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森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茅盾的處女作《幻滅》，因?qū)懹?927年8月大革命失敗特殊時期，所以經(jīng)常被解讀為對革命感到“幻滅”的象征，甚至成為批判茅盾動搖青年革命激情的罪證，這種“在革命勢力中散布了大量的毒氣，使一部分意志薄弱的革命戰(zhàn)士灰心而退縮”[1]。其實，這種批判乍看似乎理直氣壯，然而一旦深入分析內(nèi)在邏輯，其不當之處自然便呈現(xiàn)出來。正如青年人對愛情的“幻滅”，往往會形成一種正當防御機制，并不能阻止熾熱情愛迸發(fā)一樣，面對波詭云譎，形式險峻的革命風潮，一時猶豫往往是調(diào)整心理適應現(xiàn)實的正常需要，并不能阻止新青年改變腐敗社會的革命激情。茅盾之所以主要描寫章靜的愛情故事，是因為這樣更容易接近各階層讀者，并且這個追求真愛的思維方式，與表達革命到底的堅強決心，具有共同邏輯結(jié)構(gòu)，這也是左翼文學早期，“革命加戀愛”文學模式比較興盛的深層原因。因此，我們不妨通過分析章靜的愛情邏輯，從另外一個角度，透視茅盾當時對革命的真實態(tài)度。

一、愛情發(fā)生：本能乃深層原動力

《幻滅》主人公章靜經(jīng)歷學業(yè)幻滅、愛情幻滅、事業(yè)幻滅，然而不管遇到多大挫折，章靜追求愛情的決心卻永遠不會消失，最后終于品嘗到甜蜜愛情，還積極參加革命事業(yè)，并熱心鼓舞男友勇敢投入革命戰(zhàn)爭。這部小說受人喜愛的一個很大原因，在于作者善于發(fā)掘人物在某一時刻微妙的心理動態(tài)，尤其是愛情心理的下意識表現(xiàn)。通過文中的細節(jié)描寫，作者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主人公面對幻滅永不止步的根本原因：愛情的原動力來自人的天性本能，所以即使面對挫折也百折不撓。比如以下兩個蘊含豐富細節(jié)描寫的片段：

首先，書中對靜難以按耐愛情沖動的描寫。當慧第一次發(fā)表對“人世險惡”的感慨：“男子都是壞人！他們接近我們，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對待男子，猶如把明珠丟在糞窖里?！盵2]172慧是一位經(jīng)歷多次愛情挫折的女孩，所以她話里有話，也是對欲望沖動受挫的真實寫照。而靜這時雖然害羞而且“怕”知道更多風險，但這些風險顯然并未遏制她想開展愛情探險的激情：“她沖動地想探索慧的話里的秘密，但又羞怯，不便啟齒，她只呆呆地咀嚼那幾句話?！盵2]173這段話雖然只有簡單幾句，卻充滿張力，慧這種對險惡經(jīng)歷的含混表述，雖然容易渲染真愛難尋的幻滅感，然而事實上，卻非但不能阻止，反而更加激發(fā)靜對愛情冒險的好奇心。而后，小說繼續(xù)渲染“偷食禁果”的刺激，與愛情冒險重重險象環(huán)生的惡果，這種風險描寫依然非但不能遏制兩位女子的探險沖動，反而更增強其冒險的好奇心。作者對這種欲望驅(qū)動下的冒險激情的刻畫，在下文中更加惟妙惟肖。他描寫靜甚至由此產(chǎn)生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這東西竟然引發(fā)靜所有煩悶與不理智，甚至使她有了逃離“莊嚴，圣潔”的沖動?！笆嵱^”顯然是理智對本能沖動的壓抑，是讓她煩惱的根本原因。欲望受到壓制之后的沖動，在后文巧妙化身為“蒼蠅”意象：“一頭蒼蠅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著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執(zhí)地硬鉆那不可通的路徑，發(fā)出短促而焦急的嚶嚶的鳴聲。”[2]192對于靜來說，這個意象有兩個元素至關(guān)重要：一是“飛翔”，象征她本能驅(qū)動下對理想愛情的向往與追求；二是令人不悅的“蒼蠅”，顯然說明這種沖動帶來的“非圣潔性”，令她感到害羞但又欲罷不能。由于靜在意識領(lǐng)域譴責本能的不潔凈，而潛意識領(lǐng)域卻又要滿足其“飛翔”需求，所以就產(chǎn)生出“飛翔的蒼蠅”這個有趣的意象。

其次，通過渲染蒼蠅意象，表達欲望沖動的生機勃勃。在這種復雜情感影響下，茅盾主要抓住她“生氣”這個細節(jié)，來表現(xiàn)靜姑娘青春期追求愛情，遇到挫折又百折不回的矛盾心理。此時靜的“生氣”達到頂峰，而且是“無事生氣”，在“生氣”之后，靜的情緒更達到一種極端：“她寧愿地球毀滅了罷，寧愿自殺了罷”[2]192，引起靜自殺沖動的種種緣由：冒名的情書、擁抱的男女、由女人與金錢引起的謀殺案。這些緣由中無一例外都包含著靜欲望與理性的沖突:她一方面向往青春愛情，另一方面又畏懼兇險。接著，作者描寫使這一切沖動平復下來的，是對母愛的回憶：“玻璃窗上那個蒼蠅，已經(jīng)不再盲撞，”[2]193這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反證，引起靜“生氣”與自殺沖動的，正是“愛”或“滿足愛欲行為”的缺失。蒼蠅這個意象，雖然反映出靜在畏懼風險時對欲望的否定，但在描述“蒼蠅飛翔”時，卻又稱其為“向光明的本能”。這個明顯的矛盾意象，顯然體現(xiàn)出一種意識與無意識的沖突：雖然意識就像警察一樣，用“不潔凈”壓制了靜的本能欲望，但在她的潛意識中，“欲望”本身乃是“向光明”之物。把欲望想象成蒼蠅而主動運用厭惡情緒來壓抑本能沖動，表現(xiàn)出靜女士追求一種“純凈”或“純粹”的理想主義，這也是造成她煩惱的根源。然而后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證明：雖然報素的愛情欺騙，使靜在追求愛情的旅程中，受到痛徹心扉的傷害，但在本能沖動影響下，她對真情的追求，不但不會因暫時幻滅而止步，反而會在經(jīng)驗教訓指引下越挫越勇。

二、愛情幻滅：本能受阻之后的反省與進取

女人對愛情的追逐，無疑會受到自然本能的強大驅(qū)動，然而其幻滅感，同樣主要來源于男人見異思遷的“本能”沖動，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欺騙和背信棄義行為，所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愛情往往會演繹出千奇百怪的冒險旅行。生活中無數(shù)事實證明：再多的幻滅，也只是愛情的“伴唱”，永遠不會阻止大多數(shù)人主旋律的激情迸發(fā)，因為在本能沖動影響下，無論遇到多少挫折和打擊，對愛情的追尋，一直是青年人難以遏制的渴望。茅盾《幻滅》在這方面的正反審美心理描寫，可謂傳神之至。

比如他對愛情騙子報素的塑造，他本身是一個在本能驅(qū)動下，一味追求欲望滿足的丑陋人物典型，同時，也是給青年女性造成愛情災難的重要因素。作者通過報素視角，描寫靜女士的“性感”，反映出男人渴望得到女人的“本能”性沖動，才是他們打著愛情幌子沾花惹草的深層動因，也正是這種非理性“沖動”的蔓延，才會讓女性的愛情充滿浪漫情調(diào)，以及埋伏著難以預料的兇險?！澳憔箍梢哉f靜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湊合為‘靜女士’，就立刻變而為神奇了?！盵2]180在此，我們可以看到這共存而非對立的兩種形式美的來源：一種來自身體本身的、欲望的美，另一種則是控制的、理性的美，而前者正是愛情風險的肇始者。抱素雖然癡情于靜女士，但由于遲遲得不到積極回應，便立即被慧女士直截了當?shù)男哉T惑吸引走了，這是男性追求愛情的生理動力，也是女性遭遇愛情風險可能的重要原因，所以一旦生理激情在靜那里受阻，抱素的欲望對象立即發(fā)生轉(zhuǎn)移：“他下意識地只是向著慧?！盵2]180從以上這段愛情故事可知，“欲望本能”與“浪漫愛情”是一對難分難解的糾纏。抱素一旦在靜那里得不到欲望滿足，對靜的愛情立即轉(zhuǎn)向慧姑娘，后來在被慧甩掉之后，又耍盡手腕最終得到靜女士。這種在本能驅(qū)使下，不怕挫折的進擊精神，在反派人物報素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就是這種同樣的性愛邏輯結(jié)構(gòu)，即使在真正尋求真愛的正派青年人身上，同樣如此。茅盾對此深諳其道，所以對兩位女士的愛情故事講述，同樣遵循這個規(guī)律。

再比如他描寫慧女士在第一次愛情受騙之后的“幻滅”，雖然她表面上不再相信愛情，但實際上卻還在本能驅(qū)使下，使用“報復男人”的手段，用靈魂和肉體一起玩弄愛情，如此這般的生活，顯然并未擺脫對愛情形式的實際執(zhí)行。靜女士在發(fā)現(xiàn)被抱素欺騙之后，頓時陷入幻滅感，但后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事實證明，這個打擊并未讓她放棄對愛情的渴望，一旦得到一位軍官的真愛，便再次奮不顧身投入其中。以上兩位女性在一切挫折面前，欲罷不能的根本原因，是因為愛情的原始動力，來自于人類天生的本能沖動，只要有肉身存在，這個動力就不會熄火，人們對愛情的向往，一般就不會因為受到幻滅的干擾而停止步伐。由此證明，無論是反派的報素，還是正派的兩位青年女性，他們的愛情故事都蘊含有同樣的愛情邏輯：在本能驅(qū)使下，不怕挫折永不退縮。這種愛情邏輯，在《幻滅》的細節(jié)描寫中，通過對潛意識的描繪，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再次，作者通過對話描寫，揭示新青年潛意識中的愛情邏輯。人在本能驅(qū)使下，難免會做錯事，所以人類就會通過倫理、制度、法律等手段，防止本能沖動危害和諧的社會秩序，本能支配下的愛情生活，同樣會受到種種約束，約束途徑便是對違規(guī)者實施懲罰。沿著此種思路，分析文中幾個人物，在觀看電影《罪與罰》時的討論，便會發(fā)現(xiàn)作者的意味深長：“一切罪惡都是環(huán)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氣，回眸對抱素說?！八晕覍τ诜缸镎哂型椤！盵2]180這不正是對欲望引導下罪孽后果的辯解么？“罪惡”大多來自于欲望的“脅迫”，而慧卻對犯罪者“有同情”。兩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達成共謀，寬恕了罪惡的同時也寬恕了欲望。事實上慧姑娘和抱素兩人在對話時，都正在欲望驅(qū)使下玩弄異性，根本沒把婚姻愛情的責任放在心上，因此他們對罪惡的寬恕，實際上是在潛意識中為自己的罪孽開脫，減輕心理壓力。更精彩的是，在這個時候，“理性”介入了。緊接著二人的對話，靜反問道：“據(jù)這么說，‘罰’的意義在哪里呢？”攜此理性的靜不同意二人對于“罪”的同情：“為什么那少年暗殺人后又受良心的責備呢？”[2]181這一段話由靜的口中發(fā)出，我們不難看出她對理性所抱有的混亂態(tài)度：既贊同理性，又對理性表示懷疑。因為既然“少年殺人”是經(jīng)過理性分析的，那么何以經(jīng)過理性分析后的行為仍然是“罪”，并且要“受良心的責備”呢？靜的“理性”表現(xiàn)出二重性，一方面對完全暴露不加約束的感性（欲望）表達了反對；另一方面則藉由《罪與罰》所表現(xiàn)出的“事件后果”，對理性壓抑感性的功能表達懷疑。簡單而言：她既懷疑對欲望感性的放縱，又對理性壓制欲望的后果難以忍受。然而與僵化呆板的理性相比，感性由于更加關(guān)照人性欲望的滿足，所以才會更受歡迎，而這，才是青年人勇于追求愛情的根本原因?；墼诮酉聛淼膶υ捓镎f：“靜妹，你又來書呆子氣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2]181這句話細致刻畫出，慧對釋放欲望沖破倫理約束的潛在渴望。這種下意識的應激反應，恰好證明：無論遭遇到多大阻礙，人類在本能欲望驅(qū)使下對兩性交往的需求，都是不可遏制的。所謂挫折之后的幻滅，總體上只能讓人在反思之后，更加充滿實踐智慧和進取的勇氣，卻無法從根本上動搖，本能激情的繼續(xù)噴薄。

三、愛情寓言與革命激情的邏輯同構(gòu)：百折不回

以上這個愛情寓言，由于和革命激情具有共同邏輯結(jié)構(gòu)，所以，那種在文學史上盛行的說法，指責茅盾《幻滅》給革命激情“澆冷水”的判斷，顯然過于膚淺。因為如果從沖破反動禁錮，獲得個性自由，以及建設(shè)和平幸福新秩序角度看，“革命”的根本原動力與愛情一樣，也是來源于人類生命本能。比如像魯迅塑造的阿Q形象就很能說明問題，“阿Q的革命動力隱伏在他的本能和潛意識里”[3]，阿Q向往革命的根本原因，首先就是想滿足溫飽和性的需求，其次還有更高層次的享樂欲望。因為一個反動政權(quán)，一定會對弱勢群體追求溫飽、享樂、愛情、安全等本能需求造成威脅，所以，反抗霸權(quán)的“革命”激情，就會得到本能沖動的支持，不可遏止。以此觀之，在大革命失敗之際，出現(xiàn)在國民思想中的幻滅感，必然會與愛情的挫敗灰心一樣，只能幫助人們在反省中不斷成長，卻永遠不能熄滅積極進取的激情之火。因為只要有肉身存在，本能欲望就不會消失，在本能驅(qū)使下，為滿足愛情需求和反抗壓迫的革命需求而開展斗爭，就永遠不會止步于暫時的挫折與幻滅。在茅盾的《幻滅》中，描寫靜女士在愛情挫折中不斷成長，最終獲得理想的愛人就是例證，這個故事正像一則寓言，其中蘊含的邏輯結(jié)構(gòu)，與革命激情的邏輯結(jié)構(gòu)如出一轍。這充分說明，茅盾在革命過程中尊重事實，在大革命進入挫折低潮之際，寫出這部小說，其目的顯然是在引導人們進行反省，革命為何會遭遇挫折，以及如何吸取教訓為革命的成長和成熟做準備等問題，這種痛定思痛的幻滅與對既往自我的刮骨療毒，雖然有些痛徹心扉，但怎能把尊重事實譴責為“潑冷水”？難道罔顧事實一路高歌，就一定對革命有積極的幫助？這個判斷顯然荒謬透頂。

從本能驅(qū)動這個角度看，無論愛情冒險還是改造社會的革命，都是必然會發(fā)生的故事，盡管會歷盡苦難和波折，但那只會激發(fā)青年人的浪漫幻想，以及奮勇向前的勇氣。同時，一旦青年人的感性激情被理性意志所控制，他們追求理想的義無反顧，就會更加堅定不移。比如文章對“強連長”的刻畫，就代表著革命青年已經(jīng)從激情迸發(fā)，走向成熟，無論是對待愛情還是革命事業(yè)。強連長最初的革命激情與少年愛情一樣，感性力量遠遠大于理性力量?！皯?zhàn)場是最合于未來主義的地方：強烈的刺激，破壞，變化，瘋狂似的殺，威力的崇拜，一應俱全！”接下來靜女士的一番思量，為這段話潛在的革命本能做出注釋：“這少年大概也是傷心人，對于一切都感不滿，都覺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戰(zhàn)場上要求強烈的刺激以自快罷?！盵2]225強連長“姓強名猛，表字惟力；一個不古怪的人兒卻是古怪的姓名?！盵2]221單從姓名來分析，我們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李克的“克”似乎對應著克制，而“強連長“的名字就更加直接了?！拔┝Α边@個表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西方文藝思潮中長期所推崇的“力”意象，似乎又代表了一種根植于尼采的“強力主義”觀念。惟力在最后做出的選擇，是經(jīng)過情感與理智交戰(zhàn)的：惟力在一開始打算留下，這是出于理智和感情共同選擇的結(jié)果；靜在受到感動之后同樣恢復了情感與理智的平衡，支持惟力回到前線。在這個意義上說，整個故事雖然在情節(jié)上并沒有“結(jié)局”，可是在思想的交戰(zhàn)上，在作者想要給宏大主題找到答案的層面上，結(jié)局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就是通過“力”的掌控，來最終達到一種情感與理智的平衡。這種“力”內(nèi)涵，就是追求理想的頑強意志與革命激情，這種激情無論遭遇怎樣的挫折與幻滅，在本能動力驅(qū)動下，必然會一往無前，永不止步。

反觀新青年對于參加革命的思想，一種最為理想的狀態(tài)又何嘗不如是呢？一方面，革命早期的激情到一定時期必然會被消耗，其所產(chǎn)生的“幻滅”感，經(jīng)過痛定思痛以及理論學習，必然會讓人回歸理智。魯迅曾在雜文中，對早期青年人那種純粹出于沖動和無意識的革命，表達過懷疑乃至厭煩：“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盵4]作為同時期同樣敏感的一位作家，茅盾不可能沒有同樣的意識，這種意識在《幻滅》中，便表現(xiàn)為主人公在革命激情受挫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幻滅與反省，最后時刻對理性的回歸。誠如茅盾本人對大革命失敗之際的個人感受：“我震驚于聲勢浩大的兩湖農(nóng)民運動竟如此輕易地被白色恐怖所摧毀，也為南昌暴動的迅速失敗而失望。”但是這種幻滅顯然不能摧垮革命者的斗志，而是發(fā)人深省：“大革命的失敗，使我痛心，也使我悲觀，它迫使我停下來思索:革命究竟往何處去？共產(chǎn)主義的理論我深信不移，蘇聯(lián)的榜樣也無可非議，但是中國革命的道路該怎樣走？以前我自以為已經(jīng)清楚了，然而，在1927年的夏季，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并沒有弄清楚!”“雖知低潮是暫時的，但對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仍在探索之中?！盵5]從理性回歸這個角度看，其實幻滅情緒是一種健康的思考過程，因為，正是這種猶豫與反省過程，在革命進入激情幻滅時期之際，給青年革命者提供一個探索真理的全新態(tài)度：開放、自由、妥協(xié)、共商，而這些，才是現(xiàn)代文明價值觀的核心內(nèi)涵。章靜的愛情，在結(jié)尾作為一種雖稍有留白但仍舊圓滿的結(jié)局，在某種程度上，正映射著茅盾對革命美好結(jié)局的希望和期待。在《從牯嶺到東京》一文中，茅盾說自己當時對革命的確“有點幻滅”，但“并沒有動搖”[6]，茅盾本人對革命事業(yè)的堅貞不屈，百折不回，早已對此做了充分證明。在既往文學評論中，有不少學者對《幻滅》具有“頹廢”氣息的指責，比如認為這是“一部描寫革命時代及革命以前的小資產(chǎn)階級女子的游移不定的心情，及對于革命的幻滅，同時又描寫青年的戀愛狂的一部具有時代色彩的小說”[7]?！白髡甙堰@種消極頹廢找不到出路看成是普遍存在而又無法改變的唯一現(xiàn)實。這是不正確的，因為革命雖然遭受嚴重挫折但并沒有終止，人們擦干身上的血跡仍在繼續(xù)前進”[8]。李長之甚至直接斷言作品描寫的就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不長進”[9]。今天，我們?nèi)绻麖姆治鲂≌f講述的愛情寓言出發(fā)，仔細探究其與革命激情爆發(fā)的邏輯同構(gòu)，也許就會對以上觀點的偏頗之處，有所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