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摘 要】 唐前隱逸文學中的麋鹿刻畫,前后差異較大?!膀}”體賦重在強調獨處山林的孤寂和可怖,鹿形象呈現(xiàn)陌生化、異質化傾向;在嵇康、葛洪等人的倡導下,麋鹿之志與遁隱以求自由的思想初步相關聯(lián);南朝山水文學中,側重描繪麋鹿逍遙自在的風姿,并將其置于生機勃勃的山林隱居環(huán)境之中。梁代劉孝標將麋鹿等同于士人的高潔品格,最終實現(xiàn)主、客雙方融合無間。
【關鍵詞】 隱逸文學;鹿形象
中國隱逸文學的描摹刻畫中,常有鹿的身影。隱逸文學與麋鹿建立關系,是以山林這種隱居之地為依托的。隱士逃至社會邊緣,以巖穴、荒野為居住之所,一方面是為了與權力中心保持相當?shù)木嚯x,以擺脫政治統(tǒng)治,從而取得精神上的獨立;另一方面,也是其在經(jīng)濟上自給自足的一種生存之道。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人口不夠繁密,故而存在許多荒廢或未開發(fā)的土地。[1]至戰(zhàn)國中期,原有的土地占有和使用制度分封制基本死亡,為增強經(jīng)濟實力,許多諸侯國鼓勵開墾處女地。“隱士們之所以遷居到荒涼的地方,或許就是一件跟國家向處女地殖民的政策有關的事?!粋€人退隱的地方越是偏遠,對其所占有土地就越不會有異議。”也恰在戰(zhàn)國時期,躬耕于壟上的農業(yè)生產(chǎn)活動,不再如孔子時代那樣,遭到強烈的反對;反而作為一種尋求正直誠實生活的可能性而被接受。此外,隱居處所的選擇,還與上古巫師為獲得神力而藏身于山中,以及神仙信仰興起后,修行者于山林修仙采藥的行為有關。由此,躲避到偏僻的山林之地,成為眾多隱者的選擇。[2]隱居生活也因而與麋鹿發(fā)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
一
隱逸文學中的麋鹿刻畫,前后差異較大。被視為招隱詩之鼻祖的,是西漢淮南小山所作《招隱士》。關于其寫作對象,王逸認為是“閔傷屈原”(《六臣注文選》卷三十三)之作,王夫之主張是“為淮南召致山谷潛伏之士,絕無閔屈子而章之之意?!保ā冻o通釋》卷十二)近人金秬香則揣測是指淮南王劉安:“詳其詞意,當惡武帝猜忌骨肉,適淮南王安入朝,小山之徒,知讓釁已深,禍變將及,乃作此以勸王亟謀返國之作?!盵3]無論哪種論斷正確,《招隱士》的主旨重在“招”字,正如朱熹所言:用主要篇幅“極道山中窮苦之狀”,“以風切遁世之士”,使其無遠游之心,盡快回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
此賦繼承了屈原以山林之景渲染、烘托主人公心境的寫作方式,以嵯峨之山石、幽深之溪谷、叢生之雜樹以及奔突咆哮之禽獸,極力營造了一個陰森可怖的自然環(huán)境。具體至描寫麋鹿的字句:“白鹿麏麚兮,或騰或倚,狀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這里對麋鹿的刻畫,一方面寫其頭角高聳、偎依奔跑的儔類相聚貌,以此來反襯隱士之孤獨;另一方面,結合辭賦的前后句,我們就可發(fā)現(xiàn),作者對麋鹿的描寫并不顯親切,麋鹿是作為一種外在于主體的異質因素出現(xiàn)的。故而在情感上,隱士因居于麋鹿禽獸之中,遠離文明,遠離同族,而具有悲愴、郁結,乃至焦慮、不安的情思。這兩個方面的表達,前者,借鑒了《詩經(jīng)》部分詩篇的手法?!罢氨酥辛郑`甡其鹿,朋友以譖,不胥以榖。人亦有言,進退維谷?!保ā对娊?jīng)·大雅·桑柔》)“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壞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之知?!保ā对娊?jīng)·小雅·小弁》)這些詩句均是以麋鹿、禽鳥之樂群,來襯托人世之無情,面對禽獸不如的朋友與世道,詩人難免憂傷不已。第二種所表達的內容,與屈騷常見的幽昧孤寂的環(huán)境描寫是一脈相承的;而且在觀念上,與儒墨典籍的觀點一致,均是將麋鹿作為野蠻未開化的自然環(huán)境的象征,置于主觀的對立面。故而,麋鹿形象基本是陌生化的、被排斥、被否定的對象。逃離麋鹿等山林之物,回歸于人世,正是此賦的主旨。
《楚辭》中,東方朔的《七諫》和王逸的《九思》二賦主旨均是追憫屈原,宣其高志,述其窘迫。其描繪山林麋鹿之句,與《招隱士》的情感取向相同。
“鹿蹊兮躖躖,貒貉兮蟫蟫。鹯鷂兮軒軒,鶉鵪兮甄甄。哀我兮寡獨,靡有兮齊倫。意欲兮沉吟,迫日兮黃昏?!保ㄍ跻荨毒潘肌罚?/p>
“王不察其長利兮,卒見棄乎原野?!呱酱尬≠?,水流湯湯。死曰將至兮,與麋鹿同坑?!保|方朔《七諫》)
《九思·悼亂》哀傷君主親佞巧,遠忠信,致使周邵、孔鄒等賢能之士遭受困厄,故而欲“奔遁兮隱居”。但是,山林之景卻是這樣的令人憂懼,鹿貉之獸成群結隊,鹯鷂之禽或翔或棲。動物相伴相隨、相親相愛的舉動,在作者心中引起的卻是孤獨寡歡、無有知音的悲傷。在低回沉吟之間,忽而又近黃昏。此處,禽獸雖多,但因作者強烈的“非我族類”的觀念,故而不給人以親切、溫馨之感;紛亂的自然之景,只令人欲抽身而逃;再加上黃昏之凄涼,更添思鄉(xiāng)之情?!毒潘肌芬月谷猴@孤寂的詩旨與《招隱士》是一致的。只不過與《招隱士》純粹以景結情的手法不同,《九思》直接喊出了“哀我兮寡獨,靡有兮齊倫”的心聲,在表達上不如《招隱士》精粹、凝練。
《七諫》同樣指責君主不察忠謀,反信饞言,放逐屈子于荒野之中。此處寫景不似《九思》一樣細致描摹山林自然之景;而是從大處著眼,一寫巍聳之高山,一寫綿長之流水,兩筆之間,天地籠括其中。然而天地如此多姿,如此雄偉,卻無詩人的容身之所。故而,其后筆鋒一轉,直寫死期將至,終將與麋鹿埋葬于此荒蕪之地。前后強烈的反差,烘托出詩人無比的憤激、悲愴之情!其意境,與后世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登幽州臺歌》)二句頗為神似!
由屈原所創(chuàng)立,劉向、王逸、東方朔等人所仿效寫作的“騷”體賦,其中心多是塑造了一位雖忠心耿耿、卻因小人讒毀而被君王見棄的主人公形象。在其被迫遠離朝堂、退隱山林的行為中,往往彌漫著孤獨、無助,乃至絕望的情緒。因此,以上所引《楚辭》篇章,重在強調獨處山林的孤寂和可怖。主人公與麋鹿相處時,總是一副情非得已的模樣,似乎一旦可以選擇,必定會遠離山林,重歸人世。不過,騷體賦對后世文學影響深遠,某些寫作手法和意象通過歷代詩人的學習和模仿,被確立為一種固定的表達,隱逸山林與麋鹿刻畫二者之間,由此形成初步的結合。
二
魏晉時期,騷體賦這種無奈而悲傷的隱逸選擇稍有變化。曹植的《九愁賦》乃是其“心慘毒而含哀”的抒情泄憤之作。作品同樣表達了自我忠言見黜的憂憤,在“與糜鹿而為群,宿林藪之藏蓁。野蕭條而極望,曠千里而無人”等描寫麋鹿山林之景的詩句中,也同樣具有蕭瑟、荒涼之感。不過與《楚辭》作者對退隱的被動接受不同,曹植指出自己“恥干媚而求親”,決心遵循先王之正道,“長自棄于遐濱”。故而,在描寫“與麋鹿同群”時雖有某些悲戚,但隨后即表態(tài)說:“寧作清水之沉泥,不為濁路之飛塵?!边@里,麋鹿已不再僅僅是外在于社會的荒涼自然的代名詞,而成為自我堅定意志和高尚品質的陪伴者。雖然這種陪伴,尚有部分凄涼,但是主、客觀已經(jīng)不再是格格不入、截然相反的個體,而具有了融合的趨勢。
西晉劉琨的《扶風歌》與曹植的《九愁賦》一樣,并非簡單的隱逸之作。但詩中描寫麋鹿的情感,同樣與《楚辭》有異。此詩寫于作者受命北去的途中,詩中既有欲匡扶晉室但阻力重重的擔憂;也有精忠報國而被猜忌的悲憤。前途未卜,旅途艱辛,萬般滋味,集于筆端。詩人正值“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的孤獨凄涼之際,忽見“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此處對麋鹿、猿猴的刻畫,一方面是作者羨其自由隨性,游戲得志,以反襯自我處境之苦;另一方面,麋鹿之屬在詩人最為無助之時,親密地陪伴其前后,故而對其孤苦無依的內心而言,也是一種寬慰和依靠。這種表達,已經(jīng)打破了西漢《楚辭》作品對麋鹿陌生化、異質化的處理程式,使之向主客交融的層面邁進一大步。
魏晉時期,另有一些以麋鹿為喻的詞句,賦予麋鹿更加豐富的意義。此時期玄風興起,士人遠離體制、淡泊功利、“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自由觀念愈加熾烈。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表達自己生性疏懶,不堪禮法束縛時,將自我比喻為在郊野成長起來的麋鹿,假設如果“長而見羈”,那么必定會“狂顧頓纓”,企圖掙脫羈絆,即使赴蹈湯火亦在所不惜;如果被馴養(yǎng),雖然以金鑣裝飾,以佳肴為食,仍舊“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六臣注文選》卷四十三)對鹿與豐草的形容,在嵇康之前,主要是集中在《詩經(jīng)》中部分詩篇,如《小雅·鹿鳴》的闡釋上,強調麋鹿鳴呼其友的仁愛精神;也有如墨子、莊子,只是描寫麋鹿的自然天性而已。嵇康突出了麋鹿的主觀能動性,指出在金鑣佳肴與山林豐草之間,也即雖然富貴卻遭束縛與即使清貧仍舊自在的兩種生活狀態(tài)中,麋鹿選擇后者,而非前者,從而凸顯出自由的重要性。嵇康首次將麋鹿之志與遁隱以求自由的思想相關聯(lián),使之與名教約束、世俗功名對峙,進而提出“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的人生目標。
稍后,東晉葛洪,在嵇康“少榮進而篤任實”的觀點之上,進一步提出:“乘黃、天鹿,雖幽饑而不樂芻秣于濯龍之廄。”(《抱樸子》外篇卷三十八)所謂“天鹿”,其原型或是某種具有神力的獅子。但是這里,葛洪將其與“乘黃”這一名馬相對,說兩者同于槽廄之中食草,且《后漢書·章帝紀》注本就指出其形象“似麟無角”,則在葛洪心目中,天鹿應是某種鹿科動物。葛洪同樣強調了麋鹿的自由天性,但與嵇康相比,更突出了麋鹿雖處困頓幽饑,仍不改其志的堅定信念。麋鹿象征隱逸自由的生活;所謂麋鹿本性,就是即使有富貴的誘惑,即使經(jīng)歷艱難困苦,亦不改其初衷,退隱于山林。麋鹿所具有的這種象征和品質,經(jīng)嵇康、葛洪的倡導被確立下來,并對后世隱逸文學影響深遠。
三
南朝描繪山水的詩篇中,也有麋鹿的身影。這些詩句進一步擺脫曹植、劉琨詩中蕭瑟、凄清的情調,而多以盎然春色渲染之。且在情感上,麋鹿已完全得到詩人的認同和接納。謝靈運《過白岸亭》(《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宋詩卷二》)描寫永嘉城外的白岸亭之景,寫其近澗潺潺,遠山空翠。詩人援蘿近崖,聆聽“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蘋鹿”。兩者共同組成了山林間春日的交響樂,而詩人一顆鮮綠的春心也融入這黃鳥、麋鹿的鳴聲之中。此處,“交交”二句化用《詩經(jīng)》的《秦風·黃鳥》和《小雅·鹿鳴》之句。此詩后面的哲理闡述,繼續(xù)延用《詩經(jīng)》之意,由黃鳥“交交”之聲,聽出“傷彼人百哀”的悲痛;由麋鹿“呦呦”之鳴,想到“嘉爾承筐樂”的愉悅。詩人最后領悟:人世的盛衰榮辱,困厄顯達,如此反復無常,令人慨嘆;不如拋棄一切世俗的縈繞,懷抱自然淳樸的真性情,去過蕭散自在的生活。在這首詩中,麋鹿一掃前人陰森、凄涼的情態(tài),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春光描寫中,變得如此歡快、明媚。它所代表的是未受塵世侵擾、能滌蕩人心的自然之境——而此境也是詩人向往的最終歸宿。
謝朓《往敬亭路中》(《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齊詩卷四》)是一首與何從事、齊舉郎等人合作的聯(lián)句詩。詩中同樣寫的是春景,表達欲與友共游,免使芳華虛度之意。其中,齊舉郎四句詩:“弱葼既青翠。輕莎方靃靡。鹥鴟沒而游。麇騰復倚?!币痪淅L上,細枝微顫,青翠欲滴;一句繪下,莎草輕靡,隨風披拂。一句寫水,鷗鷺翻飛,嬉游出沒;一句寫陸,麋鹿相隨,追逐依偎,全方位地刻畫出一幅春日出游圖。其中“輕莎”與“麇”兩句,均點化自《招隱士》,但全詩的情調已全然不似《招隱士》那樣悲戚了。僧人曇瑗《游故苑》(《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十》)中“秋浦沒長莎,麋鹿自騰倚”兩句同樣點化《招隱士》之句,但前加“春溪度短葛”句,與“秋莎”句相對,刻畫溪流長浦,春葛秋莎,四季景色宜人;后添“車騎絕經(jīng)過”句,與“麋鹿”句相連,指明此處人跡罕至,幽深閑在。此四句寫舊苑重游,以悠然自得的麋鹿點出風景不殊,從而反襯故友不在的惆悵之情。梁朝陶弘景著有《尋山志》一賦,表達自我歸隱山林,采藥修仙之志。辭賦第三段寫山中之景,日月風泉,嶂云松石,風光旖旎。其中“草藿藿以拂露,鹿飆飆而來群”二句,同樣以春草、麋鹿為描寫對象,刻畫隱居生活的靜謐和悠閑。
南朝山水文學中的麋鹿詩句,總體側重描繪其逍遙自在的風姿,并將其置于生機勃勃的山林隱居環(huán)境之中。這種表達方式,至唐代隱逸詩,最終形成隱居風光與麋鹿刻畫的固定搭配模式。而在隱逸觀念上,梁代劉孝標于前人的基礎之上,將麋鹿與士人的高潔品格相等同,也最終完成了麋鹿與詩人主、客雙方合二為一的任務。劉孝標的《辨命論》旨在說明人之窮通均有“天命”,非人力、鬼神所能左右。此文在形容才俊之士被摒棄不用、流于荒野時的情形說:“候草木以共雕,與麋鹿而同死,膏涂平原,骨填川谷,湮滅而無聞”(《六臣注文選》卷第五十四)。這里的“與麋鹿同死”一說,出于《楚辭·七諫》,不過此處稍減《七諫》中的悲苦情調,而增添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寬慰之辭。另一篇文章《廣絕交論》,歷數(shù)當時種種澆薄人情、炎涼世態(tài),指出耿介之士必以決絕的態(tài)度與世斷交,退隱山林,“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麋鹿同群,皦皦然絕其雰濁”(《六臣注文選》卷五十五)。此文與前述曹植、嵇康等文一致,均表達了自愿遁隱的決心,但是,劉孝標在前人“與麋鹿同群”的表達上,更加突出了一個“歡”字,凸顯了作者強烈的主觀情緒。這里的麋鹿,已成為純凈心靈、淳樸人性的象征,而與溷濁世間相對抗;同時也成為蔑視一切蠅茍行徑、不與世情同流合污,獨具高潔品格的士人最好的知音和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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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 佳(1975.1—)女,漢族,河北武安人,文學博士,中共湖南省委黨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