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華
(1.南京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3)
一般國際法上的勤勉義務(obligation of due diligence)①“obligation of due diligence”在國際法學界的翻譯尚未獲得統(tǒng)一。筆者參照中國國際法學會組織撰寫的《南海仲裁案裁決之批判》一書,嘗試在國際海洋法語境中使用“勤勉義務”這一譯法。參見中國國際法學會:《南海仲裁案裁決之批判》,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321頁。泛指一國有義務防止和懲治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以免對他國或國際社會產生危害。作為行為義務,勤勉義務首先適用于一國及其官方的活動,尤其是那些存在跨境污染風險的活動。從國際司法實踐來看,勤勉義務經常適用于一國因疏于防范個人活動,從而招致國際法律責任的情形。②Timo Koivurova, “Due Diligence”, in Max Planck Encyclopedia on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Volume II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p.236.1982年的《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有多項條款蘊含著勤勉義務。但在《公約》簽署和生效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其中的勤勉義務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③國際海洋法領域權威的“弗吉尼亞評注”在詮釋《公約》第192條和第194條時,并沒有揭示其中蘊含著勤勉義務。See Myron H.Nordquist, et al., eds.,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1982: A Commentary(Volume IV),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2002, pp.35-43,50-68.就連最為關注該義務的國際環(huán)境法學界對勤勉義務的內涵亦語焉不詳。這或許是因為勤勉義務在國際法上處于不斷演進的狀態(tài),有限的國際司法裁決和國家實踐尚不足以開展實證分析所致。時過境遷,近年來勤勉義務在國際海洋法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不僅國際法院(ICJ)的裁決和國際海洋法法庭(ITLOS)的咨詢意見頻頻涉及勤勉義務,而且國際法協(xié)會亦就該義務開展了專題研究。從現實情況來看,無論是中國2016年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深海海底區(qū)域資源勘探開發(fā)法》和制定配套法規(guī)的努力,以及中國漁民近年來在他國專屬經濟區(qū)的非法捕魚活動所頻頻引發(fā)的外交糾紛,本質上都說明中國應加強對國際海洋資源開發(fā)進程中的勤勉義務的研究,以避免國際法律責任方面的指摘。有鑒于此,本文擬在闡述近期國際海洋法法庭有關海洋資源開發(fā)的咨詢意見的基礎上,結合國際法院的相關裁決,界定勤勉義務的內涵和外延,探討該義務與國際法律責任之間的關聯(lián),以及適用時的靈活標準。最終,從海洋強國戰(zhàn)略的視角,以深海采礦和遠洋捕魚為例,適度闡釋勤勉義務對于中國在開發(fā)海洋資源進程中兼顧海洋環(huán)境保護的啟示。
勤勉義務本質上與國際海洋環(huán)境保護密切相關。在論及國際海洋法中的勤勉義務時,《公約》第194(2)條有關海洋環(huán)境保護的規(guī)定通常被視為典型。①[英]馬爾科姆·肖著,白桂梅等譯:《國際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73頁。實際上,《公約》還有多項條款蘊含著勤勉義務,只是長期以來國際法理論界和實務界并未關注這一問題——這或許是因為“海洋環(huán)境保護”這一概念的動態(tài)性發(fā)展尚未得到應有的回應。隨著國際海洋環(huán)境保護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從傳統(tǒng)的海洋污染防控擴大至海洋生物資源的養(yǎng)護和管理,以及海洋生物多樣性的維護,②See James Harrison,Saving the Oceans through Law:The International Legal Framework for the Protection of the Marine Environm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302.勤勉義務在國際海洋環(huán)境保護中的適用范圍也獲得了相應的拓展。國際海洋法法庭近年來發(fā)布的咨詢意見凸顯勤勉義務在國際海洋資源開發(fā)中的重要性。
《公約》第11部分規(guī)定,國際海底區(qū)域的資源屬于全人類共同財產,其勘探和開發(fā)活動應遵守所謂的“平行開發(fā)制度”。③參見張海文主編:《<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釋義集》,海洋出版社,2006年版,第287-288頁。根據《公約》第153條第2款,國際海底區(qū)域的勘探和開發(fā)活動遵循兩種路徑:第一,由國際海底管理局下屬的企業(yè)部進行;第二,由締約國、國營企業(yè),自然人或法人,或上述各方的任何組合,與管理局以協(xié)作方式進行。自然人或法人申請勘探和開發(fā)國際海底區(qū)域的資源,尚需要滿足兩項條件:第一,由締約國擔保;第二,具有締約國國籍或由這類國家或其國民有效控制。隨著國際海底管理局近年來陸續(xù)批準一些由國家擔保的“開礦權”申請,④截止2018年10月,國際海底管理局總共與29個承包者簽署了為期15年的勘探和開發(fā)合同,相關統(tǒng)計信息,參見國際海底管理局官方網站:https://www.isa.org.jm/deep-seabed-mineralscontractors? qt-contractors_tabs_alt=0#qt-contractors_tabs_alt,訪問時間:2019年6月3日。擔保國對自然人或法人在國際海底區(qū)域礦區(qū)的勘探和開發(fā)活動應承擔何種形式的法律義務和責任,成為締約國關注的焦點。⑤參見高健軍:“國際海底區(qū)域內活動的擔保國的賠償責任”,《國際安全研究》,2013年第5期,第38-40頁。
《公約》第139條第1款規(guī)定:“締約國應有義務確保區(qū)域內活動,不論是由締約國、國營企業(yè)、或具有締約國國籍的自然人或法人所從事者,一律依照本部分進行。國際組織對于該組織所進行的區(qū)域內活動也應有同樣義務?!痹摋l第2款規(guī)定:“……締約國或國際組織應對由于其沒有履行本部分規(guī)定的義務而造成的損害負有賠償責任;共同進行活動的締約國或國際組織應承擔連帶賠償責任……”。上述有關擔保國義務和責任的規(guī)定較為原則抽象,缺乏共同理解,以至于瑙魯在2010年3月向國際海底管理局理事會提出建議,由后者請求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就擔保國的義務和責任問題發(fā)表咨詢意見。①參見賈桂德等:“國際海洋法法庭擔保國責任咨詢意見述評”,《中國國際法年刊(2010年)》,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268頁。
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②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of States with Respect to Activities in the Area, Advisory Opinion, 1 February 2011, ITLOS Reports 2011,p.10.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明確了《公約》中有關擔保國的“確保義務”屬于勤勉義務。擔保國并非因為承包者的行為而直接承擔國際法律責任。準確而言,擔保國的責任源于其未采取必要措施以確保承包者遵守有關國際海底區(qū)域勘探和開發(fā)的規(guī)定?!按_保義務”并不要求擔保國在每一個開發(fā)個案中都能夠保證實現承包者遵守相關義務這一結果,而毋寧是要求擔保國采取充分的手段、作最大可能的努力、竭盡所能,以實現預定的結果。此種義務構成“行為義務”,而非“結果義務”,因而屬于勤勉義務的范疇。③同②,paras.107-110.
海洋生物資源的養(yǎng)護和管理一直面臨著“非法、不報告和不管制捕魚問題”(IUU Fishing,以下簡稱非法捕魚問題)的困擾。質言之,打擊非法捕魚問題很大程度上有賴于船旗國對懸掛本國旗幟的船舶進行有效的規(guī)制。④See Rachel J.Baird, Aspects of Illegal, Unreported and Unregulated Fishing in the Southern Ocean, Dordrecht: Springer, 2006,pp.86-94.在公海上,除有限的例外規(guī)定和特殊的條約安排外,船舶原則上僅受船旗國管轄,打擊非法捕魚問題的首要義務系于船旗國。在專屬經濟區(qū),沿岸國享有養(yǎng)護和管理生物資源的主權權利,⑤《公約》第56條規(guī)定,沿海國在專屬經濟區(qū)享有以勘探和開發(fā)、養(yǎng)護和管理海床上覆水域和海床及其底土的自然資源(不論為生物或非生物資源)為目的的主權權利。自然負有打擊非法捕魚的義務,但船旗國是否就可以因此置身事外呢?
2013年3月27日,非洲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Sub-Regional Fisheries Commission,簡稱 SRFC)請求國際海洋法法庭就船旗國的義務和責任發(fā)表咨詢意見。其中涉及的主要法律問題是:第一,當第三國的專屬經濟區(qū)內發(fā)生非法捕魚活動時,船旗國應當承擔何種義務?第二,對于懸掛其旗幟的船舶的非法捕魚活動,船旗國應當承擔何種程度的法律責任?
在“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⑥Request for Advisory Opinion Submitted by the Sub-Regional Fisheries Commission,Advisory Opinion,2 April 2015,ITLOS Reports 2015,p.4.中,國際海洋法法庭首先指出,依據《公約》有關專屬經濟區(qū)的條款,沿岸國負有防止、打擊和消除非法捕魚活動的首要義務,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國家就可以免除義務。⑦同⑥,para.108.由于《公約》本身沒有規(guī)定與非法捕魚相關的船旗國義務,國際海洋法法庭只得首先考察船旗國在《公約》框架下的一般性義務,以及船旗國在他國專屬經濟區(qū)的具體義務。《公約》第92條規(guī)定,除非有例外規(guī)定,公海上的船舶只受船旗國的專屬管轄。國際海洋法法庭認為,從《公約》第58條來看,在專屬經濟區(qū)內,船旗國對懸掛其國旗的船舶亦一般享有專屬管轄權。⑧同⑥,para.115.
《公約》第94條第1款規(guī)定:對于懸掛該國旗幟的船舶,船旗國應有效行使行政、技術及社會事項上的管轄和控制。就捕魚活動而言,國際海洋法法庭對《公約》第94條的理解是:在履行“行政事項上行使有效的管轄和控制”這一義務時,船旗國應采取必要的行政措施,以確保懸掛該國旗幟的漁船不會從事有損船旗國在《公約》下養(yǎng)護和管理海洋生物資源的義務。一旦發(fā)生此類違反,并且其他國家做出通知,船旗國有義務開展調查,并在適當時采取必要的行動以補救這一情況。⑨同⑥,para.119.勤勉義務在條約中的措辭通常就是“應采取必要的措施,以確保(to ensure)……”。因此,雖然《公約》第94條屬于公海制度,但國際海洋法法庭有關《公約》第94條的理解表明,就他國專屬經濟區(qū)內發(fā)生的非法捕魚活動而言,船旗國同樣負有勤勉義務。
《公約》第192條規(guī)定:“各國有保護和保全海洋環(huán)境的義務”。和第194條的具體規(guī)定相比,較為原則抽象的《公約》第192條是否包含勤勉義務從表面上看很難得出確切的答案。國際海洋法法庭認為,《公約》第192條適用于所有的海域,其中包括專屬經濟區(qū)。船旗國有義務確保懸掛其本國旗幟的船舶遵守沿岸國所制定的有關專屬經濟區(qū)生物資源的養(yǎng)護措施,這構成保護和保全海洋環(huán)境的組成要素。將《公約》第192條、第58條第3款和第62條第4款一并考慮,國際海洋法法庭得出結論:船旗國有義務采取必要措施以確保其國民和懸掛其本國旗幟的船舶不得從事非法捕魚活動。國際海洋法法庭進一步援引海底爭端分庭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有關“確保義務”的裁決,說明船旗國的義務屬于勤勉義務。①Request for Advisory Opinion submitted by the Sub-Regional Fisheries Commission,Advisory Opinion,2 April 2015,ITLOS Reports 2015,paras.120-125.
簡言之,無論是依據有關公海制度的第94條,抑或有關專屬經濟區(qū)制度的第58條第3款和第62條第4款,船旗國均負有勤勉義務,亦即應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以確保懸掛其本國旗幟的漁船遵守相關規(guī)章,并防止非法捕魚活動。實際上,國際海洋法法庭是將船旗國在《公約》第94條中的一般義務類推適用于專屬經濟區(qū)的捕魚活動,并結合專屬經濟區(qū)中的具體規(guī)定,最終確定船旗國負有勤勉義務,以防止懸掛其本國旗幟的船只在他國專屬經濟區(qū)非法捕魚。
如果說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有關“確保義務”屬于勤勉義務的界定尚屬于法律解釋的范疇的話,②“弗吉尼亞評注”認為,《公約》第139條中有關擔保國義務和責任的規(guī)定措辭含糊,同時產生了不必要的混亂。就此角度而言,“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的主要貢獻在于澄清既有的規(guī)范,而非創(chuàng)造新的規(guī)范。See Satya N.Nandan,et al.,eds.,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1982:A Commentary(Volume VI), Dordrecht: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2002, p.126.那么在“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有關船旗國義務的界定明顯超越了法律解釋所允許的合理空間,某種程度上更加近似于“司法造法”。這是因為,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的工作畢竟還是就《公約》第139條中明確規(guī)定的擔保國之“確保義務”進行解釋。而在“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中,就船旗國對于本國船舶在他國專屬經濟區(qū)內的非法捕魚活動而言,《公約》原本并沒有規(guī)定相關義務的條款。國際海洋法法庭通過對《公約》第192條、第58條第2款和第62條第4款之間的聯(lián)系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讀,將《公約》第94條中有關船旗國在公海的“確保義務”類推適用于專屬經濟區(qū),最后得出船旗國在專屬經濟區(qū)亦負有“確保義務”。這一“從無到有”的推理過程可謂國際海洋法法庭從事“司法造法”的明證。③條約解釋和類推都有可能構成國際司法機構“造法”的掩飾工具。有關國際司法機構的“造法”路徑,詳見張華:“反思國際法上的‘司法造法’問題”,《當代法學》,2019年第2期,第140-144頁。
應當承認,從海洋環(huán)境保護的角度來看,勤勉義務的引進為海洋資源的開發(fā)利用提供了最為基本的法律規(guī)制。雖然不至于為個人行為直接承擔國際法律責任,但《公約》締約國需時刻保持勤勉,采取必要措施以確保其管轄或控制下的官方或個人行為不至于對海洋環(huán)境產生嚴重的危害。勤勉義務因此對國家的“放任自由”構成了一種制約。當然,從積極的方面來看,勤勉義務避免了那些業(yè)已采取必要防止和懲治措施的國家對個人的違法行為承擔國際法律責任,具有一定的靈活性,某種意義上對國家又構成一種激勵。
一般國際法上的勤勉義務較為原則抽象。不僅國際法學界對此認識不一,就連早期國際司法裁決的表述亦不盡一致。④參見[英]馬爾科姆·肖著,白桂梅等譯:《國際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72-673頁。有關勤勉義務最為基礎的表述,當屬國際法院在“科孚海峽案”中的裁決,即:“一國不得在明知的情況下,允許其領土被用于有損他國利益的行為”。①Corfu Channel Case ( UK v.Albania), Judgment, ICJ Reports 1949,p.22.在具體的國際法領域中,該義務往往因條約規(guī)定不同而表現形式多樣。②例如,《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第22條規(guī)定:“接受國負有特殊責任,采取一切適當步驟保護使館館舍免受侵入或損害,并防止一切擾亂使館安寧或有損使館尊嚴之情事?!薄毒S也納領事關系公約》第59條規(guī)定:“接受國應采取必要步驟保護以名譽領事官員為館長之領館館舍使不受侵入或損害,并防止任何擾亂領館安寧或有損領館尊嚴之情事。”《日內瓦人道主義公約》1977年附加議定書第1條規(guī)定:“締約各方承諾,在一切情況下,尊重本議定書并保證本議定書被尊重?!毙疫\的是,在近期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咨詢意見和國際法院的司法裁決中,勤勉義務的內涵和外延不斷得以充實。依據《公約》的相關條款,以及近期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咨詢意見和國際法院的司法裁決,可以將國際海洋資源開發(fā)進程中的勤勉義務界定如下。
勤勉義務源于主權原則,適用于國際法各個領域,其中以國際環(huán)境法領域最為典型。1941年的“特里爾冶煉廠案”最早將勤勉義務引入國際環(huán)境法領域。國際仲裁庭在該案中“創(chuàng)造性”地指出:任何國家都無權使用或允許使用其領土,對他國領土造成煙霧損害。③See Trail Smelter Case(USA v Canada), Award of 11 March 1941, RIAA, Vol.III,2006 p.1965.英國著名國際法學者埃倫·波義爾(Alan Boyle)將國際環(huán)境法中的勤勉義務界定為:在一般意義上,勤勉義務要求對于公共和私人行為引入立法或者行政控制,這種控制能夠有效保護其他國家和全球環(huán)境,而且該術語也可以被表達為期待一個良好政府所應作出的行為。④[英]埃倫·波義爾等著,那力等譯:《國際法與環(huán)境》,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頁。就國際海洋環(huán)境保護而言,包含勤勉義務的《公約》條款存在共性——均要求締約國采取必要措施,對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進行適當規(guī)制,以免對其他國家的利益或國際海洋環(huán)境造成損害。典型例如,《公約》第194條第2款規(guī)定:“各國應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確保在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的進行不致使其他國家及其環(huán)境遭受污染的損害,并確保在其管轄或控制范圍內的事件或活動所造成的污染不致擴大到其按照本公約行使主權權利的區(qū)域之外”。
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對擔保國勤勉義務的內容進行了詳細解讀:為了履行勤勉義務,擔保國應制定法律和規(guī)章并采取行政措施,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由于擔保國有義務確保承包者應依據合同條款及其在《公約》下的義務進行勘探和開發(fā)活動,因此至少在合同有效期間,擔保國的法律、規(guī)章和行政措施應保持有效。甚至在承包者完成開發(fā)行為后,根據國際海底管理局制定的“采礦法典”,⑤“采礦法典”是指國際海底管理局就國際海底區(qū)域礦產資源的探礦、勘探和開發(fā)活動所制定的一系列規(guī)則、規(guī)章和程序的總稱。國際海底管理局已經就“區(qū)域”內的三種主要礦產資源——多金屬結核、多金屬硫化物和富鈷鐵錳結殼——分別制定了相應的探礦和勘探規(guī)章。參見楊澤偉:“國際海底區(qū)域‘開采法典’的制定與中國的應有立場”,《當代法學》,2018年第2期,第27-28頁。擔保國仍然有義務采取措施以確保承包者遵守相關義務。當然,擔保國的措施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應不斷進行審議以確保能夠符合當前標準,并確保承包者有效履行其義務而不至于損害人類共同財產。⑥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of States with Respect to Activities in the Area, Advisory Opinion, 1 February 2011, ITLOS Report 2011, p.10, paras.218-222.至于擔保國采取措施的具體內容,海底爭端分庭認為,這屬于國內法的范疇,擔保國在決定采取具體措施方面享有自由裁量權。不過,擔保國在行動時應考慮人類整體利益,善意行事,以合理性和非任意性為限。擔保國向承包者施加的義務原則上應當與《公約》第11部分中的規(guī)定一致,但允許在環(huán)境保護方面引入更加嚴格的標準。⑦同⑥,paras.229-241.
在“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在闡述船旗國勤勉義務的內容時強調:盡管船旗國之法律、規(guī)章和行政措施的性質應由該國依據其自身的國內法體系制定,但船旗國有義務在其中納入強制執(zhí)行機制,以監(jiān)督和確保這些法律和規(guī)章得以遵守。對非法捕魚的制裁措施應足以制止違法行為,并剝奪違法者因非法捕魚所獲得的收益。①Request for Advisory Opinion Submitted by the Sub-Regional Fisheries Commission,Advisory Opinion,2 April 2015,ITLOS Reports 2015,para.138.
基于上述裁決,可以看出:除條約中明文規(guī)定的義務外,國際海洋資源開發(fā)進程中的勤勉義務要求國家:首先,應在國內法體系中制定相關的法律和規(guī)章;其次,“徒法不足以自行”,國家應當采取必要的行政措施,對其管轄或控制下的官方或個人行為形成有效規(guī)制;再者,針對違反法律和規(guī)章的行為,國家應當運用國內法的強制執(zhí)行機制,在司法層面上確保法律、規(guī)章和行政措施得以有效的遵守。
依據《公約》、國際習慣法以及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咨詢意見和國際法院的司法裁決,勤勉義務要求國家至少需履行兩個方面的程序性義務——即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通知和磋商義務。
(1)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
在國際環(huán)境法中,當一國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存在損害他國或國家管轄外區(qū)域之環(huán)境的風險時,該國有義務進行環(huán)境影響評估,以為進一步采取防范措施提供決策依據。這一規(guī)則經由相關國際條約規(guī)定,在國內環(huán)境法中均得以采納,并且在涉及環(huán)境保護的國際司法裁決中也不斷得以強化,因此構成國際習慣法規(guī)則。②See James Crawford, Brownlie’s Principles of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 8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359-360.
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是勤勉義務的題中應有之義。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指出,根據勤勉義務,擔保國首先應采取適當措施以確保由其擔保的承包者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其次,根據采礦法典的相關規(guī)定,擔保國自身亦負有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直接義務,這是衡量擔保國是否履行勤勉義務時的相關因素。③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of States with Respect to Activities in the Area, Advisory Opinion, 1 February 2011, ITLOS Report 2011, p.10, paras.141-142.
《公約》第206條規(guī)定:“各國如有合理根據認為在其管轄或控制下的計劃中的活動可能對海洋環(huán)境造成重大污染或重大和有害的變化,應在實際可行范圍內就這種活動對海洋環(huán)境的可能影響作出評價,并應依照第205條規(guī)定的方式提送這些評價結果的報告”。這一規(guī)定同樣體現了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和勤勉義務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即環(huán)境影響評估構成當事國決定是否以及如何采取必要措施,以防范海洋環(huán)境損害的前提。顯而易見,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攸關勤勉義務的履行。
在“烏拉圭河紙漿廠案”中,國際法院首次強調了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和勤勉義務之間的聯(lián)系。國際法院認為,依據一般國際法,當一國計劃中的工業(yè)活動可能會對共享資源造成重大的跨境性的負面影響時,這一風險的存在要求國家進行環(huán)境影響評估。如果不進行此種評估,勤勉義務,以及其中隱含的警惕義務和預防義務很難被視為已經得以履行。④Pulp Mills on the River Uruguay (Argentina v.Uruguay),Judgment, ICJ Reports 2010, p.14, para.204.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直接援引了國際法院的上述裁決。在分庭看來,國際法院的上述裁決確認了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構成國際習慣法。在此基礎上,分庭進一步拓展了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的適用范圍。其邏輯是:國際法院裁決中的“跨境”可類推適用于國家管轄外海域,“共享資源”類推適用于“全人類共同財產”。相應地,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亦適用于《公約》第142條所規(guī)定的“涉及跨越國家管轄范圍的區(qū)域內資源礦床”的“區(qū)域”內活動。⑤同③,paras.147-148.
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的國際習慣法地位,以及該義務與勤勉義務的密切聯(lián)系在“哥斯達黎加訴尼加拉瓜案”和“尼加拉瓜訴哥斯達黎加案”中再次得到了國際法院的確認。國際法院認為,為履行勤勉義務,國家在從事對另一國家的環(huán)境具有潛在負面影響的活動之前,必須先確定是否存在重大環(huán)境損害之風險,這一步驟可能會“激發(fā)”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之要求。①Certain Activities Carried out by Nicaragua in the Border Area(Costa Rica v.Nicaragua), Judgment, ICJ Reports 2015, p.665,para.104.換言之,如果不存在此類風險,則當事國并無義務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亦無違反勤勉義務之虞。在“哥斯達黎加訴尼加拉瓜案”中,國際法院認為,由于尼加拉瓜在圣胡安河(San Juan)開展的清淤工程沒有產生重大跨界環(huán)境損害的風險,因此尼加拉瓜并未違反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②同①,para.105.相反,在“尼加拉瓜訴哥斯達黎加案”中,國際法院認為,哥斯達黎加在兩國界河附近大規(guī)模筑路的行為存在產生重大跨界環(huán)境損害的風險,因此有義務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盡管哥斯達黎加開展過環(huán)境影響評估,但因為缺乏事先的評估,仍然被國際法院裁決違反了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③Construction of a Road in Costa Rica along the San Juan River (Nicaragua v.Costa Rica), Judgment, ICJ Reports 2015, p.665,paras.153-162.
至于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內容,無論是國際法院的裁決,抑或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的咨詢意見都表明:國際習慣法上并無明確規(guī)定,原則上應當由國家在立法或項目的授權程序中規(guī)定具體個案中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具體內容。其中應考慮擬議中的開發(fā)活動的性質和規(guī)模、對環(huán)境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以及在開展評估時恪守勤勉義務的需要。④Pulp Mills on the River Uruguay (Argentina v.Uruguay),Judgment, ICJ Reports 2010, p.14, para.205.不過,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海底爭端分庭指出,盡管《公約》第206條對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范圍和內容本身語焉不詳,但國際海底管理局制定的規(guī)章和建議中有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⑤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of States with Respect to Activities in the Area, Advisory Opinion, 1 February 2011, ITLOS Report 2011, p.10, para.149.這表明,擔保國需要依據國際海底管理局的“采礦法典”和建議中的規(guī)定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并隨著國際海底“立法”的不斷更新,及時制定或修改本國有關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國內法律和規(guī)章。
(2)通知和磋商義務
與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緊密相連的是通知和磋商義務?!豆s》第205條和第206條明確規(guī)定了海洋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通知義務。依據《公約》第206條,各國應就其管轄或控制下有可能損害海洋環(huán)境的活動開展環(huán)境影響評估,評估報告應依據第205條中規(guī)定的方式提交。而依據第205條的規(guī)定,此類報告應提交給主管的國際組織,后者應將報告提供給所有國家。上述規(guī)定反映了海洋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勤勉義務包含著通知義務。
在“哥斯達黎加訴尼加拉瓜案”和“尼加拉瓜訴哥斯達黎加案”中,國際法院指出:一旦環(huán)境影響評估證實存在產生重大跨界損害的風險,根據勤勉義務,從事此類活動的國家應秉持善意,通知潛在的受害國,并與之展開磋商。對于一國確定適當的防止或減少風險的措施而言,通知和磋商程序是必要的。⑥Certain Activities Carried out by Nicaragua in the Border Area(Costa Rica v.Nicaragua), Judgment, ICJ Reports 2015, p.665,para.104;Construction of a Road in Costa Rica along the San Juan River (Nicaragua v.Costa Rica), Judgment, ICJ Reports 2015, p.665,para.168.由于國際法院裁定尼加拉瓜在“哥斯達黎加訴尼加拉瓜案”中并不存在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義務,且相關條約中有關通知和磋商義務的規(guī)定并不適用于該案,因而尼加拉瓜并未違反通知和磋商之類的程序性義務。不過,國際法院特別指出,尼加拉瓜在庭審階段承諾,一旦未來擴大清淤工程,將開展新的環(huán)境影響研究。該研究包括跨界損害的風險評估,其間尼加拉瓜將通知哥斯達黎加,并與之展開磋商。⑦同①,p.665,paras.108-112.在“尼加拉瓜訴哥斯達黎加案”中,國際法院裁決哥斯達黎加未履行環(huán)境影響評估義務,自然就沒有必要再考慮其是否履行通知和磋商義務了。⑧同③,p.665,para.168.上述裁決表明:通知和磋商應當自動構成環(huán)境影響評估的下游環(huán)節(jié)。
由上述分析可見,近期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咨詢意見和國際法院的司法裁決明顯存在統(tǒng)一勤勉義務的內涵和外延的傾向。國際海洋法法庭在“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中反復援引“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的相關裁決,后者則頻頻援引國際法院在“烏拉圭河紙漿廠案”中的相關裁決。國際法院在“哥斯達黎加訴尼加拉瓜案”和“尼加拉瓜訴哥斯達黎加案”中在沿襲此前國際司法裁決的同時,又進一步發(fā)展了勤勉義務的程序維度。國際司法機構相互之間的“接力賽”使得勤勉義務的內涵和外延日趨一致,構成國際法上“司法造法”的又一典型。
將國際條約或國際習慣法中的具體國家義務界定為勤勉義務,并不單純是出于分類便利的考慮。國際海洋法法庭咨詢意見引進或創(chuàng)設勤勉義務決不是簡單重述《公約》的相關規(guī)定,而毋寧是盡可能厘清該義務與國際法律責任之間的關系,以引導擔保國和船旗國開展“負責任”的行動。至于勤勉義務的適用標準,國際條約和國際司法機構的裁決和咨詢意見并未提供統(tǒng)一的答案。
勤勉義務通常構成一種行為義務(obligation of conduct),與結果義務(obligation of result)相對。具體而言,行為義務要求國家盡其所能以促進具體目標,但不保證該目標的實現;結果義務則要求國家保證實現特定的結果。在判斷國家是否應承擔國際法律責任時,當國際法首級規(guī)則所規(guī)定的結果未實現之時,一國即有可能被視為違反結果義務。相形之下,判斷一國是否違反行為義務要更為復雜一些,需結合具體情境而定。在此意義上,行為義務似乎意味著國家在采取具體行動時有更大程度的靈活性。此外,就行為義務而言,追究國際不法行為責任的前提是存在實際損害(damage);就結果義務而言,追究責任并不必然要求產生實際損害。①Constantin P.Economides, “Content of the Obligation: Obligation of Means and Obligation of Result”, in James Crawford, et al.,eds., The Law of International Responsibi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aras.372-377.區(qū)分行為義務和結果義務因此有助于確定國家違法行為是否發(fā)生和違法的時間節(jié)點。
在深受羅馬法影響的大陸法系國家中,當制定法或合同要求債務人從事某種行為而無論其結果時,該義務構成行為義務;當制定法或合同要求債務人的行為必須產生特定的結果時,該義務構成結果義務。結果義務的違反源于預期的結果未能實現,行為義務的違反則是因為債務人在相關情境下未能力行勤勉。簡言之,在國內法語境下,結果義務屬于“確保成功的義務”,而行為義務屬于“盡最大努力的義務”。②See James Crawford, State Responsibility: The General Par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221.區(qū)分這兩種義務的前提在于不同的風險。和結果義務不同,行為義務通常是因為實現該義務的相關目標存在更大的不確定性,要求債務人力行勤勉。意大利國際法學者瑞卡多·皮西羅-馬澤斯奇(Riccardo Pisillo-Mazzeschi)認為,在國際法中,基于不同的風險標準而區(qū)分結果義務和行為義務有助于解釋勤勉義務的適用范圍,并有助于澄清國家在具體個案中所承擔之國際義務的確切內容和目的。③See Riccardo Pisillo-Mazzeschi, “The Due Diligence Rule and the Na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Responsibility of States”, German Yearbook of International Law,Vol.35,1992,pp.48-49.
國際法委員會1996年通過的《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一讀)》第20條④第20條(“對要求采取特定行為方式之國際義務的違反”)規(guī)定:當一項國際義務要求國家采取特定行為方式,而國家行為不符合該義務的要求時,則構成對該義務的違反。和第21條⑤第21條(“對要求實現特定結果之國際義務的違反”)規(guī)定:如果一項國際義務要求國家通過自由選擇的手段實現特定的結果,而國家不能以其采取的行動實現該義務所要求之結果時,則構成對該義務的違反。曾經明確區(qū)分了“行為義務”和“結果義務”。由于這兩個條款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議,國際法委員會在制定《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二讀)》文本時不得不將其刪除。⑥同②,pp.222-224.盡管如此,國際司法機構在近年來的司法裁決中不斷提及“行為義務”和“結果義務”的區(qū)別,并且強調行為義務與勤勉義務之間的相關性,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這一區(qū)分對于確定國際法律責任的重要性。
例如,在“《滅種罪公約》適用案”①Application ofthe 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of Genocide(Bosnia and Herzegovina v.Serbia and Montenegro),Judgment, ICJ Reports 2007, p.43.中,國際法院將《滅種罪公約》第1條中的防止滅種罪義務界定為“行為義務”,而非“結果義務”。國際法院指出:“國家沒有義務確保成功阻止滅絕種族的行為,締約國的義務毋寧是采取一切合理措施以盡可能地預防滅絕種族的行為。國家不會僅僅因為預期的結果未能實現而招致國際責任。不過,如果國家在其職權范圍內明顯沒有采取一切措施以防止滅絕種族的行為,而且這些措施原本有助于防止滅絕種族的行為的話,則有可能產生國際責任?!雹谕?,para.430.國際法院進一步認為,只有在滅絕種族的行為現實發(fā)生的情況下,才能追究國家因違反防止義務而產生的責任。如果滅絕種族的行為沒有發(fā)生,那么原本可以采取措施但無所作為的國家不能因此在事后承擔責任。③同①,para.431.
簡言之,行為義務的違反要求即使損害后果發(fā)生,相關國家只要能夠證明已經履行了勤勉義務,或者損害后果與當事國的疏忽之間并無因果聯(lián)系,受害國就很難追究國際法律責任。就此意義而言,勤勉義務事實上不利于受害國實現環(huán)境損害救濟,而毋寧是為責任國提供了“回旋”空間。④有學者認為,擔保國的勤勉義務實際上無法填補國際海底區(qū)域勘探和開發(fā)活動的環(huán)境責任缺口。參見魏嫵媚:“國際海底區(qū)域擔保國責任的可能發(fā)展及其對中國的啟示”,《當代法學》,2018年第2期,第35-37頁。
勤勉義務作為一種行為義務,要求國家在采取必要措施以規(guī)制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時恪守勤勉標準。至于結果發(fā)生與否,并不是國家違反勤勉義務的判斷標準。這也正是行為義務和結果義務的關鍵區(qū)別所在。問題是,國際法上并無統(tǒng)一的勤勉標準。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指出:勤勉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隨時間而變化。在某一時刻被認為足夠勤勉的措施在新科技的衡量下可能會變得不夠勤勉。同時,該義務會因為活動的風險不同而有所變化。風險更大的活動要求更加嚴格的勤勉標準。⑤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of States with Respect to Activities in the Area, Advisory Opinion, 1 February 2011, ITLOS Report 2011, p.10, para.117.
根據風險預防原則,即便存在科學上的不確定性,國家亦應采取必要的防范性措施??梢灶A料,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原本被認為在國家管轄或控制下絕對不存在風險的活動將有產生風險的可能。相應地,在風險預防原則的指引下,勤勉義務要求更高的勤勉標準。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強調了風險預防原則和勤勉義務的內在聯(lián)系。分庭指出:風險預防原則是擔保國勤勉義務的有機組成部分。該義務要求擔保國采取一切合適措施,以防止承包者的活動所可能產生的損害。當有關活動之范圍和潛在負面影響方面的科學證據不夠充分,但有可靠的跡象表明存在潛在的風險時,勤勉義務同樣適用于這一情勢。擔保國無視這些風險等于是未遵守風險預防原則,同時違反了勤勉義務。⑥同⑤,para.131.
需要指出的是,在國際法的不同領域,勤勉義務亦呈現出不同的行為標準。馬澤斯奇教授指出,作為一般規(guī)則,勤勉可以用文明國家的普通行為標準來衡量。但是,在某些國際法領域,應當適用“良好”標準,甚至是“優(yōu)秀”標準。例如,較之于保護外國僑民,保護外交代表所要求的勤勉程度更高。又如,面對可能造成嚴重環(huán)境損害的重大危險活動,國家需要更高程度的勤勉。⑦Riccardo Pisillo-Mazzeschi, “The Due Diligence Rule and the Na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Responsibility of States”, German Yearbook of International Law, Vol.35,1992, p.45.
另外,在不同的情勢下,勤勉義務的適用標準亦有所不同。①英國著名國際法學者認為:勤勉義務引入了一個彈性因素,必須根據有關案件的情況加以檢驗。參見[英]馬爾科姆·肖著,白桂梅等譯:《國際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75頁。從實踐來看,至少有三種因素可能對勤勉標準的確定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第一,國家對領土或個人有效控制的程度。例如,在“《滅種罪公約》適用案”中,國際法院指出,勤勉義務需要進行具體的評估。在不同的評估參數中,對于那些可能從事或已經從事滅絕種族之行為的人員,國家是否具備有效影響的能力最為重要。②Application ofthe 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of Genocide(Bosnia and Herzegovina v.Serbia and Montenegro),Judgment, ICJ Reports 2007, p.43, para.403.第二,國家所保護利益的重要性。例如,較之于預防對投資者的財產損害而言,預防種族滅絕行為涉及國際社會整體的利益,所要求的勤勉程度自然尤甚。第三,損害發(fā)生的可預測程度。例如,在“德黑蘭人質危機案”中,伊朗當局面對伊朗激進分子占領美國駐伊朗使領館并扣押外交人員為人質的行為“無動于衷”。鑒于損害結果發(fā)生的可預測性,國際法院直截了當地裁決伊朗違反了《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和《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中有關勤勉義務的規(guī)定。③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and Consular Staff in Tehran,Judgment, ICJ Reports 1980, p.3, para.63-68.
就勘探和開發(fā)國際海底區(qū)域而言,擔保國的勤勉標準可以從《公約》第139條第2款和《公約》附件3第4條第4款的規(guī)定中得到一定的啟示?!豆s》第 139條第 2款規(guī)定:“……如締約國已依據第153條第4款和附件3第4條第4款采取一切必要和適當(necessary and appropriate)措施,以確保其……擔保的人切實遵守規(guī)定,則該締約國對于因這種人沒有遵守本部分規(guī)定而造成的損害,應無賠償責任”?!豆s》附件3第4條第4款規(guī)定:“擔保國應按照第139條,負責在其法律制度范圍內,確保所擔保的承包者應依據合同條款及其在本公約下的義務進行‘區(qū)域’內活動。但如該擔保國已制定法律和規(guī)章并采取行政措施,而這些法律和規(guī)章及行政措施在其法律制度范圍內,對于確保其管轄下的人遵守是合理且適當的(reasonably appropriate),則該國對其所擔保的承包者因不履行義務而造成的損害,應無賠償責任?!?/p>
由此可以認為,“合理性”、“必要性”和“適當性”構成擔保國勤勉義務是否得以履行的判斷標準。問題是,這三項標準本身和勤勉標準一樣抽象?!昂侠硇浴鳖A示著對一個正常國家所能采取之措施的合理期待,本身很難有一個具體的界定標準?!氨匾浴币馕吨跓o替代方式的情況下,唯有國家采取規(guī)制措施方能奏效。不過,國家在選擇何種具體措施方面仍然享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斑m當性”要求國家采取措施的規(guī)模和程度足以產生預期的規(guī)制效果,同樣具有較大程度的主觀性。
另外一個相關的問題是,勤勉義務是否會因不同的國家類型而要求不同的勤勉標準?有一種觀點認為,發(fā)展中國家由于能力的限制,在履行勤勉義務時應當給予不同的待遇。④Timo Koivurova, “Due Diligence”, in Max Planck Encyclopedia on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Volume III),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44.這一觀點似乎源于“尼加拉瓜軍事行動案”。國際法院在該案中認為:較之于美國,尼加拉瓜更加缺乏充足的資源和力量,來阻止其領土被用作向薩爾瓦多輸送武器,要求尼加拉瓜承擔更高程度的勤勉明顯是不合理的。⑤Military and Paramilitary Activities in and against Nicaragua(Nicaragua v.USA), Merits, Judgment, ICJ Reports 1986, p.14,paras.157-158.單從字面來看,將這一裁決解讀為發(fā)展中國家享有不同于發(fā)達國家的勤勉標準略顯牽強。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認為:發(fā)展中國家之特殊利益和需求在《公約》第11部分的部分規(guī)定中已經有所體現。就擔保國義務和責任的一般性規(guī)定而言,不應區(qū)分發(fā)展中國家和發(fā)達國家。相反,差別待遇將不利于海洋環(huán)境保護最高標準的統(tǒng)一適用、國際海底區(qū)域的安全開發(fā)以及人類共同財產的保護。⑥Responsibilities and Obligations of States with Respect to Activities in the Area, Advisory Opinion, 1 February 2011, ITLOS Report 2011,paras.151-160.因此,除非國際條約明確規(guī)定發(fā)展中國家在履行勤勉義務方面享有特殊和差別待遇,①典型例如,在氣候變化領域,發(fā)展中國家在《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巴黎協(xié)定》的框架下承擔“共同但有區(qū)別責任”否則很難認為發(fā)展中國家在一般國際法上的勤勉標準應自然低于發(fā)達國家。
綜上所述,勤勉義務并不要求國家對防止損害做出絕對的保證,加上適用標準具有靈活性,使得受害國往往很難以違反勤勉義務為由,成功追究相關國家的國際法律責任。更何況在因國際海洋資源開發(fā)所導致的環(huán)境損害事件中,有時受害國是不確定的——例如公海和國際海底區(qū)域。除非將國際海洋環(huán)境保護義務無條件地接受為“對一切義務”(obligationerga omnes),②參見曲波、俞劍利:“論海洋環(huán)境保護——‘對一切義務’的視角”,《當代法學》,2008年第2期,第94-98頁。否則國際司法程序固有的出訴權限制將削弱勤勉義務的威懾力。另外,責任國是否已經履行了勤勉義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證據充分與否,受害國往往舉證困難,從而導致勤勉義務難以形成對責任國的有效制約。誠如埃倫·波義爾所言,勤勉標準會把不可預見或不可避免的損害的負擔留給損害發(fā)生地,從而導致責任機制的失靈。③[英]埃倫·波義爾等著,那力等譯:《國際法與環(huán)境》,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頁。因此,勤勉義務的實際作用恐怕是促進《公約》當事國在開發(fā)利用海洋資源時積極履行海洋環(huán)境保護義務,而非以實現責任追究為終極依歸。
眾所周知,提高海洋資源開發(fā)能力和大力發(fā)展海洋經濟乃是中國海洋強國戰(zhàn)略的首要戰(zhàn)略任務。④參見賈宇:“關于海洋強國戰(zhàn)略的思考”,《太平洋學報》,2018年第1期,第6頁。與此同時,加強海洋環(huán)境保護既是中國履行《公約》相關義務的必要之舉,也是當前中國海洋強國戰(zhàn)略的有機組成部分。⑤參見張海文、王芳:“海洋強國戰(zhàn)略是國家大戰(zhàn)略的有機組成部分”,《國際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67-68頁。就此角度而言,勤勉義務與中國海洋強國戰(zhàn)略息息相關。對照國際海洋法法庭咨詢意見涉及的主題,海洋強國戰(zhàn)略迫切要求中國在國際海底區(qū)域的勘探與開發(fā)活動,以及遠洋捕魚活動方面切實履行勤勉義務,避免損害海洋環(huán)境。
中國目前正在積極參與國際海底區(qū)域的勘探和開發(fā)活動。據學者統(tǒng)計,截止2018年初,中國大洋協(xié)會和中國五礦集團已經先后與國際海底管理局簽訂四項合同,在東北太平洋、西南印度洋和西北太平洋國際海底區(qū)域總共獲得16.1萬平方公里的專屬礦區(qū)。⑥同④,第2-3頁。此外,2019年7月15日,國際海底管理局第25屆會議批準了由北京先驅高技術開發(fā)公司所提交的多金屬結核勘探工作計劃。中國在西太平洋國際海底區(qū)域獲得了7.4萬平方公里的專屬礦區(qū)。⑦參見“我國在國際海底區(qū)域再獲專屬勘探區(qū)”,新華網,2019年7 月18 日,http://www.xinhuanet.com/2019-07/18/c_1124767205.htm?!皳x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凸顯擔保國有義務確保承包者在國際海底區(qū)域的勘探和開發(fā)活動不至于危害海洋環(huán)境。⑧中國以提交書面意見的形式參與了“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有評論認為,咨詢意見基本反映了中國的核心關切。參見賈桂德等:“國際海洋法法庭擔保國責任咨詢意見述評”,《中國國際法年刊(2010年)》,世界知識出版社,2011年版,第278-281頁。為了實施勤勉義務,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于2016年2月26日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深海海底區(qū)域資源勘探開發(fā)法》,該法自2016年5月1日起施行。相應的,國家海洋局于2017年先后公布了配套的《深海海底資源勘探開發(fā)許可管理辦法》和《深海海底區(qū)域資源勘探開發(fā)樣品管理暫行辦法》。中國制定《深海資源勘探開發(fā)法》以及配套的實施法規(guī)體現了我國善意履行勤勉義務的姿態(tài)。
隨著國際海底區(qū)域的商業(yè)化開發(fā)即將成為現實,國際海底管理局目前正致力于制定一部《“區(qū)域”內礦產資源開發(fā)規(guī)章》。2017年8月,國際海底管理局向《公約》締約方發(fā)布了第一份《規(guī)章(草案)》,以廣泛征求評論意見。2018年7月,國際海底管理局又發(fā)布了修訂后的《規(guī)章(草案)》,并進一步征求利益攸關方的意見?!兑?guī)章(草案)》第四部分專門就“區(qū)域”活動相關的海洋環(huán)境的保護和保全問題進行詳細規(guī)定。經修訂后的《規(guī)章(草案)》第46條原則性地規(guī)定:“海管局、擔保國和承包者應各自酌情就‘區(qū)域’內活動,規(guī)劃、執(zhí)行和修改為根據《公約》第一四五條有效保護海洋環(huán)境免受有害影響而必須采取的措施……”。①國際海底管理局法律與技術委員會:《“區(qū)域”內礦物資源開發(fā)規(guī)章草案》,2018年 7月 9日,文件編號:ISBA/24/LTC/WP.1/Rev.1?!兑?guī)章(草案)》第四部分大量條款涉及污染控制和廢物管理、遵守環(huán)境管理和監(jiān)測計劃,以及執(zhí)行情況評估。從《規(guī)章(草案)》的相關規(guī)定來看,中國作為擔保國,有義務采取具體措施,以確保承包者在國際海底區(qū)域的開發(fā)活動不危害海洋環(huán)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規(guī)章(草案)》還規(guī)定了環(huán)境責任信托基金,這明顯是響應了國際海洋法法庭海底爭端分庭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中的建議——亦即當勤勉義務無法實現國際法律責任追究時,通過設立環(huán)境責任信托基金的方式,避免產生“責任赤字”。由此可見,勤勉義務屬于“采礦法典”中有關海洋環(huán)境保護之法律制度的核心。相應的,根據勤勉義務的要求,中國在現有深海立法的基礎上,應順應國際海底管理局的“采礦法典”的發(fā)展,及時更新和完善國內立法,②有學者指出,《深海海底區(qū)域資源勘探開發(fā)法》對承包者責任的規(guī)定未涉及修復和復原海洋環(huán)境,其中的法律責任部分未規(guī)定賠償責任和履行不能的情況。參見魏嫵媚:“國際海底區(qū)域擔保國責任的可能發(fā)展及其對中國的啟示”,《當代法學》,2018年第2期,第44頁。同時還應當加強相關法律和配套法規(guī)的監(jiān)督和執(zhí)法工作。
就遠洋捕魚活動而言,“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凸顯船旗國有義務采取措施,以防止和懲治在他國專屬經濟區(qū)從事非法捕魚活動的本國國民和船只。中國漁民近年來在他國專屬經濟區(qū)內的非法捕魚活動頻頻引發(fā)執(zhí)法沖突,造成船員的傷亡和財產損失,同時導致中國與相關國家的外交糾紛。典型例如:2012年3月31日,帕勞警方追捕涉嫌非法進入帕勞海域捕魚的中國漁船時,誤擊中一名中國船員致其死亡,抓扣25名船員;③參見“外交部發(fā)言人證實帕勞追捕中國漁船抓扣25名船員”,中國網,2012 年 4 月 5 日,http://www.china.com.cn/international/txt/2012-04/05/content_25070325.htm。2016年3月14日,中國漁船“魯煙遠漁010號”在阿根廷漁場作業(yè)時,被阿海警船追趕數小時,后阿方開槍射擊,導致船體進水并逐漸沉沒;④參見“外交部發(fā)言人陸慷就一艘中國漁船在阿根廷海域被阿海警擊沉答記者問”,外交部網站,2016年3月16日,http://www.fmprc.gov.cn /web /fyrbt_673021 /t1348086.shtml。2019年3月1日,阿根廷海警向在阿海域從事非法捕魚的中國漁船開火,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從“負責任大國”的角度來看,在指責相關國家海警暴力執(zhí)法的同時,⑤參見馬金星:“論沿海國海上執(zhí)法中武力使用的合法性——以‘魯煙遠漁010號’事件為切入點”,《河北法學》,2016年第9期,第100-102頁。中國方面也應當重視履行勤勉義務,采取必要的措施規(guī)制中國漁民的遠洋捕魚行為,避免“授人以柄”。
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FAO)一直將“負責任的漁業(yè)”作為應對全球漁業(yè)資源危機的指導方針,并為此進行了不懈的國際立法活動。在1995年《負責任漁業(yè)行為守則》和2001年《預防、制止和消除非法、不報告、不管制捕魚國際行動計劃》的基礎上,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于2009年制定了《關于港口國預防、制止和消除非法、不報告、不管制捕魚的措施協(xié)定》(以下簡稱《港口國措施協(xié)定》)。2016年生效的《港口國措施協(xié)定》為港口國打擊非法捕魚設置了具體的國際法義務。⑥參見田佳妮:“《港口國措施協(xié)定》的生效及其啟示”,《世界農業(yè)》,2016年第11期,第19頁。與之呼應,國際海洋法法庭在“次區(qū)域漁業(yè)委員會咨詢意見案”中強化了船旗國對于非法捕魚問題的勤勉義務和國際法律責任。無論是國際條約,還是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咨詢意見,都反映出“負責任的漁業(yè)”這一方針政策日漸具化為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法規(guī)則,有關非法捕魚的國際法規(guī)制程度不斷增強。盡管中國目前尚未加入《港口國措施協(xié)定》,但至少勤勉義務要求中國近年來在大力發(fā)展遠洋漁業(yè)的同時,應當采取必要措施,加強對中國漁船和漁民的監(jiān)管,以實際行動證明中國是負責任的漁業(yè)國家。
隨著人類科技的進步和海洋資源開發(fā)利用能力的增強,海洋環(huán)境保護面臨著日益嚴峻的形勢:海洋污染事件層出不窮,非法捕撈和過度捕撈屢禁不止,海洋生物資源日益枯竭……①參見[法]亞歷山大·基斯著,張若思編譯:《國際環(huán)境法》,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176頁。國際社會因此呼喚建立全面的海洋環(huán)境保護規(guī)則。作為回應,《公約》第192條首次在一項全球性條約中原則性地規(guī)定“各國有保護和保全海洋環(huán)境的義務”,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公約》第十二部分所規(guī)定的海洋環(huán)境保護和保全義務的適用海域不限于一國享有主權和管轄的海域——包括內水、領海、專屬經濟區(qū)、大陸架,而且也包括國家管轄外的海域——包括公海和國際海底區(qū)域,以及其他國家海域。②根據“弗吉尼亞評注”,《公約》第192條和國家管轄海洋的范圍沒有直接關系。See Myron H.Nordquist et al.,eds.,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 1982: A Commentary(Volume IV), Dordrecht: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2002, p.43.簡言之,《公約》締約國在所有海域均負有保護和保全海洋環(huán)境的義務,而且海洋環(huán)境保護業(yè)已從單純的海洋污染防控拓展至海洋生物資源養(yǎng)護,勤勉義務因此具有廣泛的適用空間。
《公約》制定者們在起草有關海洋環(huán)境保護的法律制度時,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同時代國際環(huán)境法的影響。尤其是那些蘊含勤勉義務的條款,明顯承襲了1972年斯德哥爾摩人類環(huán)境會議的精神——因為《斯德哥爾摩人類環(huán)境會議宣言》第21項原則即規(guī)定:“各國……負有確保在其管轄范圍內或在其控制下的活動不致?lián)p害其他國家或在各國管轄范圍以外地區(qū)的環(huán)境的責任”。鑒于國際環(huán)境法本身的不斷演進,《公約》中的海洋環(huán)境保護條款亦需進行“與時俱進”式的解釋和適用。但是,由于《公約》的修正程序繁瑣冗長,且門檻標準過高,締約國實際上很難對《公約》文本進行修正。相應地,《公約》爭端解決機制框架下的國際司法機構在此方面“大有可為”。國際海洋法法庭近期在“擔保國義務和責任咨詢意見案”和“次區(qū)域委員會咨詢意見案”中對勤勉義務的大膽解釋和發(fā)展,極大程度地豐富了該義務的內涵和外延。這不僅再次印證了國際法上存在“司法造法”,而且提醒《公約》締約國:在開發(fā)國際海洋資源的同時,國家有義務采取必要措施以保護海洋環(huán)境。
勤勉義務作為行為義務,原本較為原則抽象。經由國際條約的編撰和發(fā)展,該義務在不同的國際法領域得以具化,對主權國家的行為模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在國際海洋資源開發(fā)方面,國際司法機構近年有關勤勉義務的咨詢意見和司法裁決反映出該義務在國際司法層面的可執(zhí)行性。當然,勤勉義務在適用時亦面臨著一定的問題:一方面,只要當事國能證明力行勤勉,縱使損害現實發(fā)生,亦可以無違反勤勉義務之虞,實際上難以實現法律責任的追究;另一方面,由于勤勉義務的適用標準存在靈活性,國際司法機構在裁決時如果不能秉持謹慎立場,便極易成為個別國家濫訴的工具。③參見中國國際法學會:《南海仲裁案裁決之批判》,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321-328頁。
中國作為“負責任的大國”,無論是從維持和發(fā)展國際法律秩序的戰(zhàn)略高度,抑或從切實履行《公約》有關海洋環(huán)境保護義務的現實角度來看,都有必要在開發(fā)海洋資源的進程中認真對待勤勉義務。鑒于國際法不斷強化海洋環(huán)境保護和保全義務的發(fā)展趨勢,中國應當更加主動地采取強有力的措施,確保管轄和控制下的海洋開發(fā)利用活動不至于嚴重損害海洋環(huán)境。籍由勤勉義務實現國家行為模式和海洋產業(yè)結構的適度調整,如此既可以向國際社會彰顯中國保護和保全海洋環(huán)境的善意和決心,同時也可以助推中國實現從“海洋大國”向“海洋強國”的戰(zhàn)略轉型——因為“海洋強國”必然是重視海洋環(huán)境保護,實現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