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倩

摘? 要：清代的訓(xùn)詁學(xué)者特別擅長就古音以求古義，取得了極為豐碩的成果。俞樾作為晚清學(xué)界殿軍人物，訓(xùn)詁時極重“通古文假借”之法，有頗多創(chuàng)見。今以三則為例，管窺俞樾在訓(xùn)詁實踐中尤重通古文假借、破除文字字形藩籬的特點。同時，俞樾的部分觀點由于證據(jù)未足而一直未受學(xué)界認(rèn)可，但隨著出土文獻(xiàn)的不斷增加，這些觀點正在被逐一證實，彰顯了俞樾的卓識遠(yuǎn)見。

關(guān)鍵詞：《群經(jīng)平議》;詞義;假借

聲音是語言的物質(zhì)外殼，是完成交際的重要手段，以字音為線索尋求詞義是古代訓(xùn)詁學(xué)者常用的訓(xùn)詁方法。清代學(xué)者通過聲音的系連，擺脫字形的束縛，破除假借，解決了很多古籍中的疑難問題。對于利用聲音關(guān)系破除假借的重要性，王念孫曾在《廣雅疏證·序》中評價說“訓(xùn)詁之旨，本于聲音”，具體操作時應(yīng)該“就古音以求古義，引申觸類，不限形體”。俞樾也在《群經(jīng)平議·序》中說：“治經(jīng)之道大要有三：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假借。得此三者以治經(jīng)，則思過半矣?！倍笏种赋鲈凇叭咧?，通假借為尤要”[1]（P3）。俞樾非常注重利用聲音關(guān)系破除假借找到本字，成果斐然。其中有些觀點可能在一定時期內(nèi)并不受學(xué)界認(rèn)可，但隨著新的出土材料不斷增加而逐漸被印證，顯示出俞樾的遠(yuǎn)見卓識。

一、“仁、佞”之辨

《谷梁傳·文公六年》：“古者君之使臣也，使仁者佐賢者，不使賢者佐仁者。今趙盾賢，夜姑仁，其不可乎？”范寧《集解》引范邵說：“賢者，多才也。戰(zhàn)主于攻伐，仁者有惻隱之恩，不如多才者有權(quán)略。”晉國與狄人交戰(zhàn)，晉襄公原本打算讓狐夜姑擔(dān)任主帥，讓趙盾輔佐他。陽處父提出異議，認(rèn)為古代君主任命臣子的時候都是讓仁者輔佐賢者，所以應(yīng)該讓趙盾為主帥，狐夜姑作輔助。范邵對“仁者”和“賢者”都依本字解，并解釋說兩軍交戰(zhàn)，主攻伐，仁者富有惻隱之心，不如賢者多才有權(quán)謀，更有利于引導(dǎo)戰(zhàn)事勝利，因此賢者更適合當(dāng)主帥。

俞樾在《群經(jīng)平議》卷二四中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認(rèn)為范寧的觀點不可信，“傳本泛言君使臣之道，不專主攻伐，豈得謂‘仁者有惻隱之恩，不如多才者有權(quán)略乎？”[1]（P392）于是俞樾提出“‘仁當(dāng)讀為‘佞”的看法。他先舉字書為證，“《說文·女部》‘佞篆大徐本作‘從女，信省，小徐本作‘從女，仁聲，段氏玉裁曰‘《晉語》佞與田韻”，于是“佞”字從“仁”得聲無誤。次舉古書例證，“《尚書·金縢篇》‘予仁若考，‘仁即‘佞之假字，‘考即‘巧之假字?！枞嗜艨吉q言‘予佞而巧也?！弊詈笥衢袇R集本證，指出“此傳三‘仁字皆當(dāng)讀為‘佞，‘使佞者佐賢者，不使賢者佐佞者猶言‘使不肖者佐賢者，不使賢者佐不肖者也，‘趙盾賢，夜姑佞謂‘趙盾賢，夜姑不肖也。何氏以本字讀之，遂不得其解，而曲為之說，于義不可通矣”[1]（P392）。

俞樾認(rèn)為狐夜姑的性格特點并非是具有惻隱之仁心，而是巧言善辯;《谷梁傳》此處也并非單就本次戰(zhàn)役討論誰該當(dāng)選主將，而是泛言君主御下之道，因此不能把目光局限在此次戰(zhàn)役中?！柏睆摹叭省钡寐暎止趴赏ㄓ?，俞樾舉《尚書·金縢篇》“予仁若考”為例，指出“仁”字存在做“佞”之假字的情況，本處文意是說君王在任命臣子的時候，當(dāng)以品性賢良者為尊，讓多才善辯者輔助，這才是合理的御下之法。那么，陽處父的本意是要指出狐夜姑是“佞者”，不能夠承擔(dān)主帥的職責(zé)，其后因陽處父諫言泄露導(dǎo)致被狐夜姑殺害的史實似乎也證實了狐夜姑為人不肖。

但這是否就足以證明此句的“仁”字當(dāng)讀為“佞”呢？先來看俞樾在《群經(jīng)平議》卷五中對“仁”為“佞”之假字的說解。俞樾在《尚書·金縢》“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句下說：“如傳義，則是改經(jīng)文為‘予仁能若考矣，且既告三王，亦不應(yīng)專稱‘考，傳義非也。”[1]（P71）他否定了孔安國“我周公仁能順父”的說解，贊同王念孫參考《史記》異文所做出“考、巧古字通，若、而語之轉(zhuǎn)”的觀點，認(rèn)同并證實了王氏“‘予仁若考者，予仁而巧也，故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的說法。

俞樾首先認(rèn)同王念孫參考《史記》異文得出的“考、巧古字通”的觀點。來看這兩段文字：

《尚書·金縢》：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

《史記·魯世家》：旦巧，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王發(fā)不如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

顯然，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就是“巧”，俞樾進(jìn)而在此基礎(chǔ)上指出“仁當(dāng)讀為佞”，認(rèn)為“巧”與許慎所釋“巧諂高材也”的“佞”意義正相類，而“仁”“巧”則不相類?！墩f文解字·女部》：“佞，巧諂高材也。”小徐本作“從女仁聲”，段玉裁注：“《晉語》‘佞之見佞，果喪其田。古音佞與田韻，則仁聲是也?！备鶕?jù)字書“佞”從“仁”得聲，那么“仁”就具備了作為“佞”之假字的聲音條件?！柏迸c“巧”詞義相近，且后世“佞、巧”連文的例子很多，如《史記·周本紀(jì)》：“為人佞巧。”最后俞樾從“不佞”一詞入手，說“古人謂才為佞，故自謙曰‘不佞，佞而巧，故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也”，再證“佞、巧”之義。

接下來俞樾又解釋了“若、而、能”三字之間的關(guān)系。俞樾先是反對江聲以“仁若”二字為衍文和孫星衍以“仁若巧能”四字為句的錯誤看法。再舉《周易·履》六三“眇能視，跛能履”，虞翻注“眇而視，跛而履”，李鼎祚《周易集解》本“能”皆作“而”等例，說明“能”“而”通用。所以，“‘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者，若，而也;能，亦而也。猶曰‘予佞而巧，而多材多藝也，此‘能字與‘能事鬼神之‘能不同，故下文曰‘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多材多藝上不更著‘能字，可知兩‘能字不同也”。俞樾接受并闡發(fā)了王念孫的觀點，推斷出“予仁若考”義同于“予佞而巧”。

過去，學(xué)者們并不完全相信俞樾的看法，但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楚簡公布后，《金縢》篇中的相關(guān)記錄完全可以印證俞樾的觀點：“是年（佞）若丂（巧）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盵2]（P158）清華簡中的“年”字當(dāng)讀為同是泥母真部的“佞”字，表達(dá)善辯、有高材之意。因此，清華簡《金縢》中的“佞若巧”就是《尚書·金縢》中的“仁若考”，與俞樾提出的“予佞而巧”完全符合。俞樾在未見出土材料的情況下竟能得到如此令人嘆服的結(jié)論，實為其以聲音通訓(xùn)詁的證驗。

《谷梁傳》此句中“仁”是“佞”的假字，但其他文例中的“仁”字是否是“佞”之假字，還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孫詒讓在《札迻》卷四《晏子春秋》“妾父不仁，不聞令，醉而犯之”條下加案語云：“仁，讀為佞。不仁即不佞，言不才也。”[3]（P137）于鬯在《香草續(xù)校書》中也持這樣的看法：“‘仁當(dāng)讀為‘佞，‘佞諧‘仁聲（小徐本說文如此，大徐從信?。?，故得假借?！缎栄拧V言》云：‘佞，才也?！覆回?，謂妾父不才耳?！秵柹掀吩啤讶顺植蝗剩蝗室嗖回?。俱不合據(jù)本字讀?！盵4]（P102）“不佞”本指沒有口才，如《論語·公冶長》：“雍也，仁而不佞?！毙蠒m疏：“佞，口才也。”可作為謙辭，猶言“不才”，如《左傳·僖公十五年》：“寡人不佞，能合其眾而不能離也。”不過，《晏子春秋》中的“妾父不仁”是女子向晏子講述事件緣由，自陳其父愚鈍且不仁厚，沒有聽從政令，喝醉酒后觸犯了法令。這里的“不仁”并非是說其父口才不好，亦非自謙之語，所以將此“不仁”解作“不佞”是不合適的。我們不知道于鬯和孫詒讓二人的論斷是否是受到了俞樾的影響，但是他們所提出的《晏子春秋》“妾父不仁”的“仁，讀為佞”的觀點是不可信的。

二、“貪、探”之辨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杜預(yù)、孔穎達(dá)皆不加注，俞樾推測杜、孔二人大約是用本字本義來釋讀的?！墩f文解字·貝部》訓(xùn)“貪”為“欲物也”，本義指愛財，特別是指不擇手段地求取財物。從心理角度來看，“貪”有“貪得無厭”義;付之于行動，又引申出“貪贓受賄”義。上文介之推明確指出重耳即位是上天的安排，這一切絕非“從亡者”的功勞，“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5]（P418）

俞樾批駁前人在此句說解中存在不明假借而致誤的情況，他指出：“杜氏不解貪字，蓋即以本字讀之。然非也，‘貪當(dāng)讀為‘探?！盵1]（P407）俞樾先引《釋名·釋言語》“貪，探也，探取入他分也”，次舉《后漢書·郭躬傳》“舍狀以貪情”李賢注“貪與探同”為例證，認(rèn)為“貪、探聲近而義通”?！稜栄拧め屧b》云：“探，取也?！蹦敲?，“貪天之功者，取天之功也”。俞樾復(fù)又舉《國語》中的“佻天之功以為己力”與《左傳》本句對照，認(rèn)為兩句文異而義同，“佻”亦“取”義。《國語·周語中》：“而郤至佻天之功以為己力，不亦難乎？”韋昭注：“佻，偷也?！薄巴怠币唷叭　币玻痘茨献印ふf林訓(xùn)》：“偷肥其體?！备哒T注：“偷，取也?！?/p>

俞樾指出這里的“貪”并非是貪圖財物之本義，也不是貪得無厭或收受賄賂等引申義，若按“貪”字解讀，語義捍格。于是他利用“以聲音通訓(xùn)詁”的方法，參考劉熙《釋名·釋言語》中“貪，探也”的解說，指出這里的“貪”字“當(dāng)讀為探”，義為“取”，“貪天之功”即“取天之功”。俞樾又引《國語·周語中》“佻天之功以為己力”為佐證，“佻者偷也，偷亦取也”，正與上文“竊人之財猶謂之盜”的“竊”義相關(guān)聯(lián)。俞樾如此解釋，文義順暢，既合于《周語》異文，又與上句文詞形成嚴(yán)密對照。故《左傳》本句之“貪”當(dāng)從俞樾所言，是“探”的假字。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中也接受了這一觀點。

此外，俞樾在《國語平議》“淫而得神，是謂貪禍”句下亦指出此“貪”字當(dāng)讀為“探”，訓(xùn)為取。俞樾首先批評了韋昭解“貪禍”為“以貪取禍”這種增字解經(jīng)的作法，指出若依韋昭的釋義，則與上文的“道而得神，是謂逢?！痹诮Y(jié)構(gòu)上無法達(dá)成一致。繼而聯(lián)系《左傳》本句相互左證，指出《國語》句中的“貪”字亦當(dāng)讀為“探”，“貪禍”猶言“取禍”，與上文的“逢?！痹~義相對，詞組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因此，俞樾對《國語》中“貪禍”一詞的解釋也十分恰當(dāng)。正是充分考慮了聲音的因素，破除字形障礙，以聲音通訓(xùn)詁，俞樾才能正確地解釋出《左傳》《國語》中的兩處“貪”字的含義。

三、“為、譌”之辨

《公羊傳·宣公十二年》：“君之不令臣交易為言?！焙涡荨督庠b》：“交易，猶往來也。言君之不善臣數(shù)往來為惡言?！贝司鋵俪f王與鄭伯間的外交辭令。兩國交戰(zhàn)非君之過，只說是由于奸臣在雙方之間交換不恰當(dāng)?shù)难哉?，才會?dǎo)致兵戎相見的局面。何休將“交易”解作“往來”，“交易為言”就是“往來為惡言”。俞樾指出這是增“惡”字解經(jīng)，不可取。俞樾認(rèn)為，“為”當(dāng)讀為“譌”，他說：“如何解，則必增入‘惡字于文方備，殆非也?！疄楫?dāng)讀為‘譌?！墩f文·言部》：‘譌，譌言也。從言爲(wèi)聲?！对姟吩唬好裰F言。今《詩》《沔水篇》《正月篇》并作‘民之訛言?！躲嫠饭{曰：‘譌，偽也，言小人好詐偽，為交易之言。即此傳所云‘交易為言也。為、偽、譌、訛四字，古人通用?！秷虻洹贰街饶嫌?，《史記·五帝紀(jì)》作‘南譌，小司馬本作‘南為，《漢書·王莽傳》作‘南偽，是其證矣。”[1]（P376）

俞樾舉出了“為、偽、譌、訛”這組同源通用字，輔助說明“交易為言”是指“往來傳遞訛言”，他的解釋比何休合理得多。正如俞樾所說，何休的說解是把“為言”解釋成“為惡言”，這種增字解經(jīng)的方法是不可取的。俞樾注意到《詩經(jīng)·小雅·沔水》“民之訛言”的鄭玄箋注“小人好詐偽，為交易之言”，正與《公羊傳》此處言辭相類，且《堯典》“平秩南訛”在《史記·五帝紀(jì)》中作“南譌”，在小司馬本中作“南為”，在《漢書·王莽傳》中作“南偽”，這些異文材料都能證明“為”“訛”之間確實存在互為通假的情況。那么，本句中的“為言”就可能如俞樾所言本作“譌言”，即不真實的言論。奸臣往來傳遞不實言論才會導(dǎo)致兩國開戰(zhàn)，如此解釋，文意通順。

在俞樾之前，洪頤煊也注意到了何休解說中存在的問題，他在《讀書叢錄》卷六“交易”條中認(rèn)為“交”通“狡”，“易”義為“輕慢”，“交易為言”是“不令臣數(shù)度狡猾輕慢之言”[6]（P10）。盡管“交”確可通“狡”，“易”也有“輕慢”義，但是“交易”連用表達(dá)狡猾輕慢的例子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交易”在上古時期多作交換義，要發(fā)生交換則必然要有所往來，所以“交易”是很容易引申出“往來”義的。而且從構(gòu)詞角度來看，戰(zhàn)國時代文獻(xiàn)中“交易”一詞的使用頻率較高，意義也較為凝固，基本成詞，但作為“狡猾輕慢”義的用例暫時還未找到，所以洪頤煊的觀點不如俞樾“往來訛言”的說法暢達(dá)可信。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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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ing Notes on “QunjingPingyi（《群經(jīng)平議》）”

Wang Qianqian

（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chou 213022， China）

Abstract：The disciplinary scholars of the Qing Dynasty were particularly good at seeking ancient meanings through ancient pronunciations， so they achieved very fruitful results. As a famous figur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Yu Yue paid special attention to this method during his research and had many valuable opinions. This article gives a few examples to discuss Yu Yue's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use of ancient pronunciation to explore the ancient meaning of the word. At the same time， some of Yu's views have not been recognized by the academic community because of the lack of evidence. However， with the gradual increase of new materials， these views are being confirmed one by one， which highlights Yu's visionary vision.

Key words：QunjingPinyi（《群經(jīng)平議》）;meaning;Jiajie（假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