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誠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民國時期伴隨“小說界革命”以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小說地位得到空前抬高,白話小說創(chuàng)作成了時代寵兒。與此同時,此時期的文言小說雖不及前代興盛,但因其珍貴的史料及文獻價值而別具一格,未受白話小說的限制,依然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其中《清人說薈》是一部極具代表性而又未被關注的斷代文言小說總集,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清人說薈》題為華亭雷瑨輯。雷瑨,字君曜,其字又為季生、涵初、均曜、君堯,別號娛萱室主。他的筆名較多,其中最常使用的是云間顛公、縮庵老人、涵秋等。以下專門考辨其生平、史實、著述以及《清人說薈》的編選宗旨與意義。
關于雷瑨生年目前有兩種觀點:一是同治十年(1871),這是依據《松江縣志》中的記載得出;二是同治癸酉年(1873)十月初六,出自《清代硃卷集成》[1]321中。筆者認為,雷氏生年當以同治十年(1871)為準。證據有二:其一,1922年《申報》創(chuàng)辦50周年慶紀念時,報館曾邀請昔日編輯雷瑨寫了一篇著名的回憶性文獻《申報館之過去狀況》[2]27,文中載有雷氏照片及“自題五十小影”的字樣;其二,據《南菁書院志》中記載,1941年“雷君曜七十一”[3]147,因此可推斷雷氏生年為同治十年(1871)不妄。至于《清代硃卷集成》記載有誤,究其原因,當與清代科考瞞報年齡風氣有關[注]參見王昌宜:《清代科場隱瞞年齡風習——以王仁堪為例》,載《中國典籍與文化》,2009,(1):94-96頁。。又據《松江縣志》及載于《逸梅隨筆》的《高吹萬先生年表》[4]269記載知,雷氏卒于民國三十年(1941)。
據《松江縣志》等相關史料記載,雷瑨家世優(yōu)越,為晚清民國時段松江名門望族。其族兄雷補同,字譜桐、協(xié)臣,晚號南棣閑人、味隱,生于咸豐十年(1860)[注]雷補同生年有兩種觀點:《清代硃卷集成》記載其生年為咸豐庚申年(1860年)三月十一(顧廷龍.清代硃卷集成:第177卷[M].臺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3頁);而一般文獻記載為1861年,存疑。,卒于民國十九年(1930)[注]李盛平.中國近現代人名大辭典[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9年,第706頁;熊月之.上海名人名事名物大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83頁;徐俠.清代松江府文學世家述考:上冊[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382頁。。其胞弟為雷瑊,字君彥,生于光緒八年(1882),卒于1964年[5]148,曾任民國時松江圖書館館長。光緒十四年(1888),雷補同和雷瑨一同中舉,后雷補同曾在清總理衙門為京章并擔任出使奧國大臣[6]382。
雷瑨的出身決定了他的學識。他師承清代著名學者繆荃蓀,通曉版本目錄學,且熟悉地方史料,詩詞文賦樣樣精通。又,其家藏古籍文獻豐富,在編纂圖書方面具有得天獨厚優(yōu)勢。此外,雷氏交游范圍極廣,其中有許多著名學者文人,如章士荃、徐兆瑋、樊增祥、李詳、吳趼人、唐文治、孫師鄭、曹元忠等。他們?yōu)槔资暇庉嫵霭婀ぷ魈峁┝烁逶醇拔墨I。
目前可考知的雷氏家族著述活動主要有:雷補同、雷瑨于民國六年(1917)一同進行了《續(xù)纂華婁縣志》編纂工作,雷瑨負責《藝文志》部分,雷補同負責《人物志》部分。雷補同去世后,雷瑨輯錄了他的作品,編成《味隱遺詩》。除此之外,雷瑨還與雷瑊一同輯錄了不少學堂課本和詩話詞話,如《新編國文讀本》《新編女子國文讀本》以及《閨秀詩話》《閨秀詞話》等。值得一提的是,雷瑨曾先后擔任《申報》和掃葉山房印社的編輯,親身參與并影響《申報》在清末民初的重大改革;與此同時對掃葉山房在民國間的發(fā)展亦功不可沒,因而在晚清民國新聞出版界具有重要影響力。
雷瑨是一位杰出的文學家、批評家、出版家,一生著作等身。考察《松江縣志》等史料可知,諸如《青樓詩話》《閨秀詞話》《閨秀詩話》《蓉城閑話》《慈竹齋詩話》《滬江詩話》《試帖叢話》《文苑滑稽譚》《雅謔錄》《雜俎》《楹聯(lián)新語》《老話》《硯話》《酒話》《茶話》《印話》《謎話》《四書妙語》《醫(yī)話》《香艷詩話》《弈話》等均為雷氏編寫的話體批評類著作;《商界往來函稿》《政府公報分類匯編》《文選碎錦》《古今滑稽文選》《新文選》《唐文挈》《評注續(xù)文選》《短篇文選》《通用應酬全書》《江南各學校課藝》《各學校新國文》《新編女子國文讀本》《清人說薈》《新編國文讀本》《友朋詩文錄存》《文選類句》《五百家香艷詩》《美人千態(tài)詩詞》《古今詩論大觀》《近人詩錄》《近人詞錄》等為雷氏編纂的文學類著作;《華婁縣志·藝文志》《松乘》《松江志料節(jié)鈔》《各國名人事略》《傷逝錄》《秦淮艷史》《民國艷史》《史事論新編》《新史論續(xù)編》《史事論說》《歷代史事政治論》《舊德錄》《滿清官場百怪錄》等為雷氏編著的歷史類著作;《詳注春在堂尺牘》《評注林和靖詩集》《詳注鄭板橋集》《評注唐宋八家文》《注釋小倉山房文集》《疑云集注》《箋注劍南詩鈔》《箋注隨園詩話》等是雷氏所撰的箋評類著作。此外,雷氏還留有雜著隨筆,如《娛萱室小品》《萱萌室集句詩》《騙術奇談》《娛萱室小說》《娛萱室雜文》《萱蔭室集句文》《娛萱室雜錄》《娛萱室雜著》《萱蔭室隨筆》《懶窩筆記》《嫩寓五十以后隨筆》《娛萱室戲墨》等以及個人自傳《五十年之回顧》《我生七十年》等[7]1031-1143。
由以上考察可以看出,雷瑨的身份多樣,不僅是一位傳統(tǒng)文人,還是著名的編輯、出版家、藏書家。他熱衷舊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喜好編纂傳統(tǒng)詩詞文賦小說,并以此作為吸引讀者的重要方式。
《清人說薈》是雷瑨早期擔任掃葉山房編輯時編選的斷代文言小說集。時掃葉山房為上海一家以出版古籍為主的老牌書坊。雷氏編選《清人說薈》有主客觀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雷瑨主觀對小說情有獨鐘。他曾言:“仆生平有小說癖,而于摹寫人情世態(tài)諸書,尤百讀不厭”[8],又云“仆十齡外即喜讀小說,尤嗜筆記書。迄今數十年飽閱世故,百念灰冷而惟此小說之嗜好不衰減”[9]77;另一方面,這也是掃葉山房牟利的客觀需求。隨著近代報刊、書業(yè)興盛,小說成為吸引讀者、提高銷量的重要手段自是不言而喻。尤其掃葉山房一貫的出版特色在于“商榷文藝、網羅典籍、保存國粹”[10],且對前代具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的仿擬,也是出版業(yè)歷來的暢銷書運作手段,因此,雷瑨“仿《唐人說薈》之例,搜采有清一代名人所著說部書”[11]從而編選出極為符合時人閱讀口味的《清人說薈》,既有保存國粹目的,又有暢銷書運作的目的。
《清人說薈》初集初版刊行于民國二年(1913),二集初版刊行于民國六年(1917),其后多次重印,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該書的暢銷。兩集的編排體例基本一致,從明末清初到清末的作品各收二十種,總體是以作家生年來排序,而對于作者佚名的則按作品內容所涉時間排列。初集收有:曹家駒《說夢》、蒼弁山樵《吳逆取亡錄》、無名氏《殛珅志略》、鐘峻《守撫紀略》、朱克敬《儒林瑣記》、張祥河《關隴輿中偶憶編》、梁同書《日貫齋涂說》、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徐樹鈞《王闿運圓明園詞序》、吳家楨《金陵紀事雜詠》、復儂氏和杞廬氏《都門紀變百詠》、胡延《長安宮詞》、吳士鑒《清宮詞》、蘋梗《秦淮感舊集》、楊恩壽《蘭芷零香錄》、俞蛟《潮嘉風月》、辜鴻銘《張文襄幕府紀聞》、濮文暹《提牢瑣記》、震鈞《八旗著述考》《光緒帝大婚妝奩單》;二集收有:佚名《國初品級考》、黃凱鈞《圓明園恭紀》、陳璂卿《陳氏安瀾園記》、葛萬里《牧翁先生年譜》、嚴辰《墨花吟館感舊懷人集》、汪鋆《十二硯齋隨錄》、成書《避暑山莊紀事詩》、震鈞《八旗詩媛小傳》、隱名氏《華嚴色相錄》、管鶴《拳匪聞見錄》、蒯德模《吳中判牘》、趙執(zhí)信《海漚小譜》、張際亮《金臺殘淚記》、楊懋建《長安看花記》《辛壬癸甲錄》《丁年玉筍志》《夢華瑣簿》、杜文瀾《藝蘭四說》、汪琬《說鈴》、吳德旋《初月樓聞見錄》。其內容豐富,包羅萬象,廣涉歷史變遷、兵變平亂、災異事件、案件記錄、民俗風貌、奇聞逸事、詩詞繪畫、文獻考證、戲曲史料、文壇掌故、宗教信仰以及古跡名物、花卉培植等。
《清人說薈》的編選宗旨主要是強調作品稀見性,這符合掃葉山房的運營宗旨。據前文所述,掃葉山房以“商榷文藝、網羅典籍、保存國粹”為出版特色。又據雷瑨主編的《文藝雜志》“本社啟事”云:“海內故家,如有未經刊行之詩文集筆記等;或雖曾刊行,而書已罕見,板亦無存者,本社可代為印行”[12]。因此可知,掃葉山房主要通過出版古籍尤其未經傳播的稀見作品來吸引讀者,而這亦是其立足近代出版界的特色。所以,在此影響之下,《清人說薈》收入的作品普遍十分稀見,并以逸聞、艷情等為噱頭吸引讀者,以提高銷量。誠如雷氏自言:“其間如曹千里之《說夢》、蒼弁山樵之《吳逆取亡錄》等多種皆世無刊本。此外,《長安宮詞》(紀光帝西巡事)、《都門紀變》(紀庚子拳亂事)等雖曾刊行,然當時只分贈親友,并非賣品,故流傳無多。其余或紀逸聞,或述艷跡,皆足廣見聞、資掌故,亦有清一代之野史也。二集采輯各書,尤多稀見之本?!盵11]
《清人說薈》作為民國初年的斷代文言小說總集極具代表性,對整個民國時期文言小說總集產生了重要影響。它以其豐富的史料與文獻,為后世文學史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研究資料,從而彰顯出重要的文獻價值與小說史意義。
其一,《清人說薈》保存了較多稀見作品,具有重要的文獻輯佚價值及史料價值?!肚迦苏f薈》所選作品多“世無刊本”“稀見之本”,對清代的文言小說、詩詞、戲曲等有重要的文獻輯佚作用,為后世學者整理及研究工作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文獻資料。尤其是這些作品中所含有的珍貴史料,很好地起到了“保存國粹”的作用。如蒼弁山樵《吳逆取亡錄》記錄了吳三桂相關史料;無名氏《殛珅志略》記錄和珅相關史料;胡延《長安宮詞》記錄光緒帝西巡相關史料;復儂氏和杞廬氏《都門紀變百詠》記錄義和拳運動相關史料;楊恩壽《蘭芷零香錄》、張際亮《金臺殘淚記》、楊懋建《長安看花記》《辛壬癸甲錄》《丁年玉筍志》《夢華瑣簿》中載有大量清代梨園史料,等等。
其二,《清人說薈》是對《唐人說薈》的繼承與超越。一方面,《清人說薈》是雷瑨“仿《唐人說薈》之例”編纂而成,因此它的內容基本與《唐人說薈》無異,既有野史雜史、志人筆記等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又收入了一些與現代小說概念出入較大的詩詞譜錄類作品,這也是它受到學者批評的主要原因[注]秦川認為,《清人說薈》“書中所收,其‘小說’的概念和范圍過于寬泛,像初集中的《圓明園詞序》《八旗人著述存目》《光緒帝大婚妝奩單》和二集中的《國初品級考》《牧翁先生(錢謙益)年譜》等,難稱小說,而本書將它們都輯錄在內,殊覺不妥,誠為憾事”。參見秦川:《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總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另一方面,《清人說薈》又很好地規(guī)避了《唐人說薈》的諸多缺陷。學界對《唐人說薈》歷來評價較低,魯迅先生曾將《唐人說薈》的缺陷精辟地歸納為七點:一是刪節(jié),二是硬派,三是亂分,四是亂改句子,五是亂題撰人,六是妄造書名而且亂題撰人,七是錯了時代[13]254-255。而雷瑨編纂《清人說薈》基本上避免了這些硬傷,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仿作的超越,這在小說史上是非常難得與少見的。
其三,《清人說薈》代表了民國時期文言小說總集的編纂特點。秦川認為:“如果說專題性小說總集是明代的特點,類編、匯編性小說總集是清代的特點,那么總結性小說總集的編纂,則是民國時期的特點。”[14]159《清人說薈》所收作品數量較多,題材廣泛,內容豐富,并且在時間上跨越了整個清代,其“總結”性特點十分顯著,對清代小說史和文化史做出了一定貢獻,體現著清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經世致用”精神。這使它得以成為后世研究清代文學、史學的重要文獻資料庫,并對民國中后期文言小說總集的編纂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