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士永
一
太陽已經(jīng)滑落在摩天嶺主峰的后面,本來光明透亮的樹林間一下子變暗了。
離開家,離開魏老黑、黃大力,離開這兩個讓她牽腸掛肚的男人,孤身一人在這深山老林,此時天一見黑,真是恐懼。扛著滿滿登登一麻袋蕨菜似扛著一座山,渾身汗水如注,一下子浸透了寒梅的衣服,衣服緊裹她那豐滿、挺拔的身材,凸凹分明,盡顯人體自然美?,F(xiàn)在天就要黑了,來到摩天嶺深處,不知覺間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回家的路在哪里?寒梅用皸裂的手指擦擦眼睛,努力向遠(yuǎn)處望,密密麻麻全是樹,已經(jīng)找不到路。她一下子跌倒了,半個身子壓在麻袋下面,她掙扎著鉆出身來,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流,大口地喘息著。閉上那美麗的雙眼,淚水從爬有皺紋的眼角間滑落下來。
寒梅想起早晨離家時魏老黑和黃大力的囑咐。
“摩天嶺離家遠(yuǎn),要早點回來。聽說有人最近在摩天嶺看到了狼。”魏老黑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低著頭說?!澳闼麐尩幕貋硗砹耍偷梦估?,我就要人揀你的骨頭去!”癱瘓的黃大力嗓門還是很高,一聲猛喊,破鑼一樣的聲音好似能挑起房蓋兒。黃大力瞪大圓圓的眼睛,眼睛紅紅的?!拔覡幦≡琰c回來,我飯都做好了,在鍋里,熱的,你們自己吃。聽說今年雨水少,蕨菜不豐收,預(yù)計能采五十斤就上高香了,回來不會晚了?!焙氛f道。
商戶收蕨菜五元錢一斤,五十斤就是二百五十元哪。十元給慧慧買一個像樣的書包,十元給魏老黑買一盒治療腰間盤突出的藥,五元給黃大力這臭男人買一盒煙,沒煙抽,他總是喊,像狼在嚎。寒梅這樣想。
早晨來到摩天嶺山腳下時,寒梅一根蕨菜都沒有發(fā)現(xiàn)。怎會一根蕨菜都沒有?想起以前拼命干活,如今患上腰間盤突出,走路都有些吃力的魏老黑;想起渴望有一個新書包的女兒慧慧;想起已經(jīng)癱瘓五年,肌肉萎縮,腿細(xì)得猶如麻桿兒一樣的黃大力,寒梅還是拄著棍子向山上執(zhí)著地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yuǎn),最終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片蕨菜。不遠(yuǎn)處又是一片,不遠(yuǎn)處又是一片,寒梅興奮得差點兒喊出聲來。最終她裝了滿滿一麻袋蕨菜。啊呀,太陽落山了。寒梅抬眼看看天,心里猛然一緊。密密的高聳的落葉松裹緊四周,寒梅好似遠(yuǎn)離人間。晚霞在交織的樹冠的樹枝間透逸出血一樣的顏色。一只山鷹端坐在樹椏上,睜著兇惡的眼睛,凝望著寒梅。真沉,真沉!寒梅吃力地扭動著塞滿蕨菜的麻袋,想扛在肩上。舉不起來,就是舉不起來。使勁,再使勁。寒梅咬牙間,麻袋到了肩上,寒梅顫顫地站起,踉踉蹌蹌邁動著雙腿。
難勝其重的寒梅還是摔倒了,就這樣靠在麻袋上大口地喘息著,流下了不輕易流出的眼淚。魏老黑不會做飯,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吃沒滋味的飯菜,就會引來黃大力一頓咆哮般的臭罵。慧慧晚上放學(xué)也沒人接。不行,我得趕緊回去!寒梅猛地站起來,扭動著麻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麻袋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肩上。寒梅猛然抬頭,啊呀,天已黑透了!不遠(yuǎn)處分明有大聲喘息的聲音,有一個比人還高的黑魆魆的身子立在那里,頭上泛出兩點藍(lán)色的光。是人?不是!寒梅感覺頭發(fā)豎了起來,感覺渾身長出了雞皮疙瘩,瞬間冒出了冷汗。啊呀,那黑影在移動,傳來樹枝的響聲。如今年紀(jì)已過四十的寒梅瞬間爆發(fā)出年少時在遼寧岫巖老家鍛煉出的爬樹的能力,速然攀上身邊一棵扭曲的老松樹,顫抖的雙手解開褲帶,把自己捆在樹干上。那可怕的東西仍然立在那里,兩點藍(lán)光閃動著。寒梅雙腳踩在樹椏上,心在顫抖,雙臂在顫抖,雙腿在顫抖。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時,那黑東西不見了。寒梅今夜就得待在樹上了,就得待在摩天嶺了,就得這樣待一夜了。
二
無邊的暗夜裹緊連綿的遠(yuǎn)山,也裹緊了摩天嶺,裹緊了寒梅的心。寒梅睜大眼睛尋找那兩點瘆人的藍(lán)光。沒有了,寒梅松了一口氣。
這會兒慧慧放學(xué)回家了沒有?這孩子是不敢走黑路的。她就愿意吃媽媽做的飯,她不愿意吃她大爹爹魏老黑做的飯。想起慧慧,寒梅想哭?;刍凼呛吩卺t(yī)院門口撿的,慧慧他親爹媽真是壞了良心的人,怎么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咋說孩子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啊,寒梅心里常常這樣慨嘆。如今慧慧就是她的親骨肉,寒梅時刻惦記著孩子?;刍圬氀访磕甓家獮楹⒆荧I(xiàn)血。寒梅念四年級了,她說要個新書包,這次有賣蕨菜的錢,就可以滿足孩子的愿望。想到這,寒梅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一陣尖銳的哨音從遠(yuǎn)及近,一陣大風(fēng)襲來,摩天嶺在搖,寒梅所在的松樹也在搖。寒梅從腳底冒出一股涼氣,打個冷顫。
二十五年前,在老家遼東岫巖縣也是如此黑暗的時刻,十八歲的寒梅和十九歲的壞孩子黃大力穿過一片青紗帳。黃大力經(jīng)常給寒梅采來可口的山梨,幫助寒梅割豬草。黃大力十五歲的時候竟然要和寒梅親嘴兒,膽子可真大啊。一陣旋風(fēng)瞬間刮過,一人多高的苞米在左右搖晃?!肮韥砝玻⌒L(fēng)就是鬼呀!”黃大力猛地一聲喊,聲音怪怪的。寒梅頭發(fā)豎起,一下子抱住黃大力。黃大力緊緊抱住寒梅,手、嘴盡情釋放生命本能之欲望。寒梅捶打黃大力,使勁地喊,喊不出來。黃大力喘息著,破鑼似地喊:“俺喜歡你!俺爸去你家提親,你媽打了俺爸的嘴巴,如今只好生米做成熟飯啦!”寒梅聽了,感覺到黃大力對自己的情,一下子心有些軟,身子也有些軟;臉有些熱,身子也有些熱。就那一次,寒梅有了,懷上了黃大力的孩子。怎么辦?寒梅不敢面對永遠(yuǎn)是階級斗爭臉的媽媽呀!“咱倆跑!俺聽說大興安嶺好過日子,咱倆到大興安嶺去!”黃大力喊道。
就這樣,寒梅跟著黃大力來到了大興安嶺。在林區(qū)小鎮(zhèn),寒梅到林場苗圃干臨時工,計件工資,掙的錢每月總是比別人多。黃大力蹬三輪車,每月掙的錢總是比別人少。別人休息的時候,寒梅還在拼命地干,起早摸黑的。黃大力不是搶時間蹬車,而是溜進(jìn)麻將館。寒梅每月給媽媽和黃大力爸爸寄生活費,黃大力掙那幾個錢都用來買酒喝。
又是一陣風(fēng)吹來,寒梅感到渾身發(fā)冷,如果不是在樹上,在地面能暖和些。感受到冷,寒梅滿腦子裝著“冷”字。大興安嶺就是冷,當(dāng)年和黃大力來大興安嶺時,由于氣候不適應(yīng),寒梅得了一場大病,要不腹中的孩子是能保住的。黃大力嫌蹬三輪車太辛苦,錢掙得也少,要開飯店。寒梅說你黃大力不是開飯店的料,黃大力亮起了大嗓門,面對寒梅操起了砍菜刀,寒梅依了黃大力。寒梅那個累呀!錢沒掙多少,黃大力卻同經(jīng)常來飯店消費的叫羅美麗的女人好上了。黃大力領(lǐng)著羅美麗私奔,跑到了山東高密。羅美麗的男人找到了黃大力,砸斷了黃大力的腿,砸折了黃大力的腰。黃大力高位截癱。羅美麗的男人被判了重刑。法院判那男人對黃大力進(jìn)行民事賠償,雖然紙上寫著賠償四十萬,黃大力分文沒得到,因為那男人事先同羅美麗離了婚,變成了“裸男”,法院無分文財產(chǎn)可執(zhí)行。那羅美麗榨干了黃大力僅有的油水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黃大力被福利院收留。黃大力經(jīng)常放聲長哭,喊著寒梅的名字,這時他倒想起寒梅萬般的好。寒梅聽說黃大力的處境,不遠(yuǎn)千里到福利院去看望他。他確實已經(jīng)下肢癱瘓,骨瘦如柴。黃大力拉住寒梅,放聲大哭。他說他好后悔,他不該和寒梅分離,他現(xiàn)在知道寒梅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說他吃不好,睡不好,他要跟寒梅回家。黃大力的床頭貼滿寒梅的照片,寒梅看了,她心又熱又酸,哽咽地說:“你不要難過,過一陣子我來接你回去。我養(yǎng)你!”
此時,寒梅在樹上不僅僅感到冷,而且餓。由于常年勞累、操心,得了嚴(yán)重的胃潰瘍。一空肚子,胃就會陣陣作痛。早晨離家時,魏老黑往麻袋里塞進(jìn)兩個饅頭,女兒慧慧塞進(jìn)一瓶水。寒梅還沒勇氣從樹上下來,說不定那黑色的野獸就埋伏在附近。周圍已經(jīng)不是那么黑暗了,有了幾分朦朧。啊,原來摩天嶺主峰后面爬出一彎月牙兒。月牙兒細(xì)細(xì)的,彎彎的,似乎也冒著涼氣。
看到月牙兒,此時寒梅想起五年前那個晚上,藍(lán)色的天空也畫有這樣一彎美麗的月牙兒?!昂罚憧丛卵纼憾嗝姥?,你跟月牙兒一樣美?!蔽豪虾谡f。寒梅相信魏老黑說的話,她知道魏老黑實誠,她知道自己的確很美,雖然自己已經(jīng)年過三十。魏老黑跑盲流來到大興安嶺,和寒梅一起在林場苗圃打工。黃大力領(lǐng)羅美麗私奔之后,魏老黑和寒梅走得近。魏老黑能干,完成的任務(wù)比其他男人多;魏老黑也有文化,勞動之余捧著那本《百年孤獨》用心讀。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蔽豪虾谕卵纼海帜氛f道。
“我不懂是用瓢飲,還是用杯喝,我只知道你對我好。但你可要明白,想要和我過日子,必須對我姑娘慧慧好。不對慧慧好,就是用缸喝也沒用!”
“慧慧是你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魏老黑說。
那晚,寒梅覺得月牙兒真的好美好美。
魏老黑勤勞,他要給寒梅最好的生活;慧慧懂事、聽話,和媽媽貼心。那段日子寒梅日子過得十分舒心。不久,魏老黑得了嚴(yán)重的腰間盤突出,不能勞動,生活重?fù)?dān)全壓在寒梅身上。
魏老黑行路都困難,出去打工或者做買賣都辦不到。魏老黑體貼寒梅,說不能等著寒梅一個女人家養(yǎng)活,他就在家糊火柴盒。這時代使用打火機(jī)占多數(shù),火柴廠效益差,給加工火柴盒的報酬壓得很低。魏老黑起早貪黑干一個月,也掙不到二百元錢。魏老黑吃藥花錢,老家還有個未成年兒子需要花錢,慧慧需要花錢。寒梅不愁,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她說:“老黑,咱不怕!該花的錢必須花,給你兒子郵的錢一個子兒不少。咱干就是了!”寒梅白天還在苗圃干活,下班后又到飯店洗菜。晚九點歸家后,寒梅又伏在縫紉機(jī)上加工衣服,又掙一份錢。寒梅雖然累,但生活還能維持,日子也舒心。
現(xiàn)今寒梅把癱瘓的黃大力接到家里來,寒梅不僅要扛起嚴(yán)峻的經(jīng)濟(jì)壓力,還要承受精神的壓力啊。
又是一陣強(qiáng)風(fēng)掠過,滾雷般的松濤聲音在回響,寒梅隨著那松樹又在拼命地?fù)u。月牙兒在黑色云朵縫隙間掙扎,好似大風(fēng)和黑云要把月牙兒抹去。
兩年前,寒梅咬著牙向魏老黑提出要把黃大力接回來一起生活的時候,平日性格溫和的魏老黑就刮起了這樣的狂風(fēng),甚至下起了暴雨。不怪魏老黑,換了任何人都會刮起狂風(fēng),下起暴雨啊。
“寒梅,虧你想得出,你讓黃大力進(jìn)這個家過日子,是分明找一個拉幫套的!你不要臉,我也不要臉,全家都不要臉!沒成想,你寒梅沒有一點兒羞恥之心!”魏老黑臉漲得通紅,伸長脖子,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眼睛噴出血來。
“黃大力不是拉幫套!他不算我的男人,接他回來,但他不能碰我一下!我只能跟你睡覺,你才是我的男人!”寒梅噙著淚,嘴唇在顫抖。
“豈有此理!那你為什么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
“在老家時我曾掉進(jìn)水庫里,如果不是黃大力救我,我早就被魚鱉吃掉了,他對我有恩。我畢竟和他過過日子,沒有男女之情,也有親情,也惦記著他。法院雖然判行兇者賠償黃大力四十萬,可黃大力一分也未拿到。他在福利院,脾氣不好,那幫服務(wù)員不好好侍候他。他會活不長的呀!”
魏老黑拿起《百年孤獨》打自己的嘴巴,淚流滿面,爆發(fā)出揪心的嚎啕聲。
寒梅跪在魏老黑的面前。
三
老天真是難為寒梅,此時天空扯來一片黑云,竟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在樹上,寒梅無避雨之處,冰涼的雨水澆在她的身上,痛苦的感受好似鋒利的刀在刮著她的骨頭,刮著靈魂。
黃大力從福利院來到家里第一個晚上,寒梅的感受就猶如鋒利的刀刮著骨頭,刮著靈魂。
那晚,黃大力和魏老黑面對面喝酒。二人相互怒視,相互不言語。二人都在喝悶酒,都在喝澆心火的酒。好似火山就要爆發(fā)。寒梅感覺到什么,猛喊一聲:“都不要喝啦!都想喝死?。 币话褤屜聝蓚€酒杯,把酒潑在地上。黃大力捶打著頭,扭動著上身,發(fā)出悶雷般的嚎啕聲;魏老黑臉扭向一邊,扶著炕沿吃力下地,慢慢向外走,一邊擦著紅紅的眼睛。
夜深了,魏老黑躺在寒梅身邊睜大眼睛,凝視著房梁,寒梅用祈求的目光凝望著魏老黑。寒梅的手抓著魏老黑的手。
“開門!開門!該死的寒梅。我要和你一起睡!你本是我的女人!”黃大力老虎一般嚎叫,手狠命地拍打著寒梅臥室的門。
寒梅一腳踹開門,見黃大力已經(jīng)從他睡覺的地方爬到臥室門口,其身后留有一溜尿的痕跡。
寒梅一把抓住黃大力的衣領(lǐng),寒梅淚水噴涌而出,滿臉淚水,邊哭邊說:“黃大力,你這不爭氣、不拉人屎、沒有人味的玩意兒。我跟了你遭了多少罪!這么多年,你管過誰?只要自己舒服,管他媽的三七二十一!懶也懶了,喝也喝了,嫖也嫖了,還想咋樣?我已不是你老婆!如今我和魏老黑是合法夫妻,他在我身上有駕駛證!我只是可憐你,在幫你,要養(yǎng)你。你如強(qiáng)行和我睡覺,我可以告你強(qiáng)奸罪!你把我看成啥人啦?”
黃大力滿臉是淚,扯著長聲,放聲大哭,半個鎮(zhèn)子都受到了驚擾。
寒梅整夜沒有合眼。
黃大力的歸來,寒梅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的,不僅要承受經(jīng)濟(jì)壓力,還少不得種種流言蜚語。家里四口人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資收入,而能掙到錢的唯有寒梅一人。寒梅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鄭重許過愿:“不服輸!有我寒梅在,咱家就有飯吃,就有錢上學(xué),就有錢治?。 ?/p>
寒梅比以前起得更早。早三點鐘起床,起床后走遍全鎮(zhèn)垃圾箱,頂著惡臭,翻撿垃圾,裝上袋子,用手推車推到家里。和衣在床上休息片刻,為全家準(zhǔn)備早飯,還要給慧慧精心帶上中午飯?;刍蹖W(xué)校離家遠(yuǎn),中午不能回來,必須帶飯。人家孩子帶魚帶肉,慧慧中午伙食不能比別人差,寧愿大人吃得差一些。白天寒梅還要到林場干活,計件工資還是全場最高的。晚上回家后,寒梅還要伏在縫紉機(jī)上給別人做衣服貼補(bǔ)家用。下雨天,林場歇工,寒梅不歇工,推著三輪車收廢品。“收廢品呦!收廢品啊!”滿鎮(zhèn)經(jīng)?;仨懼返暮奥?。人們都愿意把廢品賣給寒梅,因為寒梅收廢品價格合理,從來不壓稱,不壓價。雖然如此,誰賣廢品想欺負(fù)寒梅,那絕對是打錯了算盤。鐘歪嘴這個老光棍子拿一捆鐵絲當(dāng)作銅絲賣給寒梅,當(dāng)時寒梅沒發(fā)現(xiàn)。幾天后,寒梅發(fā)現(xiàn)上了當(dāng),扛著鐵鍬來到鐘歪嘴家里,砸碎了鐘歪嘴僅有的面盆。“鐘歪嘴,你如不退回騙我的錢,我就砸碎你的鍋!”鐘歪嘴點頭哈腰,趕緊把多得的錢退給了寒梅。
慧慧飯盒中的飯不比別的孩子差,穿的衣服不比別的孩子差。魏老黑有藥吃,黃大力有煙抽。家中積蓄是沒有,生活還可以維持。
鎮(zhèn)里長時間有這樣的閑話兒:“寒梅真是個騷女人,還養(yǎng)了個拉幫套的男人。寒梅常年睡兩個男人,真是少有的不要臉的女人啊?!边@樣的話,在寒梅這里沒任何反應(yīng)。充耳不聞,不為所動。
四
雨停了,風(fēng)也停了,那彎月牙兒落在了摩天嶺的后面,周圍還是無際的黑暗。在樹上,寒梅腿麻、腰疼,感覺渾身凍成了冰棍,感覺到自己要昏死過去。我可不能就這樣死呀!死了慧慧咋辦?魏老黑咋辦?黃大力咋辦?我得活,要頑強(qiáng)地活下去!寒梅咬緊牙關(guān),握緊了拳頭。一陣樹枝、樹葉被踩踏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聽聲音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寒梅睜大眼睛,向松樹下望去,模糊看見是一群長角的動物。是鹿?不是,是一群狍子!有七八只,它們繞著松樹蹦蹦跳跳,轉(zhuǎn)身又向遠(yuǎn)處跑去。那黑獸沒有向狍子發(fā)出進(jìn)攻,黑獸肯定遠(yuǎn)走了。我可不能再在樹上待著了,我得下去,地面至少比在樹上舒服些。寒梅解開腰帶,下了樹,一下子躺在麻袋上,好似在汪洋的大海漂泊數(shù)日,一下子得以攀上一只船。寒梅閉上眼睛,躺了有一個時辰,還是覺得冷,在打著冷顫。要是有火烤就好了,有火烤,不僅御寒,還可防止野獸攻擊。寒梅摩挲褲兜里的打火機(jī)。麻袋下面的樹枝、樹葉沒有被淋濕?!皹淞掷稂c火引起火災(zāi)咋辦?豈不是燒毀了整個摩天嶺?咱可不能那樣辦事?!焙纷哉Z著。寒梅不顧手指疼痛,用手清理了一圈樹枝樹葉,露出了一圈兒黑土,使火沒有向四周蔓延引起火災(zāi)的可能?;鹋_黑暗,在寒梅眼前跳躍,溫暖著寒梅,映照著她那美麗的臉。
眼前跳躍的火苗,這場景她寒梅再熟悉不過了。
苗圃生產(chǎn)的樹苗銷售困難,暫時停止種植,除了正式職工,臨時工一律清退。寒梅在被窩里和魏老黑盤算著該怎樣掙錢糊口。
“給人打工,辛苦不說,掙得也不多,不如自己干!”寒梅有些激動。
“說的是有道理,可咱也沒有本錢呀!”魏老黑說的是實情。
“擺攤兒烤肉串兒呀!用不了多少本錢。準(zhǔn)備一個烤爐,買幾十斤牛肉,就可以開業(yè)!”寒梅興奮地喊了起來。
“我手里還有三百元錢,可以借用。等掙了錢,還我五百!”隔壁黃大力聽到寒梅的喊聲,也喊了起來。
寒梅接上了話茬:“還你五百?就還你五百!掙了錢,還你八百也可以!在任何時候,你首先考慮的就是你自己?!?/p>
“我雖然干不了重活,我還可以穿肉串兒?!蔽豪虾谡f。
第二天,寒梅的烤肉串?dāng)們洪_業(yè)啦!火苗在寒梅的眸中跳躍,火苗映紅了寒梅的笑臉。寒梅爽朗、熱情,生意非常好。一個月掙了兩千多元。給慧慧做了一套像樣的衣服,到縣城醫(yī)院給魏老黑買回較貴的治療腰間盤突出的藥,給黃大力買了一條中檔的香煙。
“大力,還你錢!說還八百,就還八百!”寒梅甩給黃大力八百元錢。
黃大力滿臉綻開的都是笑,還扯著破鑼一樣的嗓子,唱幾句流行歌曲《心太軟》。
“二爹爹唱得可真難聽,調(diào)跑出了十萬八千里。”慧慧嘟囔著。
寒梅紅火的烤肉攤兒只開了三個月,被迫停業(yè)!原因是全省爆發(fā)了牛羊口蹄疫,省政府下文件要求與羊肉、牛肉有關(guān)的生意一律停業(yè)。
“三個人等著花錢,我可閑不起!”寒梅經(jīng)常這樣說。寒梅干起了家政,當(dāng)上了鐘點工。她真是個鐵人,竟然給四個家庭打掃衛(wèi)生。早晨出去,天黑才能回來。魏老黑天天晚上給寒梅捶背,揉腿。干活太疲勞,寒梅睡覺還是直哼哼。
“寒梅,你這臭不要臉的!你和老黑做那事兒,還舒服得直哼哼,弄出聲響來。你就不考慮我的感受!”隔壁黃大力深夜總是對著寒梅狂喊。寒梅和魏老黑都拿黃大力沒辦法。
再累,家政的工作寒梅只加不減。
寒梅給安中文家當(dāng)鐘點工。安中文大學(xué)畢業(yè),是林業(yè)局宣傳部部長。他發(fā)表了不少歌頌忠貞愛情的詩歌,是省作協(xié)會員。安中文的家庭是林業(yè)局的模范家庭,連續(xù)五年獲得“五好家庭”稱號。安中文和夫人恩愛有加,相敬如賓,兩人沒有紅過臉,相挽著散步,經(jīng)常到深夜。據(jù)知情人士介紹,每天上班離家時,安中文都會和妻子有個熱烈的擁抱,有時還要學(xué)西方人來個臨別熱吻。每天都用微信互致問候,獻(xiàn)上美麗的紅玫瑰。安中文辦公桌上放有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他多次聲稱,小說男女角色置換,自己就是簡·愛,自己的老婆就是羅切斯特。我安中文像簡·愛一樣深愛著羅切斯特,像簡·愛一樣執(zhí)著追求理想,對愛情和婚姻忠貞不渝!
這些寒梅都不感興趣,他只希求把安中文家的衛(wèi)生工作做好,順利掙到錢,養(yǎng)家糊口。
把寒梅聯(lián)系到家里干家政的是安中文的夫人,她是林業(yè)中學(xué)的教師。請鐘點工打掃衛(wèi)生的原因是她要到外地培訓(xùn)半學(xué)期,實在不忍心讓老公受家務(wù)的拖累。寒梅第一次到她家打掃衛(wèi)生時,正巧碰到安中文。寒梅向安中文打招呼,安中文用鼻子作答,眼皮都沒抬一下。過了一個時辰,安中文無意間抬頭,掃了寒梅一眼,目光頓然放射出奪人的光芒,寒梅分明感受到其滾燙的目光中游離著欲望的影子。寒梅扭過頭去,繼續(xù)擦地。
“你貴姓?你的芳名?”安中文為寒梅沏了一杯咖啡,神情好似難以自制。
“不用了。我只是給你家打掃衛(wèi)生的,也不是客人,不用那樣客氣。”
安中文把咖啡端到寒梅面前,看樣子寒梅不喝,他是絕對不會放手。
寒梅最終還是沒有喝。
“加個微信吧,聯(lián)系方便?!卑仓形你卣f。
為了打掃衛(wèi)生方便,寒梅加了他的微信。
每天到安中文家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是上午九點,正是安中文上班的時候。可每天這個時間,安中文多半在家。他總是面帶著微笑,給予寒梅春風(fēng)般的溫暖。如果不在家,定然為寒梅沏一杯滾燙的咖啡。每天早晨、晚上都要通過微信向寒梅表示問候,甚至有兩次通過微信送給寒梅兩枝玫瑰。寒梅感覺到什么,但為了掙錢,不理會他也就算了。
安中文給寒梅開工資的時候,寒梅感覺到事態(tài)嚴(yán)重了。安中文竟然給了寒梅三倍的工資。
“該給我多少,就給我多少,我不能多要你的錢?!焙酚行┘绷?。
安中文竟然抓住了寒梅的手,努力使自己的臉和寒梅的臉貼得更近:“我認(rèn)識你那天起,你豐滿的身材,嬌美的臉龐就吸引了我。你是我夢寐以求的。你答應(yīng)我,我每月可以多給你五倍的工資?!?/p>
寒梅掙脫了安中文的手:“你們可是模范夫妻,整個林業(yè)局是有名的。你這樣做,可對不起你愛人啊。你這樣,可是不正經(jīng)?!?/p>
“你知道什么叫臟唐臭漢么?從古到今不正經(jīng)的人不計其數(shù)。誰也不用說誰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那些名人,那些有光環(huán)的人,在男女問題上有幾個干凈的?都在裝,我也在裝。這就是人,這就是人性!難道你不需要錢么?我給你錢呀!”
“你認(rèn)為錢就能動了我的心么?”
“別裝,你也在裝!誰不知道你養(yǎng)兩個男人,不是有一個拉幫套的男人嗎?”安中文滿臉膩笑,再次抓住了寒梅的手,并放在自己的心窩上。
啪!寒梅的手掌重重落在安中文的臉上。她速然拿起屬于自己的數(shù)額的工資。
“你家的活兒我不干了!你不要認(rèn)為我是跟你一樣的人。魏老黑是我唯一的男人!”寒梅沖出門去。
寒梅和魏老黑談起安中文做的惡心事兒,魏老黑一直安慰她。魏老黑說:“安中文對人性的分析沒錯。人之所以高級,一是有創(chuàng)造力,二就是有社會性。社會性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為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能裝,能欺騙,假正經(jīng)。教別人怎樣做一個正人君子,而自己卻男盜女娼,貪污腐敗。像你這樣表里如一、忠貞不渝的人真是太少了?!?/p>
這個月,寒梅家庭經(jīng)濟(jì)真是雪上加霜。慧慧重感冒,上吐下瀉,高燒持續(xù)不退,打針吃藥半個月花了二百多元。魏老黑也得了肺炎,住了半個多月醫(yī)院,治療費一半兒是借來的。怎么辦?真要揭不開鍋了。
“甭指望用我手里這八百元錢呀,這八百元錢是我的抽煙錢?!秉S大力自私自利的品性又不自覺表現(xiàn)出來。
“沒人指望你的錢!到采蕨菜的時候了,采一夏天蕨菜不僅能掙來吃喝,還能把饑荒還上?!焙访鎺θ?。
這魏老黑可真逗,他悄悄告訴寒梅,他要念一首可以用來贊美老婆寒梅人格的古詩。寒梅有些不耐煩了,她說不想看也不想聽,干脆把那張紙扔火里燒了算了。她又說掙錢吃飯要緊,甭整沒用的事兒。魏老黑還是把這首元代王冕贊美梅花的詩念了出來。他聲音有些顫抖:“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
五
此時火苗變得孱弱無力,逐漸萎縮黯然。寒梅吃了饅頭,喝了水,感覺不冷了,也不餓了,增添了些力氣。怎么,怎么周圍有了亮色?啊,天就要亮了,東方出現(xiàn)了魚肚白。這一夜沒有回家,慧慧、魏老黑一定也是一夜沒睡。黃大力是不是又喊了一夜?寒梅心里又有些急。路在哪里?寒梅睜大眼睛環(huán)視著。熹微中,寒梅發(fā)現(xiàn)了路,在那里!路隱藏在那片樺樹林后面。怎么昨晚沒有發(fā)現(xiàn)呀!趕緊走,必須把這麻袋蕨菜弄下山去。怎么辦呀?扛不動呀。有了,留下半袋,拿走半袋。下午再來山上扛走留下的半袋?!拔铱烧姹浚蛲砦艺]想到?!焙吩谪?zé)怪自己。
天已大亮,空中、林中彌漫著一層層白色的霧氣。晨風(fēng)吹來,霧氣升騰涌動,期間不時傳來布谷鳥婉轉(zhuǎn)的鳴叫聲。風(fēng)吹鳥鳴震落草葉和樹葉上珍珠般的露滴。
扛著半麻袋蕨菜,寒梅此時不覺得累?!凹依镌顼埼业米觯业媒o慧慧裝飯盒?!毕氲竭@,寒梅的步子變得更快了。
太陽終于跳上了東山之巔,撥開云霧,一縷金色的陽光灑在寒梅家的房頂。
一陣嘈雜的人聲傳到寒梅的耳中。魏老黑、慧慧、鄰居王三楞、居委會主任站在寒梅家門口向摩天嶺方向眺望著。
慧慧邊哭邊喊:“媽媽呀,你在哪里呀,在哪里呀?媽媽——”
魏老黑眼圈兒紅紅的,聲音嘶啞地喊:“寒梅——寒梅——”
“我在這里!在這里!”寒梅在喊。
慧慧疾跑,抱住媽媽,嗚嗚地哭。魏老黑在鄰居的攙扶下,吃力地移了過來。
寒梅眼中噙滿淚水,寒梅速然擦去,面帶笑容:“看把你們急的,我不是好好的嗎?虛驚一場呀?!?/p>
“寒梅,你家里確實困難呀。鎮(zhèn)政府給你家報的低保戶已經(jīng)批下來了,下個月就可以領(lǐng)到低保錢了?!本游瘯魅握f。
“謝謝政府。也不能完全指望低保,主要還得自己掙!”寒梅說得很干脆。
“我二爹昨晚都哭了?!被刍矍那膶寢屨f,
“黃大力還算有良心?!焙穬?nèi)心自語著。
“謝謝居委會主任,謝謝三愣子,讓你們著急了。我得給慧慧做早飯,還得裝飯盒?!焙氛f。
慧慧說:“不用了。我大爹爹一夜沒睡覺,總是出來迎媽媽。大爹爹四點鐘就把飯做好了,飯盒也裝好了。”
“我現(xiàn)在還得回到山里,還有半袋子蕨菜在摩天嶺了?!?/p>
“你自己去不行!我不放心。”魏老黑嗓門有些高。
“我陪你去!”三愣子說。
“寒梅,我聽到你說話了,你可回來了!我還真以為你被狼吃掉了!”從屋內(nèi)傳出黃大力顫顫的喊聲。緊接著一陣他的笑聲,緊接著又是他那跑調(diào)跑到十萬八千里的《心太軟》。
云霧散盡了,天空如洗般的澄澈,醉人的藍(lán)色讓人心醉。一對飛龍鳥落在寒梅家門前的白樺樹上。寒梅家的院落里陽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