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顧城說“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這句詩把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完美并列,衍生出了我們對生命的多種解讀。人的俗身可以像螞蟻一樣在最低處生存,也可以像神一樣在高處生活。這種精神的游離升騰讓我不由得想到古代幾位詩人類似的生命感慨。曹植在《善哉行》中寫道“人生如寄,多憂何為?”杜甫在《旅夜懷書》中寫道“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人生在世,到處飄游不定,這像什么呢?就像那天地間四處飛翔的一只沙鷗!在蒼茫天地間的沉郁一問,道出了生命無限廣闊中的孤獨渺小的哲學玄機。
盛夏的一個晚上,從8點到9點,我在小區(qū)散步一個多小時,大汗淋漓,不亦快哉!一邊走著,一邊聽著許巍的歌,突然我在路燈下看見一只蝸牛靜靜地臥在花崗巖地板上,地板上還殘留著夏季白天的酷熱余溫,臺風剛過境,雖然涼風習習,但仍無法徹底清除地面的溫熱。
燈光下蟲子們盡情飛舞,擁擠,宛如小鎮(zhèn)嘈雜吵鬧的集市一般,光源輻射的地方,就是它們的地段和勢力范圍。你可以把它們想象成樂而無憂亦有點小聰明小可愛小狡猾的趕集者,爭吵、算計、和解、微笑,也可以當作一場草根廣場舞的策劃者參與者。這些小昆蟲們對光的熱愛,和我們人類對世俗生活的熱愛沒有什么區(qū)別。突然,我差一點踩在腳下的一只軟體動物身上,蹲下來仔細一看,是一只蝸牛,它高昂著頭,緩慢而又優(yōu)雅地扭動脖頸,以回望的姿勢,審視剛剛移動的步履,它短短的角,在燈光下清晰可見,仿佛是從它的肉身中剛剛萌生的兩根新芽。它的臥姿無異于草原上恬靜高貴驕傲的小鹿,燈光如水,臨水照花,它背上螺絲狀的殼讓我不由得想起前往西天取經的唐僧背上的包袱,你永遠猜不透里面是什么經卷衣缽。如果我們現(xiàn)實一點想,它是動物里的大款土豪,走到哪里就隨身攜帶一部房車,逍遙自在,宛如神仙。它的位移可以用毫米來計算,和我們人類的腳步相比,它一夜所走過的路,絲毫不亞于紅軍走過的兩萬五千里長征。這是蝸牛的長征和壯舉。它自帶旗幟,在晚風里蘸著燈光,如一名經驗豐富的地質勘察隊員,勘探前方不知兇險的道路和境遇,至于是否有一座富礦,不得而知,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我一邊冥想著,一邊前行。我意識到一個重要問題:小區(qū)里晚上散步、運動、遛狗的人很多,萬一被跑步的人無意中踩到蝸牛怎么辦?這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盡管有的人會以為我這是做作或者小題大做,但于我而言,這是極其迫切的一件事。想到這里,我已經走過小區(qū)休閑綠地的三分之一,我有點擔心,或許它安然無恙,或許它可能面臨滅頂之災。稍微讓我欣慰的是,我所在的玫瑰園小區(qū)路面禁止停放任何機動車。我?guī)缀跣∨苤伵5姆较蜈s,想一探究竟,既忐忑擔憂,又期待它安然無恙。很多偶然的瞬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這不起眼的物種,它的位移與朝圣,它的生存與奔波,脾性與氣場,我都不懂。我只是從人的角度想當然猜測它的路徑、生存和思想。我不由得想起中國思想史上莊子與惠子那段經典的對話:
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被葑釉唬骸白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焙芏鄷r候,我們生而為人,妄自菲薄,想當然地認為人類是主宰一切生命和物種的核心,總認為只有人類有思想,而其他的物種都是自然屬性中的本能,沒有思想,只有一種思維的物理運動。我想以惠子的口吻對問一句:子非蝸牛,安知蝸牛之思也?
走到蝸牛跟前,我發(fā)現(xiàn)它比我剛才看見它的時候移動了一段微小的距離,目測有7公分。謝天謝地,它還活著,沒有被跑步遛狗的人踐踏。這偶然的一瞬,是蝸牛的天堂,也可以是它的地獄,誰也無測時間的瞬間變數中空間的位移會影響命運的前景。剎那莊嚴神圣,剎那遼闊蒼茫;剎那罪惡,剎那人性斑駁逼仄。
我蹲下來,仔細端詳蝸牛的粘液蠕過的地方。這尊肉身,如修行者孤寂前行,不問風云,亦有風霜,不管黑暗黎明,懷里的一部卷曲的書經,就是它的方向和使命。為了防止別人踩在它身上,我決定把它移到草地里。就在我的手指觸摸到它的殼后,它受到了刺激,我是闖入者冒犯者驚擾者,或許我驚擾了它的夢,使其夭折,或許我驚動了它的思想,打破了它潛心丈量的國土疆域,或許我的輕微觸動掀起了它行進中的狂瀾與臺風。我不知道它是否會忌恨我魯莽而沒有修養(yǎng)的侵入,我想當然地認為的拯救或許對它來說是傷害。它把濕潤的頭縮進殼里,在我看來這徒勞的自我保護就如我們人類的掩耳盜鈴。一個弱小生命的莊嚴瞬間安靜休止于一個螺絲狀的殼里。這螺紋形狀不失美感,高貴祥和,猶如盛唐佛像頭部的螺髻。
我輕輕地把它放到了草叢里。它從一方國土被動遷徙到另一方國土。這空間的轉移,帶給它的是幸運還是厄運?喜悅還是悲傷?錯誤還是正確?是否與它的初衷南轅北轍?或許我的舉動阻礙了它自由的理想與希翼,一次美好的旅行和約會,因為我的介入而改變了方向和結局。我們眼里的人道主義,有時候對其他世界的物種而言是暴力悲劇。其他的物種如一面鏡子,在它們的世界里測量人類的荒謬與淺薄。
路面是堅硬的,草叢是柔軟鋒利的,草叢沒有樹木葉子更利于蝸牛前行。它臥在草叢里,向我投來一瞥,我當然不知是仇恨還是感激,亦或其他的情緒和態(tài)度。這是兩個生命的相遇,但愿是彼此心目中的禮遇。
我可為蝸牛,蝸牛亦可為我。我們在不同的時空相遇,是天地之因緣相遇,冥冥中,是什么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我和他它相遇相識?我和一只蝸牛,彼此致敬,在各自的乾坤里,以目光擁抱然后錯過。世界依然轉動,只是在彼此的凝視里,我們變了模樣形狀,互為弱者或強者,攜一程,伴一瞬,然后別離在命運的茫茫風塵里。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