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岑玥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會組織高度重視職工的生活福利①職工生活福利在本研究中指的是各個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為滿足職工生活的基本需求,在工資和社會保險之外給職工建立的各項集體福利設施以及提供相應的服務,包括但不限于食堂、澡堂、托兒所、理發(fā)室、圖書館、俱樂部等。(參考:嚴忠勤.當代中國的職工工資福利和社會保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問題,早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前后就對如何做好生活福利工作展開了探索。1946年,毛澤東指出“工人之福利必須于發(fā)展生產、繁榮經濟中求之”,[1]要求把福利需求與勞動生產結合起來辯證地看待。1948年8月,第六次全國勞動大會上進一步提出新民主主義時期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的總方針是在“團結全體職工,積極勞動”基礎上“保護職工的日常利益”。[2]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1951年2月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將這一總方針精練為“力爭在增加生產的基礎上逐步改善工人生活”,[3]要求工會在注重激發(fā)職工生產積極性的同時,關心職工生活,做好生活福利工作,以此統(tǒng)籌兼顧職工的個人利益和國家的整體利益、職工的眼前利益與社會的長遠利益。在現有研究中,已有學者關注到了工會與福利的關系問題,②相關研究有:王曉慧.國企工會福利職能的變遷研究[J].廣東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6).王曉慧.國企工會參與職能與福利職能變遷研究[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4.宋希永.從“爭福利”到“謀福利”:中國工會福利工作的演變及創(chuàng)新[J].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學報,2017(3).宋學勤.社會主義改造與工人福利問題探析——以北京市為中心的考察[J].當代中國史研究,2017(3).但系統(tǒng)分析新中國建立初期工會生活福利工作流變與演化的歷史探究還較為少見。本研究將在梳理1949-1956年間中華全國總工會(以下簡稱“全總”)領導各級工會開展生活福利工作史實的基礎上,初步探討不同階段工會生活福利工作思路的特點以及對職工生活可能產生的歷史影響,思考工會生活福利工作何以兼顧生產與生活。
1949年6月,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在望,中華人民共和國籌建工作也在穩(wěn)步推進中。時任全總副主席李立三撰寫了《在公營企業(yè)中貫徹公私兼顧政策問題的幾點意見》一文,較為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了他對工會處理職工生活福利問題的認識。李立三申言“在以工人階級為領導的新民主主義國家中”,公營企業(yè)是“社會主義性質的企業(yè),這里沒有階級對抗,沒有剝削的存在,增加生產就是增加國家的財富,增加社會財富也就是增加改善全體人民和工人本身生活的物質基礎”,所以“在這里公私之間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但他也指出“公營企業(yè)中公私利益之間還是存在一定的矛盾”,性質是工人階級內部矛盾,具體表現為企業(yè)行政多代表“公的利益”,“就容易發(fā)生忽視工人日常利益的偏向”,工會則更關心每個工人“私的利益”,“就容易發(fā)生過分強調工人日常利益的偏向”。行政與工會只有互相協(xié)商、互相幫助、互相補充,方能“公私兼顧”,實現“在增加生產的基礎上逐步改善工人生活的目的”。[4]由此可以看出,李立三所謂“公私兼顧”是有側重分工的,行政應以生產為主,兼顧職工生活;工會應以職工生活為重,兼顧生產?;谝陨险J識,李立三在1949年7月的全國工會工作會議上提出職工生活福利“主要由工會來辦,行政上可幫助”[5]的工作思路。在工作方法上,李立三比較提倡職工互助辦福利的方法,指出“福利事業(yè)是由工人自己辦的,是群眾自己的事”,資金主要通過“工人群眾互助來解決”,認為“過去辦福利行政拿錢是不對的”,“如果工會錢不夠,工人有這種要求時,行政上可以補助”。[6]全國工會工作會議結束后,各基層工會開始試驗工會組織職工互助辦福利的方法,在部分單位收到良好效果。
東北鐵路總工會是較早踐行李立三主張的單位。按照職工互助辦福利的思路,東北鐵路總工會組織職工籌資,創(chuàng)辦了互助合作社等十幾種福利項目,讓“一個工人每年能得一千多斤高粱米的好處”。他們的基本經驗是“群眾自己能辦的福利事業(yè),應盡可能組織群眾互助來辦?!盵7]齊齊哈爾檢車段工會也認為職工互助可以解決許多生活福利問題。他們的職工以前總是反映“食堂搞不起來”,在職工互助辦福利的號召下,工會組織職工籌錢,利用生產以外的時間成功建起食堂,還添置了桌子、椅子、碗筷、留聲機、無線電等設備。[8]一般情況下,通過職工籌資來辦一些小型的生活福利項目是可行的,但當資金投入數額巨大而職工集資能力不足時,就需要行政及時出面給予幫助和支持。1950年三、四月間,由于重慶物價波動幅度較大,廿四廠的工人要求工會合并廠內17個小伙食團,成立大伙食團來保障職工基本飲食生活。但是由于籌辦大伙食團所需資金數額較大,行政便借給工會三百萬元作為周轉金,還撥了兩塊良田供伙食團種菜養(yǎng)豬。廿四廠工會從而順利建成大伙食團,每日為360名職工提供物美價廉的飯菜,因此,減少了物價上漲對職工生活的影響。職工對此感到很滿意,認為“工會能夠解決問題,生活改善了工作起來也有勁”。食堂運行一年后工會便將三百萬周轉金還給行政,還“賺了廿個肥豬,約值七百萬元”。[9]上述經驗表明,以工會組織職工互助為主,行政支持為輔的方式來辦職工生活福利事業(yè),于職工個人、行政和工會都有所裨益。首先,職工生活問題得以順利解決,職工需求被基本滿足之外還能增加個人收入;其次,減輕了行政經濟負擔;最后,工會依靠行政支持能及時為職工排憂解難,有益于擴大工會在職工中的影響力。
在新中國建立伊始,各行各業(yè)百廢待興,國民經濟尚需時間恢復,國家財力有限的歷史背景下,李立三所主張的生活福利工作方式方法是符合當時實情的。從部分單位的實踐結果來看,工會組織職工互助辦福利確實對改善職工生活、節(jié)約國家財力、提高工會地位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然而,李立三的認識也有不盡成熟之處。一方面,他將“在發(fā)展生產的基礎上增進生活福利”的工作總方針簡化成了“行政發(fā)展生產,工會增進職工生活福利”,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工會也有推動生產的職責;另一方面,就實際工作過程而言,李立三低估了工會組織職工互助辦福利的復雜性,導致生活福利工作占據工會工作者過多精力。根據1950年《工會法》規(guī)定,有職工200至500人的企業(yè)可有脫產、專門進行工會工作的委員1人,職工4000人以上者,每增加2000人,可增加脫產委員1人。[10]工會工作者數量如此有限,卻需要負責組織職工籌資、建立生活福利設施以及進行日常經營管理等事務,工作量之大、工作內容之繁瑣可想而知。所以,盡管理論上工會“任務首先應該是面向生產”,[11]但事實上工會工作者“每天忙于搞食堂、宿舍、合作社、理發(fā)館、買電車等,生產工作過問很少”,以致工會被不少人批評“只搞福利不搞生產”,[12]是“單純的福利機關”。[13]
面對批評,李立三也適度調整了自己的觀點,將“公私兼顧”擴展成“發(fā)展生產,公私兼顧”,強調提高生產是改善福利的前提條件,以突出工會的生產職能。但他基本的工會生活福利工作思路沒有變動,堅持工會“更多代表工人日常利益”,有責任設法解決托兒所、食堂等生活福利問題。譬如“食堂辦的好不好,飯菜有沒有味道,衛(wèi)生不衛(wèi)生,管理的好不好,都是工會的經常工作”,否則“他就不是一個工會工作者,工人就會不要他”。[14-15]為加快國民經濟的恢復與發(fā)展,1951年中共中央決定在全國開展增產節(jié)約運動,要求黨政工團都必須以實現生產計劃為中心。這種背景下,李立三以“生活福利”為重的工會工作認識顯得不合時宜。1951年底,全總黨組召開第一次擴大會議,批評了李立三所持的“行政方面應代表生產,而工會則應代表分配”的觀點,認為這是違背黨中央指示的錯誤觀念,是關于工會工作根本方針的重大錯誤,是工會工作不以生產為中心、片面強調福利的“狹隘的經濟主義”表現,要求工會生活福利工作必須“在發(fā)展生產的基礎上,注意與各方面配合,有計劃、有步驟地改善工人的物質生活與文化生活……逐步解決宿舍、業(yè)余療養(yǎng)所、衛(wèi)生所、托兒所、食堂諸問題”。[16]全總黨組擴大會議后,賴若愚被任命為全總黨組書記兼全總秘書長,接替李立三領導全國工會工作,繼續(xù)探索工會何以在“在增加生產的基礎上逐步改善工人生活”問題。
全總黨組擴大會議結束后,隨著國民經濟恢復任務的基本完成、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提出以及國家大規(guī)模經濟建設的開始,為逐步實現國家的工業(yè)化和完成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歷史任務,全總要求各級工會組織“以生產為中心,把生產、教育、生活這三位一體的任務結合起來去進行。”[17]1953年5月賴若愚代表全總在中國工會第七次代表大會上作報告,進一步闡明過渡時期工會的頭等任務是團結和帶領全體職工“自覺地、積極地為發(fā)展生產而斗爭”,基本任務是“時刻地關懷工人群眾的生活福利”,“以共產主義的精神教育和影響工人群眾”。[18]從這些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全總在工會生產和生活福利工作關系認識上的轉變,不同于上一階段工會工作應“私”兼顧“公”的思想,全總要求這一時期工會工作必須以組織勞動競賽、發(fā)動職工進行生產為第一要務,不能也不應該把籌辦、管理經營生活福利事業(yè)作為重點。在工作方法上,賴若愚認為“生活福利問題,有許多是需要上級來解決的。比如休養(yǎng)所、療養(yǎng)院、俱樂部、食堂等,光靠群眾自己的力量是難搞起來的。”[19]所以“在工作正常的廠礦中,工礦福利是由企業(yè)行政負主要責任,并訂在整個計劃中,而工會主要是集中力量發(fā)動與組織工人搞好生產”。[20]換句話說,職工需要做的就是在工會的發(fā)動下積極生產,完成或超額完成生產計劃,獲取盡量多的福利基金,至于籌辦、經營管理生活福利事業(yè)的事務就交由行政完成。
綜上所述,李立三所主張的工會主管、主辦,行政支持、配合的工會生活福利工作思路不再適用,以賴若愚為代表的全總領導人提出了工會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辦好生活福利事業(yè)的新思路。那么工會應該怎樣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呢?為使各級工會有一套可資借鑒操作的生活福利工作經驗,避免再次出現重福利輕生產“經濟主義”的問題,全總采取了“創(chuàng)造典型、推廣先進經驗”[21]的做法,重點研究并推廣了沈陽五三工廠①沈陽五三工廠前身是1920年創(chuàng)辦的奉天軍械廠的槍彈工廠,1948年由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管制委員會接管,先后被命名為“東北軍區(qū)軍工部沈陽兵工總廠”“沈陽兵工三廠”,1949年11月改稱“五三工廠”。該廠自1949年3月恢復生產以來,在超額完成國家計劃的同時,職工的物質文化生活也得到很大改善。1952年12月24日,中央人民政府財政經濟委員會和中華全國總工會作出決定,授予五三工廠“模范工廠”稱號。(參考:董昕.五三工廠改造和成長的過程[N].人民日報,1952-12-28(2).中共沈陽市委組織部.中國共產黨遼寧省沈陽市組織史資料:第2卷[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419.)工會工作經驗。以此幫助工會工作者厘清生產與生活的關系,樹立正確的生活福利觀念,真正做到在發(fā)展生產過程中逐步解決職工生活福利問題。
1952年11月下旬全總組織召開了全國工會基層工作會議,會上集中研究和討論了東北局和沈陽市委所發(fā)現并總結起來的五三工廠工會工作經驗。會議一致認為五三工廠“黨委、行政、工會和青年團的工作互相配合得好”,“大家從各方面努力,都為著把生產提高,把福利辦好”。[22]五三工廠工會在處理職工生活福利問題方面積累了比較豐富的工作經驗,能夠有效地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辦好生活福利事業(yè),是各工廠需要重點學習的內容之一。從現有材料來看,五三工廠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經驗可以簡單歸納為一本合同、三個原則和四項注意。
一本合同,即五三工廠工會主張通過與行政簽訂集體合同的方式來劃清行政、工會、職工三方的職責。賴若愚比較認可這一方法,說這是“把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緊密地具體地聯(lián)結在一起”,在保證完成國家生產計劃,有步驟地改善工人群眾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等方面,“都是有重大意義的”。[23]五三工廠工會并非簡單地代表職工擬定、簽署合同,而是有一套較為完備的程序。首先,行政提出“本期的生產計劃、當前關鍵、具體要求及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工會則主動告訴職工完成或超額完成這一季度生產計劃可以獲得多少福利基金,在廣泛征求職工及其家屬意見的基礎上,提出改進或增設生活福利設施的方案以及“動員群眾實現國家計劃的辦法”。而后雙方把各自的方案在“碰頭會”上加以研究,“總和為一個草案,一面呈報上級,一面分發(fā)到干部與群眾中去征求意見”。最后,根據群眾和上級的意見修改為正式合同草案,“召開全廠職工大會舉行隆重的簽字儀式”。[24]簡言之,工會負責提出解決職工生活福利問題的方案,發(fā)動職工完成或超額完成生產計劃;而行政負責提出生產計劃,落實職工的福利要求。簽訂集體合同后,工會還要隨時關注集體合同的執(zhí)行情況,監(jiān)督行政所允諾的福利待遇落到實處。[25]
在擬定職工生活福利規(guī)劃和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執(zhí)行集體合同中規(guī)定的改善職工生活福利的措施時,五三工廠工會還堅持了三個原則、四項注意來防止“離開生產去改善職工群眾的生活福利”和“不關心職工群眾疾苦”兩種錯誤偏向,以保證在最大限度擴大再生產的條件下,適當地提高職工生活福利。原則之一,舉辦的福利事業(yè),要既有利于職工,又有利于生產。五三工廠工會認為只有引導職工認識到因努力生產獲取的福利金只有用于辦集體福利事業(yè),才能“永遠存在,對生產有利,對職工群眾的生活也有利”;原則之二,一定要根據實際的需要和可能,逐步地舉辦和擴大集體福利事業(yè);原則之三,必須注重全面性和集體性,要充分利用現有條件。在日常開展生活工作時,五三工廠工會還注意到了以下四點:一是要深入了解情況,主動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五三工廠工會工作者時常深入調查職工生活狀況,一旦發(fā)現問題,立即聯(lián)系行政,設法協(xié)助解決。只有主動地關心職工生活,工人才會對工會“感到很親切”。二是一方面監(jiān)督行政執(zhí)行集體合同中關于改善職工生活福利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配合行政發(fā)動職工自己解決力所能及的問題。三是辦了集體福利事業(yè)后,注意向職工及其家屬宣傳,使職工群眾了解這些福利是怎樣得來的,知道“搞好生產不僅對國家有利,對個人也有利”。四是注意解決女工的特殊問題。[26-27]
綜合五三工廠工會生活福利工作取得的經驗,工會組織從過去主管、主辦轉變?yōu)閰f(xié)助、監(jiān)督行政辦好職工生活福利事業(yè)并不意味著生活福利工作變得輕松,反而對基層工會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他們必須深入職工內部了解他們的生活福利訴求,協(xié)助并監(jiān)督行政解決問題;另一方面,他們還需要依照行政的要求,發(fā)動職工完成或超額完成生產計劃。基層工會成為平衡職工與行政之間的重要砝碼,既不能偏向職工,否則會有重福利輕生產的“經濟主義”傾向;也不能向行政傾斜,否則就有只顧生產而有不關心職工生活的“官僚主義”傾向。[28]那么這一套看似簡單實則復雜的五三工廠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經驗推廣效果如何呢?
1952年12月24日全總正式作出了“關于推廣五三工廠工會工作經驗的決定”,要求全國各級工會必須認真研究五三工廠的經驗,以“找出本產業(yè)、本地區(qū)基層工作中的關鍵問題……加以研究,系統(tǒng)地有步驟地予以解決”。[29]為全面推廣五三工廠工會經驗,全總開辦了專門的訓練班,培訓了10504名工會基層干部,派五三工廠工會主席齊廷漢先后去上海、中南、西南、華北等地作報告,介紹五三工廠工會工作經驗,并且遴選了160個廠礦作為重點推廣點。經過一年推廣,沈陽、太原、大同等地“已取得很大成績”,北京、天津、重慶、濟南等地“有些還有成績,有些由于缺乏督促檢查,自動垮下去”,而上海、無錫等地則“有了計劃,但沒有人領導,也沒有派強有力的工作組試點,以致計劃落空”。[30]即便是推廣效果較好的沈陽市也存在不少問題。例如部分廠礦不結合本身實際情況,“片面地與搬家式地學習五三工廠的經驗”,結果證明“行不通”。[31]如此看來,推廣五三工廠工會工作經驗幫助各基層工會改進工作,理論上可行,但踐行起來實有難度。全總認為先進經驗之所以“推而不廣”主要在于基層工會干部存在“自滿保守思想,滿足于已有的成績,不愿虛心學習”“對五三工廠經驗的精神實質體會不足”“對推廣五三工廠經驗不夠重視”。[32]
就五三工廠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經驗而言,推廣效果之所以不佳,除了以上列述的主觀因素外,還有兩方面原因值得注意。一方面,從人員條件看,1953年初,工會干部整體“少而弱”,難以發(fā)揮協(xié)調生產與生活,溝通職工與行政的作用。經過1952年“三反”“五反”運動后,基層工會組織大約80%以上甚至100%都是新干部,工作經驗較少;并且工會干部的級別,通常比行政、黨委干部低,如佳木斯二十一個省市營企業(yè)中的工會主席,一般不如工廠中股一級干部。[33]這些工會工作者既要做好生產工作,又要兼顧職工生活福利,已屬不易;在生活福利工作中還要廣泛地聯(lián)系群眾制定福利規(guī)劃,并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貫徹落實,施行起來更顯艱難。另一方面,1953年初開始,全總在各級工會組織中掀起了一場反對“經濟主義”思想傾向的運動,深刻影響了基層工會對生活福利工作的認識。1953年2月7日,《人民日報》率先發(fā)表社論《堅持工人運動的正確方向,為國家工業(yè)化而奮斗》,公開批評了“把工人的局部利益和眼前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錯誤做法,[34]由此拉開了反對“經濟主義”傾向運動的序幕。隨后,2月10日全總執(zhí)委會擴大會議召開。全總執(zhí)委會指出,過去全總領導所犯的“經濟主義”錯誤傾向“有一定的社會基礎和代表性”,要求各級工會深入學習1951年底黨組擴大會議的系列文件。[35]會后,賴若愚還在《中國工運》上發(fā)表專題文章《反對經濟主義思想傾向》,申明“經濟主義思想傾向”是“不自覺地但是普遍而嚴重地在工會干部中間存在著”,要求各工會檢查并糾正生活福利工作中的“經濟主義”傾向。[36]經過1953年上半年密集宣傳和會議決議,反“經濟主義”傾向運動逐漸在各級工會展開,不少工會工作者因害怕戴“經濟主義”的帽子,“不敢多談有關群眾生活福利方面的問題”,[37]更不必說學習借鑒五三工廠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經驗了。
一面是工會工作者“少而弱”的現實情況,另一面是反“經濟主義”傾向帶來的工會工作唯生產論的傾向,在這種處境中,部分工會不僅談不上協(xié)助與監(jiān)督行政辦好生活福利事業(yè),反而滋生了只重視生產而“不關心群眾的官僚主義現象”。當“行政要求工會幫助動員工人以義務勞動的名義發(fā)動加班加點”時,工會不征求職工意見直接“通告號召職工義務勞動”,招致職工公開播放幻燈片批評行政、工會這種“濫發(fā)加班加點的指令”的行為,激化了職工與行政、工會之間的矛盾。[38]而當職工要求改進生活福利設施時,工會則抱著生活福利事業(yè)由行政辦,工會“可管可不管”的態(tài)度敷衍了事。例如,上海鍋爐廠的職工曾向工會反映食堂辦得不好,其工會不僅不督促行政研究解決,相反近半數工會脫產干部自己也退出伙食團不到食堂吃飯來消極回應。[39]四川某一工人則通過少繳工會會費的方式表達對工會不關心職工生活的不滿,他表示每月只交一半會費,什么時候工會管生活,他才交另外一半。[40]概而言之,全總這一時期推廣五三工廠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經驗,初衷是想解決上一階段工會工作只重福利不重生產的問題,推動工會從主管、主辦轉型為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辦好福利事業(yè),實現“在增加生產的基礎上逐步改善工人生活”。但忽視工會工作者群體的客觀條件,主觀上又過于強調面向生產,帶來的最終結果不是工會生活福利工作順利轉型,而是部分基層工會“誤入歧途”,只知道機械地配合行政發(fā)動職工加班加點搞生產,不重視改善職工的生活福利,引起職工不滿。這也就不奇怪當時的職工把工會比喻成“行政的尾巴”“工人管理科”“官僚主義的舌頭”。[41]
工會只重生產、不關心職工生活的現象引起了全總領導人的關注。從1954年下半年開始,全總有意識地調整與加強工會生活福利工作,不僅從思想上,更從行動上糾正“官僚主義”偏向,真正發(fā)揮出工會在生活福利事業(yè)上的協(xié)助與監(jiān)督效用,達到在面向生產的同時改善職工生活的目的。
1954年6月間,全總召開了全國工會生活福利工作座談會,全總勞動保險部長郗占元在會上作總結報告,承認在批判工會“經濟主義”傾向之后,“不關心工人生活的現象比較普遍”,重申了正確認識和處理生活福利工作的重要性,要求工會必須“協(xié)助企業(yè)行政根據國家計劃,制訂在發(fā)展生產的基礎上改善工人生活的措施”,并且“依靠群眾,爭取群眾的監(jiān)督和協(xié)助,運用群眾的力量,辦好生活福利工作”。[42]會后,全總勞動保險部根據會議內容編輯出版了《廠礦企業(yè)食堂工作經驗》《工會住宅生活工作經驗》二書用以指導基層工會的生活福利工作。賴若愚也在此后的工會組織會議、煤礦工會基層干部會議等不同場合上分析了工會工作面向生產與改善職工生活的關系,試圖在思想認識層面上糾正業(yè)已出現的“官僚主義”偏向。他指出“關心群眾生活是搞好生產的一個必要條件,而發(fā)展生產的終極目的也正是為了滿足人生活的需要”,[43]“有些干部認為既要面向生產,就不應該提出改善生活的問題,只要提出改善生活就不是面向生產”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44]
需要注意的是,全總在扭轉“官僚主義”風氣時,并沒有推翻工會曾存在“經濟主義”傾向的結論。與此同時,全總也沒有系統(tǒng)提出適用于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的制度與準則。對于廣大基層工會工作者來說,“經濟主義”傾向和“官僚主義”偏向界限依舊模糊,難以把握,以致行動上踟躕不前。加之為保證完成和超額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1955年國家繼續(xù)推進增產節(jié)約運動,要求工會工作必須以深入開展勞動競賽為主要任務。在這樣“生產壓倒一切”的客觀環(huán)境中,盡管賴若愚、郗占元等全總領導人從1954年下半年開始要求各級工會糾正“官僚主義”偏向,并將“關心群眾生活,根據需要與可能的原則,有重點地逐步地改善職工的住宅、醫(yī)療、食堂及其它生活設施”作為1955年全國工會工作要點之一,但對于基層工會工作者來說協(xié)助行政完成生產計劃才是最主要或者說是唯一的任務。因此,為了增產節(jié)約,可以不顧乃至犧牲職工生活福利。例如部分廠礦“不考慮目前職工的生活狀況,盲目推行福利設施的企業(yè)化,不積極改善經營管理,甚至牟取高額利潤,致使工人開支增加很多”,“加重了職工生活困難”。[45]還有部分廠礦工會更是直接裁撤主管生活福利工作的相關下設機構,使得“生活福利工作實際上陷于無人負責狀態(tài)”。[46]由此可見,思想“糾偏”以來,工會生活福利工作依然存在“官僚主義”的偏向,甚至“相當流行”。[47]
賴若愚分析認為,1954年以來糾偏工作進展不大的原因主要在于僅從思想上強調了要關心群眾生活,沒有“具體地切實地去研究解決職工生活中存在的重大問題”。他指出1956年工會工作主要任務之一是研究并提出切實有效的舉措來整頓生活福利工作,以行動克服“官僚主義”偏向。[48]
1956年初,全總匯集多方力量組成調研組,在北京市24個基層單位、19800多名職工中進行了詳實細致的生活調查。經過實地調查,調研組“深深感到生活福利工作需要加強”,認為必須迅速建立與健全相關專管機構,解決當前存在的各類生活福利問題。中央批示調研組已提出的關于食堂和托兒所等方面的意見“各地可以參照辦理”,至于職工住宅、房租以及福利經費等問題,則待工會勞動保險生活住宅工作會議上解決。[49]1956年5月,工會勞動保險生活住宅工作會議如期召開,著重檢查了職工住宅不足以及某些地區(qū)房租過高的問題,并擬定了具體解決方案,如建議各產業(yè)部門和機關按職工增長的比例興建住宅,有計劃地、合理地調低房租等等。[50]
全總并不止步于開會總結典型經驗,提出建議措施,更試圖從規(guī)章制度上規(guī)范生活福利工作。1956年7月,全總書記處第122次會議通過了《工會基層(車間)委員會生活住宅工作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以下簡稱《通則》),以“加強工會在生活住宅工作方面的組織領導,廣泛地吸收積極分子參加工會的生活住宅工作,監(jiān)督和協(xié)助行政不斷地改善職工的物質生活”。該《通則》首先解決了工會生活福利工作內容模糊不清的問題?!锻▌t》闡明了委員會需要協(xié)助與監(jiān)督行政的責任范圍,如監(jiān)督行政“加強職工食堂的管理”及“職工浴室、理發(fā)室、洗衣房的工作”等。工作內容的清晰界定有利于幫助基層工會分清正當的生活福利需求和“經濟主義”要求的區(qū)別,避免“官僚主義”態(tài)度的出現。其次,《通則》規(guī)定委員要在“關心職工生活的積極分子中選任”,解決了人力不足的問題。委員們從職工中來,又回到職工生活中去,便于“隨時可以了解工人的意見和要求”。最后,《通則》要求委員會“應當同行政福利部門取得密切聯(lián)系,派員參加行政研究生活住宅工作的會議”,解決了工會與行政缺乏日常協(xié)商溝通生活福利問題機制的問題。[51]
整體看來,相較于樹立、推廣典型經驗,制定出臺具有一定法律意義的《通則》標志著全總對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的認識更向前一步。為了保證《通則》能夠貫徹落實,全總還從權力制衡層面上考慮,提出要加強群眾監(jiān)督,認為“依靠群眾,建立群眾對生活工作的監(jiān)督制度”,是做好生活福利工作的必要措施。[52]1956年9月,賴若愚在中共八大上發(fā)表《進一步發(fā)揮工會組織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作用》的講話,再次申言“防止與糾正這種官僚主義的有效辦法之一,就是群眾監(jiān)督”,要在黨的領導下“定期召開職工代表會議、工會會員大會或代表大會,聽取群眾的意見”。[53]同一時期,毛澤東、劉少奇等中央領導人也相繼發(fā)表意見,要求處理職工生活問題時要兼顧“國家和工廠,國家和工人,工廠和工人”的利益,既“反對把個人物質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也“反對不關心群眾痛癢的官僚主義”。[54]同時,他們指出“目前職工生活的有些問題是必須解決而且可能解決的,其所以沒有解決,只是因為企業(yè)的領導者、工會組織和有關主管部門沒有積極努力”,“應當密切關心群眾的生活,發(fā)揮群眾的監(jiān)督作用,向一切企業(yè)中違法亂紀,侵害群眾利益、不關心群眾生活的官僚主義現象進行勇敢的斗爭”。[55]
在中央的支持和全總的指導下,各級工會紛紛行動起來,認真檢查了1953年面向生產以來不關心職工生活福利的問題,糾正了“生產事大、生活事小”[56]的片面觀點,開始有計劃、有步驟地落實各項有關生活福利的舉措。例如,輕工業(yè)工會及時協(xié)同食品工業(yè)部、輕工業(yè)部發(fā)出《關于解決目前職工疾病和生活福利問題的聯(lián)合指示》,要求下屬各企業(yè)制定兩三年內改善職工生活福利規(guī)劃,有計劃的解決職工生活福利問題。[57]五三工廠工會積極響應加強群眾監(jiān)督的指示,召開職工代表大會,成立職工檢查組,重點檢查了生活福利等方面的工作。在日常生活中,五三工廠工會依據《通則》內容設立監(jiān)督組,負責“監(jiān)督行政對福利事業(yè)的管理”“收集群眾意見”“提出批評和建議,監(jiān)督和幫助行政不斷改進工作”。在監(jiān)督組的幫助下,五三工廠食堂減低了伙食成本,提高了飯菜質量。[58]
總之,經過1954-1956年的調整與改進,各級工會組織基本上理清了生活福利工作的職責范圍,加強了工作制度建設,一定程度上糾正了“官僚主義”偏向。工會生活福利工作逐漸走向正軌,職工生活不斷改善?!懊芮泄M織和群眾的關系”,“推動社會主義競賽和先進生產者運動的深入發(fā)展”。[59]然而,進入1957年,隨著國家第三次發(fā)動增產節(jié)約運動,①1949-1957年間中國共產黨領導發(fā)動了三次增產節(jié)約運動,第一次是1951-1952年,第二次是1955年,第三次是1957年。也有學者認為第一次是1949-1952年,1955年、1957年是一次運動的兩個階段。本文采取第一種分法。參考:王蒲.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增產節(jié)約運動與建設節(jié)約型社會[J].寧夏黨校學報,2006(3).李志英.增產節(jié)約運動的來龍去脈及其雙面相——基于工業(yè)生產領域的考察(1949-1966)[J].晉陽學刊,2017(2).由于1956年“工會做了許多關心職工生活福利的工作”,“工會又犯經濟主義”[60]的論調再次出現。1958年,在全總黨組召開的第三次擴大會議上,更是直指工會在賴若愚的領導下犯了“經濟主義”的錯誤。[61]對于廣大工會工作者而言,好不容易明晰的生活福利工作面目再次變得模糊起來,究竟如何做才能既不犯“經濟主義”的錯誤,又不犯“官僚主義”的錯誤呢?
1949-1956年間,全總領導各級工會圍繞“在增加生產的基礎上逐步改善工人生活”這一總方針,就工會生活福利工作如何兼顧生產與生活展開探索與實踐。從理論層面上來看,經過不斷改進與優(yōu)化,工會生活福利工作從經驗層面走向法律制度層面,初步形成一套理論體系。其所強調的要建立與健全生活福利工作組織制度,加強群眾監(jiān)督等內容,不僅為以后工會工作所繼承,對當下加強工會福利職能依然具有一定啟發(fā)意義。從實施效果來看,當時的基層工會確實組織職工互助籌辦或協(xié)助、監(jiān)督行政建設了一批生活福利設施,在保障職工生活、提高職工生產積極性等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值得肯定。
縱觀工會生活福利工作整個發(fā)展過程,不難發(fā)現,理論探索與實際工作之間始終存在著張力,體現為兼顧生產與生活的理論不斷完善,而落在實處似乎總會產生片面性的問題,使得實際工作陷于“出現重生活輕生產的‘經濟主義’偏向-糾偏-出現只重生產不顧職工生活的‘官僚主義’偏向-糾偏-又犯‘經濟主義’”的非良性循環(huán)當中。為什么會存在這種張力呢?工會在實際工作中兼顧生產與生活到底有無可能?事實上,當時的工會工作者已經敏銳地察覺到這種“實際工作上的片面性產生于工會工作指導思想上某種程度的偏向?!盵62]那么這種“某種程度的偏向”是什么,又來自于何處呢?
關于這個問題,已有學者作出回應:不斷強化的高度集中統(tǒng)一的政治經濟體制是“中國工會之所以多次被指責為‘經濟主義’錯誤在體制上的根源”。[63]在這種政治經濟體制下,只承認國家與職工以及行政與工會之間利益的一致性,要求職工“眼前生活中的局部的利益,服從于國家社會主義工業(yè)化的長遠的利益”,[64]要求職工“節(jié)衣縮食、艱苦奮斗”,要求職工生活的改善“不能不有相當的限度”,“必須服從生產的發(fā)展,它的速度比較低于生產發(fā)展的速度”。[65]概言之,這個體制本身就暗含著為了發(fā)展生產這個長遠利益可能會犧牲部分職工生活個人利益的“官僚主義”偏向。倘若以此為標準衡量工會是否犯了“經濟主義”錯誤,可以想象,只要工會稍微注意改善職工生活,就有可能被認為“把工人的局部利益和眼前利益放在第一位”,從而觸犯“經濟主義”錯誤。歷史地看,所謂“經濟主義”錯誤傾向實際上也是不存在的。①關于該問題的研究可參考:程璇.建國初期在工會問題上對李立三的錯誤批判[J].中共黨史研究,1988(2).杜萬啟,韓效芳.論中國工運史上對“經濟主義”問題的批判[J].中國工運學院學報,1989(1).程璇.五十年代關于工會理論問題的爭論和對李立三賴若愚的錯誤批判[J].北京黨史,1993(4).正如1951年李立三為自己申辯所言“沒有發(fā)生片面強調福利這方面的情況,相反的發(fā)現了很多關心工人不夠的事情,幾乎到處都是如此,我雖沒有統(tǒng)計,但可以說工會只搞生產不搞福利多于只搞福利不搞生產的?!盵66]因此可以說,1949-1956年間工會生活福利工作不是在“經濟主義”與“官僚主義”兩種錯誤傾向中搖擺不定,而是試圖糾正“官僚主義”偏向與產生“官僚主義”偏向體制之間矛盾的反映。進一步說,如果沒有政治經濟體制上的變革,無論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理論如何調整完善,實際工作都難以從根本上避免出現“官僚主義”偏向的問題。直到20世紀80年代,隨著政治經濟體制改革的開始,工會生活福利工作理論與實踐之間存在的張力才得以不斷減小,兼顧生產與生活也才真正有可能從理論走向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