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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板十五章

        2019-02-20 08:33:54楊啟剛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清水季節(jié)

        楊啟剛

        拒絕融化的冰

        你就是有熾烈的光芒,也燃燒不透我內(nèi)心堅固的外殼。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沉睡很久,我的琥珀心已經(jīng)不愿意沾上俗世的塵埃。

        我冰清玉潔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零下的溫度里享受自然的清新。

        我的世界多好,沒有疾病,沒有喧囂,沒有嘲諷與譏笑。甚至,沒有人間的煙火,沒有爾虞我詐的心機,沒有戰(zhàn)爭與流血。

        晶瑩剔透的外表,是我抵抗這個世界的武裝。我的硬度是一枚抵御風(fēng)聲的鳥鳴。起風(fēng)時刻,我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我沒有淚水需要流浪,我沒有奢望讓這個世界接受我的背叛與孤獨。

        我拒絕太陽。一個人的世界多好,干凈、純粹、晶瑩,不動聲色,獨自冥想。就是小鳥站在我的身上歌唱,我也不會驚動它的抒情。就是它用小喙啄動我的心臟,我也會忍住淡淡的憂傷,不讓一滴淚水,在這個冰冷的黃昏,流過那些歲月的夢想。

        我的生命只有一個季節(jié),我的使命只是在風(fēng)中承受詆毀與打擊。

        即使在人間最冷酷的日子里,我也拒絕做一個投降者,永不叛逃自己的疆域,永不在自己的國土掛上那面醒目的白旗。

        我拒絕與白晝同流合污,在高高的山岡上,讓風(fēng),吹散一世的陰霾。

        當(dāng)陽光蒞臨,我會關(guān)閉所有的出口,只留一條通向人間的暗道,等候子夜時分的一枚雪花,再次把我輕輕喚醒。

        即使最后化為一攤水,尸首全無,也要回到英雄的故鄉(xiāng)。

        從此以后

        你進入廟堂,我回歸鄉(xiāng)野。

        三月隆起的春風(fēng),沒有腥潮的氣息,空曠的鄉(xiāng)村,再次閂上緊閉的門扉,最后一聲鳥鳴,在空氣中稀釋重金屬的搖滾,群山封鎖了它們漆黑的耳膜。

        而我此刻正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品味城市五彩的虛幻,泡沫與冰冷。

        摩天高樓上空,今夜的最后一次航班,正貼著黎明的翅膀飛翔。而翌日的機場里,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吸,讓這座城市陷入春天的低谷。巨大的轟鳴聲,是這座城市最后掙扎前的喘息與咆哮。

        我更替著角色,在不同的時段和季節(jié),交換著不同的思維。我的兄弟和姐妹,朋友與對手,讓我在城市逼仄的鋼筋水泥叢林里狼奔豕突,找不到鄉(xiāng)間芬芳的呼喚,看不見百年老屋里的那縷炊煙,裊裊地究竟要飄向何方?一條瘦成繩索的小河,此刻,它結(jié)成圓圈,正在勒緊自己的脖子,作自戕前的演練。它已經(jīng)喪失生存的河床、泥沙與水草,對這個世界充滿敵意。

        你從此尋找不到山巒的松針,鋒利的刀片,隨時見血封喉。明晃晃的玻璃墻體上,光斑的污染,像一只上下攀爬的壁虎,尋找不到最后的歸宿。黑夜永遠(yuǎn)破解不了白晝的謎語,正在深入每個人惶恐不安的內(nèi)心。

        你是進入廟堂呢,還是懷揣他鄉(xiāng),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縫隙之間游蕩?

        車流不息的夕陽下,夜的面目猙獰可憎。

        從此以后,誰也尋找不到指針飛奔的走向。

        漸漸被遺忘的月光

        藍天褪下青衫,天空暗淡下來;漂泊多年的月光,卻沒有如期而歸。

        我奔跑在自己的花園里,碰落了一些玫瑰散落的香氣。那些帶刺的月季,用荊棘刺破了一條河流的夢想。

        夜,漸漸轉(zhuǎn)入岑寂,蟲鳴不再。油菜花簇?fù)淼拇迩f,早已被一群蜜蜂破門而入,它們嗡嗡的聲音,是驅(qū)趕夜幕的利器。

        多么漆黑的村莊啊。零零星星的燈盞,把忽明忽暗的窗欞修飾得更加蒼涼。正月未去,年輕人早已遠(yuǎn)走他鄉(xiāng),城市的燈紅酒綠,是另一個誘惑的人間天堂。老弱病殘的鄉(xiāng)親們啊,只有你們挪不動早已疲憊的雙眸,永遠(yuǎn)都離不開這片濕潤的土地與村莊。

        生長于斯,病老于斯,就是一把枯骨,也要沉睡在高高的山岡之上。就像那年出走的月光,清冷,孤獨,凄涼,在漆黑的寒夜,閃爍著幽暗的微光。

        一個人在黑夜里徘徊太久,他的心,就會變得冷漠,自私,毫無溫暖的念想。就連空中的瓊樓玉宇,也是那么地惆悵空曠。

        幼時的月光,此時,不知躲藏在哪株古老的大樹旁。那群竊竊私語的螢火蟲,也正避開夜的圈套,飛行在低矮的草叢。

        沒有月光的子夜,一盞孤燈,寂寥地懸掛于古老的屋檐之上。

        城市龐大的身影,已經(jīng)喪失田園抒情的主題;一地破碎的月光,潑灑在城市嘈雜喧囂的中央,早已沒有鄉(xiāng)村淳樸圓潤的模樣。

        農(nóng)歷十六的蒼穹啊,雖是一輪滿月,卻也不再那么皎潔明亮。

        我只能低頭悄悄嘆息,舉首啜泣張望。

        村莊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得只有一個詞的距離,遠(yuǎn)得中間只能夾著一彎孤月。

        遠(yuǎn)得只有伸長懷念,心里卻近得一片荒蕪。

        月色蒼白,村莊微涼,它們正在漸漸地被一代人慢慢遺忘,被另一個星空悄然埋葬。

        我只愿意在自己的田園,做自己的王,我沒有一統(tǒng)天下的奢望。

        我只守衛(wèi)我的江山,我沒有鐵蹄,去踐踏另一個王侯的疆域。

        我每天上山狩獵,下海捕魚。用一朵花,喂養(yǎng)我的簫笛;用一幅畫,描繪我的內(nèi)心。

        起風(fēng)時,就用一葉小舟馱回大海與島礁。

        此刻,美人魚只用嗚咽的哭泣,告訴我深海之處的黑潮與泥沙。

        我的宮殿已經(jīng)年久失修,朱紅的大柱,被一群白蟻侵蝕。

        我早就知道,終有一天,我的王朝會喪失在賊臣的掌心。他們唯唯諾諾、躲躲閃閃的眼神,讓我窺視到了他們長褂里面隱藏的貪婪與兇險。

        此刻,宮墻外的衛(wèi)兵,正在春天的柳絮里,擦拭自己手中長滿銹跡的長弓。

        年老色衰的城池,怎能抵擋一把野火的焚燒?

        那些虎狼出沒的海岸線,一群草寇正持刀而來。他們的身后,骷髏旗閃爍著寒冷的兇光。一門長炮,瞄準(zhǔn)的是,年代久遠(yuǎn)的江山。

        我已經(jīng)收拾好殘破的江山,準(zhǔn)備在一座古寺里陪伴青燈,度完一生。門前那株風(fēng)中搖曳的漢梅,正在暴雪里一層層地褪下素白的花瓣。

        一個小僧走過,悄然拾起一粒香火。他的身后,雪,一直在低低地下……

        此刻,夜幕正在降臨,我的王國,已經(jīng)悄然退朝。

        大殿外的門楣上,已經(jīng)弄不清眾卿蒼白的臉色。

        去年夏天的花

        枯萎,當(dāng)然是你不可抗拒的命運。

        但是有陽光,你的生命就會延續(xù);你的種子就會綻開胚芽,拱開堅硬的土層。

        去年夏天的花啊,正在沿著一條河流悄然而上;那些河畔的青草,是你兒時的伙伴,是你嬌羞的低語,是你的伴娘!

        起風(fēng)時,我看見你的花骨朵在淺淺地笑,腳下的黑泥,油亮得可以明媚一個世界。

        所有的花,都不會全部在夏天微笑著綻放。

        夏天的花,其實也只是花的影子,和花的尸骸。

        它們有著強烈的光照,是光斑下的紫紅,是紫紅里的香氣,是香氣里暗藏的小秘密。

        去年夏天的花,比今年夏天的花更加鮮艷。飽滿的陽光下,我牽著向日葵沿著湖邊散步,百合與月季陪伴左右,紫薇和石榴是兩位好姐妹,梔子花與鳳仙花躲在一旁吃吃地嬉笑打鬧。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整座城市都酣然沉睡了。只有我,伴著窗前的海棠與茉莉,在構(gòu)思去年夏天丟失的花瓣。

        在初夏的子夜,我窺視花的陰影;白晝里,我抒情花的嬌媚與靚麗。

        去年夏天的花啊,它是我的情人,更是我的一群好姊妹。

        我要懇求陽光,不要灼傷她們單純的眸子;我要讓她們僅披一件婚紗,就能果斷地嫁給這個季節(jié)。

        其實是沒有去年夏天的花的。

        花,它只是一個字典里潛伏的名詞,僅用一個“愛”字,就完全能夠讓我憐香惜玉。

        照 見

        黃昏的一場微雨,落在暮春深處。

        你們開始出行,游山,玩水,一擲千金,你們不再寵愛山珍海味。五谷雜糧,路邊野菜,成為這個季節(jié)的首選,成為雨后不可傾訴的暗語。

        海拔千米的高原上,山嵐送來滿坡的野杜鵑,一級級石階上,顫抖著不可攀越的足音。

        山下的停車場里,車們趴成一堆,作短暫的休眠。但它們最后的命運,樹們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只有紅櫻桃,用亮晶晶的眼睛,向我訴說桑葚的烏黑與甜蜜。

        我喜歡桑葚。它讓我真實地遇上自己。它真的烏黑,紫黑,胡亂潦草地擺在小巷深處,也不會自慚形穢。

        又像極了我的油黑的泥土,面色黝黑的父老鄉(xiāng)親。

        他們在這個季節(jié)里,只會點瓜種豆,打田插秧,只會把腰彎得與土地一樣低微。他們言語不多,就連螞蟥使勁地扎進他們的血管,也只用一把秧苗,就輕描淡寫地掃下瞬間的痛苦。

        沒有尖叫,沒有驚呼,與你們的想象和夸張,隔著一張身披的蓑衣。

        是啊,你們站在山巔,雀躍、歡呼,手執(zhí)張揚的野花,擺成多么優(yōu)美的造型,發(fā)布在微信圈里,昭告天下。

        夜幕降臨之際,炊煙升騰。桑樹已經(jīng)抖落一身的雨滴。

        你們攜帶著風(fēng)的塵埃,回到鋼筋水泥澆灌的城里,回到空氣污濁的人群!

        這個季節(jié),多么地需要一粒飽滿壯碩的桑葚,來滋陰養(yǎng)血。肝腎不足,血虛精虧的朋友圈啊,更加需要明目和補血……

        此刻的村莊,正在等待黑豆與玉米,正在盼望桑葚的如期而至。

        堂屋的神龕上,許多年了,祖先們?nèi)匀欢俗聊徽Z。

        清 水

        必須有一個詞,來襯托你窈窕的身影,必須有一位含情脈脈的少年,溫柔地捧起你如花的臉盤。

        這個世界相生相克。沿著一條清水,我在山北,可以尋找到一株名叫雪蓮的仙草;而在山南,一朵蟲草正伏在干涸的沙礫上,艱難地吐露笑靨。

        夏天悄然而至,我們不再龜縮在冰冷的巢穴里。當(dāng)梔子花的清香飄滿大街小巷,一朵小小的茉莉,也正撫摸著廣玉蘭光潔的額頭,給它一個星形的五瓣初吻。

        不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一滴清水,或者一池清水,都是前世修來的饋贈。而城市龐大的面具下,可以稱之為清水的,在水龍頭生硬粗糲的閥門里,它已不再是純粹的清水,它添加了太多修飾的名詞。比如漂白粉,比如嗆人的氣味……在停水的季節(jié)里,它甚至還釋放出銹跡斑斑的黃水,讓空氣跟著蒙羞。

        正如清水不清,一種意象正在吞噬著健康的身體。一種無法抵御的疼痛與寒流,正在襲擊大腦的中樞神經(jīng)。

        而在離群索居的遠(yuǎn)山深處,人跡罕至的叢林里,一條歡快的清水,正在輕輕地拍打著圓潤的卵石,叮叮咚咚地流向前路未卜的遠(yuǎn)方!這里的清水已經(jīng)不僅僅只稱之為清水,它永遠(yuǎn)只是一幅輕描淡寫的水粉,定格在畫框之外的記憶深處。

        它未被污染,也沒有遭受人為的粉飾,更沒有為了一次暗夜里的獻媚,而改變它的本質(zhì)與流向。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橫亙在我們面前的,只有硬骨,或者屈膝,投降于一次失敗后的埋伏。

        毅然跨過去,或者作最后的權(quán)衡,都會讓一條清水名聲掃地,或者嵌入殿堂。

        實際上,我此刻不是在抒情一條河流,也不是在贊美河流里的水清。

        我是在想象一位女子,她擁有清水一樣柔軟的骨,擁有清水一樣明亮的眸,更擁有清水一樣純潔的內(nèi)心,擁有這個塵埃世界里所不具備的,那種久違的寧靜!

        在這個嘈雜的世界,我無法考證一條河流背后深藏的來路與清白。

        我考證的結(jié)果,水至清則無魚,無魚則至清。

        我不能讓一條渾水里的魚,就毀壞了一條流水清澈的一生。

        七月,閃電是冰冷的

        我無法用冰冷這個詞,來掩蓋七月的酷暑。

        就在這個七月的最后一個夜晚,我看到了閃電。看到了閃電中暗藏著的憤怒的火星,正在撕開夜幕的猙獰與丑惡。

        疫苗與死亡,正在成為七月的主題。我已經(jīng)用哭泣和經(jīng)幡送走了幾位親人、朋友,與塵世。

        崔健的聲嘶力竭與田馥甄的柔情蜜意,聚光燈般地掃射在我變形的面孔。我已經(jīng)不會捧著鮮花贊美土地,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用麻木來抵抗這個世界的虛偽、俗氣與渾濁。

        就連閃電,也是冰冷的,它已經(jīng)喚醒不了我的四肢。

        在黑夜,我只能以一匹孤獨的狼的方式,對著蒼天哀嚎!

        而河岸的對面,一座廢棄的空城正在被密密麻麻的蒿草包圍。

        斷裂的爛尾樓頂,幾粒鳥鳴也顯得稀稀落落,潰不成軍。

        一朵野花,顧影自憐地在風(fēng)中;它緊緊地抱著自己干瘦的身體,瑟瑟發(fā)抖。

        遠(yuǎn)方的篝火,沒有溫度,沒有跳躍的火苗;更沒有詩歌,與遠(yuǎn)方。

        就連閃電,也是冰冷的。

        它自己抽打自己瘦小的身子,用黑夜無語的河流,來掩飾自己蓄藏已久的淚水。

        七月,沒有來路。

        在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那就用一束慘白的閃電,來照耀這個凄苦的世界吧。哪怕只是冰冷的呼吸,瞬息之間的喘息,也決不輕易地向世俗妥協(xié)和投降。

        我無法拯救整個人類,我只能拯救自己日漸衰老的靈魂。

        在七月,也只有閃電,仍然還是冰冷的。

        你聽,這喧嘩的水聲

        我已經(jīng)在山中住了千年。

        一間茅屋,一頂斗笠,半壺濁酒,幾滴月光,靜悄悄地陪伴著我。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山里的清寂,習(xí)慣于與潺潺的溪水相擁。

        那些喧嘩的水聲,不是我所需要的!

        那是塵世遺留的謊言,用表象來掩蓋它的虛偽與慌張。

        在山中,我早就聽不到喧嘩的水聲。

        我雙耳不聞凡塵的俗事,我已經(jīng)不會與那些心懷鬼胎的人世對話。

        那么多條骯臟的河流,它的流向早已違背了最初的旨意。

        你聽,這喧嘩的水聲,把半山的鳥們驚飛;那河床下的暗流涌動,早已掏空一個人的操守。

        盛夏的流水,已經(jīng)成為嘩嘩的記憶。

        秋天又到了,一切又歸于沉寂。

        但我總是聽不慣山下的歲月,擁擠、嘈雜、傾軋,不像山中的日子,點一支檀香,泡一壺清茗,奏一曲古音,那些隨手可摘的果子,就掛在樹丫上叮當(dāng)作響,眾鳥覓食時,總會看到它們小小的臉龐上,寫著滿足的啼鳴。

        我的那把名為“玄月”的古琴,此刻正愜意地躺在爬滿青苔的小溪旁,酣然入睡,不留半點倦怠,不帶走夢中的一聲低吟。

        那些喧嘩的流水聲,在一條條沒有設(shè)防的深谷里,全無蹤影。

        沒有回音的廢墟

        大地沉寂。我不能僅僅只用黑夜,輕描淡寫地就來修飾天空的墜落。我更不能輕易地用世界末日,來證明我對這個詞語的仇視。

        此刻,比我的思想更冰冷的,還有現(xiàn)象。殘亙、斷壁,晚霞中的殘肢,以及躲藏在沙礫里低低的抽泣,那只是表象,是一張白紙,畫上尖聳的教堂,彌撒時刻到了,卻沒有一個信徒,前來秉燭誦經(jīng)。

        一個人的虛空,完全被空曠所圍剿。一匹瘸腿的狼王,夾緊禿尾,啞聲于荒原的盡頭。龐大的鳥群,只會遷徙于風(fēng)中的呼嘯。甚至于一朵云,它也急切地降落于草叢之上。

        流浪的貓,僅僅盲從于一條干魚的誘惑。夜路愈走愈黑,沒有黎明前的一縷曙光,像往事一樣呼喚。子夜的風(fēng),雖然只是一條輕飄的繩索,但它仍然輕而易舉地勒死了每個出入山巔的靈魂。

        經(jīng)幡已經(jīng)拯救不了低飛的蟲鳴,時間的暗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它的侵蝕。橫沖直撞,是它的本性;暗藏殺機,也是它的本能。

        我們唯有選擇逃離,但已經(jīng)無路可走,無心可行。絕望中的空曠,直接絞殺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旅程。

        洞窟是一枚心酸的獨眼,它只能瞇起眸子,來眺望遠(yuǎn)方的狼煙;它也只能試探著伸一伸僵硬已久的軀殼,來一聲長噓與短嘆。

        只有大海陰沉的喘息,在懸崖之下若隱若現(xiàn)。就連浪花的頭顱,也舉不過嗚咽的白帆。

        荒原的地平線上,若隱若現(xiàn)的,是狗尾巴草孤獨的陰影。

        我此刻只能表態(tài),呼吸,已經(jīng)成為一種奢侈。

        那些早已流盡的淚水,已經(jīng)風(fēng)干為一粒琥珀,隱身溶巖,不再發(fā)光。

        九月在漿果的蜜汁中醒來

        這個世界還有蜜汁嗎?

        眾花凋零,一卉獨秀。九月的風(fēng)聲,開始封鎖穿過平原的鳥群。樹葉已經(jīng)褪下蟬鳴,螞蟻的觸須正在探尋松香的來路。

        九月仍然還是去年的九月,只是山中的漿果不再酸澀。當(dāng)然,甜蜜,或許本來就是它的旨意。只有剝開歲月的塵埃,才能看到內(nèi)心的果核。漿果沒有奢望,但它冷暖自知。它早就知道它的旅途與歸宿,與一粒紅塵相比,它慶幸山中沒有荒廢的陽光,讓陰暗藏身于沼澤的淤泥。

        醒來,或者睡去,都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我們最終所期盼的,無非就是一枚漿果掛在樹梢,它沒有被生活之重所剝離,它的甜與蜜,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亮堂,不被謊言所欺騙,不被所謂的道德底線所綁架。

        九月,也僅僅只是另一個季節(jié)的開始。它無意于替代它的同胞,它只是順著一條獨徑,走向它所需要的漿果,走向它的另一種甜蜜。

        周而復(fù)始的,只是一個名詞,只是回眸一笑。那些流水東去,也不過是一場慶典連著一次祭祀,在寒秋之外制造另一個夢靨。

        九月,在漿果的蜜汁中醒來。它獨自輕歡,獨自釀蜜,用一罐秋風(fēng)中的陽光,來制造一個季節(jié)特殊的韻味。它不愿意就此沉寂下去,山巔的野花爛漫,也誘惑不了它的心臟;一條閃著銀光的溪流,是它的甘美之源。

        只有群峰之上的懸崖,那株千年古樹的枝頭上,一只鴉雀,無聲地一頭栽進秋風(fēng)之眼。

        夕陽之外,一枚漿果,暗自抽泣。

        秋意正濃,風(fēng)聲掠起,鳥鳴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去。

        落葉用靈魂詮釋秋天

        再高聳的大樹,殘葉也要落回大地。

        再金黃的落葉,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一捧泥土,都是一個季節(jié)之后落寞的尾聲與告白。

        每一片樹葉,都是一個靈魂的舞蹈;當(dāng)疲憊的休止符戛然停止,漂泊者一生辛酸的記憶里,只剩下隨風(fēng)而墜的惆悵與傷懷。

        沒有落葉而下的季節(jié),不能稱之為秋天。今夜,是游子歸鄉(xiāng)的季節(jié)!我孑然一身行走于低垂的黑暮,我眼里噙滿的每一片落葉里,是否都蘊含一個四季的輪回?

        我無法僅僅只用一片薄薄的落葉,就輕描淡寫地詮釋秋天;就像我無法只用一個蒼白淺顯的靈魂,就能夠詮釋浩瀚高遠(yuǎn)的天空。

        秋風(fēng)漸緊,鶴舞蒼穹,漂泊已久的靈魂,已經(jīng)尋找不到歸鄉(xiāng)的途徑與出口。

        日益衰老破落的村莊里,只有村口那株氣喘吁吁的銀杏,還在抖動一身金燦燦的落葉,鋪滿一地的金黃,期盼著遠(yuǎn)方的游子,前來祖先的神龕上,重新拾起故鄉(xiāng)深處的靈魂。

        落葉仍然還沿用靈魂詮釋秋天,秋風(fēng)卻用岑寂回答沉默的土地。不卑不亢的是田野上的稻穗,一柄彎曲的鐮刀,便割斷了思鄉(xiāng)的淚滴,還有那一堆堆翻曬的金黃,閃爍著秋后最后收藏的淚光。

        當(dāng)一枚落葉的靈魂被擊碎,早已丟失于疾走的夜風(fēng)中,那山巒深處隱藏著的,只能是秋天的低語,暗河里的一聲嘆息,還有天空之上寒鴉的幾??奁?h3>風(fēng)吹來的時候

        我不知道,風(fēng)吹向哪個季節(jié)?是冷風(fēng),還是熱風(fēng),抑或是,和風(fēng)?

        大風(fēng)起兮,我只能選擇一種方式與之抗衡!

        風(fēng)聲鶴唳之時,我正疾走于夜色之中,目的地已被黑幕所包裹,我看不清前途的方向,更無法辨別最終將走向哪里?

        風(fēng),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襲而來,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只能是盤膝而坐,雙掌合十,兩眼微閉,口吐蓮花,祈禱一個人的平安。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暮光之城的每一株閃電,都是一種明亮的指向。立或不立,倒或不倒,都僅僅只是一種暗示。

        行走于風(fēng)中,誰能避開風(fēng)的欺凌,誰又能逃避風(fēng)的宰割?

        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也只是一則寓言而已。只能是一種意識,只能是,當(dāng)你趔趄之時,還有一陣緊迫的風(fēng)聲,能夠攆著你拖起疲憊的身軀向前奔跑,吹醒你即將倒下的肉體!

        前路漫漫,迢遙無期。風(fēng)月無邊,只是一種稍縱即逝的幻影;唯有一縷清明之風(fēng),令你沉醉其中;而一陣妖風(fēng)的咒語,則會使你魂飛魄散,潰不成軍。

        風(fēng)吹來的時候,我獨立于山巔,只有以無言來應(yīng)答。它會吹向哪個方向,又吹向哪個季節(jié),我都無法把控。唯一能夠面對的,我只能靜觀其變,以不變應(yīng)萬變。

        風(fēng),是一種狀態(tài);而我,則是另外一種狀態(tài)。

        風(fēng),愈吹愈遠(yuǎn);山岡的盡頭,幾滴鳥鳴,忽明忽暗;直至一粒秋雨,以一種惆悵的方式,在暗夜里悄然潛行。

        風(fēng),沒有停止,沒有多余的前戲,一切皆在它的掌控之中。

        荷在霜降之時退出池塘

        晚秋已經(jīng)登堂入室,重陽之后的微雨已經(jīng)哭泣了九個時日。我看不清鉛灰的天空中,究竟有多少聲鶴唳。

        我知道,季節(jié)的凋零與更替,會扼殺多少人的淚水。池塘里的荷,已經(jīng)是進入晚年的半老徐娘。它的容顏易逝,紅顏褪盡,綠裙已經(jīng)變成一堆臘黃的皺紋。

        唯有身材,還是骨感少女的情懷。

        我不該在這個季節(jié),前來目睹它的落魄;那些低垂不語的蓮蓬,也掩藏不住歲月風(fēng)霜的催殘。

        而那些深藏于淤泥之下的身體,是懷孕之后的豐腴,是荷的生命的另一種延續(xù)。

        水面的清澈,與水底的渾濁,這是兩個絕然不同的世界,就像陰與陽、黑與白、人與鬼。

        做一支荷吧,亭亭玉立如少女,沒有半點心機,只存一分清純。在百花紛紛隱匿的時節(jié),悄然在熾熱的酷夏現(xiàn)身。

        花季只是稍縱即逝的一陣夏風(fēng),一縷荷香,成為夏日里的主題,成為池塘里淺淺的一幀風(fēng)情。

        我不說“殘荷”,那會玷污了它的花蕊與初心。玷污了多年以來,它一直在我心中作為女神的那個位置。

        荷在霜降之時選擇退出池塘。藕,終于用泥土包裹的方式,粉墨登場。它與荷的短暫分離,只能以平靜的一湖秋水來告終。

        藕斷絲連之后,是十指連心的分離。

        荷向來沒有逃跑的欲望,就是輕嘆幾聲,垂頭而去,那也是一種幸福之后的痛感與自白。

        它的眼簾之下,一節(jié)蓮藕的深呼吸,正在黑暗的幽冥中,保全著自己一生的清白!

        見面如水

        在白晝與黑夜的縫隙之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沿著這條千年河床,走進暮秋深處的蘆葦蕩,沒有喧嘩,沒有紛爭,更沒有無中生有的惡言相向。

        一壺清茗,兩杯薄酒,三兩前塵舊夢,構(gòu)成了今日的十年一晤。

        江湖往事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逝,那些年少的輕狂,隨著一把逍遙劍的折戟,那滿山急促飄落的白雪,早早地就已經(jīng)紛紛揚揚地掩蓋了烽火歲月。

        見一面,也就少一面。不見,也是另一種相見!

        相忘于江湖,只是一句無奈的淚滴與托詞。

        人心之大,早已大過了一統(tǒng)江湖的野心。

        后會有期,也可能是,遙遙無期。

        大漠的狼煙四起時,我只能看到你孤獨的身影在獵殺,只能看到漫天的風(fēng)沙,偷襲了你腰間的佩劍。

        從血跡中突圍之后,你的疲憊消失在荒原的盡頭。

        江南的一葉扁舟之外,一介白衣書生佇立船頭,只會用蘸滿淚花的狼毫寫下:見字如面,此去千里,生死未卜,兄當(dāng)保重!

        此時岸邊的枯樹,已經(jīng)搖落了一地潑墨。

        月亮升起來了,慘白得像我們的離愁。那些風(fēng)中低垂的蘆花,像三更里招魂的經(jīng)幡。

        有些人,一生根本就不需要見面。

        而另一些人,一別就會淚如雨下,一別就知道此行便是永生。

        那身后的殘缺之月,正隨著簌簌的秋葉順河而下。

        一條水與另一條水的距離,早就已經(jīng)注定了它最后的結(jié)局。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江湖,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你走之后,我的江湖不復(fù)存在。

        責(zé)任編輯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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