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蘭

從1995年開始，日本一家名為“公益財團法人、日本漢字能力檢定協(xié)會”的機構每年年底都會發(fā)起“今年的漢字”的全國評選活動，征集一個最能總結這一年的漢字。經(jīng)過一個月的募集和投票，有一個字以10.8%的得票率當選“2018年的漢字”，這個字就是：災！

沒看錯，在年頭年尾這樣特別的時刻，咱們中國人的習慣是滿口都要說吉利話，但是日本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樣一個讓人避之不及的漢字。我還特意查了一下，日語里這個漢字“災”的意思和咱們中文的意思一模一樣，字典里的解釋就是“不好的事情”“災難”。要知道，每一年的年度漢字會由大名鼎鼎的京都清水寺的主持揮毫，寫到一張1.5m×1.3m的白紙上，還要展出供大家參觀。真是“觸霉頭”！大白紙上寫個不吉利的字還要展覽著迎接新年，也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望2018年，日本有這么“災”嗎？我特意查了一下這個字的當選原因。理由是：北海道、大阪、島根地震，西日本暴雨，大型臺風，破紀錄的高溫，日本各地都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自然災害，許多人受災，大家增加了防災減災意識，共渡難關，超級志愿者引發(fā)社會關注。明年就要采用新年號了，不要忘記了曾經(jīng)傷害了那么多人的“災”害，要時刻銘記在心。

在這里先解釋一下，“超級志愿者”是日本一位叫做“尾畠春夫”的79歲高齡的老爺爺，他有著豐富的災后救援經(jīng)驗，每次出現(xiàn)重大自然災害的時候就會參與遇難者的搜救工作，2018年8月他成功地搜尋并解救了一位2歲的男童，成為日本的國民英雄，“超級志愿者”也成為了今年日本的網(wǎng)絡流行詞。

至于明年采用新年號，這可真是日本的一件大事。按傳統(tǒng)，日本的天皇都是任職到駕崩的那一天，但2018年，日本第一次批準了現(xiàn)任天皇在活著的時候退位。2019年4月現(xiàn)任天皇退位，他兒子繼任，每一任天皇都有會有一個年號，所以到明年4月就會換成新天皇的年號了。這可是有史以來日本人民第一次知道一個年號會用到哪一年。在這之前，誰知道天皇什么時候逝世呢？要是天皇活著的時候，誰敢說今年就是xx年號的最后一年呢？這不是咒天皇早死么，大不敬??！只有2018年成了特例，人人都知道這是“平成最后一年”。所以“2018年的漢字”評選的第二名和第三名是“平”和“終”，就是紀念平成年號的終結。但是這樣大方端莊的字終究還是敗給了“災”字！

坦率說，2018年的臺風和暴雨我至今記憶猶新，也深切同情在災難中失去家園甚至生命的人。可恕我直言，日本這樣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哪一年有過風調雨順？哪一年不都是七災八難的？難道年年都用這么喪氣的字嗎？我搜了一下從1995年至今選出來的年度漢字，結果排列如下：震、食、倒、毒、末、金、戰(zhàn)，歸、虎、災、愛、命、偽、變、新、暑、絆、金、輪、稅、安，金、北、災。

24個漢字里，一看就喪的字占了10個：震、倒、毒、末、戰(zhàn)、災、偽、暑、稅、災。尤其是災字還出現(xiàn)了兩次，上一次是在2004年，也是臺風、地震、暴雨、暑熱同時出現(xiàn)的一年。日本人是多喜歡用這個字！至于其他的震、倒、毒、戰(zhàn)……看字面就可想而知發(fā)生了什么。

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字是“金”，分別出現(xiàn)在2000年、2012年和2016年，這是希望發(fā)財?shù)囊馑紗?？我查了一下當年的評選結果說明，很遺憾：2000年是因為南北朝鮮首腦會談，2012年出現(xiàn)不少金融詐騙及腐敗事件。比較正面的只有2016年的“金”，寄予了對奧林匹克“金牌”的希望，還有一個很搞笑的原因：美國新當選的總統(tǒng)特朗普是金發(fā)?？傊?，“金”字的選擇并不像中國人希望的那樣吉祥。

還有幾個看上去很好的字，當選的原因卻令人唏噓。比如“安”“愛”，反而都是因為當年發(fā)生了惡性事件，透露出社會對“安全”和“愛”的渴望。而中性的字面意思也往往記錄著不那么愉快的時間，比如去年的“北”，就是因為北朝鮮發(fā)射導彈，以及日本北部地區(qū)頻發(fā)自然災害。這么計算下來，真正意義美好的字就沒有當選過嗎？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來，發(fā)現(xiàn)，有兩個字是確定而純粹的美好含義，但這兩個字就不能從中文去理解了。

一個字是2013年的“輪”。這個字在日語里雖然也有“車輪”的意思，但更多的寓意是引申為“環(huán)狀”“花環(huán)”，比如奧運五環(huán)在日語里就寫成“五輪”。最重要的是，這個字代表了“團結”的意思。在年度漢字的官方說明里，破天荒地明確說明：“2013年是歡喜地、深切感覺到大家團結在一起的一年?！边@一年確定了2020年在東京舉辦奧運會，這是全國人民團結努力的結果。雖然也有很多災害，但是全國上下互相支援，官方和民間都派出了最大規(guī)模的救災志愿，所以2013年是團結的一年，自然也是極好的一年。

另一個美好的字，是2011年的“絆”。這個字在中文看來，甚至有一些不好的意味，但是在日本的文化里，這是非常美好的一個字，“羈絆”，大概類似于“命定要綁在一起的緣分”的意思。而這一年發(fā)生了什么呢？至今讓人心有余悸的東日本大地震，引發(fā)了福島核電站泄漏事故的那場大地震?？陀^來說，1995年到2018年，日本最大的自然災害就是2011年的大地震了，可是每年都很喪的日本人，卻把心目中最美好的一個字送給了這一年，“絆”字當年獲得了12.36%的高票數(shù)。這可不是虛無縹緲的愿景，理由之一就是：地震發(fā)生后，訂婚和結婚的人數(shù)都明顯增加了，原本淡薄的親人朋友之間也變得更珍惜和密切，災難教會了人們“感動、勇氣和微笑”。這么想起來，“絆”字的當選也算名至實歸。

當你把這24個字結合當年發(fā)生的事情對比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日本人有一種可愛的“擰巴”。每一年都很喪，甚至每一天都很喪。但當災難真正降臨的時候，他們又表現(xiàn)得相當樂觀。我看到“災”字當選2018年度漢字的時候，還問我同事為什么選了這么個字、為什么不選一個美好的字記錄美好的事情？同事居然問我：“有那么多寓意美好的漢字嗎？” 這可問到我作為中國人的強項了！我毫不客氣地列舉了一長串：樂、財、福、吉、安、久、永……這些可都是在日語里也有的字。結果同事又反問我：“2018年有什么好事發(fā)生嗎？”我愣了一下：糟糕，受日本人影響，我居然馬上想到的都是各種天災人禍。我努力調整到中國式過年的狀態(tài)，告訴他今年日本大阪申辦世博會成功了、甲子園棒球賽特別精彩……啊，經(jīng)濟變好了！同事很認真地感慨：“經(jīng)濟是真的確實變好了！”我趕緊追問：這難道不值得紀念嗎？

同事給了我一個非常日本的回答：“如果你忘記了不好的事情，你會被別人指責的。因為對于經(jīng)歷了那些災難的人，忘記他們是不公平的?！边@一瞬，我才明白官方說明中那句話的意思：“2018年是平成年號的最后一年，我們要把（平成年間）那么多經(jīng)歷過災難的人記在心間?！毕Ｍ毡救艘材馨言馐芰藶碾y痛苦的其他國家和民族的人也時刻記在心間，這樣整個世界才會像日本人最喜歡的兩個美好的漢字“輪”和“絆”那樣，緊密地團結友愛在一起。

如果要我選一個年度漢字，我覺得“平”最好。愿世界和平，眾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