：“文振一里，遠近羨憬”，外家嘉慶梓橦宮碑記：“人文尉起，儒風(fēng)丕振”可見一斑。裔脈有傳，自2000年以來畫筆籍考入本科者二十余人，其中一人留美研修，外出從事公職及各種專業(yè)技術(shù)的有六十余人，在縣里各個部門擔任局長、副局長的亦有多人，更有不少的書法、篆刻、楹聯(lián)者。陸氏一族在宋嘉定九年，從武術(shù)之鄉(xiāng)新化遷入溪口，受本家武功傳承，有弟子陸朝福從小專習(xí)陸家功夫，清嘉慶年被保舉從軍，出寨應(yīng)當朝之征，憑一身武藝，能征善戰(zhàn)，有勇有謀，戰(zhàn)功卓著，得由士兵升任軍功拔補千總，后官至三品陜西參將。任職期間，捐款修建畫筆梓潼宮，北麻陸氏家族祠堂。因其長輩在洪江經(jīng)商，隨后定居現(xiàn)在劃歸為會同縣若水鎮(zhèn)的黃茅村。后人為了銘記他的歷史偉績，激勵族人奮發(fā)向上，將其功績載入《清實錄道光朝實錄卷》、光緒《靖州府志》、中國地方志湖南府縣志輯《同治城步縣志、綏寧縣志》、通道侗族自治縣檔案局《歷史地理》等史書，并在十字河下方建造石板橋一座，名曰：畫筆將軍橋。清中期又有陸定清從軍，陸成、陸朝斌父子應(yīng)朝廷之命前往征戰(zhàn)安南，后升任把總。近又有數(shù)人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抗美援朝等戰(zhàn)事，目前現(xiàn)役軍人有四人，軍齡多在十年以上。

畫筆陸氏有祖訓(xùn)十四則，其中首則便是“思報效果，奮志詩書，掇科升秀，為官廉能，固屬純忠。”意為多讀詩書，謀求升遷，做一個既清廉又有能力，更能夠忠于朝廷的好官，造福一方。據(jù)傳，中國陸氏分為三支，第一支和第三支出了很多的頂尖文人，陸游、陸九齡、陸九淵均為赫赫有名的大文豪、大學(xué)者，為陸氏一脈之榜樣。于是，這兩支就瞧不起第二支，認為第二支碌碌無為，難成大器，不值得效仿。這第二支陸氏也是十分好強，從不言輸，故從江西遷往湖南湘西一帶，為了振興陸氏第二支，這一支的先祖，決定立祖訓(xùn)十四則，告誡后人須發(fā)憤圖強，文武兼修，以求功名報效國家。此后，練字讀書，蔚然成風(fēng)。

站在河岸邊，打量畫筆。代代相傳的星火，讓排滿筆墨紙硯的田壟，成為奔流喧嘩的血液，成為咯咯作響的骨骼。

四

沿著石板路來到外家寨門，只見十六根粗大的杉木分立兩邊，挑梁橫穿相連，上下穿枋固定，高度近兩丈，寨門屋頂蓋小青瓦，前后兩面倒水。門楣高懸“萬福來朝”匾牌，應(yīng)為陸姓大房恃傲之物。寨門地面全部嵌有方形大青石板，門前有六級石板臺階，通過六級石階方得進入寨門。安宏兄告訴我，這六級石階寓意此寨為陸氏一脈，希望后人謹記。

進得寨門，有二十七級半石板路層層向上延伸，每塊石板長約兩米，寬約三十公分，排列整齊方正，而最上面的一級卻只有其它石階的一半高，不知何故。石板路經(jīng)細雨洗滌，锃光發(fā)亮，彌漫著泥土的氣息。踏上青石板路，似乎能夠感受到腳下每一塊青石板都有故事，每一塊青石板歷經(jīng)的滄桑歲月。

我們在外家寨門小歇，一位村人來到面前，十分禮貌地為我們散煙點火。安宏兄向我們介紹，他叫陸居奇，是村里專門掌管家祠祭祖儀式和民鄉(xiāng)事的人物，威望極高，畫筆人稱“貴公”，到他這一輩已經(jīng)是第十二代傳人了。帶著好奇，我向陸居奇先生打聽二十七級半石板臺階有什么講究，我說“這里是否有故事”。陸居奇先生說，“確實有故事，而且是一個很悲壯的故事”。他將手中香煙送入嘴里使勁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煙圈，用很是驕傲的聲調(diào)，向我們講述著這個在很早以前的真實故事。他說大約在清康熙末年，大房陸氏有一位青年名叫陸英偉，自小不怕吃苦，且聰明好學(xué)，深得陸家功夫先師調(diào)教，練就一身好武藝。后來加入清軍，奉令年關(guān)出征，行前，村人為其壯行，提前一天過年。陸英偉征戰(zhàn)南北，屢建戰(zhàn)功，受到朝廷賞識，年紀輕輕就被提拔為千總。之后又隨大軍征戰(zhàn)四川，與敵作戰(zhàn)，手握長槍只身殺入敵群，先后斬敵數(shù)十人，并將敵先鋒刺于馬下，混戰(zhàn)中，因被暗箭所傷，客死他鄉(xiāng)，那年他還不滿二十八歲。得知陸氏一代英杰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傳來，村人甚是悲痛。為了銘記鄉(xiāng)人陸英偉驍勇善戰(zhàn)的業(yè)績，房族便在外家寨門內(nèi)側(cè)鋪設(shè)石板路臺階二十七級半，正好吻合陸英偉血灑疆場時的年齡。后來，便有了“萬福來朝”的匾牌。陸居奇說：“我們這邊是陸氏大房，多出武將，個個武藝超群。二房三房那邊則是出文人比較多?！?/p>

此時坐在我身邊的慶光兄站起來說，“怪不得，內(nèi)家寨門那邊的匾牌是‘千祥云集，我原來到過這里，一直搞不懂個中意思，原來是這樣啊，現(xiàn)在終于搞清楚了?！?/p>

安宏兄說，“我們這個寨子，既出武將，又出文人。是一個有著厚重人文歷史背景的古老村落?！?/p>

“嗯，確實不錯。”

我說，你們這個村有很多人文內(nèi)容，上報國家傳統(tǒng)文化古村落應(yīng)該是沒得問題的。

安宏兄告訴我，已經(jīng)報了上去。

安宏兄是我和慶光兄多年的好朋友，退休之后回到家鄉(xiāng)，翻山越嶺，走街串戶，總是忙忙碌碌的。他一直在收集整理寨子里的最原始資料，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把他們村推出去?，F(xiàn)今，申報材料已經(jīng)報到國家住建部，接下來就是一邊等待，一邊與村里人共同保護這片美麗的家園。安宏兄說，這是他退休后的最大心愿。我衷心地祝愿他成功，也祝福畫筆的明天更加美好。

五

“千祥云集”是畫筆陸氏內(nèi)家寨門的匾牌，與外家寨門不同的是，它的外部構(gòu)建為紅磚青瓦，砌有馬頭墻，徽派風(fēng)格。內(nèi)有四柱挺拔，杉枋隼接，石柱礎(chǔ)雕刻有各式花鳥魚蟲，栩栩如生。清乾隆三十七年所建，有“鎖鑰碑記”為證。

畫筆可謂人文薈萃，各得其長。不僅武將、軍士眾多，文人墨客也是多有建樹。好楹聯(lián)者、篆刻者有之，喜書法者更是順手拈來。安宏兄便是書法翹楚，曾擔任過縣里的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也在市里書法界任職，是相當了得的人物。多次入圍各級書展，隸、篆、行、楷行行精通，填詞應(yīng)對樣樣拿手，是村里書法修習(xí)的榜樣。我和他同事多年，又是二十幾年的朋友，對他還是比較了解。他為人很是低調(diào)，從不炫耀自己，口碑十分的好，村里人包括縣內(nèi)縣外的書界同仁常常登門造訪求教。他說，“在畫筆，寫書法我根本算不了什么?！卑埠晷终f，他曾祖父那一輩就有很厲害的一個人，在清末時期，他外出求學(xué)謀生，憑一手好字，且能言善辯，曾經(jīng)被留任綏寧縣衙師爺，常常代人寫狀紙打官司，有些名氣。有一次，因為一個墳山糾紛，差點引起兩個村的械斗，經(jīng)他出面訴訟，使糾紛得以圓滿解決。街坊四鄰知道后都豎起大拇指，有事也都會找他幫忙，每次只要是他參加訴訟的官司，都以勝訴而歸，深得百姓喜愛，而對手卻是又怕又恨，無可奈何。這在當?shù)貍鳛榧言挘怂屯馓枴盃顜熽憽薄?/p>

接著安宏兄又給我們講了一個關(guān)于寫對聯(lián)的故事。他說，畫筆村一直有春節(jié)寫對聯(lián)的習(xí)慣，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村里人都會準備紙張筆墨來到祠堂內(nèi)，由村中書法高手書寫對聯(lián)贈于各家各戶。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春節(jié)，大家和往年一樣除了準備年貨外，還要書寫張貼對聯(lián)。村里兩位年長且最有水準的書法高手坐鎮(zhèn)陸家祠堂，專門為各家各戶書寫對聯(lián)，他們蒼勁有力、瀟灑飄逸的筆鋒是大家所喜愛的。村里有幾個年輕人，看到兩位老人就這樣站著寫了一個多小時，很是心痛，加上自己也想試試火候，便對兩位老人說，你們太辛苦了，這么累的事情還是交給我們年輕人來做吧。其中一位帶著老花鏡，手里還叼著一支香煙的老者擺擺手，“走開走開，你們還差得遠，回去練兩年再說?！币活D調(diào)侃，引得村人哄堂大笑。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在畫筆書法能人比比皆是，文化氛圍特別濃厚。

鄉(xiāng)村是泥土做的，沒錯，畫筆就在泥土之上。這里遍地是文化，鄉(xiāng)土之上不僅生長萬物，也生長知識。畫筆人，無論男女老幼，個個都能識文斷字，這在我們這一代的農(nóng)村是少有的現(xiàn)象。他們愛惜泥土，愛惜泥土上的一切，他們對泥土足夠尊敬。村人只要一親近土地，就能明確方向。畫筆人的方向，沿著某個固定的軌跡運行。他們總是執(zhí)著地熱愛毛筆，熱愛濃濃的墨香。

我們一路穿行在寨子的巷道里，雨也慢慢地小了下來。這初夏多情的毛毛雨以優(yōu)美的弧線飛舞著，給山村編織一件透明的裙衣。我想這細雨中的畫筆，一定蘊含著美的真諦。

安宏兄指著一棟木樓說，這是陸明維的家，他們家屬于大房外家寨門，按輩分，他要喊我太公。他告訴我，“明維是這幾年書法功底比較深的年輕一代，他書法、篆刻都很不錯，多次在省市縣拿獎?！?/p>

我知道陸明維這個人，書協(xié)辦公室就在我們文聯(lián)，所以也常有接觸。一個三十出頭的大小伙子，高高的個頭，帥氣得很，對人很是友善，臉上總是透著爽朗的笑。明維的祖上曾經(jīng)是比較富有的人家，銀子都要拿簸箕裝，他有一手精湛的大廚手藝，凡村里大型活動需集中用餐，大多由他掌勺。明維不僅字寫得好，還是揚名在外的金石篆刻高手，他的刀法深得祖上古書篆刻真?zhèn)?，運用變化豐富，沖切任意，輕便靈活，游刃有余。他曾經(jīng)專門為我刻制了一枚名印一枚閑印，拿在手里，甚為喜歡。閑時我也常拿來欣賞把玩，感覺這兩枚印章平衡老實，大方端正，自然生動，風(fēng)格雄渾典重。依我所知道的那一點點不足掛齒的書法常識，我以為，陸明維的篆刻繼承了漢私印的傳統(tǒng)技法，結(jié)合他多年的個人心得和探索，大有名家風(fēng)范，假以時日，一定了不得。

安宏兄說，“明維剛才打來電話，聽說你們來了，他一會兒就從縣城下來，專門陪你們喝兩杯?！?/p>

我說，“哪里是他的對手，搞他不贏哦。”

六

畫筆人閑遐時，喜歡舞龍燈、唱大戲、寫對聯(lián)。

安宏兄說，村里每年都要進行書寫對聯(lián)比賽，一般都在新春正月初進行。那時，節(jié)日的氣氛特別濃，各家各戶張燈結(jié)彩，干凈整潔，雞鴨魚肉、米酒油茶滿屋飄香，煙花紛飛，爆竹清脆，到處彰顯一片喜慶祥和景象。

書寫對聯(lián)比賽就是在這樣的熱鬧氣氛中進行的，畫筆書寫對聯(lián)比賽有著他們專用的一套評審辦法，十分有味道。我雖未曾見過，但聽安宏兄講述，的確十分講究。獎罰兼具，有田野鄉(xiāng)村的野趣，也有嚴格規(guī)范的標準。二者兼?zhèn)?，其樂融融?/p>

對聯(lián)比賽分兩輪進行，第一輪由各家各戶的參賽者在各自家中書寫，除了需按書法要求進行書寫外，對聯(lián)還必須自行步韻撰寫，不得借用名家名句。兩個小時后，村中數(shù)位德高望重的書法老者，一家一家地評頭論足過去，如發(fā)現(xiàn)有不合聯(lián)律，用字不當或是書寫章法欠佳者，就拿煙灰涂抹甚至伸出長長的煙袋桿，用煙鍋將該字砸爛，以示懲罰。如果字寫得太丑太難看，老者可直接將其撕掉，令其重寫，以免濫竽充數(shù)，出家族的丑，旁人也會哄堂大笑。受罰者自是臉紅耳熱，很沒有面子，唯有牢記今日之丑，倍加努力，待來年博得彩頭。

這就是畫筆對聯(lián)書寫的第一輪比賽，突出的是“懲罰”二字。

第二輪自然大不一樣，那是要給予獎勵的，這種獎勵可以說光耀門庭。凡各戶好書法者，自帶筆墨紙硯集中于本家祠堂，現(xiàn)場作聯(lián)語直接書寫，經(jīng)本寨德高望重的書法前輩逐一點評，獲得頭彩的人，就有資格將自己書寫的對聯(lián)張貼于祠堂大門，來年也就有了為全村人書寫對聯(lián)的資本，這是何等光耀門庭的榮耀。為了這份榮耀，畫筆人勞作之余，聞雞起舞，揮灑狼毫，用讀書寫字與田園牧歌相伴，拿鋤頭鐮刀同幸福生活相連，成就了一代一代懂書法、好吟詩、善農(nóng)事、愛生活、有文化的畫筆人。

在機關(guān)單位工作四十余年，常常與畫筆人打交道，發(fā)現(xiàn)畫筆人個個的字都寫得好，乃至整個溪口鎮(zhèn)的人，字都是寫得蠻漂亮的。陸居增、陸友哲、陸安榮、陸安宏、陸安純、陸明維、陸奇勇、楊保加、楊友耐、楊慶恒等，書法也好，楹聯(lián)也罷，那是真的很棒。這或許是為什么在畫筆，每一個農(nóng)戶家庭都設(shè)有書房的原因吧。

飯桌上，安宏兄說：“可惜好多高手都已經(jīng)走出去，鼎盛時期全寨有近四百戶，現(xiàn)在只有一百五十多戶了，留下我等不肖子孫愚頑不化?！?/p>

我說：“老兄也太謙虛了，你們都是村中拔尖人才?！?/p>

“哪里哦，慚愧?！?/p>

“應(yīng)該說，留下的都是精品?！?/p>

“來來來，不講那些，我們喝酒。”安宏兄端著酒杯，起身相邀。酒碗的碰撞聲響，清脆了十字河的水。

七

畫筆人對古樹十分敬畏，認為樹與人相伴而居久了，就會通人性，老古樹就能成精。村口有一對雌雄銀杏樹，有五百多年了。雄樹開的花像一個圓錐形的小穗穗，雌樹開的花則像是靠在一起的兩三個小球，樹干挺拔且粗壯高大，枝葉特別茂盛，有著無限的生氣。當?shù)赝琳Z“銀”同音人字，“杏”同音興，喻為人丁興旺。傳說寨中一孕婦在這銀杏樹根上坐了一會，晚上得夢懷的是一對雙胞胎，數(shù)月后果真生下一對男嬰。這一對銀杏樹因托夢送子，而被村人起名送子樹。以后凡新婚想生雙胞的都會到這銀杏樹根上坐坐，亦有焚紙、燃香求子者，凡德行好、家庭和睦者皆能如愿，且都生男雙胞。不久寨子人口發(fā)展迅猛，人多地少難以生計。一日，寨子里一群老者坐在銀杏樹根上乘涼，一長者嘴里巴拉的煙袋，吐出長長的煙霧，感慨道：“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怎么得了喲。”便將煙腦殼狠狠地砸在古樹根上，從此寨子生雙胞的就少了。后來人們在其樹傍建了一座涼亭，就叫銀杏亭。上梁時先生封好話，念道“發(fā)子發(fā)孫?！庇泻檬抡呋貞?yīng)先生，還是發(fā)貴發(fā)富吧。先生自然明白，脫口而出“那也二十年一對”。說來也怪，自建銀杏亭后，畫筆村每二十年就生有一對男雙胞胎，經(jīng)年不誤。

看起來似乎很玄乎，神神秘秘的。在現(xiàn)代科學(xué)來講，簡直無法說得通，完全是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的事情。說實話，我也講不清楚，也問過村里的老人，他們也都說不清楚，但這又確實是實實在在的。我以為，這應(yīng)該是畫筆人對樹神崇拜的一種意念罷了，意思就是告訴人們要崇敬樹神，要有敬仰之心，否則會有災(zāi)禍降臨。在我們南方山區(qū)，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這種現(xiàn)象算是比較多的，男男女女對樹尤其是古樹，都懷有一顆虔誠敬畏之心。每當特定的時間，都會來到古樹下擺上果蔬糕點，燃香焚紙，以求樹神護佑。二十上世紀九十年代，涼亭被洪水沖走后，又重建銀杏亭，村里人還是同樣有生雙胞胎的，只不過男雙胞胎、女雙胞胎都有了，也不是二十年才有一對了。

顯應(yīng)祠是安放神靈的地方，該祠神靈明察陽間秋毫，獎懲人間世事，應(yīng)念人間因果。告誡人們要有行為準則，依規(guī)照俗，朝德尚仁，多行善事。祠堂的旁邊有一株古柏樹。古柏樹婆娑多姿，蒼翠蔥蘢，高約二十多米，主干胸徑需三個成人合抱，因該樹有兩大枝干朝南斜向延伸，綠蔭覆蓋面近四十平方米，已生長千年。古柏樹與顯應(yīng)祠相伴相惜數(shù)百年，得祠內(nèi)眾尊神靈氣，神威無比。很久以前，村人每患莫明之災(zāi)或者是誰家小孩不乖，常常夜哭等，都會到這棵古柏樹下燒紙焚香，跪地求拜，并將紅布條寫上生辰八字掛于樹枝上，也有的將紅布條纏繞在樹干上，待得七七四十九天后，又將其取回放枕頭下或束腰間，希望能如愿解除苦痛。

“柏”有漂泊洗刷開脫之意，可驅(qū)邪，故村人尊其為靈柏樹。仿佛這棵古柏長期受人間煙火熏染，已經(jīng)成為精靈，救助天下蒼生。如今還常常有人前去古柏樹下祭拜，以求護佑蒼生康健、村寨安寧。

畫筆人愛樹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清光緒年專門立碑“禁約”保護古樹，還將古樹如數(shù)載入族譜永遠銘記。除了送子樹，村子里已經(jīng)命名的樹有很多，村后顯應(yīng)祠傍那棵老古柏稱為除邪樹，水口古杉名為懲惡樹，尚有成仙柚樹、九錘鑼樟樹、鋸不倒的楓樹、法老古杉等，且都有故事。寨子后面往西延三公里處是一片原始次森林，百年以上古樹不計其數(shù)，古樹群長期以來蔭佑寨子，免受大火、瘟疫之災(zāi)。現(xiàn)尚存于寨子周圍兩百年以上者四十余棵，大的須幾人合圍，均已列入國家保護的古樹名木。

八

三月三姑娘節(jié)，是畫筆村陸氏專有的傳統(tǒng)節(jié)日。

相傳在元末明初，朱元璋誤殺了“黃、王、陸、莫、蔣、吳、龍”七姓結(jié)盟義軍首領(lǐng)，并將其頭顱割下懸于城樓示眾，至第三日晚上，陰雨連綿，夜色漆黑，有一位陸姓俠女喬裝入城，殺死城頭哨兵，將其中的陸姓首領(lǐng)的頭顱取走加以厚葬。陸氏族人為了表彰這位本族俠女的壯舉，全族定于來年的農(nóng)歷三月初三日，將這位遠嫁他村的姑娘迎回娘家，盛情款待。這一天，家家都要做甜藤粑粑，炸酥肉。

村人都要到山上去采摘野生甜藤，然后到十字河將甜藤洗干凈，搗爛泡水，再取黃蒿菜適當搗碎，把甜藤青青的汁過濾后，揉進糯米磨成的粉，再將搗碎的黃蒿菜與之拌和，拿開水煮過的箬竹葉一個個將粑粑包好放入甑籠，用大火蒸熟。此時，糯米的軟糯，甜藤和黃蒿菜混合的田野氣味，融合成甜藤粑粑獨有的味道。這種味道，在甑籠騰起的熱氣中，香飄四溢。村里婦人還要用肥瘦適中的豬肉切成小塊，加入面粉、雞蛋、水拌和，用菜油炸熟。兩道美美的特色佳肴是三月三最誘人的食品，想著就流口水，吃進嘴里更是舒爽香甜，讓你的味蕾觸碰到春天青嫩的味道。

此后凡嫁出去的姑娘在每年的三月三便被邀回娘家過節(jié)，年久成俗，陸姓便把三月三定為姑娘節(jié)。這一天是畫筆陸氏的狂歡節(jié)，擺歌堂、對山歌，舞龍燈、唱大戲、籃球賽，熱鬧非凡……

畫筆村有戲，畫筆人有譜。

面對蒼穹，將最美的清輝灑向星空，生命的陽光一瀉而下。若隱若現(xiàn)的村莊，靈魂仿若青煙一縷慢慢地升起，祥和的家園，于大山深處彈響千年飄逸的神話。這大自然孕育的十字河，神奇地描繪著畫筆村古色古香的經(jīng)典。勤勞樸實的畫筆人，用智慧書寫著村莊的歷史，在天地間齊唱時代的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