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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是為了下山

        2019-01-30 20:46:40橫山秀夫
        譯林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安西望月登山

        〔日本〕橫山秀夫

        舊式電車“咯噔”一下,往后晃了晃,停住了。

        JR上越線的土合站位于群馬縣最北端。下行線月臺在深深掘進(jìn)地底的隧道里,要看到陽光,必須上四百八十六級臺階。從腿腳承受負(fù)荷看,與其說是“上”,不如說是“登”了。往谷川岳的登山,也可以說是從這里開始的。

        腳趾的不自在,讓悠木和雅意識到了登山靴的存在。

        即使沒有這一點,一口氣上完臺階也很難。眼前的轉(zhuǎn)折平臺用油漆寫著“三百級”,他不禁舒了一口氣。他陷入了和十七年前相同的思緒里。這是考驗,也是淘汰。如果在這里就呼吸困難,那就沒有踏足“魔山”領(lǐng)域的資格。十七年前,他因沒有規(guī)律的記者生活而氣喘吁吁,這回呢,五十七歲了,但脈搏似乎增加了幾成。

        登上屏風(fēng)巖。

        心中的決定,現(xiàn)在似乎煙消云散了。不過,安西耿一郎炯炯的雙眼還沒有從腦海里消失。耳朵也沒忘記這位純粹的“山客”說出的一句干巴巴的話:上山是為了下山嘛……

        悠木盯著上方,拾級而上。

        上山是為了下山。悠木一直在思考這謎一般的話的意思。他心中有一個答案。然而,能確認(rèn)這一答案的人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

        地上灑滿初秋的淡淡光線。剛過下午兩點。冷風(fēng)撫頰。這里與悠木久居的高崎,雖同在群馬,但氣溫和空氣味兒都不同。紅色尖頂?shù)能囌颈粧佋谀X后,他沿著291國道繼續(xù)向北走。走過岔道口,穿過防雪的隧道,右手邊是一片草地。這里是土合墓園。

        當(dāng)?shù)厮项⒌摹笆耪弑鄙?,刻下了在谷川岳遇難的七百七十九人的名字。僅以“魔山”的外號還不足以說明那段凄絕的歷史,所以它同時還擁有直截了當(dāng)?shù)膭e名——“墓碑山”,或者“食人山”。谷川岳充其量只是海拔兩千米級別的連綿山峰,可地球上卻再沒有如此接近死亡的山了。事故多發(fā)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上越國境內(nèi)特有的、瞬息萬變的氣勢。但是,假如谷川岳沒有“一之倉澤”所代表的險峻巖壁,也不會在全日本那么出名。征服這無人到達(dá)的巖壁,在激烈的首攀之爭中獲勝,這是狂熱的登山者如潮水般涌至此地的夢想。據(jù)說地下車站一建成,他們便全速沖上那四百八十六級臺階。他們在巖壁上爭分奪秒,盡情地攀爬,然后盡情地墜落。越是哄傳谷川岳是危險的山,血氣方剛的登山者越是斗志昂揚,結(jié)果在“逝者碑”上留了名。

        屏風(fēng)巖被這些人說成是“不可能的代名詞”“最終課題”,在漫長歲月里一直是未被登上的巖壁。時易世移,由于登山用具和攀登技術(shù)的進(jìn)步,如今已有十多條攀登路線。不用說,為了做到這一步,人們曾付出過莫大的犧牲。“worst of worst”——壞中之壞。這是屏風(fēng)巖得到的最后的別名。

        哎,阿悠,下定決心,拿下屏風(fēng)巖吧——

        安西帶他去屏風(fēng)巖踩點。他在安西的啟蒙下也進(jìn)行了訓(xùn)練。十七年前的那一天,悠木和安西理應(yīng)攀著繩索挑戰(zhàn)屏風(fēng)巖的。

        然而,約定沒能實現(xiàn)。

        因為前一天夜晚,日本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jī)在群馬縣上野村山中的御巢鷹山墜落。五百二十人瞬間喪命。悠木作為當(dāng)?shù)貓蠹垺侗标P(guān)東新聞》的編輯部專題總管,要與并非谷川岳的另一座“墓碑山”搏斗。

        而另一方面,安西——

        悠木察覺到吵嚷聲,抬頭一看,已經(jīng)接近谷川岳空中索道的土合口站了。周邊的廣場和停車場里,大批游客吵吵嚷嚷。瞅著一邊的土特產(chǎn)售貨攤,沿著老路往前走,就能看見登山指導(dǎo)中心的建筑物。他的目光落在了手表上:到約定的三點鐘還有一點點時間。

        “您好,請問您去哪個方向?”

        悠木在建筑物內(nèi)的長椅上休息,一名戴著“登山指導(dǎo)員”臂章的男子微笑著搭話。悠木以為登山準(zhǔn)備已經(jīng)妥當(dāng),但在人家眼里,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背包客”了吧。登山背包上面露出頭盔,他顯然不是走一般路線的人。他肯定是要進(jìn)入條例指定的危險地區(qū),這真的合適嗎——指導(dǎo)員臉上笑著,眼睛里這樣說。

        “我要進(jìn)入一之倉澤,明天攀登屏風(fēng)巖?!?/p>

        悠木一邊說,一邊打開腰袋,取出登山申請的表格。約十天前他向這里的登山指導(dǎo)中心寄出申請,得到了確認(rèn)申請的蓋印。

        “嗬,屏風(fēng)巖么……”

        指導(dǎo)員語焉不詳,目光落在了表格上。首先年齡似乎有問題,登山經(jīng)歷也不怎么樣。悠木在榛名和妙義的滑雪場訓(xùn)練過攀巖,但沒有真正的登山經(jīng)驗。指導(dǎo)員終于難以保持笑容了,他正要說話,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走進(jìn)大廳,向悠木走來,跟他點頭。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p>

        “嘿,是安西君的伙伴啊?!?/p>

        指導(dǎo)員一下子沒話說了。他站起身,所有的擔(dān)心似乎都已煙消云散。

        “你來解圍啦。”悠木苦笑著說。

        當(dāng)?shù)氐巧綍哪贻p王者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安西燐太郎。他一笑,甚至能感覺到稚氣,實在不像已年過三十。明亮的大眼睛是父親的遺傳,而沉默內(nèi)斂則是繼承了母親的性格。據(jù)安西從前說,長子的名字原非“燐太郎”,而是“連太郎”。是希望姓和名的前段連讀為“anzairen”的。在德語里,是“結(jié)組繩”的意思。

        唉,要是叫老婆一下子看穿了,那時可招架不住……

        “悠木先生,阿淳呢?”

        “哦,聯(lián)系不上。”

        悠木沒看燐太郎,說道。長子阿淳在東京租房子住。他在電話錄音里說了今天的計劃,但沒有回音。

        “兩個人走吧。一開頭也是這么打算的?!?/p>

        “明白。嗯,怎么樣?住這里也行?!?/p>

        “不,到出合搭帳篷吧。我想早點看見它,好歹十七年沒見了?!?/p>

        燐太郎見悠木急不可耐,高興地點點頭,馬上開始檢查裝備。

        他的身段令人賞心悅目,在他十三歲時就能看出這一點來了?,F(xiàn)在他的身心都變得強(qiáng)大了,真是茁壯成長啊。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燐太郎一個人呆站在前橋殯儀館的停車場里。他目光縹緲,看著從方形煙囪飄散出來的煙。他眼睛濕潤,但絕不是哭泣。悠木從后面拍拍他的肩膀,燐太郎仍然目視天空,喃喃道:天堂的爸爸還在向著北方前行啊……

        “準(zhǔn)備好了?!?/p>

        “嗯,走吧?!?/p>

        二人走出登山指導(dǎo)中心。

        走在彎曲陰涼的道路上,坡度平緩。兩邊遮擋視線的山毛櫸樹林使空氣變得濃密起來。雜草叢生,猿猴在前方竄過。

        燐太郎一直盯著悠木的后背默默前行。這樣走了多長時間,才抵達(dá)了一之倉澤的出合呢,記憶里并不確定。只記得那天當(dāng)巖壁出其不意地呈現(xiàn)在眼前時帶來的那一瞬間的沖擊。

        今天也一樣。

        走在路中間的燐太郎突然往右避開——是因為視野開闊了。悠木屏住呼吸,呆呆地站在那兒。

        眼前聳立著黑乎乎的巖石要塞。

        實際上,它還在遙遠(yuǎn)的前方,卻以它壓倒一切的質(zhì)感奪取了視野里的一切,逼近過來。上越國境的山脊線筆直地將天空割開,其上的天空仿佛被壓縮了似的,變得狹小了。和壯觀不一樣,這是具有威懾性的。一之倉澤拒絕人類。這不由得讓人覺得大自然對人類的決絕,為宣示主權(quán)而筑起了巨大的城墻。

        屏風(fēng)巖——它站立在強(qiáng)大城墻的守護(hù)位置上。垂直的巖壁銳利得令人心寒。形狀如垂幕的巖盤被稱為“檐巖”,它幾番折疊,暴露出一副陰慘的惡相。“worst of worst”——壞中之壞。一點不錯。

        登上去!產(chǎn)生這種念頭的人究竟有多少?不,只有極少數(shù)產(chǎn)生這種念頭的特殊人群才會邁開步子,走上這條艱險度極高的路。

        “我能行嗎?”

        思索原原本本地變成了語言。

        “能行。”

        燐太郎簡短地說了一句,走下河灘。他大概是在物色支帳篷的地方吧。

        悠木還是沒有動彈。十七年前感到的畏懼,此刻仍支配著他的全身。

        那時候,只是來踩點而已。

        這回要攀登。

        兩個“墓碑山”在腦海里相互交錯。

        十七年前的熱風(fēng)又在心中復(fù)蘇。因操作失靈墜入群馬縣的JAL123號航班……

        悠木的人生也從那天開始走偏了。他原想就這樣甘心忍受好壞隨它的人生,一成不變、平平淡淡地過著也行。就是這樣干巴巴的日常,竟因為那個事故而改變了。在報道現(xiàn)場,他與龐然大物對峙了整整七天。在分秒必爭的戰(zhàn)斗中,他知道了自己的斤兩,也因此脫離了人生的航道。

        悠木挑釁地注視著屏風(fēng)巖的垂壁。

        從登山口到山頂有三百三十米。這與東京塔一般高的垂直巖壁,需要靠我自己的手腳去攀登,嗯,上山是為了下山嘛……

        視網(wǎng)膜里有安西的眼睛。即便身上插著好幾根管子,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但他的眼睛還在閃爍。十七年里,那雙眼睛一刻也沒有失去光芒。

        他在攀登,這安西耿一郎……

        視線突然濕潤模糊了。

        悠木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緩緩呼出。

        一定要登上去。

        為了再次傾聽安西的心聲。

        為了弄明白,這十七年對于悠木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1985年8月12日——

        一切自那一天開始。

        從早上起,天就熱得像蒸籠一樣。

        上午,悠木拜訪了高崎市郊的一個老兵。這是題為《戰(zhàn)后四十年·群馬的口述》采訪的一部分。這個采訪要連載十次。從6日起已在報紙登載,打算在終戰(zhàn)紀(jì)念日刊出最后一期。本應(yīng)是政治部的青木撰寫壓軸篇,但青木前天出差支援東京分社去了,采訪的事兒便落到悠木頭上。

        地方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盂蘭盆節(jié)返鄉(xiāng)的高潮,但永田町似乎仍舊熱鬧。中曾根首相要正式參拜靖國神社。青木昨晚來電話,說首相的參拜形式今天12日應(yīng)會定下來。與麻煩前輩記者替自己采訪所感到的內(nèi)疚相比,他在東京與全國記者競爭搶新聞的興奮更勝一籌。

        悠木駕車前往前橋。今天是曾經(jīng)的部下望月亮太的忌日。掃完墓,回到總社已過午。他沒有食欲,就沒去地下食堂,直接去了三樓的編輯部。《北關(guān)東新聞》是只派送晨刊(日本的綜合性報紙一般一天派送兩次,稱為晨刊和晚刊。晨刊內(nèi)容針對上班族,晚刊內(nèi)容針對主婦。但本小說中的《北關(guān)東新聞》不是全國性大報,只出版晨刊?!g注)的報紙,所以這個時間,編輯部里人很少。所幸空調(diào)似乎從早上就開足了馬力,房間里全無外頭的暑熱。從馬路對面的停車場溜進(jìn)報社的這短短距離里,悠木的襯衫已經(jīng)緊緊貼在了后背上。

        “你好,這里是《北關(guān)報》?!?/p>

        伴隨著頗有氣勢的聲音,編務(wù)部的吉井拿起了聽筒。他的桌子在后頭。似乎是出差到甲子園的記者打來的電話。他們說得興致勃勃,好像在說代表群馬的農(nóng)大第二高中很厲害。因為第二高中突破了淘汰賽的第一輪,報社為第二輪比賽追加派遣了記者和攝影師。社會部出身的悠木對這方面不熟悉。

        悠木在空調(diào)前一邊吹冷氣,一邊回想在墓園發(fā)生的事情??煲x開墓園時,偶遇了望月的父母。他們手持著鮮花。遇到望月的家人并不奇怪,通常就是點個頭,擦肩而過,但跟在望月父母身后的一個年輕姑娘卻狠狠瞪了悠木一眼。姑娘不到二十歲吧?那張臉模模糊糊有點印象。若她是五年前喪禮上見過的那個穿著水手服的姑娘,那她就是望月的堂妹了。是她自己憶起了過去,這才對悠木采取那種態(tài)度,還是因為失去獨子的望月父母向家里的親人抱怨過悠木?在回來的車上,悠木心里一直想著這件事。

        “早上好?!?/p>

        悠木聽見簡短的寒暄,回頭看,是編務(wù)部部長龜島正向著空調(diào)冷氣撲過來。他銅鑼燒似的圓臉熱得難受。大家叫他“阿繁”,這綽號既非取自他的相貌,也不是名字簡稱,而是因為他的姓氏筆畫,是全報社之最。給他取這綽號的,不用問也知道是校對部的人。

        “哎呀,熱死了!”

        龜島身體前傾,讓冷氣從襯衣領(lǐng)口灌入。從他叼著牙簽可知,他剛才不是出去工作,而是來上早班,剛從地下食堂回來。

        “阿繁,今天有什么事嗎?”

        “噢噢,一大早‘糖森有動靜啦?!?/p>

        悠木原是順口一問,聽了這話心中一驚。森永糖果恐嚇事件的“怪人21面相”沉默很久了。

        “時隔四個月啦,我都忘掉這件事了?!?/p>

        “又是威脅信嗎?”

        “倒像是終結(jié)宣言的樣子,說是停止捉弄食品公司了?!?/p>

        龜島一口氣說完共同通訊社發(fā)出的報道內(nèi)容。稿子在這個“夏枯”的時期,是A級材料,一早就定下了明日的社會版,所以他說起來才這么流暢。

        止了汗后,悠木拿起一疊稿子,在窗邊桌子上坐了下來。這桌子沒限定歸誰使用,但這幾年幾乎是悠木專用。有外線電話,采訪方便。他在縣政府和縣警廳的記者俱樂部有座位,但他極少去那邊。各記者室都有負(fù)責(zé)人,若年長的悠木出場,人家避之不及。

        他上個月四十歲了,是報社里最資深的記者。他有種種外號,諸如“無任所游擊將軍”“獨行俠”之類。簡言之,就是沒有部下、隨心所欲地行動。羨慕的人多,投以同情目光的人更多。同期的人早就坐上了老總位置,甚至開始被越級提拔、出任主要城市負(fù)責(zé)人,例如高崎、太田;整整五年的人事懲罰——報社內(nèi)這樣的議論甚至傳到了悠木本人耳朵里。

        已經(jīng)五年了?他想。望月亮太是第一年當(dāng)記者,被分派到悠木手下。那時,悠木是報社跑縣警廳的頭目。望月看上去是個腦子好使的年輕人,但未及證實就去世了。

        那是望月派下來的第六天。毗鄰前橋的大胡町發(fā)生了交通死亡事故。摩托車被小汽車撞了,三十八歲的測量技師腦挫傷死亡。悠木命望月去“找臉”——找事故死亡者的近照,那是新人的任務(wù)。望月應(yīng)諾出門而去,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垂頭喪氣地返回記者室來。他找上門去,卻被正在做守夜準(zhǔn)備的街委會負(fù)責(zé)人粗暴趕走,說他這種時候要什么照片!

        再去一次,不行的話,找他的親戚、同學(xué)!悠木發(fā)出了這樣的指示,但望月不為所動,于是悠木暴躁起來,望月很正經(jīng)地問:“報紙為什么非要登死者的近照?”悠木不知所措了。雖然感覺沒干勁、沒毅力的記者年年增加,但是面對一開頭就沒干勁、沒毅力的記者,還是頭一次。他戳著望月的胸口吼道:“混賬!做生意就是這樣子嘛,登了照片就是好商品,所以要登。”雖然應(yīng)該還有其他表達(dá)方式,但當(dāng)時的悠木怒不可遏。

        望月咬著嘴唇?jīng)_出記者室。那是悠木最后一次看見他。一個小時后,他駕車出事了。在駛?cè)敫咂槭袃?nèi)的17號國道支線的十字路口時,與一輛十噸卡車猛烈碰撞,當(dāng)場死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翌日報紙上沒登出那位測量技師的近照,卻登出了望月的員工證近照,照片上的望月一副認(rèn)真正經(jīng)的模樣。

        望月的父母沒有鬧。他們和前去解釋情況的悠木毫無眼神交流,連怨恨的話也沒說,夫妻倆一直緊挨著,低著頭。

        報社內(nèi)的反應(yīng),總的說來是同情悠木的。悠木和望月的對話,通過當(dāng)時在場的副手佐山,傳遍了報社?!皵R誰都得生氣嘛!”這句話悠木都聽煩了,且每聽一次,肩膀都被拍一下。佐山力挺悠木。他利用休息日調(diào)查了事故死亡的測量技師,查清高崎市內(nèi)沒有技師的親戚和同班同學(xué),馬上得出結(jié)論:望月并非處于找近照中,而是在回家途中發(fā)生事故。他用“脫離戰(zhàn)線”四個字,一掃編輯部以外,主要是管理部門那些隱隱同情望月的論調(diào)。佐山行動力的源泉,似乎與他父親既可說是自殺、也可說是事故的死法相關(guān),這件事在漫長歲月里一直折磨著他母親。

        不予處分。這是報社對悠木的決定,可悠木并未因此而開朗起來,心頭的鉛塊反而更加沉重。對方是個連左右都分辨不輕的新記者,他實在應(yīng)該冷靜地和他說清楚道理:有近照的話,會提高報紙的紀(jì)實性,使報道更有說服力。這對于防止悲慘交通事故的再次發(fā)生會有作用。

        通過望月這件事情,悠木感覺自己沒有駕馭他人的能力。

        以前就有點兒直覺,悠木只能愛喜歡自己的人,盡管明白對方喜歡自己,也不能接受對方偶爾冷淡的表情和態(tài)度。當(dāng)知道對對方的要求太苛刻,終將無果時,就會陷入絕望當(dāng)中。所以,他一直跟別人保持距離,警惕對自己流露好意的人,不讓其進(jìn)入內(nèi)心。因為他不想受傷。

        這是他做了父親后明白的。從長子阿淳懂事時起,悠木心里就很不平靜。對這個完全信賴自己、撲進(jìn)懷里的小不點,他不知所措,因為他很開心。心想,自己開心得跟阿淳過于親近了。作為父親,不可能高高在上。他常常窺探兒子的神色,與其說是在意阿淳的成長,毋寧說是在乎阿淳如何看自己,今后還會一直尊敬、喜歡自己嗎?

        不久,他就討好阿淳了。不得了呀,真厲害,太棒啦,無心的夸獎泛濫,然后窺探阿淳的表現(xiàn)。只要阿淳高興,悠木心里就踏實。然而,一旦阿淳出現(xiàn)反抗的苗頭,充溢心中的愛就一瞬間變成深不知底的憎惡,事事處處對阿淳冷淡,有時還會動手。一感到被背叛,他的腦子里便一片空白,失去理性。

        也許是因為他從沒見過父親。年幼時,哭腫了眼睛的媽媽告訴他,父親人間蒸發(fā)了。他覺得“蒸發(fā)”這個詞好可怕,吞不下也消化不了,變成漠然的不安之后占據(jù)了他的心胸。也許他在某處干著什么事呢,可是我們連他的生死都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要離家出走?他遲疑著,沒問母親。家里一張父親的照片都沒有。他羨慕因戰(zhàn)爭失去父親的朋友。父親是無、是空白這一點,讓他感覺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一想到是被拋棄了,就很悲哀,也曾怨恨過。也有一個時期,稍稍抱著期待——與突然出現(xiàn)的父親面對面。就要念小學(xué)前,他曾每個晚上在鏡子前練習(xí)喊“爸爸!”。

        悠木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十三歲的阿淳已成長為眼神晦暗的少年。作為父親,應(yīng)該教他什么、傳授什么呢?現(xiàn)在還能重來嗎?可是首先,連重要的是什么、該教的是什么,悠木也不知道。

        望月的事雖不追究了,但悠木卻向當(dāng)時的編輯部長請示去留。不是因為感傷,而是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也沒有力量統(tǒng)馭下面的人。

        他認(rèn)為望月之死屬于自殺,不是情緒消沉,也不是不小心沒看見紅燈。望月恐怕是跟悠木同類的人,是對多不勝數(shù)的日常事情產(chǎn)生多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不惜抹掉一切的直率之人。所以,他對于望月之死本身,并沒有痛惜之情??墒恰?/p>

        在墓園遇見的年輕姑娘銳利的目光和望月父母死氣沉沉的面容,還是使他心情沉重。

        編輯部里的人多了起來。

        悠木寫完三十行的原稿,一邊用文件夾夾好,一邊起身。他伸長脖子看向桌子,見政治部的席位上有岸的長臉在。岸是跟悠木同期進(jìn)報社的開朗男子。

        “這是追加采訪,把它夾進(jìn)青木的原稿里面?!?/p>

        悠木把稿子往桌上一放,岸做了個抱歉的表情。

        “不好意思啦,麻煩您了?!?/p>

        “沒事,反正有空。”

        岸叫住就要走開的悠木。

        “出席傍晚的會議嗎?”

        “是什么會議?”

        “就那個無線話機(jī)嘛。”

        噢噢,悠木沒興致地點點頭。

        事情緣于去年,單線的上信電氣鐵道上發(fā)生了列車正面相撞的事故。現(xiàn)場附近只有一家民居,這家人的電話被《朝日新聞》的記者以分秒之差搶了頭條。然而,在跑步也需要十五分鐘的區(qū)間里,《北關(guān)報》采訪警方的記者因通信設(shè)備不足而五度往返。“如果無線話機(jī)太貴買不起,那就買信鴿吧!”年輕記者的這番賭氣話,終于觸動了總務(wù)部。

        岸遞上無線話機(jī)的商品目錄。

        “看來是要摩托羅拉公司的?!?/p>

        “反正要買的,索性買移動電話不好嗎?日本電視臺的真田吹噓過的?!?/p>

        “哦,那個又笨又大的家伙???不行不行,用不得的。又笨重,電池又只能用兩三個小時?!?/p>

        “即便是無線話機(jī),也得因錢而擱淺吧?聽說總務(wù)又嘆氣說上個月的訂單量也被《讀賣》和《上毛》蠶食了?!?/p>

        “可能吧。哎,你去嗎?”

        “算啦。我今晚要出去一下。”

        悠木這么一說,岸一臉醒悟的樣子,笑了:“聽說啦,聽說啦。去登山的吧?昨天偷兒露面時說了?!?/p>

        他說的是安西耿一郎的小偷胡子。悠木約了安西過來,想做一些了解。

        “您要登屏風(fēng)巖?那兒確實很荒涼。是從前自衛(wèi)隊猛烈掃射才打斷繩索的地方吧?”

        岸邊說邊轉(zhuǎn)過頭,有人喊他。以火暴脾氣聞名的副總追村向他猛招手。

        “哎,千萬小心啊。”

        岸小跑著離去,留下的表情跟他的話并不吻合:可你真能上去嗎?

        悠木也是同樣的心思。

        我真能搞定那陡峭的巖壁嗎……

        悠木返回窗邊的桌子,拿起聽筒,撥打了銷售部的內(nèi)線電話。過了兩點還沒覺得肚子餓,一直以為是暑熱和墓園那事的緣故,說不定這屏風(fēng)巖也是原因之一?悠木聽著接通的鈴聲,感覺身體有一點兒僵硬。

        說是地下食堂,實際上是半地下。從采光窗射下來的盛夏陽光,在地板瓷磚上清晰地顯現(xiàn)出窗框的影子。因時間關(guān)系,顧客只有悠木和事業(yè)部的兩個人,與其說聽見的是那二人的說話聲,毋寧說是洗物槽的聲音。

        銷售部沒有人接聽電話。雖然大白天房間里沒人難以置信,但那個部是怎么回事原本就搞不清楚。說主要工作是“維護(hù)”縣內(nèi)各地的報紙銷售店,但要問實際上在做什么,想起的就只有喝酒、打麻將、接待銷售店主而已。盡管如此,報社里還是確定其為堅持訂報制的重要一環(huán),接待費用不受限制。另一方面,它雖有“部”的名頭,卻是個小部門,成員不足十人,房間也很狹小,不亮堂。有人稱之為“黑匣子”,悠木深以為然。

        事業(yè)部的二人離席,食堂里只剩下悠木。他覺得涼的湯菜還行,于是要了冷面,但只吃了一半,就擱下了筷子。

        屏風(fēng)巖——

        無意識地倒抽一口冷氣。

        半個月前去踩線時,他提心吊膽,怕身邊的安西察覺到他心臟的怦怦直跳。那時還能寄望于“登山是在半個月之后”,而現(xiàn)在,真的就是明天了。

        屏風(fēng)巖的存在,在聽安西說之前就知道了。即使對登山?jīng)]有興趣,像剛才岸說的那樣,只要是住在群馬、上了一定年紀(jì)的人,記憶里都會跟自衛(wèi)隊射擊聯(lián)系在一起。

        事件發(fā)生在昭和三十五年(1960)悠木十五歲的時候。那條驚人的消息是:攀登屏風(fēng)巖正面巖壁的兩名登山會員墜崖,被繩索懸掛在半空。被發(fā)現(xiàn)時,二人均已死亡,這是用望遠(yuǎn)鏡觀察的結(jié)果。如何收容遺體是個問題。就算是前一年剛攀登上屏風(fēng)巖的超一流登山家,接近遇難現(xiàn)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遺體是懸掛在半空中。抬遺體下山是不可能的,因此采取了前所未聞的方法:請自衛(wèi)隊射擊打斷繩索。

        那是遇難事故發(fā)生后的第六天。應(yīng)縣知事的請求,陸上自衛(wèi)隊第一管區(qū)總監(jiān)部命令駐相馬原部隊出動。第一偵察中隊選出的十一名射手從距離一百五十米的巖場開始射擊,目標(biāo)是直徑僅十二毫米的繩索——而且繩索還在風(fēng)中晃動,很難打中。用過來復(fù)槍、卡賓槍、機(jī)關(guān)槍,耗費了一千二百三十八發(fā)槍彈,終于成功打斷二人的繩索。悠木曾采訪過一名射手,這人是負(fù)責(zé)遺體收容任務(wù)的前自衛(wèi)官。據(jù)他說,打斷了繩索的尸體像玩具一樣掉下來砸在巖壁上,反彈了四五次,然后從陡坡滑落下來。即使明白人已經(jīng)死了,還是很不好受。人也好,登山背包也好,感覺都四分五裂了。前自衛(wèi)官說著,目光看著遠(yuǎn)處。

        要攀登屏風(fēng)巖了。

        想想何以至此,不用說,只能是受了安西耿一郎唆使。事情始于約三年前,悠木在“游山會”上露了面,這是安西在報社內(nèi)部創(chuàng)立的。如無聊的會名所示,它不是真正的登山團(tuán)體,主要是辦比徒步旅行略好的山間或峽谷徒步活動,走完后再來個啤酒加燒烤的聯(lián)誼會。成員不拘男女,各部門均有人參加,連名義上的也算上,接近三十人吧。

        安西是中途入報社的,社齡不足十年,年齡比悠木大三四歲。第一次碰面時,安西就不容分說地定了:“咱們四舍五入算對等啦?!狈路鹗墙Y(jié)交儀式,他自來熟地把毛茸茸的胳膊架在悠木肩頭搖來搖去。這家伙讓人想起列入考試范圍的成語“豪放磊落”,這是十分難得的,但其別樹一幟的模式和超乎尋常的熱烈態(tài)度,令悠木有所戒備,盡量不正面接觸。

        但三年前輕易答應(yīng)參加聚會,想來是由于望月亮太那件事情,家庭方面也不大和諧。簡言之,他想到外頭去喝上一回,聽聽登山迷吹牛皮。

        聚會很無聊,只知道了安西此人除了登山,還很喜歡拜倫、恩德(1929—1995,德國兒童文學(xué)家?!g注)、《明日之丈》(日本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連載漫畫。——譯注)和山口百惠而已。

        然而,之后不久參加的妙義山尾根之行改變了悠木。悠木原本是推辭不了,無奈參加的,但他在那里卻有了出乎意料的體驗,雖然僅僅是登山而已。步伐漸漸沉重,可心卻輕快起來了。明明是一隊人在走,五感上(五種感覺,即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g注)卻是獨自一人走向空中。他為這不可思議的感覺而困惑,但這感覺是真實的。從孩提時一直沒有消失的、掛在心頭的郁悶迷霧,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還想回味這一感覺,于是每逢休息日便會登山,大都和安西一起去。悠木沒有說出被山吸引的理由,安西卻大為歡喜,每次悠木參加登山活動,他就把毛茸茸的胳膊搭在悠木的肩頭、脖子上,搖晃著他。

        不久,二人結(jié)伴前往巖壁。像受一種信念的驅(qū)使,悠木提出要攀登巖壁。他們主要攀登了榛名山的黑巖,據(jù)說有三四十米高。安西吹噓這是年輕時磨煉技巧的滑雪場。黑巖有好多副面孔:西稜線、十九號崖溝、金字塔面孔、大鋼板……

        巖石能夠讓悠木獨自一人,心無雜念地享受攀巖的過程。悠木發(fā)現(xiàn),這才是霧去天晴的瞬間。攀爬貼著半空的巖石,悠木很享受這樣的瞬間。

        遲來的登山家——安西常常這樣調(diào)侃“忘我攀巖”的悠木。二人之間的確萌生了某種相通的東西,但不同于親密無間。從某種意義上說,悠木利用安西,獲得了他想要的孤獨。幸虧安西不是細(xì)膩的人,悠木不用害怕被看透內(nèi)心,他可以盡情享受這種心無雜念。

        這三年里,悠木對安西的印象仍如初見時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喝酒、談笑、閑聊、搖晃別人的身體,就是這些事情的重復(fù)。雖同為《北關(guān)報》的員工,卻從不談報社或工作。悠木曾試著往壞處想:安西是銷售部的一員,除了接待,沒有其他可談的工作內(nèi)容;但他也從不問及悠木的記者工作,所以,還是對報社和工作沒有興趣吧。只有一次,悠木在醉意之下,說起了報社。安西用恩德作品中的話,委婉地制止了悠木:“那些是另外的事,另找時間說吧。”說好聽點,安西是享受人生的高手。在一般場合,他看起來就是個游手好閑、游戲人生、咋咋呼呼的人。

        然而,這樣的安西在攀登巖壁時看起來卻像換了一個人。沒有笑容,也不開玩笑,眼神異樣。即便是面對已經(jīng)了如指掌的巖壁,他也絲毫不露聲色。安西面對巖壁時很謙遜,有時甚至顯得膽小。

        提出攀登屏風(fēng)巖的是安西,是三個月前的事。不小心就答應(yīng)了?,F(xiàn)在想來,還真是不小心。

        “在這兒,在這兒!”

        熟悉的喊聲撞到食堂墻壁上引起回音,從四面八方敲打著耳朵。

        安西的羅圈腿吧嗒吧嗒走過來,令人吃驚的是他身穿紅色T恤衫。

        “找你呢,阿悠,我還以為你溜掉了。”

        “溜掉……?”

        一見悠木嚴(yán)肅的面孔,安西發(fā)出了爆炸般的笑聲,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開玩笑啦,開玩笑!”

        安西渾身是汗,連環(huán)繞嘴巴的小偷胡子也亮閃閃的。T恤的胸口部位汗津津的,如同嬰兒的圍脖。

        “那就按預(yù)定計劃進(jìn)行。嗯——七點三十六分從群馬總社出發(fā)的電車?!?/p>

        雖然谷川岳可通車到一之倉澤的出合,但安西提出,那樣的話,感覺出不來吧?搭上越線至土合站,從那里步行,到登山指導(dǎo)中心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前往一之倉澤,向屏風(fēng)巖正面巖壁進(jìn)攻——

        悠木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兩點半了。五個小時后從這里出發(fā)。緊要關(guān)頭了,悠木心潮澎湃。因為天氣太熱而放棄?安西不大可能提出中止或者延期的。

        “阿悠,是精神不振呢,還是有點怕?”

        “哪里,不是?!?/p>

        “你完全不必?fù)?dān)心——因為你跟著我嘛?!?/p>

        那無憂無慮的笑臉今天看著好可恨。

        “我沒擔(dān)心?!?/p>

        “我知道,我知道。我第一次時也這樣。身體想攀登,直發(fā)癢,可心情又是另一回事。跟告別童貞時一樣啦?!?/p>

        安西說話總是拐到奇怪的方向。

        “女人也這樣的吧?像百惠姑娘那種?!?/p>

        “誰知道?”

        “像阿悠你這樣,就足夠搞定它了?!?/p>

        悠木咂咂舌。

        “搞定什么?”

        “登上去?!?/p>

        話題又回到登山。

        “那種平時冷靜的人,一心一意,噌噌就上去了。腎上腺素激增,發(fā)瘋一樣地拿下高度。”

        “是這樣嗎?”

        “是這樣,就是所謂的‘巔峰體驗。”

        悠木不解:“‘巔峰……體驗?”

        “我沒說過?”

        “我第一次聽說?!?/p>

        “置身巔峰,興奮狀態(tài)達(dá)至極限,連恐懼感都被麻痹了?!?/p>

        “麻痹……?是說感覺不到害怕嗎?”

        “沒錯。一口氣沖上去,回過神時已在屏風(fēng)巖之巔啦??上部少R?!?/p>

        安西說著俏皮話,露出燦爛的笑容。似乎是為了緩解悠木的緊張。

        “來,阿悠,猜謎語?!?/p>

        “啊?又來了?”

        “問題是——安西耿一郎迄今幾次登上屏風(fēng)巖?”

        悠木鼻子哼哼,安西并不放過。

        “嚓、嚓、嚓,還有三秒。嚓——”

        “十次吧?!?/p>

        悠木不耐煩地答道。安西自夸登上屏風(fēng)巖的次數(shù),遠(yuǎn)比他登上去的次數(shù)多。

        “叮咚??晌野参鞴⒁焕涩F(xiàn)在還活勾勾地在這里?!?/p>

        “笨蛋,是活生生吧?!?/p>

        “哈,那里是笑點嘛。拜托了,阿悠。”

        安西伸出胳膊,隔著桌子搖搖悠木的肩頭。

        悠木嘆口氣。

        “不過,你攀爬沖立,是十五、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吧?”

        “嘿——阿悠……”

        安西把手圈成喇叭筒。

        “我耳朵都聽出繭了。”

        “自行車隔二十年也會騎的吧?都在我的DNA里,寶刀不老嘛?!?/p>

        “哦,是嗎?”

        悠木表示無言,也對自己的黏黏糊糊無言。

        他不是不想去谷川岳。也許會臨陣膽怯,但明日面對屏風(fēng)巖時,無論心中多么恐懼,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從那里逃走的。

        簡言之,他是不能接受。

        悠木要通過登山得到的東西,不是成功感。他不是想征服高山或者險峻的巖壁。要得到孤獨和心無雜念,榛名的黑巖一帶足夠了。可安西突然說要搞定屏風(fēng)巖,他也沒細(xì)想,就答應(yīng)干它一回??幸豢猩?,悠木便知道,自己身上不存在“山客”的素質(zhì)。與此同時,也多少引發(fā)了他對安西標(biāo)榜“山客”的厭惡感。

        你為什么要登山?

        這個根本的問題,悠木還未曾問過安西。

        悠木也有一種不想聽到回答的感覺?;畹锰煺妫乓凶託?,在無益的艱辛中張揚生命。人們對登山家所持的“純粹幻想”,悠木感覺抵觸,仿佛是在認(rèn)同自己生存于單位的微不足道。

        而且,“我登上了這樣的山”這種話,跟跑案子的記者揚揚得意地說出“我跑過這樣的案子”很相似。登過的山或者負(fù)責(zé)過的案子的內(nèi)容和數(shù)目,會成為該人的金字招牌,增強(qiáng)其發(fā)言影響力。其實不過都是自夸而已,只有一點差異:登山不是工作,是純粹的個人興趣愛好——那就更不要拿興趣向別人自夸了。他真想說,自己登去吧,別諸多宣揚。

        對方信口胡扯哲學(xué)性或者精神性時,自己真不知作何表情才好。因為登山這種行為本身,一點也不需要什么崇高的精神、非凡的能力。

        悠木自己明白,固執(zhí)的念頭以及拼命去尋找不起眼的素材,反過來說,無疑是對“山客”的一種敬意和向往。他還想象,盡管因凍傷而失去了幾根手指、腳趾,卻還要登山的強(qiáng)大意志是不可估量的,這樣的人已經(jīng)遠(yuǎn)超興趣的領(lǐng)域,擁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生死觀吧。

        說來悠木認(rèn)識的“山客”也就安西一個。他曾采訪過幾位登山家,但只是表面接觸,很難說走進(jìn)了他們的內(nèi)心。說實在的,悠木都疑心安西是否是真的“山客”。說是幾乎踏遍了國內(nèi)主要的山,要是這樣,怎么沒聽說過能博得喝彩的海外遠(yuǎn)征?首先安西并未加入任何一個山岳會,他就職于縣內(nèi)一流企業(yè)之一的《北關(guān)報》,在報社里半玩似的搞登山活動。在登山的世界里,他掉隊了。從某個方面看,安西有這樣的苗頭。所以,認(rèn)識登山者后,“為何要登山”這個必問的問題,悠木一直保留著。

        然而,他想問。

        明天要登有著“山客圣地”之稱的屏風(fēng)巖了。悠木要登沒有理由去登的山。如果安西是真的“山客”,就應(yīng)該有個像回事兒的攀登動機(jī)。這動機(jī)是什么?是能接受的說法嗎?他想問出個究竟,然后回味一個晚上。

        悠木把冷面的碗放在一邊,身子向前探出。

        “哎,安西,你,為什么要登山?”

        “為了下山嘛。”

        安西簡單地回答。

        悠木感覺像爬墻時被抽掉了梯子。

        “為了下山……?”

        “對,上山是為了下山嘛?!?/p>

        悠木默然。

        他不知該作何表情——這肯定是他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實際上,悠木覺得自己是一副不能釋然的表情。

        上山是為了下山。這就是常說的“返回的勇氣”嗎?

        不對吧。我問的不是登山的思想準(zhǔn)備,而是為何登山。

        不明白。上山是為了下山,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出乎意料,令人啞口無言。這就是“山客”的做派嗎?

        然而,安西閃亮的眼神里,絲毫沒有欺騙的意思。一如往常的面孔,正在尋找快樂,并且堅信馬上就能找到的單純面孔。

        這也是猜謎嗎?悠木突然這么想。

        要是的話,二人的感覺就差得太遠(yuǎn)了。他想,要是此時追問,對方笑稱是猜謎,自己可能真的會討厭眼前這個人了吧。

        悠木站了起來。

        “啊,去看看?”

        安西剛叫了杯冰咖啡。

        “那就搭電車吧。沒趕上的話,就在登山中心會合。明白?”

        “噢噢?!?/p>

        “開溜可是要罰款的噢?!?/p>

        “噢噢?!?/p>

        “拿出中年勁頭來吧,攀登屏風(fēng)巖也沒啥大不了的?!?/p>

        安西嘴里說著,左拳捅了悠木好幾下,仿佛《明日之丈》和打刺拳有關(guān)。

        悠木盯著安西的臉看。

        他那圓溜溜的快活的眼睛,令人聯(lián)想到面對著生日蛋糕的小孩子。

        悠木走出食堂。

        明天的登山讓人好郁悶。

        過了下午六點,編輯部的大房間擠滿了人。

        悠木在政治部的桌前看稿子。只因說了不出席無線話機(jī)的選定會議,就被迫為出席該會議的岸看家。

        頭版頭條已經(jīng)確定了。是關(guān)于三光汽船公司經(jīng)營出現(xiàn)問題,明天就可能申請企業(yè)重組法的報道。這家公司負(fù)債總額達(dá)五千二百億日元,是日本戰(zhàn)后最大的一次企業(yè)破產(chǎn)。社會部擅長跑案子的悠木平日雖不細(xì)讀政治經(jīng)濟(jì)版,但三光汽船實質(zhì)上的老板是河本國務(wù)相,這點兒情況還是知道的。這樣的話,事情即便到了破產(chǎn)這一步也還沒完吧,恐怕會帶出永田町的政治勢力呢。悠木剛這么想,帶著臨時標(biāo)題“河本提出辭呈”的共同社電訊便到了手邊,他又拿起了紅色鋼筆。

        左手相鄰的桌子是社會部田澤的,他手夾香煙,翻閱著森永糖果事件的剪報本。雖是同期進(jìn)入報社,但田澤從不主動跟他搭話,其固執(zhí)令人折服。十五年前兩人一起負(fù)責(zé)追蹤殺妻案,卻只有悠木拿到了社長獎,田澤至今仍對此事介懷。盡管悠木是岸的“代打”,但田澤似乎不能接受悠木坐在“上座”,時不時地咂咂舌,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不快。

        悠木剛處理好三光汽船的相關(guān)報道,在東京出差的青木就正巧打來電話。

        “今天不好意思了。采訪的事情怎么樣?”

        “噢,很容易的。給你弄好啦?!?/p>

        “感謝。回頭我請客。”

        “無所謂啦。有什么要吩咐嗎?”

        “噢,是靖國神社那事,中曾根15日的參拜正式定下來了?!?/p>

        據(jù)青木說,官房長官藤波在自民黨內(nèi)的會議上正式表明了,只是參拜方法和玉串費用的處理還沒有確定而已,往后會成為焦點。青木有點激動地解說著情況,他匆匆掛斷電話,說還要繼續(xù)采訪。

        悠木望了一眼墻上的時鐘。

        六點四十分,看來會議拖長了。除了岸,部長、副部長、社會部長的桌子也空著。

        試著倒過來算:走到群馬總社站花不了三分鐘,但電車是七點三十六分開出,所以得七點半出門。他打算在值宿室換上登山服,悄悄從后門出去。換衣服需要十分鐘,那么七點二十分左右走出這個房間就行。

        “最高氣溫31.9度哇!”

        有人叫嚷著。氣溫好像并沒有體感那么高,那么是濕度的關(guān)系了——今天這么悶熱,他想。這時房間入口出現(xiàn)了粕谷編輯部長的大肚皮??磥頃h終于結(jié)束了。

        “挺般配的嘛?!?/p>

        粕谷往部長室走,從悠木身后過去時說道。

        調(diào)侃的口氣。初春時節(jié),粕谷向悠木打招呼,問他是否想去地方部任職。任務(wù)是領(lǐng)導(dǎo)縣以下分社的零散記者。不需要部下,悠木就這樣拒絕了。粕谷嘟囔著,臉色難看地發(fā)泄不滿:“不能就你一個這么特殊……”

        悠木明白粕谷想說的話。是前任部長受理了悠木請示去留的辭呈,讓悠木“單獨打游擊”的。自那時起過了五年,部長也換成粕谷了??傻浆F(xiàn)在悠木還沒有升格為頭目,這一事實引人猜想。望月亮太的事件,表面上報社“不予處分”,實際上是把他掛起來了吧?事實是因為悠木愛這樣子,這對于統(tǒng)管編輯部的粕谷而言,自然是集千萬疑惑于一身了。粕谷真心想盡早讓悠木當(dāng)上個什么頭目,堵住眾人的嘴。

        而且最近提出希望像悠木那樣上班的年輕人增加了。當(dāng)一輩子記者——這是任何一個當(dāng)記者的人都展望過的理想狀態(tài)。把升職置于腦后,直到最后都在現(xiàn)場執(zhí)筆,作為記者,這種想法肯定是健全的證明。可如果把目光轉(zhuǎn)向報社的現(xiàn)實情況,能始終堅持當(dāng)一輩子記者的,都是被上頭認(rèn)為無能而輾轉(zhuǎn)于山區(qū)分社的人。也就是說,悠木的存在,改變了這一現(xiàn)實。年輕記者對“四十歲仍待在總部打游擊的記者”產(chǎn)生了浪漫的想象。

        當(dāng)然,悠木沒有對此推波助瀾。且不說記者多得很的大報社如何,原本人手就少的地方報紙,要是再增加一些自作主張的記者,就難以收拾了。作為部門的負(fù)責(zé)人,粕谷考慮早早排除壞榜樣也不過分。

        悠木也認(rèn)為現(xiàn)在的位置待不了多久。這個春天好歹過了,但似乎給自己的暫緩執(zhí)行期是一年。明年春天還拒絕赴任的話,報社里應(yīng)是留不得了,也許得被遣往事業(yè)部或廣告部,甚至宇都宮或足利的分社去。十年前就要擴(kuò)大推銷的,可如今櫪木的銷售量幾近于無。派往分社意味著委婉地勸告退職。

        “挺般配的嘛”,粕谷的這句話在耳畔回響了好一會兒。雖然很想回一句“任你派遣”,但是自己只知道干記者的工作,很難想象干別的事情的模樣。

        悠木又看看時鐘。

        過了七點,會議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岸卻還沒回來。

        他突然想:要不給家里打個電話?還沒告訴弓子明天登山。妻子從年輕時就習(xí)慣了做記者的妻子,至今丈夫一夜不歸也跟沒事一樣。可是,明天不是采訪案子,而是去屏風(fēng)巖。悠木自嘲似的想象著留遺書之人的心情,拿起了話筒。

        沒有人接電話。帶阿淳上補(bǔ)習(xí)班?家門前的巴士站,一個小時只有一班車,錯過了就要弓子開車送。如果是這樣,為什么連由香也不在呢?暑假里的運動夏令營說是六點鐘結(jié)束。

        想了也是白想。除了補(bǔ)習(xí)班和運動夏令營以外,悠木對孩子的其他事情都一無所知。

        放下話筒時,看見追村副部長走向自己桌子的背影,悠木小跑著追上去。

        “副部長?!?/p>

        追村轉(zhuǎn)身過來,那臉上好像總有什么牢騷似的。

        “什么事?”

        “岸還在會議室嗎?”

        “噢噢,他在跟總務(wù)說話?!?/p>

        悠木在心里咂舌。已經(jīng)七點十五分了。

        “聽說你要去登山?”

        悠木離開了時鐘的目光又回到追村身上。

        “對,我想走了?!?/p>

        “別跟那種家伙攪在一起為好?!?/p>

        追村低聲說,他眼角帶著怒氣。

        那種家伙……?

        他肯定是說安西。

        悠木不知所措,但也沒有追問。編輯部入口處出現(xiàn)了岸的長臉。他因為和等等力社會部長說著話,挪動緩慢。

        悠木返回桌子。他收拾了一下桌面,擺好由岸接手的、弄好的稿子。旁邊桌子的電話響了起來。他不予理會,但鈴聲不止。他掃了一眼,沒看見田澤,可能上洗手間之類的?

        他無奈拿起話筒。對方是跑縣警廳的頭兒佐山,悠木離開后,他由副職提升為正職,連續(xù)干了五年。他察覺到接電話的是悠木,高興地“咦”了一聲,便馬上收住,說起了案子。

        “阿悠,你們那邊沒有議論紛紛?”

        “什么事情?”

        悠木一邊環(huán)顧編輯部一邊問。吵鬧依舊,但不像在說特別的事情。

        “沒說什么特別的事?!?/p>

        “是嗎,時事通訊的家伙在電話里說了奇怪的事情?!?/p>

        就是說,是在縣警廳記者室偷聽到的。

        悠木在意時間,趕著說話。

        “說了什么?”

        “波音飛機(jī)消失了——我聽見這樣說的?!?/p>

        波音飛機(jī)……?

        悠木思索的目光望向空中。

        目光的焦點對上了書架上的電視畫面,NHK新聞。

        旁邊傳來一聲“喂!”。田澤回來了,要他讓開。悠木站起來,但目光依舊凝視著電視中出現(xiàn)的新聞快報文字。

        “日航波音飛機(jī)在雷達(dá)上消失”

        “喂!快看!”

        編務(wù)部那邊有人大喊。

        “嘩啦”一下,電視機(jī)前聚集起人群。

        “摔下來了?”

        “摔不了吧——波音飛機(jī)?!?/p>

        “那,是雷達(dá)故障?”

        “消失地點是哪里?”

        電視機(jī)前圍了兩三圈人墻。有畫面的報道還沒出來。

        悠木走向編輯部門口。他半個人已經(jīng)在走廊了,眼睛還看著人墻里的畫面。再不走趕不上電車了。

        萬一波音飛機(jī)墜落,報紙就要從頭做起了。盡管如此,最忙的還是處理共同社電訊和排版的內(nèi)勤的同伴,只要乘客當(dāng)中沒有本縣的人,記者就沒什么事情。當(dāng)然,若飛機(jī)墜落在群馬縣內(nèi),就另當(dāng)別論。

        聽完墜落地點就走,悠木做出決定。等了幾分鐘,然而沒有進(jìn)一步的情況報道。

        悠木走出房間。像某人說的,群馬沒有波音飛機(jī)的航線。留心概率極低的事而誤了電車,該是安西所謂的“脫逃”吧。

        他邁步走在走廊上。就在此時,身后傳來共同通訊社發(fā)稿的“嗶嗶”聲。編輯部墻上安裝了發(fā)稿的揚聲器。傳送信息前,揚聲器會發(fā)出“嗶嗶”聲。

        急迫的聲音傳出走廊:“共同通訊社新聞快報!日航波音飛機(jī)在橫田基地西北數(shù)十公里處消失!重復(fù)——”

        悠木止住腳步。橫田基地西北數(shù)十公里處——那是在哪里?猛然間沒有概念??墒?,不遠(yuǎn)。

        他快步返回編輯部。

        大房間里人聲鼎沸,各處桌子上攤著地圖。

        NHK新聞更新了快報。

        “運輸省公布:日航123次航班在埼玉、長野縣境內(nèi)從雷達(dá)上消失?!?/p>

        不是群馬……

        “哦……”夾雜著嘆息的聲音,緊接著一瞬間,“嗶嗶”聲大作,這是共同社發(fā)出最大級別新聞的前奏。

        “日航123次航班可能墜落于長野、群馬縣境內(nèi)!”

        巨大的聲浪震撼著編輯部,分不清是怒吼還是驚呼?!爸姓校 庇腥撕俺龅倪@句話,也許代表了眾人的心聲。

        揚聲器報出乘客和機(jī)組人員人數(shù),仿佛跟蹤追擊。

        524人——

        房間里瞬間鴉雀無聲。

        誰都能想象得到這個數(shù)字有多大。《北關(guān)報》全體員工511人,整個報社毀滅,還余下13個空位。

        “作為一起單獨的航空事故,這是世界最大!”

        隨著資料室人員的話,整個樓層清醒過來。

        “呼全體外勤的傳呼機(jī)!”

        “東京!查詢羽田機(jī)場!”

        “打日航電話!找乘客名單!”

        悠木直愣愣地站在門口。

        他心頭在燃燒。

        我想去現(xiàn)場!

        那不是大火,但這愿望卻像導(dǎo)火線一樣,是爆炸的預(yù)兆。

        可是……

        還不清楚,群馬、長野、埼玉,波音飛機(jī)究竟墜落在哪里?

        “悠木?!?/p>

        他循聲轉(zhuǎn)過臉,粕谷部長向這邊走來。

        預(yù)感不妙——粕谷那疑惑的眼神讓他這樣想道。

        “你來干這個。”

        不由分說的嚴(yán)峻口吻。

        “由你領(lǐng)頭,全權(quán)指揮事故報道,直到最后?!?/p>

        悠木身體僵硬。

        要擺開架勢,推動下面的人。

        屏風(fēng)巖從腦海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咬著嘴唇的望月亮太。

        罰款、罰款……

        他感覺遠(yuǎn)遠(yuǎn)聽見安西開玩笑的聲音。

        仿佛是戰(zhàn)爭開始了。

        日航空難報道總指揮·悠木——黑板上大大地寫著這幾個字。

        在桌子堆的空位設(shè)置了“總指揮席”。轉(zhuǎn)為“副手席”的田澤把森永糖果事件的剪報本往桌子上砸,罵道:“這是干嗎!”

        沒空理會了。

        晚上八點至九點之間,悠木處于吵鬧的坩堝底。事故的零碎信息像雨點般從頭頂降下來。四面八方飛來怒吼,在挨揍的沙袋狀態(tài)中,斷斷續(xù)續(xù)的信息開始呈現(xiàn)一個事實:失去聯(lián)系的,是從羽田機(jī)場出發(fā)飛往大阪的日航123次航班,波音噴氣式客機(jī),由美國波音公司制造的747SR機(jī)。機(jī)組人員15人,乘客509人。飛機(jī)滿載盂蘭盆節(jié)回鄉(xiāng)的人和出差的人。

        123次航班在下午六點十二分飛離羽田機(jī)場。六點三十一分,飛機(jī)在伊豆大島西約五十五公里附近發(fā)出緊急呼叫。六點四十一分,駕駛員用無線電報告羽田的日航指揮中心:“機(jī)體右側(cè)最下部艙門損壞,機(jī)艙內(nèi)氣壓下降,正在實施緊急降落?!敝髢纱伟l(fā)出“操作失靈”的信號,與123次航班的聯(lián)系便斷了。

        六點五十四分,123次航班的機(jī)影從運輸省東京機(jī)場事務(wù)所的雷達(dá)上消失。美軍橫田基地的雷達(dá)也是同樣的,飛機(jī)肯定已經(jīng)墜落了。不久,長野縣南佐久郡川上村的居民報告警方:“從埼玉方向低空飛來的飛機(jī),墜落于群馬和長野兩縣交界附近的山中。葡萄崖南面冒起紅火和黑煙?!?/p>

        七點十三分,美軍C130飛機(jī)在橫田基地西北五十四點四公里附近地點發(fā)現(xiàn)了燃燒的飛機(jī)。七點半,航空自衛(wèi)隊百里基地的RF偵察機(jī)也確認(rèn)了燃燒的事實。現(xiàn)場是海拔一千五至兩千米的山岳地帶……

        悠木斜睨了一眼墻上的時鐘。

        剛好九點半。悠木揮退前后左右向他桌子探身過來的人,把手伸向電話。他打了佐山的傳呼機(jī)。佐山應(yīng)該在縣警廳本部的警備二課,二課在八點前設(shè)置了“日航失蹤航班對策室”。

        佐山馬上回應(yīng)了。

        “是哪邊?”

        悠木突然問道。是墜落在群馬還是長野,對于《北關(guān)報》至關(guān)重要。如果墜落在群馬,那就是“我們的事故”,報社要全力以赴進(jìn)行采訪。

        “還不知道?,F(xiàn)在看來長野的可能性大一些,我們或埼玉的可能性也還存在。”

        悠木用手掌使勁按住空著的右耳。頭頂上,編務(wù)部和社會部的人在爭論。共同社的揚聲器似乎也壞了,一直“嗶嗶”響。

        悠木也不得不大聲說話。

        “為什么不知道?美軍和自衛(wèi)隊不是報出距離了嗎?”

        “這個呀,據(jù)說是用在橫田的空中導(dǎo)航儀測算的,這玩意兒不大精確,幾公里的誤差是肯定的?!?/p>

        悠木肚子里嘀咕:雖說判明墜落地點是時間問題,但這樣往下拖,可能拖到截稿時間了。

        “縣警廳的動靜呢?”

        “正陸續(xù)前往葡萄崖。這里的對策室升格為對策本部了??磥斫裢碇畠?nèi)也會在上野村建立當(dāng)?shù)乇静??!?/p>

        這個葡萄崖是群馬縣和長野縣的縣界。報社方面已經(jīng)從縣警廳記者俱樂部派出攝影記者四人、從高崎和藤岡的分社各派出一人,前往當(dāng)?shù)亓?。安西指點說,沒有經(jīng)驗和知識的人夜間進(jìn)山,是自殺行為。在車內(nèi)待命,即使錯過了也不許進(jìn)山——悠木向六名記者下達(dá)了嚴(yán)格的命令。然而,如果縣警廳設(shè)立當(dāng)?shù)貙Σ弑静?,守候在這個既有電話又有信息的當(dāng)?shù)乇静坎攀敲髦堑?。悠木決定,《北關(guān)報》采訪前線基地也設(shè)在那里——多野郡上野村村公所。

        話筒那邊突然傳來佐山熱切的聲音,可能他在尋找提出的時機(jī)吧:“阿悠,讓我也去現(xiàn)場吧。”

        “你是頭兒,縣警局這邊怎么辦?”

        “讓跑政府部門的人過來就行。總之,你讓我去吧。”

        “是不是墜落在我們這邊還不知道呢?!?/p>

        “阿悠——”

        佐山的聲音變得具有進(jìn)攻性:“那沒有關(guān)系呀,世界上最大的航班事故就發(fā)生在身邊啊。管它在我們這邊還是在長野,記者就該在現(xiàn)場吧?!?/p>

        “稍等一下?!庇颇径谝痪?,便掛斷了電話。

        他心中有微微的嫉妒。

        踏上世界最大的“山峰”。佐山的意思是,他恰逢其時。

        悠木環(huán)顧著騷動的編輯部。

        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了,比平時多三倍的人在活動。在這個搖滾演唱會般吵鬧的樓層里,以悠木的年齡為界,年長的男人們明顯缺乏激情,這是想掩飾也掩飾不了的。盡管面對著前所未有的最大級別事故,他們?nèi)粤髀冻霾黄饎呕蛘呤虏魂P(guān)己的表情。鄰桌的岸是這樣,田澤鬧別扭也絕不只是被安排為副手而已。

        因為悠木也是同樣的心情,所以他明白。

        說起群馬縣里的所謂“事件”,就是指“大久保事件”和“聯(lián)合赤軍事件”。大事件的形容不當(dāng),對于地方記者而言,這是“空前絕后的事件”。在“大久保事件”里,一連有八名女子被強(qiáng)奸殺害,埋尸于榛名山中?!奥?lián)合赤軍”更凄慘。僅在縣里的山岳秘密據(jù)點,就有十二人被私刑虐待致死,更進(jìn)一步發(fā)展為電視直播的、震撼全國的“淺間山莊事件”。兩起事件相繼發(fā)生于昭和四十六年(1971)、昭和四十七年(1972)。所以那個時期當(dāng)記者的人經(jīng)歷了這兩個“不會再有的事件”。

        兩件事情連起來說,就叫作“大久保聯(lián)赤”。那時當(dāng)記者的大多數(shù)人,經(jīng)過這兩件事之后,他們的記者人生為之改變。一言以蔽之,就是“揚揚自得”。十三年間,一直吃著事件遺產(chǎn)的老本。用“大久?!钡耐伦艟?,用“赤軍”的功勞讓后輩記者閉嘴,像做了什么大事的人似的,一直很張揚。

        就像是拿了奧運金牌——即使之后完全出不了成績,也一輩子擁有金牌了。管它作為記者有沒有能力,脖子上掛一塊生了銹的“大久保聯(lián)赤”獎牌,在報社昂首闊步,每次縣里發(fā)生其他事件或事故,只要比一比獎牌的成色,就很有優(yōu)越感了。

        當(dāng)時跑縣警廳的追村副部長和副手等等力社會部長的這種意識尤其強(qiáng)烈。而他們屬下的悠木也好,岸也好,田澤也好,都踏足過現(xiàn)場,反復(fù)品味著“躬逢其事”的幸運。

        美好的舊時代在今夜終結(jié)了。

        世界最大的航班事故……一瞬間,獎牌成色減退了。不,恰當(dāng)?shù)卣f,知道有比金牌更加耀眼的獎牌了。

        雖有一絲沮喪,但悠木更感到安心。他覺得,十三年來他就等著這一天了。以“大久保聯(lián)赤”支撐著自己的記者生涯,他隱隱地一直心有不甘。

        粕谷部長的想法很復(fù)雜吧,早早指定悠木為頭兒,理由應(yīng)不單純是只為明年春天的安排吧?!按缶帽B?lián)赤”那時,他是社會部的頭兒,失去了踏足現(xiàn)場的機(jī)會。為管理成長起來的追村和等等力,他也很頭疼,所以他不想重蹈覆轍。如果把“大久保聯(lián)赤”時代留下來的最資深的記者,與迄今世界最大航空事故的現(xiàn)場隔離,則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是這么盤算著在悠木脖子上套上枷鎖的。

        關(guān)鍵就是現(xiàn)場。

        無論怎么發(fā)號施令,都不等于報道事件。身為記者,只能說并夸耀自己在現(xiàn)場體驗的事情。

        安西的臉掠過腦海。對他而言,“現(xiàn)場”只有屏風(fēng)巖。他沒來任何消息,應(yīng)該是獨自搭乘電車了吧。從時間上看,早就抵達(dá)土合站了。他肯定一邊哼著《明日之丈》主題歌,一邊邁著羅圈腿走向登山指導(dǎo)中心。

        我有安西,他突然這么想。

        不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佐山,即便現(xiàn)場在長野一側(cè),自己作為鄰縣報社的記者,也不能無視。明天,太陽一升起來,就得派好幾位記者進(jìn)山了吧?,F(xiàn)場的海拔高度,與谷川連峰相匹敵。若還是平日人們不去的山,就沒有登山線路之類的了。要往那種地方派沒有爬山經(jīng)驗的記者,想想也讓人不寒而栗。然而,如果有安西帶路,則危險性大大降低。不,如果是各報社競相趕往墜落現(xiàn)場,安西的支持要比任何人更強(qiáng)有力。

        不妨試試往安西家打電話。他想,安西被自己撇了,一氣之下跑回家,也不是可能性為零的。

        “您好,安西家?!?/p>

        太太小百合接了電話。因為悠木好多次被安西毛茸茸的胳膊拉到家里,所以他對安西太太,比對任何其他同事的太太都熟悉。

        “我是悠木,夜里打攪不好意思?!?/p>

        “噢噢,是悠木先生。”

        小百合控制著愉快的聲音。

        “他回家了嗎?”

        “咦,不是今晚一起登……?”

        悠木輕松下來。

        他告訴小百合,自己因航班事故進(jìn)不了山,怕安西擔(dān)心。小百合發(fā)出吃驚的“呵、呵”的聲音,她似乎把眼前的電視畫面與悠木的話結(jié)合了起來。他留話說,如果安西回家了,請馬上跟他聯(lián)系。假如墜落現(xiàn)場在群馬這一邊,今后得數(shù)十回往山里送記者了。

        悠木翻開筆記本。

        抓不到安西,不妨退而求其次,就是“登山會”。它無疑是個半玩性質(zhì)的會,但說到登山,至少不是外行人,成員之中,有幾個人也熱愛攀巖,可以使用。悠木拿定主意,列出五人名單,給之中腿腳最強(qiáng)的廣告部的宮田打了電話。

        隨即宮田本人接了電話。悠木說了事情,宮田豪興大發(fā),馬上要趕來。悠木請他聯(lián)系其他四人,做好準(zhǔn)備待命,然后掛了電話。

        岸來搭話,他皺著眉頭。

        “要動用山間徒步的人嗎?”

        “噢?!?/p>

        “可是,都是其他部的吧?”

        “丟卒保車嘛。要是記者在山里迷了路、受了傷,還談什么采訪?!?/p>

        “先跟上頭打個招呼為好吧?”

        “不必。那些人,要總務(wù)購置無線話機(jī),花了一年!”

        悠木不禁挖苦他們。真進(jìn)山了,沒有通信手段是很致命的?!侗标P(guān)報》的記者,爬上山、采訪了墜落現(xiàn)場,還非得下了山,才能向報社發(fā)出哪怕一行字的稿子。即便途中發(fā)生突發(fā)事件,也不可能告訴報社。

        悠木吐一口粗氣。

        引入無線話機(jī)的拖而不決,跟“大久保聯(lián)赤”絕非無關(guān)。當(dāng)時的采訪記者在零度以下的山上來回奔跑,蹬自行車找?guī)坠锿獾碾娫?。記者就是這么回事,別以為會有好事……不妨說,超乎尋常的精神力量,大大推遲了《北關(guān)報》的報道方式現(xiàn)代化。

        自己也是“戰(zhàn)犯”之一么?悠木在心里苦澀地問自己。

        “嘿,快看!”

        “啊!有了,就是他!”

        墻邊“名單班子”發(fā)出近乎驚叫的聲音。悠木派了五人,專門從日航公布的乘客名單里找出跟本縣相關(guān)的人。

        有一個人是農(nóng)大二高棒球隊隊員的父親。他搭乘123次航班前去為甲子園第二戰(zhàn)加油的時候,心中一定躍動著兒子球場上的英姿吧。

        默禱。片刻之后,眾人喊了起來:“趕緊找近照、采訪家人!”

        “聯(lián)系大阪方面、大阪的甲子園采訪組!”

        “替換社會版!”

        時間過了十一點。

        決定把截稿時間延長一個小時,但也就只剩兩個小時而已。編務(wù)部開始排頭版。主標(biāo)題是“日航波音客機(jī)墜落燃燒”,旁側(cè)是“乘客機(jī)組524人無望?”??墒恰?/p>

        即便此時,都還沒有確定墜落地點。

        “地點還不知道嗎?!”

        追村吼道,他一觸即發(fā),仿佛責(zé)任在悠木。

        悠木也嘟囔著回答:“要忙活著換版了,請跟制作和輪轉(zhuǎn)方面說好?!?/p>

        電話隔開了二人。

        是佐山打來的,他壓抑著激動的聲音:“好像是我們這邊!”

        剎那間,有一種東西從悠木身上掠過。

        停了片刻,悠木說道:“說根據(jù)?!?/p>

        “對策本部剛剛收到目擊信息:葡萄崖冒起白煙,從方向看是群馬一側(cè)。長野和埼玉的警車無線電報告也是這樣?!?/p>

        “請等一下?!?/p>

        悠木讓佐山等著,他站了起來,拿起麥克風(fēng):“群馬可能性大!”

        五十張面孔轉(zhuǎn)向悠木。隨即,眾人的聲音匯合,震撼著大房間。

        聽筒剛貼近耳朵,佐山的聲音便震動著耳膜:“可以了吧?請讓我去現(xiàn)場!”

        悠木一時難以回應(yīng)。佐山像獵犬一樣追蹤獵物,前腳扒著地皮。他好不容易才拉住脖套——這是悠木的心境。

        想讓他去,但動用了跑縣警廳這邊的頭目,外勤記者就失去了核心。如果真是墜落在群馬,悠木從明天起就得指揮二三十名記者。

        他沒有駕馭這么多人的自信。

        心底里升起祈禱般的念頭:但愿是在長野……

        這樣一想,他更沒有了底氣。

        悠木除了佐山之外,沒有可靠且知心的記者了。三十三歲,做了十年的記者,在年輕人中也深受信賴。把指示系統(tǒng)匯集到佐山身上,通過佐山調(diào)動其他記者。除此之外,他想不到這次行使“全權(quán)”的方法。

        在望月亮太的事情上,自己欠佐山一個人情。不是悠木求他幫忙的,反而有制止的意思。但作為結(jié)果,不能否認(rèn),佐山救了他。望月是“脫離戰(zhàn)線”——如果沒有佐山的口才,且不說編輯部,總務(wù)部就能給他弄個處分。

        就希望給這位佐山一個好印象——他私下也有這個心思。都因父親而受苦,有時他感覺小七歲的佐山像自己的弟弟似的。

        “阿悠——”

        “好的?!?/p>

        悠木被攻克似的說道:“你去吧。但是,看了現(xiàn)場后,要盡快返回,鞏固本部。還有,天亮前絕不要登山。知道嗎?”

        “明白?!弊羯娇邶X清楚地說,“謝謝。嗯……請配一個攝影記者。”

        “沒有。除了派往葡萄崖的,都在甲子園?!?/p>

        “哦,是嗎。那就帶上我的神澤去。好,我走啦。”

        “等等?!庇颇净琶φf道,“廣告那邊有個宮田,你帶上他去。”

        “啊……?”

        不解的聲音。

        “你不認(rèn)識?廣告策劃的——”

        “我認(rèn)識呀?!?/p>

        佐山打斷他。

        “戴黑框眼鏡的家伙。我為什么非帶上他不可?”佐山說。

        “他懂登山。一定會有用?!?/p>

        “我不需要?!?/p>

        佐山很干脆。

        “別開玩笑了,我可是要大干一場的。那種游山逛水、信口開河的家伙,只會礙事?!?/p>

        佐山說的是:別玷污了我們的工作。

        悠木感覺額頭一陣發(fā)涼。

        如鯁在喉。

        ——沒見過世面的記者,別信口開河……

        另一個粗暴的他在抬頭。不,那也許是悠木一直否定這十三年的“大久保聯(lián)赤”一代的自負(fù)心吧。

        他沒說話,掛斷了電話。

        支在桌面的手肘感覺到震動。是田澤晃腿的腳尖踢到了悠木的桌腳。

        “別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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