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南京大學文學院）

“‘明人刻書而書亡’，這是清朝人對前朝刻書的一個總評?！保?］清人的這一論斷影響甚大，以致后來不少版本學家據(jù)此否定明朝刻書，如張舜徽先生在《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 中說：“明代刻本存在的缺點，至為嚴重。”［2］實則“明人刻書而書亡”這一論斷有再思的必要：清人是在怎樣的時代背景下提出這一論斷？明人刻書果真那么糟糕？以清人的刻書對比明人的刻書，清人的刻書成績必定勝過明人？這里涉及版本學上判定一朝一代刻書的兩層問題，即事實上的刻書優(yōu)劣與歷史建構(gòu)維度的刻書優(yōu)劣。從前的研究多從刻書事實上評判明人刻書，且因囿于清人論斷，未能結(jié)合清人刻書的實際狀況去逆推明清刻書優(yōu)劣。需要指出的是，清人提出“明人刻書而書亡”的一大原因是“朝代競賽”思維，揭示其歷史建構(gòu)意圖有利于進一步明晰明清刻書優(yōu)劣問題。

一、“明人刻書而書亡”論調(diào)的興起

批評明朝，在清代頗形成一股風氣。以清人的標準來看，有明一代幾乎一無是處：政治上，被改朝換代了，無足觀；學問上，明人學問空疏，束書不觀，遠不如清代考據(jù)學精密……至于出版業(yè)，也生出一論斷云“明人刻書而書亡”［3］（《書林清話》卷七“明毛晉汲古閣刻書之一”）。清人批評明朝，固然不乏精當處。但以一句“明人刻書而書亡”來抹殺明人刻書的貢獻，似有商榷的必要。尤其是，這一論調(diào)在今天已作為普遍而“確定”的知識而進入文獻學史的敘事中。

考“明人刻書而書亡”一言，首發(fā)自清代學者趙一清（1709－1764）。趙一清，浙江仁和人，受學于著名學者全祖望，在《水經(jīng)注》一書的研究上取得重要成果。趙氏在?？薄端?jīng)注》時，發(fā)覺明人楊慎因嫌酈道元《水經(jīng)注》枝蔓繁瑣，故刪除《水經(jīng)注》中酈道元注釋的部分。楊慎刪定的《水經(jīng)注》經(jīng)其孫楊宗吾刊行，流布后世。趙一清據(jù)此感慨云：“吾是以嘆明人刻書而書亡，而正楊之作不可以已也。”［4］趙一清憤慨于楊慎改動《水經(jīng)注》舊本面貌，所以發(fā)愿糾正楊慎的行為。這本是一時激憤之言，所指責的也不過是?？睂W上的質(zhì)量問題。然而趙一清的話，在清季逐步發(fā)酵，至為葉德輝《書林清話》所推衍，便發(fā)揮出很大的影響?！稌智逶挕?談及毛氏汲古閣刻書時，一方面肯定毛氏的貢獻，另一方面又指出“（毛本）?？币嗖簧蹙?，數(shù)百年來，傳本雖多，不免貽佞宋者之口實”，“昔人謂明人刻書而書亡，吾于毛氏不能不為賢者之責備矣。”［3］汲古閣是明代后期坊刻本中的優(yōu)勝者，葉德輝雖心存惋惜，卻仍不免將其歸入“書亡”系列?！稌智逶挕分袑γ鞔虝呐u還有不少，該書卷七設(shè)置的諸多條目，一望而知是對明人刻書大加撻伐，如“明時手帕本之謬”“明人不知刻書”“明人刻書改換名目之謬”等，具體而言則是：“吾嘗言明人好刻書，而最不知刻書”，“朱明一朝刻書，非仿宋刻本，往往摻雜己注，或竄亂原文”，“然則昔人所謂刻一書而書亡者，明人固不得辭其咎矣”?！稌智逶挕冯m初刻于1917 年，然書中所示不妨看作有清一代文獻學者在“明人刻書而書亡”這一論斷上的系統(tǒng)總結(jié)。推究這一論斷的大意，無非指明人刻書存在校勘不精、竄改原文、任意刪節(jié)等不當行為。以刪節(jié)而論，則有時是改卷數(shù)、有時割裂文本、有時則在文字上動手腳、有時更是數(shù)種手段并行，將原書改得面目盡失。對明人刻書的缺點，著名版本目錄學家屈萬里先生曾言：“的確，明代萬歷以后的刻本，多半是一塌糊涂，他們?nèi)我飧淖郑我鈩h節(jié)，甚至任意改換書名。商濬所刻的《稗?！?，陳繼儒所刻的《寶顏堂秘笈》，算是比較好一些的叢書了，然而仍舊免不了任意刪改的毛病。譬如宋人王楙作的《野客叢書》，本來是三十卷；可是《稗?！?本和《寶顏堂秘笈》本，都只有十二卷，精核的地方，多被刪削?！保?］無須否認，明代后期刊刻的書籍固然存在妄加刪改、肆意拼湊、托名作偽、?？辟|(zhì)量不精等問題，但因書籍的這些質(zhì)量問題就否認整個明代刻書業(yè)，實有失公允。況且，如果以這樣的標準去衡量，則清人刻書問題也不少，甚而許多方面比明朝更甚，若是按照清人的標準及推斷模式，說“清人刻書而書亡”似也不為過。

二、禁忌與妄改：清人刻書的問題

清人刻書，首要面對的是“文字獄”?；驶示泡嫛肚宕淖知z檔》便是這一段歷史的見證?？滴醭跄?，莊廷鑨因刻《明史》，語涉忌諱，為人告發(fā)之后，竟至于籍沒家產(chǎn)，并釀成七十多人被殺的慘案。這以后，清朝的文網(wǎng)政策越發(fā)精密，效果也越發(fā)明顯。乾隆時期修撰《四庫全書》，早有人說其中包含“寓修于禁”的目的。據(jù)黃裳先生《筆禍史叢談》統(tǒng)計，僅乾隆三十九年（1774）至乾隆五十三年（1788），官員們奏繳禁書就達24 次，涉及538 種13,862 部書。［6］查禁的書，即不再刊刻，甚而連當朝皇帝的書也不例外。如順治的《諭宏覺師》、雍正的《大義覺迷錄》、乾隆的《樂善堂集》初版本均被銷毀。萬不得已必要刊刻時，則不免要在文字上做許多手腳。譬如對史書和集部書而言，涉及南宋和戰(zhàn)的問題不能提，涉及錢謙益、周亮工等人的序跋評語也須銷毀。乾隆時期的文壇領(lǐng)袖沈德潛，早年編選的《國朝詩別裁集》 于1759 年刊刻，后陸續(xù)增訂為三十二卷。乾隆二十六年（1761），沈德潛攜此書為皇太后祝壽，以表忠心。不料因此觸怒龍顏，只因該書卷首第一便列錢謙益的詩。乾隆雖未嚴辦沈德潛，但也組織人員將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錢名世、屈大均等人的作品悉數(shù)刪汰，并下令銷毀之前所有雕版。該書經(jīng)乾隆授意刪改后仍以《國朝詩別裁集》刻版發(fā)行，且仍是三十二卷本。在乾隆皇帝的直接干涉下，通行本《國朝詩別裁集》與沈德潛原初的刻本面貌早已大相徑庭。①——可謂名副其實的“清人刻書而書亡”。

清代因政治原因隨意刪改古籍的現(xiàn)象，不完全限于乾隆的直接命令。在“文字獄”和禁書政策的壓力下，清人刊刻書籍時常常進行自我審查，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誠如王汎森所言：“清代‘文字獄’所導致的政治壓力對各方面產(chǎn)生一種無所不到的毛細管作用，尤其是自我禁抑的部分，其影響恐怕還超過公開禁制的部分。”［7］譬如，清人刻書，一些所謂忌諱的字，一律給修改了。那些所謂的忌諱字包括哪些呢？陳垣先生在《舊五代史輯本發(fā)覆》中將其分為十類：忌虜、忌戎、忌胡、忌夷狄、忌犬戎、忌蕃與酋、忌偽與賊、忌闕、忌漢以及雜忌類。［8］因為這些忌諱，所以書中的“虜”，或改為“敵”，或改為“契丹”等?？傊?，前代所有關(guān)涉此類的書籍幾乎悉數(shù)失去原有面目，連僅限于親友之間贈送的家刻本也不例外。據(jù)張京華先生考證，顧炎武《日知錄》卷六“素夷狄行乎夷狄”條及卷二十九“胡服”條，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潘耒刻本及道光十四年（1834）黃汝成刻本這兩個影響最大的刻本中正文均被刪除。［9］又如明弘治年間曾任刑部尚書的何喬新著有《椒丘文集》，該書在清康熙間的刻本更書名為《何文肅公文集》 行世，其中含有宋元史論數(shù)卷，所有“胡”“虜”等字眼均悉數(shù)被刪改，“胡鞭”被改為“鳴鞭”，“胡沙”被改為“飛沙”等。［10］其中不少改動幾無規(guī)律可循，后代讀者若僅據(jù)清刻本，則萬難以恢復字句改動前的本初面目。又如北宋王铚所作《默記》涉及南唐李煜和小周后的事，乾隆五十四年（1789） 武英殿本《四庫全書總目》將此悉數(shù)刪除，賴乾隆六十年（1795） 的浙本《四庫全書總目》，我們才知道原來《四庫全書總目》的底稿原本記載有此事?！端膸烊珪偰俊?深受乾嘉考據(jù)學問的影響，然迫于政治壓力，主動刪改的狀況也相當普遍。在政治的高壓下，乾嘉學者噤若寒蟬，既有違他們所信奉的校書原則，又閉口不談大量因此而受影響的書籍的質(zhì)量問題。

又不止于因政治原因而刪改書籍，清代一些號為謹慎的學者，常常出于己意，妄改前人著作。譬如朱熹和呂祖謙所輯《近思錄》，為理學奠基之作。其中卷六“家道”第十三條“問孀婦”一條云：

或問：“孀婦于理，似不可取，如何？”伊川先生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節(jié)者以配身，是己失節(jié)也。”又問：“或有孤孀貧窮無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餓死，故有是說。然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保?1］

這一條語錄提出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著名論斷，到了清代，這樣的觀點似乎站不住腳。所以，清人張伯行（1651-1725） 在重刊《近思錄》 時便把這條刪除，而以程頤的另一段話代替

今人多不知兄弟之愛。且如閭閻小人，得一食必先以食父母，夫何故？以父母之口，重于己之口也。得一衣必先衣父母，夫何故？以父母之體，重于己之體也。至于犬馬亦然，待父母之犬馬，必異乎己之犬馬也。獨愛父母之子，卻輕于己之子，甚者至若仇敵。舉世皆如此，惑之甚矣。［11］

張伯行更換的這段話談兄弟親情倫理，固然較易為人理解，但妄改《近思錄》原文，卻極大地違背了?？钡脑瓌t。［12］對此種妄改，乾嘉?？泵覄t甚少置評。于乾嘉考據(jù)學頗有貢獻的惠棟（1691-1758），在其所注的《周易述》（收入乾隆時期的《雅雨堂叢書》） 中，居然多處改動《易經(jīng)》經(jīng)文。?？崩疃瘛兑准狻?，惠棟也多所擅改。此舉引來臧庸（1767—1811）的不滿，臧氏在《拜經(jīng)日記》 中云：“惠定宇氏，經(jīng)學之巨師也……近在吳門，得一明刻板勘對，始知《雅雨堂叢書》 不足據(jù)。李《易》與今本不殊，其異同者皆惠所私改，向為所欺，至今斯覺，意當世必有同受病者，不敢不為一告也?！保?3］是乾嘉學者于經(jīng)書也敢改竄。

清人竄改書籍內(nèi)容的行為屢見不鮮。這種惡意竄改的行為，令“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不得不在乾隆年間清暉書屋刻本的《板橋集》 中鄭重表示：“板橋詩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將平日無聊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保?4］——看來，清代書商隨意竄改文集的現(xiàn)象在鄭板橋生前也很普遍，并這才引起鄭板橋的警惕。然而，后出的《板橋集》 中仍摻雜不少偽造的詩文、家書、題跋等，鄭板橋賭咒式的警告最終未能阻止清代書坊竄改他的文集。

至于改換書名、更換作者、擅改序跋等情況，明朝后期固然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但在清代，同樣屢見不鮮。例如，香港中文大學程中山發(fā)現(xiàn)清代題為元和陳鍾麟所撰的《厚甫詩話》，實則為書商改換番禺方恒泰《橡坪詩話》而成。［15］更換作者、改換書名之外，清人擅改前人文集序跋的現(xiàn)象也同樣不少。復旦大學錢振民指出，高啟《高太史大全集》 卷首劉昌序中“高啟文集二十四卷”一句，明刻諸本皆如此，而該書的康熙間許氏竹素園刻本作為清代最早的刻本，卻將此句改為“高啟文集十八卷”，原因是高啟文集二十四卷本亡佚，通行本皆為十八卷，康熙間的刻書者便妄改了，嗣后該書諸種清代刻本皆沿此誤。錢先生所發(fā)現(xiàn)的第二例則是清人妄改明人楊一清為李東陽《懷麓堂稿》 所作序文，從而導致“內(nèi)容完備、刊刻精良的正德本”《懷麓堂稿》 被后世忽視。為此，錢先生感慨云：“清人改竄前人序文之習，其弊于此可見一斑，豈可輕而視之。”［16］

綜上所述，如順著葉德輝等人評衡明人刻書的思路去苛評清人，“清人刻書而書亡”似亦能成立。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并非要與清人爭意氣，而是希望通過反思清人“言行不一致”去重估文獻學研究界的一些所謂“常識”。

三、清人建構(gòu)“明人刻書而書亡”論的歷程

現(xiàn)在的文獻學研究領(lǐng)域，有相當一部分觀念繼承自清代學者。清代學者在目錄學、版本學、?？睂W等領(lǐng)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但這無法表明他們的論斷全然正確。清人提出的一些見解，固然不乏例證支撐，然而經(jīng)這些例證，去推導一些內(nèi)涵更大的論斷，則需要特別慎重。但是，清人這些充滿意氣和偏見的觀點，②卻因為易于傳播，往往為后來者全盤接受。“明人刻書而書亡”即是此中的一個典型。盡管現(xiàn)代以來，顧廷龍、黃永年等老一輩學者已經(jīng)提示研究者注意明刻本的價值，但從質(zhì)量上對明刻本做出的基本判斷，迄今為止似乎仍囿于清人的論斷。

清人提出“明人刻書而書亡”的觀點，與其邏輯推導錯誤有關(guān)，與他們有意忽視明代不同時段刻書質(zhì)量不同有關(guān)。徐康（1814-？）有名的筆記《前塵夢影錄》談及明人刻書時云：“迨至萬歷季年，風行書帕禮書，不求足本，但取其名，如陳文莊、茅鹿門、鐘人杰輩，動用細評，句分字改，如評時文。然刻書至此，全失古人面目，顧千里擬之同于秦火，未為苛論也?！保?7］這段話為不少人引用以證明“明人刻書而書亡”。然而所謂的“書帕禮書”有時候是三色、四色套印本，如同今天的精裝本禮品書，并非為讀書而用，不當據(jù)以衡評明人刻書的質(zhì)量。況且，此類書籍的興起多在萬歷以后。而明萬歷以前尤其是嘉靖以前，刻書實承襲元刻本之流風，字大行寬，且多加詳細?？?，無論從版刻價值還是?？背煽兌?，都是上品。而清人在得出“明人刻書而書亡”這一結(jié)論時，卻無視“迨至萬歷季年”的時間限制，這一點徐康雖然注意到了，但他認為顧千里抨擊明人刻書等同于秦末大火“未為苛論”，可見徐康也在邏輯推導上也并不嚴謹——明人刻書不同時段的不同質(zhì)量問題并沒有真正被清人區(qū)別對待。

清人貶低明人刻書，除去上文所言因邏輯不清、時代區(qū)分不明而導致之外，另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恐怕也是因為清代人處處希望和明人競賽有關(guān)。關(guān)于中國歷史上不同朝代之間的競賽，楊聯(lián)陞先生在《朝代間的比賽》［18］一文中做過詳細的分析。在楊先生看來，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替，雖然有一些循環(huán)的意味，但是后來的王朝往往具有競賽的心態(tài)，即他們總是宣稱之前的朝代在某些特定領(lǐng)域優(yōu)于前朝。清朝人處處貶低明朝，其背后的驅(qū)動力，或正是這樣的競爭心態(tài)。因為要和明朝比賽，所以清朝人貶低晚明的心學，試圖復興理學；因為孕育出乾嘉的考據(jù)學，所以清朝人總批評明朝人不讀書。王朝之間的競爭心態(tài)，反映到文獻學領(lǐng)域，則是明朝修《永樂大典》，清朝便刻《古今圖書集成》，纂修《四庫全書》。而面對明中后期出版業(yè)極為發(fā)達，處于出版相對萎縮的清中葉的知識分子，在判別兩朝刻書業(yè)的成績時，不免有意避談刻書業(yè)的繁榮程度，也避免論及刻書工藝如套版印刷等，而挑剔整個明代刻書業(yè)，焦點也只好集中到萬歷以后明刻本的質(zhì)量問題上。只是首發(fā)其難的趙一清，批評楊慎刪除《水經(jīng)注》的注，實際也有些強詞奪理。古書刊刻合注與否，實際各有利弊，歷史上也經(jīng)常分分合合。楊慎此舉放在整個書籍史的長河中并非罕見，也未可據(jù)此斷其“亡書”。退一步而言，即便趙一清等學者所言明人楊慎等人整理書籍粗疏的論斷成立，但趙氏以及此后的清代學者對清朝胡亂校書的行為似乎避而不見，這恐怕不能不說是偏見。因為存了比賽的意思，所以清代因禁書而刪改書籍的行為，?？辈粐赖臅?，清人則甚少提及。而清朝人攻擊明人不遺余力，焦點則集中于明萬歷以后，并多在諸書坊刻本上作文章，卻甚少言及明嘉靖以前的刻本。揚己之長，攻敵之短，本是論辯爭勝的慣常策略，清人欲與明人爭勝，采納此種策略，本無足多論。但因此而全面否認明人刻書成績，則未免言之過分。凡此，似可略窺鼓吹休明影響下清人的爭強好勝之心。此外，還有一有趣現(xiàn)象也頗值注意：即清人普遍諱言本朝刻書弊病，而明代人則攻訐本朝刻書似顧忌不多。如郎瑛在《七修類稿》 中云：“我朝太平日久，舊書多出，此大幸也，亦惜為福建書坊所壞。蓋閩專以貨利為計，凡遇各省所刻好書，聞價高即便翻刻，卷數(shù)、目錄相同而篇中多所減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貨半部之價，人爭購之?！保?9］謝肇淛云：“建陽有書坊出書最多，而紙板俱最濫惡，蓋徒為射利計，非以傳世也?！保?0］胡應麟也說：“閩中紙短窄黧脆，刻又舛訛，品最下而值最廉。余筐篋所收，什九此物，即稍有力者弗屑也?！保?1］明人對本朝刻書的批評態(tài)度，在清人那里則很少見到。

剔除種種偏見和邏輯錯誤之后，清人如何構(gòu)筑“明人刻書而書亡”這一敘事的脈絡也逐步浮現(xiàn)。在趙一清之前，顧炎武于《日知錄》卷十八“改書”中曾言：“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22］顧炎武認為，萬歷時期明人改竄古書，是人心邪妄的體現(xiàn)，而明朝的風氣也從此轉(zhuǎn)變。應該說，顧炎武痛恨萬歷以后明人妄改古書，有其沉痛的遺民情結(jié)在。他的主要目的不在于譴責刻書時輕率的刪改，深層的意思乃在反思明朝何以走向滅亡。至康熙年間趙一清提出“明人刻書而書亡”時，反思故國的情緒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純?nèi)粚γ魅撕酶墓艜膽嵖?。清中葉的學者如杭世駿、顧廣圻等人，則利用考據(jù)學的實證影響，進一步加深世人對明人刻書粗疏的印象。如杭世駿在《道古堂集》 中云：“古集皆手定，人不一集，集不一名?！稏|坡七集》、《欒城四集》、《山谷內(nèi)外集》，明人妄行改竄，第曰《東坡》、《欒城》、《山谷集》 而已……古人之面目失矣?！保?3］咸同以后，徐康等人復對“書亡論”進行演繹。徐康雖然注意到明萬歷以后的書籍方較為粗劣，且僅針對手帕書而言，但結(jié)論卻采納顧廣圻將明人刻書比同于秦火的觀點，且聲稱顧氏的觀點“未為苛論”。稍晚于徐康的陸心源在《儀顧堂題跋》 卷一在論及明人誤置鄭樵為《六經(jīng)奧論》作者時亦云“明人書帕本大抵如是，所謂刻書而書亡者也?！保?4］應該說，晚清的這些論斷雖有其特殊的語境，總體上卻都在強化明人刻書的糟糕印象。等到葉德輝基于版本學來梳理歷史時，就全面而系統(tǒng)地論述“明人刻書而書亡”。通過這一系列滾雪球式的敘事堆疊，明人的刻書成績基本被抹殺，而此種敘事的另一面影響也越發(fā)凸顯，即清人對本朝的刻書成績越發(fā)高看。尤其在乾嘉考據(jù)學鼎盛時期，清人挾漢學的聲勢，加以專門校勘家的涌現(xiàn)，一批叢書如《知不足齋》《拜經(jīng)樓》《士禮居》等質(zhì)量較明人確有提升，故而撻伐明人更加肆無忌憚。最終導致在這場批評明人刻書的接力賽中，時間越往后，對明人刻書的討伐越發(fā)全面。最終，始于對明代一本書——《水經(jīng)注》 的批評，醞釀成全盤否定明人刻書成績的系統(tǒng)性的“書亡論”。

通過清人的一系列敘事，“明人刻書而書亡”成功地在后世占據(jù)了相當?shù)牡匚弧Ｔ偌由?，中國現(xiàn)今的?？睂W理論興起于清代，而?？睂嵺`受清代學者影響甚大，故而如今論及明清刻本的優(yōu)劣，清刻本校勘質(zhì)量勝過明刻本這一印象仍深深植根在許多人的頭腦里。然而這種印象，經(jīng)過上文的梳理與沖洗之后，可見出未必是事實。以好譏諷明人刻書的陸心源（字剛父，號存齋）為例，葉昌熾（1849-1931）在《藏書紀事詩》 中云：“蓬萊道山皆荒渺，芳茉疏雨亦寂寥。守先高閣苕溪畔，乣縵卿云覆絳霄。”對其藏書評價頗高，按語則云：“存齋《儀顧堂題跋》 言‘明人書帕本刻而書亡’，又糾汪刻衢本《讀書志》 之謬，謂‘不如不刻’，善矣?！保?5］似乎很是贊同陸心源的?？睂W見解。然而這些不過是客套話，在《緣督廬日記》中，葉昌熾袒露更為真實的想法：“（1896 年12 月）

十六日，補陸剛父觀察藏書一絕。又校正怡府一則。存齋斥明人書帕本之謬，又詆各家刊本，動云不如不刻，而其所刻書亥豕縱橫、觸目皆是。本擬贈以二句云：‘一語請君還入甕，刻書容易校書難’。既思反脣相譏，非所以待逝者，特刊去之?！保?6］陸心源好譏諷明人刻書，然而自己刻書乃“亥豕縱橫、觸目皆是”，要不是葉昌熾對逝者存仁恕心，則《藏書紀事詩》中的陸心源恐是另一種形象?！凹核挥?、勿施于人”，清朝人在對待明人刻書問題上似乎少了一些“其恕乎”，如葉昌熾這般通達者太少了。

四、余論

現(xiàn)今人們熟知的清人精校精刻本，多是乾嘉學者校勘的，然而清朝初年如康熙和雍正時期，清朝的晚期如咸豐、同治以后，是否?？边€是那樣精審，恐怕值得懷疑。這正如明朝萬歷以前的書籍在校勘的精審程度上與萬歷以后者幾乎形同天壤一樣。即如清人攻擊明人最力的“書帕本”，實則也并不準確。明人“書帕本”也分前后期，前期大體質(zhì)量并不差，后期雖總體而言雖有粗制濫造嫌疑，但也未可一概視之，如其中也包含不少質(zhì)量精審的家刻本。明刻本、清刻本都是一個內(nèi)涵相當大的概念，一言以蔽之的論斷固然痛快，然而距離事實恐怕越發(fā)遙遠。若非要在明清刻書之間較一個短長的話，恐怕還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幾點起碼的注意事項不當忽視。第一，比較的刻本應當屬于同一類型。即如批評汲古閣毛氏的刻本，則不當以清代武英殿的官刻本比較，而應與張海鵬、鮑廷博等人所刻之書比較；如果是討論明代的金陵書坊及建陽書坊刻書，則應以清代琉璃廠、四堡、滸灣等地的刻書來比照。而不能像“田忌賽馬”一樣，拿清代著名學者精校本去比對明朝的普通刻本，那樣的比較有失公允。第二，也是更為重要的一條：應當針對同一種書，細致考察明人和清人的整理成績，從而見出兩個朝代在刻書質(zhì)量上的高低。比如同樣是“十七史”，可以明代官方的南監(jiān)本比對清代的武英殿本，從中統(tǒng)計出兩個朝代刻印這些史書質(zhì)量上的高低。當然，這工作恐怕不容易進行，而結(jié)論恐怕也不容易得出；即便得出結(jié)論，起初也僅適用評判具體幾部書的質(zhì)量。畢竟，版本學上的“別優(yōu)劣”首先僅適用于個案的分析，用來評判一時代的刻書則需慎之又慎。總而言之，系統(tǒng)比較明清刻書成績（尤其是質(zhì)量上的），需要更多的是具體個例的實證考察，而非泛泛的所謂宏通論斷。而在這“系統(tǒng)”完成之前，且慢讓“明人刻書而書亡”的論調(diào)成為文獻學敘事中的定論。

［注釋］

①《嘯亭雜錄·續(xù)錄》“國朝詩別裁集”條云，“沈歸愚宗伯選《國朝詩別裁集》進呈御覽，純皇帝以其去取紕繆，令內(nèi)廷詞臣更為刪定行世。然其中猶有未及改者，如閨秀畢著《紀事詩》，乃崇德癸未饒余親王伐明，自薊州入邊，其父戰(zhàn)死，故詩有薊邱語，非死流寇難也。當其時海宇未一，不妨屬詞憤激。歸愚選入，已為失于檢閱，而內(nèi)廷諸公仍其紕繆，此與商輅《續(xù)綱目》 滁州之戰(zhàn)，書明太祖為賊兵同一笑柄?！币姡ㄇ澹┱褩喿?，冬青校點《嘯亭雜錄·續(xù)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327-328 頁。

②顧炎武《日知錄》“監(jiān)本二十一史”條批評明萬歷國子監(jiān)刻本《十三經(jīng)注疏》時也憤言，“此則秦火之所未亡，而亡于監(jiān)刻矣。”見杜澤遜《“秦火未亡，亡于監(jiān)刻”辨——對顧炎武批評北監(jiān)本〈十三經(jīng)注疏〉的兩點意見》，《文獻》，2013 年第1 期，第11-1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