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婧
摘要: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一經出版,備受爭議。“療愈”與“處刑”兩種截然不同的讀者反應令人深思。本文從結構主義敘事學的角度出發(fā),以托多洛夫的“故事”與“話語”二分法為基礎,從敘述話語功能的角度切入,對文本內部展開考察,進而明確作品的深層意蘊。
關鍵詞:《海邊的卡夫卡》;敘述話語;功能;深層意義;個人價值
《海邊的卡夫卡》是村上春樹于2002年推出的又一長篇力作。村上憑借該作獲得了堪稱諾貝爾文學獎前戲的“弗朗茨·卡夫卡文學獎”,同時,因其內容的難解也使該作成了在評論界引起較多爭議的一部作品。其中,比較突出的當屬河合隼雄與小森陽一的評介。河合隼雄認為《海邊的卡夫卡》是“一部非常偉大的物語小說”[1]234,小森陽一則認為該作是“一部處刑小說”[2]58。小森陽一雖然從結構主義敘事學的角度出發(fā)探討了該作,但他更傾向于將作品放置在開放的歷史語境下探討。本文則主要從文本內部出發(fā),著眼于“故事”與“話語”的關系,進而闡釋作品的深層意義。
一、理論依據
1966年法國著名敘事學家托多洛夫提出了“故事”與“話語”二分法,奠定了結構主義敘事學進行文本分析的基礎。其中,“故事”指文本中真正發(fā)生的故事情節(jié),而敘述者通過何種敘事表達方式告知讀者故事情節(jié)的則屬于“話語”的范疇。因此,思考“話語”如何建構“故事”有著重要的意義。而我國敘事學家申丹率先提出了“話語”建構“故事”的功能理論,指出敘述話語作用于故事的三種方式:“選擇、組織、評論故事成分”[3]26。本文將從敘述話語對故事的作用這一角度切入,深入文本內部,通過分析作品奇數章和偶數章的話語技巧,挖掘作品中所蘊含的深意。
二、奇數章節(jié)的話語功能及其深層意義
“從話語功能的角度切入文本,我們首先需要考察作者選擇了什么樣的故事內容加以再現。”[3]27《海邊的卡夫卡》延續(xù)了《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的雙線推進的敘事模式,為讀者呈現了兩個不同時空維度的故事。奇數章講述的是生活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的主人公田村卡夫卡四歲時遭遇母親離家出走,并受到父親的惡毒詛咒,于是在十五歲生日來臨的前一天選擇離家出走。在離家出走的旅途中遇到了櫻花、大島和佐伯。這期間,父親被殺。最終,離家出走二十六天的“我”返回了原來的世界軌道。
小說開頭并未直接進入章節(jié)描寫,而是單獨以“叫烏鴉的少年”為題展開,文中數次提到“往下你必須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4]4,不僅如此,該句在文中也多次被提及,小說結尾時再次提到“我必須繼續(xù)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少年”[4]567,“畢竟你是現實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4]572這種顯性的敘述評論為整個故事情節(jié)奠定了基調,首尾呼應,凸顯了作品的主題。作者意在讓少年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為此,作者賦予了十五歲少年非同一般的幼時經歷,承受惡毒的詛咒。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讓少年應驗了詛咒,實現了“殺父奸母與姐姐交合”。詛咒顛覆倫理道德,這種偏離一般敘事規(guī)約的話語選擇和組織,愈加凸顯最后返回現實世界少年的頑強,他沒有逃避,而是努力“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4]572。
正如村上春樹在小說中文版序言中所說“因為他們(少年)還是‘可變的存在,他們的靈魂仍處于綿軟的狀態(tài)而未固定于一個方向,他們身上類似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那樣的因素尚未牢固確立。然而他們的身體正以迅猛的速度趨向成熟,他們的精神在無邊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猶豫。我想把如此搖擺、蛻變的靈魂細致入微地描繪在fiction(小說)這一容器之中,藉此展現一個人的精神究竟將在怎樣的故事性中聚斂成形、由怎樣的波濤將其沖往怎樣的地帶?!盵4]1-2可以看出,在村上看來少年擁有一切的可能性,村上寄予了少年無限的希望。
就小說文本的文字技巧和組織功能而言,奇數章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展開,以日語中的非過去時敘述故事,為讀者呈現了一種身臨其境的閱讀感,易于與讀者產生共情。而對于四歲時的自身遭遇及來自父親的詛咒,文本采用了話語延宕的方式插入,以第一人稱回憶視角展開,尤其對場景和意象的細致描述,凸顯了兒時的暴力對他傷害至深。在小說接近尾聲時,“假如在我的少年時代身邊有瑪利亞那樣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為不同。(最初看這電影時也是這樣想的。)”[4]514這是少年在森林深處的小鎮(zhèn)里看電影《音樂之聲》時所發(fā)的感慨。這種話語編排有兩層含義,首先,在“我”的少年時代,“那樣的人不曾出現在我的眼前”[4]514,其次,因為“我”的身邊缺少了“瑪利亞”那樣的人,導致了“我”的人生“大為不同”。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我”的身邊能有“瑪利亞”那樣的人存在的話,“我”或許不會“在自己周圍筑起高墻”[4]9,也不會“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了無可挽回的損毀”[4]298,更不會來到這個異界的小鎮(zhèn)。但這終究都是假設,因為現實沒有出現那樣的人?!盀槭裁船F在我必須在這樣的地方認真地看《音樂之聲》?”[4]515明明“我”對《音樂之聲》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那是“我兒時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電影之一”[4]514,但又急于否定,暗示出少年此時內心的彷徨與深深的無奈。對自己童年所經歷之事感到痛苦,但已無力改變現狀。遺憾的是,不管“我”“怎么換頻道都只有《音樂之聲》。除了這個頻道,別的全是沙塵暴?!盵4]515若對以上這種話語組織、選擇和評論加以分析的話,可以發(fā)現作者細致入微地描寫出少年靈魂的搖擺,但又借少年的搖擺對日本社會展開了暗暗地反諷,暗示社會對兒童及少年精神引導對其成長的重要性。
奇數章中最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之一是圍繞父親的詛咒展開的。對于來自父親的“殺父奸母與姐姐交合”的惡毒詛咒,小說采用了讓少年象征性實踐的敘事策略。
對十五歲的少年而言,面對來自父親的詛咒,他沒有退縮而是主動接受,說明少年足夠的勇敢,勇于去改變自己的命運。當少年本能地以為詛咒實現便可以脫離他人的控制,完完全全作為自身生存下去時,“叫烏鴉的少年”的一番話讓人深?。骸澳阋詾檫@樣就可以擺脫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吧?”[4]473“你把預言履行了一遍。你以為這樣一來父親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即告終止,然而實際上什么也沒終止,什么也沒擺脫,莫如說詛咒在你精神上的烙印比以前更深了?!ぁぁつ阈闹泻诎档幕靵y依然故我。···你懷抱的恐怖、憤怒和不安感絲毫沒有消去,它們仍在你體內,仍在執(zhí)拗地折磨你的心。”[4]473“你必須做的大約是克服你心中的恐怖和憤怒。引來光明,融化你那顆心的冰凍部分。這才算真正變得頑強。只有這樣你才能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ぁぁがF在開始還為時不晚,現在開始你還可以真正找回自己。動腦思考,思考何去何從?!盵4]474此處與文章開頭和結尾交相呼應。作者借“叫烏鴉的少年”的這番話傳達出少年若想真正變得頑強,不是通過改變別人或改變外部條件來實現的,重要的是自己學會動腦筋思考,追溯本源,思考自身,找出問題根源所在,解決問題,只有自身內心的強大才算真正的頑強。這也是村上這部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
緊接著,“我”踏上了內心的自我探究之旅。“說到底,這里的森林不外乎是我自身的一部分?!盵4]488這一顯性的敘述評論明確了森林這一意象在小說中的指涉。“于是,我把腳踏入森林的核心?!盵4]475“我”開始尋找自己內心恐怖和憤怒的源泉,很快“我”找到了“編織出黑暗的光源”[4]488,“為什么她不愛我?難道我連被母親愛的資格都沒有嗎?”[4]489這個疑問便是一直束縛“我”成長的障礙,原文用著重號標出,更加突出這一心結對“我”造成的創(chuàng)傷。為了解開這一疑問,“我”來到了森林深處的小鎮(zhèn)。如愿見到擬似母親佐伯后,“我”道出了一直以來痛苦的源泉:“生來至今,我從不記得真正被誰愛過被誰需求過,也不曉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么人?!盵4]539簡短的一句話,揭示出童年的經歷對卡夫卡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之深,這種精神的創(chuàng)傷導致少年無法感知個人的價值。而作者在文本編排上,沒有讓擬似母親來直接回答“我”的這個疑問,而是由“叫烏鴉的少年”代之回答,這意味著在對自身靈魂進行拷問的時候,找出問題的癥結所遠在比找到問題的答案更為重要。最終“我”選擇原諒母親。這時的“我”已然克服了心理障礙?!靶闹斜鶅龅氖裁窗l(fā)出聲響”[4]541,“我”冰凍的心開始融化,意味著我找到心中的光明。而這光明并非來自他人,而是自身,最終卡夫卡自己解救了自己,實現了對自己的救贖。
三、偶數章節(jié)的話語功能及其深層意義
偶數章講述的是一個叫中田聰的少年二戰(zhàn)期間正上小學時因暴力事件失去了記憶,同時也喪失了看書寫字的能力。偶然間獲得了與貓交流的技能。成年后做了木匠,退休后靠領補貼金和幫人找貓生活。因為找貓碰上了殺貓取貓靈魂的職業(yè)殺貓手瓊尼·沃克,并刺殺了瓊尼·沃克。之后踏上了找尋的旅途。在卡車司機星野的幫助下,最終找到了甲村圖書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與奇數章卡夫卡少年二十六天的旅途相比,偶數章則是以跨度較大具有縱向歷史感的中田的經歷為基調,為讀者提供了多維度的信息檢索方式。
首先,從話語的選擇和組織功能來看,偶數章最初采用報告的形式具體敘述了發(fā)生在少年中田身上的奇特事件。報告內容之詳實,報告制作方之重視與后期中田個人凄涼的晚年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折射出當時的社會境況。值得關注的是,第12章以書信的形式出現,以岡持節(jié)子老師的視角糾正了木碗山事件發(fā)生時自己傳達給美國軍方供詞。信中提到九歲的少年中田“天生優(yōu)秀”,但“他身上有幾點叫人難以理解。主要是他有時候表現出一種類似冷漠的態(tài)度?!盵4]124這句對中田性格的顯性敘述評論,直接將少年中田與眾不同的特質勾勒出來。雖然此時的中田是沒有喪失記憶的普通中田,但已經顯現出與普通少年非比尋常的端倪。
“我推測問題大約起因于家庭環(huán)境?!ぁぁび心芰Φ暮⒆佑袝r因其有能力而一個又一個沖擊本應由身邊大人達成的目標,這樣一來,就會由于過多處理眼前的現實性課題而漸漸失去其中作為孩子應有的新鮮的激動和成就感。處于如此環(huán)境的孩子,不久就將牢牢關閉心扉,將心情的自然流露封在里面,而重新開啟這種關閉的心扉則需要漫長的歲月和努力。孩子們的心很柔弱,可以被扭曲成任何樣子,而一旦扭曲變硬,就很難復原,很多時候無可奈何?!盵4]124
以上對中田性格問題產生的原因進行了大篇幅的顯性評論,作為老師,面對這類因家長的過高求而失去成長樂趣并心里扭曲的孩子時,自己更多的則是無可奈何。暗示出孩子少年時期所遭遇的精神創(chuàng)傷往往是致命的,與奇數章少年卡夫卡所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有共鳴之處。
此外,“從他的些微的表情和動作中能感覺出稍縱即逝的驚懼,那是對于長期被施以暴力的類似條件反射的反應?!盵4]124中田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城市精英之家,“而那里若發(fā)生暴力,便應該是與鄉(xiāng)下孩子在家中所受日常性暴力不同的、因素更為復雜且更為內向的暴力,是孩子只能一個人藏在心里的那類暴力?!盵4]125采用節(jié)子老師的視角敘述中田所遭受的暴力,雖然有為自己當初的暴力進行自我解脫的嫌疑,但無疑節(jié)子老師正視了自己犯下的錯誤,并勇于承擔后果。同時也闡釋了在遭受節(jié)子老師的暴力之后,只有中田完全失去記憶,患上了所謂的“解離性健忘癥”的癥結所在。
與奇數章卡夫卡自己努力解救自己,不斷向命運挑戰(zhàn)的話語編排相對照,在中田這條線索上作者更多地采用是順其自然的敘事策略。對中田而言,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考慮前因后果,因為“考慮事物的因果關系很多時候是中田所不能及的”[4]367,“到那里自然知道”[4]224,“往后的事往后再考慮”[4]251,“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慮”[4]282,“至于做什么好,下一步再慢慢考慮?!盵4]457在結構內容組織上,作者并未對中田的中青年時代進行過多描寫,而是直接從少年時代跨越耳順之年。與十五歲搖擺的靈魂不同,作者賦予已過六十的中田更多的是使命感?!爸刑镂覒撟龅?,是找出這塊入口石并把它打開?!盵4]377“中田我的任務僅僅是使現在存在于這里的事物恢復本來面目,為此離開了中野區(qū),跨過一座大橋來到四國?!盵4]479 其中,“應該”“任務”這些話語選擇揭示出中田的責任和使命。
但實際上,作者賦予中田使命感之前中田一直都只是“腦筋不好使”的活在現在時的老人,轉折點則是中田刺殺瓊尼·沃克事件發(fā)生之后?!爸刑镂荫R上去派出所講了瓊尼·沃克的事,心想必須報告知事大人才行,但對方沒有理會,所以只能以自己的力量解決。中田我打算處理完這些問題之后成為----如果可能的話----普通的中田?!盵4]375因此,中田踏上了尋找入口石的道路,并由此發(fā)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件。作者通過這樣的話語選擇、組織和評論,塑造了一位少年時代因遭遇劇烈精神創(chuàng)傷喪失記憶又目不識丁的老人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自身價值所在的個人形象。同時暗諷政府對中田這類人的不屑。
盡管最后中田本人沒有完成關閉入口石的任務,但中田去世時身邊已有了接棒人----星野。中田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星野,“我覺得自己在短短的十來天里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是因為我一直待在你身旁,是因為我開始通過你的眼睛去觀察事物?!ぁぁの液苤幸饽阌^察世界的態(tài)度?!盵4]501最后,星野成功地關閉了入口石,并承繼了中田與貓交流的能力。作者借此為我們揭示了青年星野的精神成長歷程,星野替代中田完成了一場豐富而深刻的靈魂之旅,讓星野重新發(fā)現一個全新的自我。
四、總結
本文從敘述話語功能的角度對《海邊的卡夫卡》的文本內部展開了考察,明確了作者在文本主題闡釋方面所采用的的敘事策略,揭示了文本的深層內涵。無論是卡夫卡,抑或中田或星野,從他們的身上我們可以窺視出村上尊重個體,承認個人價值的視域。他們雖都不完美,但他們作為個體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了人生價值所在。而村上的這種“介入”與當時他從美國歸來后所處的社會境況不無關系。在美國“一個強調個人生存的地方,…我一直追求的東西在那里一下子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了?!盵5]3日本國內的奧姆教事件和阪神大地震讓他開始考慮自己的社會責任感。正如村上在《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中所提到的:“請為每一種個性提供生存場所”[6]166,這或許便是作為小說家的村上借助小說向日本社會寄予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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