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萍
(安徽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 工商管理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安樂哲(Roger T. Ames,1947-),當代美國漢學家,美國中西比較哲學的領軍人物。熱愛中國哲學,長期致力于中國典籍的詮釋和中國文化的推廣,由此獲得“孔子文化獎”,被特聘為山東省首批“儒學大家”。在整個古代儒家的文獻中,《中庸》或許是最具哲學性的,安樂哲《中庸》譯本最能體現(xiàn)安樂哲的翻譯思想和他對中國哲學的理解。安樂哲對《中庸》的哲學性詮釋也使其《中庸》譯本在數(shù)十種《中庸》譯本中脫穎而出,別具特色。本文以安樂哲英譯《中庸》為例,重點研究安樂哲的過程哲學翻譯思想,探索他的翻譯對象、翻譯理論假設、翻譯目的和翻譯方法。
1966年夏,安樂哲以加州雷德蘭斯大學文理學院交換生的身份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之后他開始接觸儒家哲學,并很快被中國哲學的思想藝術魅力折服,立下研究中國哲學的志向。無奈那個時代的西方世界沒有一所可以系統(tǒng)學習中國哲學的院校,他只得奔波輾轉于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臺灣大學、倫敦大學、劍橋大學,終在倫敦大學獲得古代中國哲學經典博士學位,歷時13年才得以完成曲折漫長的中國哲學求學路,當年的青蔥少年已至而立之年。
在倫敦大學完成學業(yè)后,安樂哲獲得夏威夷大學哲學系(1)夏威夷大學哲學系是20世紀30年代由陳榮捷等人努力創(chuàng)辦的,在西方哲學界獨樹一幟,是西方唯一授予中國哲學、日本哲學、印度哲學、佛教哲學以及伊斯蘭教哲學博士學位的哲學系。的教職。此后,安樂哲深耕中西比較哲學,陸續(xù)發(fā)表了一系列中西比較哲學著作(2)安樂哲的比較哲學學術著作頗豐,個人著作有《主術:古代中國政治思想研究》(1983)、《自我的圓成:中西互鏡中的古典儒學與道家》(2006),以及演講叢書《和而不同:比較哲學與中國會通》(2002)。安樂哲還和郝大維(David L. Hall, 1937-2001)合著了6部中西比較哲學專著:《透過孔子而思》(1987)、《期待中國:探求中國和西方的文化敘述》(1995)、《孔子哲學思微》(1996)、《由漢而思:中西文化的自我、真理與超越》(1998)、《漢哲學思維的文化探源》(1999)、《先哲的民主:杜威、孔子以及民主在中國的希望》(2002)。,并與人合譯了多部儒家哲學經典著作,取得豐碩的學術成果。從1993年至今,他先后與人合譯了7部典籍:《孫子:戰(zhàn)爭的藝術》(1993年,與劉殿爵合譯) 、《孫臏:戰(zhàn)爭的藝術》(1993年,與劉殿爵合譯) 、《原道》(1998年,與劉殿爵合譯)、《論語的哲學詮釋》(1998年,與羅思文合譯)、《切中倫常:中庸的英譯與新詮》 (2001年,與郝大維合譯) 、《道德經:使此生富有意義》 (2002年,與郝大維合譯) 、《孝經》 (2009年,與羅思文合譯)。在安樂哲看來,這些中國典籍最能體現(xiàn)中國哲學思想。懷著對中國哲學的熱愛,安樂哲前后花了16年時間翻譯這些中國典籍。
此外,安樂哲還熱衷于儒學的推廣和國際化。得益于他的提議,夏威夷大學創(chuàng)辦起中國研究中心。2014年,安樂哲在夏威夷大學促成了世界儒學文化研究聯(lián)合會,這極大地溝通了中西哲學。2016年,安樂哲結束了夏威夷大學任教生涯,前往中國北京,成為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2017年,“翻譯中國”項目(3)“翻譯中國”項目為期五年,以翻譯一些由山東省政府和文化部頒發(fā)的“孔子文化獎”得主的著作為始點,擴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領域卓有建樹的學者的代表作,同時也把安樂哲、羅思文等西方哲學家的儒學著作譯成中文。該項目旨在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真實、準確地展現(xiàn)給世界。正式啟動,已至古稀之年的安樂哲組領團隊,不遺余力地推廣中國文化。
安樂哲在臺灣大學學習期間就意識到西方哲學或者說歐洲哲學一統(tǒng)天下的狀況和中國哲學被嚴重邊緣化的處境,中國的學說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哲學”[1]18。一直以來,中國哲學文獻的翻譯被嚴重“基督教化”,充滿西方傳統(tǒng)哲學的概念和語言。為了糾正西方學術界對中國哲學的誤讀,安樂哲必須重譯中國哲學典籍以還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真實面目。
安樂哲在《中庸》英譯本前言表明了翻譯目的:“我們在此提供一種哲學性的詮釋……所采取的方式是允許西方的哲學家們能夠以一種富有成果的方式參與其中……并且給西方的哲學家們以及其他知識分子提供切近一整套詮釋與論證的途徑,以便能給那些中國和西方的思想家們共同的問題和關注提供嶄新的睿識與洞見?!盵2]xii為此,安樂哲積極探索中國哲學的特質,尋求構建中西哲學和文化交流的途徑。
安樂哲對中西哲學進行了對比研究,并對中西語言和中西文化的差異進行了深刻思考。安樂哲認為中西方哲學存在著巨大差異,在西方傳統(tǒng)思維方式和哲學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因果思維,因果思維重理性、重規(guī)則和邏輯,它認為事物是以因果關系聯(lián)系在一起,上帝或理性是“本體”“真實”“本質”;西方語言是一種實體性語言,實體性語言適合描述與解釋重分離的、客觀永恒的西方世界[3]。在中國古典思想中占支配地位的是關聯(lián)思維,關聯(lián)思維注重事物的特殊性、事物間的聯(lián)系和事物發(fā)展的過程,它認為事物是處于過程中。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過程”和“變化”更受偏愛,世界是一個關于連續(xù)性、生成和瞬息萬變的現(xiàn)象世界,世界是“萬物”[4],世界是相互作用的場域;漢語言可以歸結為點域語言,點域語言適合解釋具有關聯(lián)性和過程性的中國古典思想和世界。
要想消除西方對中國哲學的誤讀,就要把中國哲學的特質展現(xiàn)出來。既然用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概念和語言來翻譯儒家哲學會對儒家哲學造成歪曲和損害,就要拋棄用基督教和西方哲學的概念或詞匯來解釋中國傳統(tǒng)哲學。于是安樂哲和郝大維另辟新路,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邊緣找到了懷特海的過程哲學(機體哲學)。懷特海的過程哲學認為,整個世界就是一個不斷生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一切都處于變化的過程之中,各種事件的綜合統(tǒng)一構成機體,機體的基本特征就是活動,活動表現(xiàn)為過程。懷特海的過程哲學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哲學有許多相似之處,兩者都有“生成”和“過程”思想,都認為世界萬事萬物都是相互聯(lián)系的?;趦烧叩南嗨菩?安樂哲用過程哲學對比和溝通中西哲學,用過程哲學的概念和范疇來詮釋和翻譯中國典籍,于是,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就成了安樂哲翻譯中國典籍的理論預設。
德國功能翻譯理論家漢斯·弗米爾認為:翻譯是一種行為,任何行為都有一個目標或一個目的。一種翻譯行為由行為的目的決定,即“目的決定手段”。為了實現(xiàn)糾正西方學術界對中國哲學的誤讀、展現(xiàn)中國哲學特質和自身價值的翻譯目的,安樂哲使用比較哲學的方法,以懷特海的過程哲學為理論預設,構建了中國哲學典籍的哲學語境,并在此語境中對中國典籍進行詮釋,形成安樂哲對中國典籍“哲學性翻譯”的特色。具體的翻譯方法為:搭建策略性框架、借助副文本、使用焦點和場域語言、創(chuàng)新英譯哲學術語。
安樂哲在重譯哲學經典時,強調中西文化和哲學的差異性,同時又尋求中西哲學對話的途徑。在重譯過程中,安樂哲建立了一套策略性框架,其內容包括:闡釋性的介紹,不斷演進的關鍵哲學術語詞匯表,校對過的中文原文,以及與原文相對應的自覺自明的譯文[1]7。
闡釋性介紹是指在引言部分對哲學典籍文本進行全方面的介紹。哲學術語詞匯表對該哲學典籍中的關鍵哲學術語進行了詳盡分析和介紹。校對過的中文原文是指對所譯典籍版本選擇或對所譯典籍結構的理解。自覺自明的譯文意指譯者們對古典哲學經典的理解和重構總是會受到特定時空的局限,所以譯者身上帶有伽達默爾式的偏見。譯者在詮釋一個文本的時候要充分了解中西文化差異,尊重既存西方世界觀和早期中國文化發(fā)生時的生活方式與思考方式之間的差異,不能脫離這個文本的歷史和人文背景。安樂哲與人合譯中國哲學典籍基本上都遵循“前言+引言+術語匯編+譯文+附錄”這樣的結構框架,他的《中庸》譯本也遵循了這種結構。
由于缺乏充分的背景介紹和術語表,中國典籍的哲學內涵在翻譯中被大打折扣[1]7。安樂哲在重譯中國哲學典籍時特別注重這一點,他除了利用引言和術語表對所譯典籍文本的歷史文化和社會背景做充分的介紹,還通過標題和副標題、前言、注釋和附錄等副文本信息對所譯典籍文本的文化內涵進行介紹,對讀者的閱讀進行引導。
他的《中庸》英譯本名為“Focusing the Familiar:A Translation and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Zhongyong”(《切中倫常:中庸的英譯與哲學詮釋》),其他幾個譯著的題名里也都有哲學闡釋的聲明。前言中表明翻譯目的。前言之后是長篇引言,在引言中論證中國哲學的過程性,并對《中庸》提供一種哲學性和宗教性的詮釋,論述了《中庸》的重要地位,指出古典哲學文本的翻譯需要語言學和哲學兩個領域專家的合作,提出了西方哲學家和漢學家翻譯中用西方實體語言有時會產生一些嚴重的誤導,建議使用過程性語言即“焦點與場域的語言”以表達中國文化的感受性;此外引言中還介紹了“氣”在《中庸》所表達的關聯(lián)性的世界里的預設地位,以及詳釋了能表達《中庸》要義的哲學術語“誠”“性”“情”“禮”“教”。在長達26.5頁的術語表里列出了23個哲學術語,如“誠”“道”“德”“君子”“天”“命”“仁”“中”等,從詞源學分析詞的構成、含義以及詞義變化。譯本采取漢英對照的方式,譯本之后是101個注釋。這些注釋包羅萬象,或解釋原文中的字詞,或揭示各篇章主題,或選譯歷代儒經研究者的注疏,又或注釋原文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又或旁征博引中國古代典籍和西方學術文獻,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注釋是譯者評論和譯者對譯文做出的解釋。附錄部分論述了《中庸》這部文獻的歷史及其英文翻譯的歷史,給西方讀者提供充分的背景介紹,幫助讀者們了解《中庸》的作者、結構和《中庸》相關的人物、后代的注疏傳統(tǒng)、《中庸》文本和該時期其他學派以及與其他哲學文獻的關系。
無論是標題和副標題、前言、引言、術語表,還是注釋和附錄,這些副文本所傳遞和表達的信息不僅有助于展現(xiàn)中國哲學的真實內涵,凸顯中國哲學的特質,而且對于幫助閱讀者理解和接受中國哲學也有很積極的引導作用??梢哉f,副文本是安樂哲實現(xiàn)其翻譯目的的有效手段和有力工具。
安樂哲深知中西哲學、中西文化和語言的巨大差異,在重譯中國哲學文本時,他果斷摒棄闡釋中國思想的傳統(tǒng)方法,使用了一種過程性的語言,并把它稱為“焦點與場域語言”。和西方傳統(tǒng)中使用的實體語言相比,“焦點與場域的語言”有助于閱讀者更好地欣賞《中庸》中由自發(fā)轉換關系所構成的復雜以及相互關聯(lián)的場域,更充分地理解中國哲學話語中的詩化隱喻[2]7-9。在詮釋《中庸》的哲學術語和一些詞句時,安樂哲多用動名詞結構和動態(tài)名詞來傳達中國哲學的過程性和關聯(lián)性。如: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第20章)
安樂哲譯:The Master said,“Being fond of learning is close to acting wisely(zhi 知);advancing in the way with enthusiasm is close to acting authoritatively(ren 仁),and having a sense of shame is close to acting with courage(yong勇).”[2]102
理雅各譯:The Master said,“To be fond of learning is to be near to knowledge.To practice with vigour is to be near to magnanimity.To possess the feeling of shame is to be near to energy.”[5]
在哲學術語“知”“仁”“勇”的表達上,安樂哲選用了具有動態(tài)性的動名詞結構acting wisely(zhi 知)、acting authoritatively(ren 仁)和 acting with courage(yong勇)來體現(xiàn)中國哲學思想的過程屬性,而理雅各則用抽象名詞knowledge,magnanimity和energy。在表達“好學”“力行”和“知恥”時,安樂哲用動名詞Being fond of learning,advancing in the way with enthusiasm和having a sense of shame,理雅各則選用動詞不定式To be fond of learning,To practice with vigour和To possess the feeling of shame。在英語中動名詞和動詞不定式都能表達動作意味,兩者區(qū)別在于動名詞表達一種習慣性行為,而動詞不定式指一次性行為。原文中的“好學”“力行”和“知恥”指的是一種常態(tài),一種習慣,從這個意義上說,安樂哲的詮釋更利于突出“好學”“力行”和“知恥”行為的習慣性和持續(xù)性。
以動名詞結構和動態(tài)名詞為特征的焦點和場域語言在安樂哲《中庸》譯本中被頻繁使用,這也形成了安樂哲《中庸》譯本的語言特色。
哲學術語里蘊含了豐富的中國古典哲學思想,哲學術語的翻譯最能顯示譯者對中國古典哲學的理解。中國哲學術語的傳統(tǒng)譯法未能區(qū)分中西文化間的差異,把“道”譯為“the Way”,“天”譯為“Heaven”,“德”譯為“virtue”,這種“基督教化”的翻譯易使讀者產生錯誤的聯(lián)想,使中國哲學陷入文化化約主義。為體現(xiàn)中國哲學的特質,安樂哲采用以下3種方法,創(chuàng)造性地英譯《中庸》中的哲學術語。
(1)安樂哲在每一個哲學術語的翻譯后都標出該詞語的漢字和漢語拼音,他用拼音和漢字(tian 天)來翻譯“天”,用這種方式提醒讀者將進入一個陌生的哲學世界。安樂哲希望讀者能運用中國哲學術語來理解中國哲學傳統(tǒng),就像他們理解希臘文獻中的“kosmos”“l(fā)ogos”“nous”一樣,充分理解中文“道”“天”“德”的豐富內涵[1]9。
(2)安樂哲在譯文中拒絕使用傳統(tǒng)翻譯模式和傳統(tǒng)詞典中的詞匯表,創(chuàng)新地選取了不符合西方哲學常規(guī)的日常語言詞匯。“心”被安樂哲創(chuàng)造性地譯為heart-and-mind,以展現(xiàn)心的兩層內涵“思”和“感”,體現(xiàn)“心”所包含的“思”和“感”這兩方面的關聯(lián)性。
(3)一詞多譯是安樂哲英譯哲學術語的一種重要方法。以“仁”的翻譯為例,安樂哲舍棄了“humanity”“benevolence”等“仁”的常規(guī)譯法,選擇具有“禮貌”“創(chuàng)作”“權威”等含義的“authoritative”,并根據(jù)不同的語境把“仁”翻譯為authoritative person,authoritative conduct或to act authoritatively。安樂哲認為 “仁”不僅有“仁愛”的內涵,還包括人的內在本質,以及個人在生活實踐中通過學習和修身把“仁”作為本質內化的過程。
安樂哲的一生是學者的一生,他對中國哲學和文化的研習、詮釋和推廣達50多年。13年的中國哲學求學經歷使安樂哲對中國哲學傳統(tǒng)和漢語語言文化的理解比一般的外國譯者和學者更為深刻。西方哲學背景給安樂哲提供了一個更有利的觀察點,因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1]5。得益于受過西方哲學的訓練,安樂哲對中西哲學的差異更加敏感,能夠運用不同的分析方法、手段和全新的視角。安樂哲從比較哲學的視角出發(fā),以過程哲學構建會通中西哲學的橋梁,長年致力于儒家哲學的詮釋和推廣。通過使用搭建策略性框架、借助副文本、使用焦點和場域語言、創(chuàng)新英譯哲學術語等翻譯策略,形成了安樂哲對中國典籍“哲學性翻譯”的特色。他翻譯的中國哲學典籍力求精準地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真實面目,為儒家哲學經典的英譯提供了新途徑,對儒學與西方學術的交流以及中西文化的溝通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