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一定存在。
也許就在我拋棄自尊才能立足的擁擠的六號線上,也許就在我苦等五分鐘紅燈的東三環(huán),也許剛才那輛闖紅燈的電動車后座上西裝革履的那位就是了,也許我回身看見沙縣小吃里貌似清高的看著手機吃東西的那位,也是。但也或許,我還得依賴六號線,從東往西橫穿城市,進入西郊有銀杏樹的校園才能確認(rèn)是他——那是他更年輕些的時候,正躊躇滿志、張口會是巴菲特與比爾·蓋茨的時候。
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也不老。在他出生的小鎮(zhèn)上,老人們還只記得功課第一的古靈精怪的小毛頭。從小鎮(zhèn)到北京,如今他三十歲左右,愈頻繁地不由自主嘆長氣。他也會敏銳嗅出,這氣息是蒼老的味道。他畢業(yè)七八年,不長不短,沒趕上雷軍李彥宏們輕松撈金的好年景,但也踩上房價狂飆突進前的末班車。只恨當(dāng)初囊中羞澀,只能把小單間買在五六環(huán)外。他自信也懂事,這令他絕不向父母伸手。他的父母善良平凡,多半積蓄無多。
他的工作還不錯,至少畢業(yè)那年于聲勢浩大但錄取率極低的校招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屈指可數(shù)。有兩年,他看夠了同窗們傾羨與嫉妒裹纏的目光。這目光的復(fù)雜程度,在他擁有其實十分微薄的房產(chǎn)后一度到達頂峰。
又幾年,他開始懂得所謂“不錯”的工作,無非是稍高一籌的薪水,為這“一籌”,他付出上半生,可以想見也會付出下半生。和一切“工作”類似,這里既有桎梏與爭斗,也充斥著平庸與瑣碎。某天他突獲領(lǐng)悟,這偉大光鮮的事業(yè),原來全與他自己無關(guān)。碌碌無為的螺絲釘只需要把“碌碌無為”這件事做好。他讓自己和旁人無異,不去談不合時宜的東西,比如夢想。
也是為進一步與旁人無異,他考慮成家。而他總會遇見一個她。只是她想嫁誰,他始終似是而非。他沒談過什么戀愛,出人頭地的念頭消耗了他大部分荷爾蒙。他無法確定他與她,是否就是愛情的樣子。
他最終決定,說愛,那是太過鄭重了。但他依然單純,希望她好,就像他希望所有人都好,這是大目標(biāo)。小目標(biāo)回到自己,三十而立,他只是想擺脫一些什么,比如遠(yuǎn)郊的房子;再得到一些什么,比如值得珍重的生活。
他的結(jié)局仍然未卜。但時不時他會很難過,覺得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他沒有名字,在我為他寫的這篇《六號線》里,也沒有,因為他終究太尋常,尋常到在北京的大庭廣眾或邊邊角角,我與他其實已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
周李立
周李立,女,1984 年生于四川,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出版有小說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門》《透視》《歡喜騰》。獲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獎、17 屆百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及雙年獎中篇小說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朔方》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