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飛
叫獅子地的村莊其實沒有一只獅子!
但這并不妨礙我對它的崇拜。
祖先撒豆子一樣把我們點種在此。我們就要發(fā)芽、成長、結(jié)果,一代代在這里安身立命。
挺好!不用潛伏、守株待兔、死命地追逐獵物,在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役和殺戮中假裝世界之王。
我們都是愛好和平的風,輕輕地刮,刮過一望無際的田野。刮過炊煙青色的腰肢,和草木灰再一次談?wù)摲侍锏臅r間。
那些手拿鐮刀的人,把月亮割走一半。于是,他們回家的路途就在夜色中搖晃。
如果在疲憊之后,大口飲上清洌的老井水,那幸福一定是掌心里隱藏的新娘。
我們交杯,關(guān)門,閉戶,吹滅蠟燭。在黑暗中摩挲皖西大地的慢時光。
采郎郎,拜小姐,小姐穿個破油鞋……
古老的歌謠又在獅子地響起。
在母親和孩子們的嬉戲中,一只螢火蟲悄悄把整個夏夜點燃。翕動鼻息,我聞到了成熟的氣息。
西瓜把甜蜜的心事一粒一粒繡進火紅的信紙,等待誰的手指揭開最后的青紗。
那一池的蓮子從此就是自由身。往前一步是春天,后退一步是一場大雪覆蓋另一場大雪。
冰點之下的冷凍,在結(jié)晶、沉睡。然后一只耳朵又被下一個春天叫醒。
宿命。輪回。不吵不鬧。多像獅子地的人們。他們勤勞、善良。赤身裸體地來,卻又可以用一聲簡單的嘶吼把漫天的星斗震顫,并且甘愿派遣一顆流星把獅子地照得,無比透亮。
圣鐘已響。
黎明踏進獅子地的原野。
追火而來的布谷鳥引燃了收割的信號。
那些把喜悅笑成彎月的鐮刀在風中學(xué)著翻飛,它們忽上忽下,一大片五月就在農(nóng)人的眼中瘦了下去。將它們灌滿的將是一波秧苗的青綠。
一只蝴蝶飛來了,另一只蝴蝶也飛來了。它們扇動的翅膀鑲嵌著整個村莊的繁忙。
而更多的禱詞在空中交織,希望雨水與雷聲繞開這巴掌大的土地,給谷倉一段喘息的時間。
此刻,我正躲在五月的麥芒中,看陽光如何讓獅子地的漢子黃袍加身,如何將皮膚染成麥色。
從磚縫里篩出的溫柔,比風輕。
所以,裊裊炊煙就成了鄉(xiāng)村里一段最柔軟的綢緞。
縷縷的絲線牽回勞動的腳步,一串歡聲笑語像暮色一樣漫過。院落里,一根扁擔從門檻下挑出一輪明月。
潔白的光潑在地上,如濃稠的白糖水,正將貧窮一點點稀釋。
再提幾把薪火熬制,幸福就會汩汩而出。
故鄉(xiāng)的炊煙是經(jīng)過火反復(fù)挑揀過的,或青,或暗。
如果不仔細看,誰會在意這樸素的即刻淡化的虛無?
母親說,在土地里摸爬滾打的靈魂不適合鮮艷的顏色,一旦過于光亮,就容易抖掉身上的土性。
看到了鄉(xiāng)村的忙碌,看到了鄉(xiāng)村的安寧,看到了鄉(xiāng)村一層一層犁耙翻耕的痕跡。
該播種的已播種。
該交付的已交付。
明天的風是否吹過一塊玉米地,明天的河水是否淌過田埂,明天的鋤頭是否再一次與野草做最后的談判……這些都與稻場上悠閑反芻的老牛無關(guān)。
它只知道,躺著的姿勢無比輕松。
而那些還在往家走的人,踩著落日的余光,不慌不忙。
他們相信,落日是守望獅子地的眼睛,一定能幫助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是時候回家了。
用不著口哨的提醒,夜色已浪卷而來。
此時,歸鳥是故鄉(xiāng)的鐘擺。它們一粒一粒把時間擺在了空中。
扇動的翅羽,是行走的指針。
起伏的鳴叫,準確無誤地報出了一家人的飯點。
端出土豆、番茄、黃瓜,端出烈性的燒酒,今夜,我要再與爺爺對飲三百杯。
我們是休憩的農(nóng)具,我們是一茬一茬等待收割的莊稼。
我們是用泥做碗吃飯的人。
爺爺啊,一輩子都在土里摸索。與土地簽訂的協(xié)議早已深入骨髓。
耿直的脾氣,像鳥鳴一樣,時不時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