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樽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屈原《九歌》
一片樹葉的飄落,不僅僅是樹的事,也是天的事,是時問、季節(jié)、風土、溫度,以及人心的綜合呈現(xiàn)。是翩飛空中,還是墜落林間;混跡于泥土,還是漂流于水面;保持鮮活,抑或徹底枯萎……都會讓一片普通的落葉有著特別的樣貌,并迥異于其他林木的意義。
有人會說,一片落葉只是一片落葉,其背后的隱喻或象征均是人為的增添。不錯,是增添,是附加,是賦予,但也是客觀的事實——落葉無言,或者說,人無法懂得樹的語言,每片落葉都并非其自身所能左右,它的固守其間或離枝飄落,都不是孤立的。不然,為何是“它”而不是“其它”,不是“它們”?個中肯定存在特有的理由和意義。落葉飄零,讓人慨嘆物質(zhì)的衰微,生死的更迭,季節(jié)的變幻,命運的叵測,時間的無情。借樹木的枯榮或落葉之景,或描繪歲月的消逝,或詠嘆身世的凄清與無奈。幾乎可以說,這是古今中外無數(shù)文人墨客屢試不爽的慣技。比如,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比如可能有些陌生的“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不肯下,猶言惜故林”(孔紹安《落葉》)。更典型,亦是更簡潔明了的是俗語“一葉落而知金秋”。
一片落葉擔負昭告天下,進而升華為秋冬的遞進,季節(jié)的輪回,中外皆通。在歐·亨利的短篇小說《警察與贊美詩》中,以流浪漢蘇比躺在麥迪遜廣場長凳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情形開始,用了三個意象——“每當雁群在夜空引吭高鳴,每當沒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跟丈夫親熱起來,或者每當蘇比躺在街心公園長凳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說明“冬天迫在眉睫了”,緊跟著,還有更直接的意象,就是“一張枯葉飄落在蘇比的膝頭”,歐·亨利調(diào)侃地將這片枯葉喻為杰克·弗洛斯特(英文寒霜的擬人稱呼)的名片——“杰克對麥迪遜廣場的老住戶很客氣,每年光臨之前,總要先打個招呼。他在十字街頭把名片遞給‘露天公寓的門房‘北風,好讓房客們有所準備。”
我在少年時第一次看到歐·亨利的小說,包括《警察與贊美詩》等名篇,都斷斷續(xù)續(xù)地反復讀過很多遍。直到人近不惑,才第一次看到根據(jù)歐·亨利小說改編的電影版。那是美國1952年出品的《錦繡人生》,這是一部由亨利·哈撒韋、亨利·金等五個導演聯(lián)袂執(zhí)導的集錦片,改編的五個故事取自歐·亨利的短篇小說《吹號的心》《紅毛酋長的贖金》《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贊美詩》《最后的常春藤葉》,這幾篇小說我都耳熟能詳,讓我感覺新鮮的是,在每個短片的片頭,都有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家斯坦貝克的解說和點評。
根據(jù)歐·亨利五個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錦繡人生》(1952)
在《警察和贊美詩》的電影開頭,原封不動地引述了小說原作的敘述語言,伴隨旁白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北風中的樹木——樹葉紛紛離枝,或當空飄舞,或混落塵埃,鏡頭搖下是大明星查爾斯·勞頓扮演的蘇比正躺在長凳上。這個流浪漢竟如此之胖——當然也可以解釋為“虛胖”或“浮腫”。他的破西服內(nèi)的前胸后背都塞著用以御寒的“三份星期天的厚報紙”,在警察盯視下,他脫帽致敬,擠眉弄眼,狼狽離開。沒有人知道蘇比的身世,他居無定所,餐風露宿,每當冬天來臨時,就會故伎重演地有意以身試法,目的是能夠順利地被關(guān)進島上的監(jiān)獄——躲過三個月的嚴寒,“整整三個月不愁食宿,伙伴們意氣相投,再沒有‘北風老兒和警察老爺來糾纏不清,在蘇比看來,人生的樂趣也莫過于此了?!睘榱舜四康?,他開始在另一位流浪漢的觀看下尋釁滋事——搶人雨傘、砸玻璃櫥窗、進高級餐館吃霸王餐、調(diào)戲街頭女郎等等,機關(guān)算盡,卻無一奏效。順便說一下,他調(diào)戲的女郎由初出茅廬的瑪麗蓮·夢露扮演——她正在櫥窗看商品,面對查爾斯·勞頓的輕薄之態(tài)不僅不反感,還面露喜色要任其差遣,“志不在此”的流浪漢見“神女”真的要跟從了自己,只好緊急剎車,將搶來的雨傘送給她做禮物,倉皇而逃。巡警過來詢問站街女是否受到騷擾,瑪麗蓮·夢露又激動又感動地自語:他尊稱我為小姐。
當夜晚來臨,一心想進監(jiān)獄而不能的蘇比失意地行至僻靜處,在古老的教堂里,他被風琴師演奏的贊美詩深深吸引。那莊嚴而甜美的音調(diào)使他內(nèi)心起了一場革命,意外喚醒了他“有母愛、玫瑰、雄心、朋友以及潔白無瑕的思想與衣領(lǐng)時”的回憶與感動,久違的贊美詩使其靈魂起了奇妙變化,他猛然開始憎惡眼下泥潭般的現(xiàn)狀——墮落的時光,低俗的欲望,心灰意懶,才能衰退,動機不良。一剎那問,新的意志醍醐灌頂般激蕩著他,他產(chǎn)生了強烈而迅速的沖動——他要向坎坷的命運抗爭、他要把自己拉出泥坑、他要重新做一個好人。他要征服那正控制著他的罪惡,他還年輕,還要重新振作當年的雄心壯志,堅定不移地把它實現(xiàn)——然而,正巡夜的警察發(fā)現(xiàn)并果斷緝捕了他,第二天早上,不容分說,法庭宣判將蘇比押送島上的監(jiān)獄——拘禁三個月。
生活的荒誕性即是如此——刻意做壞事,卻無人搭理;想改過自新,卻偏要把你送監(jiān);是做犯上的歹徒,還是做上進的良民,并不以個人的主觀意志所決定。尤其是在政治嚴苛的國度,所有的順民都只能是烏合之眾,隨風亂舞,隨波逐流。就像一片片飄零的樹葉,自己不知下落,也無法決定去向。
不同的樹葉有著不同的意味和內(nèi)涵,那些樣式特別漂亮的,更被賦予了深層的意義。比如嫩綠的菩提葉象征脫俗,金黃的銀杏葉象征著清高,赤紅的楓葉象征著愛情等等。如將樹葉視為紀念品,那么,這些大自然的饋贈,真的是隨處可得,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出門在外,或是居家生活,我特別關(guān)注身邊的樹木,興之所至時也常常采擷或揀拾些樹葉。尤其是在風景名勝或異國他鄉(xiāng),我會在手中的樹葉上記下出處、時間,或夾在筆記本里或夾在書中,說是紀念,卻從不會特意去回看。只是于不經(jīng)意間或偶然翻閱時,有時會與它們撞見,就好像與逝去的日子重逢,喚起對往昔的懷想。
很多人有這樣的生活經(jīng)驗,有些電影也會以如此的細節(jié)作情緒延伸、情節(jié)的連接。在書籍或筆記本里,有意或不經(jīng)意間夾著的樹葉,成了曾經(jīng)的記憶和情感。當它們作為符號,可以象征諸多的意義,當它們不想構(gòu)成意義,那么就僅僅是千千萬萬片隨意的葉子。
在路易斯·布努埃爾執(zhí)導的現(xiàn)代主義的濫觴之作《一條安達魯狗》中,有近百種象征性的符號,看似毫無邏輯和理性的破碎鏡頭,幾乎涵蓋了人間所有的意象。最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畫面,當然是鋒利的剃刀將人的眼球剖開,或巨鐘下掛著一顆人頭,以及一只死驢子血淋淋地堆在鋼琴上等等。然而,整部電影幾乎沒有樹木,更不見樹葉的特寫鏡頭,只在靠近影片最后部分的遠景出現(xiàn)了若隱若現(xiàn)的樹林——近前是草地,一個裸體女人好像坐在凳子上。從她的背部,有衣服拖到地下,被子彈打傷的人朝她倒下來,企圖去抓女人裸露的后背。后來,幾個過路人和衛(wèi)兵跑過來將他抬著穿過了樹林。這部電影的諸多混亂的意象都讓我熟視無睹。奇妙的是,當我觀看至此,即那幾個衛(wèi)兵抬人跑過樹林的鏡頭,竟喚起了我童年的一段真實回憶,已經(jīng)死去的時間剎那重來,像昨天一般清晰——
電影《一條安達魯狗》劇照
那是1969年,我還沒有上學,就像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著名開頭——“父親帶我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然,我不是第一次見識冰塊,但確實是第一次見識如隕石般巨大的冰塊——冰塊上面橫陳著一具女人的尸體。那天下午,我和小伙伴在護城河邊的小樹林玩耍,見有一對文質(zhì)彬彬的夫婦正在林中空地交談,突然,那男人像被什么東西拍打了一下,就貼著女人的背部綿軟地倒下,那女人霎時張大嘴巴,完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狀況,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恰好,此時有幾個過路的解放軍士兵,他們有的托頭、有的托肩、有的抬腿,架著那被流彈擊中的男人跑出了樹林。就像《一條安達魯狗》一閃即逝的情景。當晚,我將此見聞告訴父親。父親說,同一天下午,他單位有個女工程師正在辦公室寫檢查,突然也被流彈擊中,子彈幾乎是對著太陽穴,當即倒地身亡,遺下了丈夫還有個三歲的兒子。第二天,人們在“我失驕楊君失柳”的哀樂伴奏下為女工程師舉行告別儀式。我跟著父親去單位,躲在會場外等待時,透過門縫就窺見到切割得極為方正的大冰塊,冰塊上方是那女工程師的尸體——看不見全身,只露著一雙小腿,穿著塑料涼鞋,裸露的腳腕和趾頭是象牙色的白,一只鞋的底上貼著片枯萎的樹葉。
留著八字胡的歐·亨利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的肌體,腳背的皮膚似乎白中泛青,怔怔凝望時,恍然覺得那腳面在輕顫。接著,我被一聲男人的尖叫所震驚,應該是死者的丈夫,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其聲如霹雷。對此,大人小孩都已見慣不驚。稀奇的是,那天夜里發(fā)生了尸體失蹤事件。從大人們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里,我約略還原出一個大概——告別儀式第二天早晨,火葬場的汽車來拉尸體,卻發(fā)現(xiàn)禮堂地板上一片水漬,冰塊當然沒有完全融化,但冰塊上的尸體卻不翼而飛了。據(jù)說沉浸于巨大悲痛中的死者丈夫已哭干了淚水,像傻了般不發(fā)一言,既不癲狂,也不抗議,更不追索。眼神里有著怪異的光芒。公安局為此成立了專案組,但最后也沒能破案。我長大后曾詢問父親該案的最終結(jié)果,父親語焉不詳?shù)卣f:傳聞千奇百怪,但都不確實。最離譜的傳說是:那女工程師因冤情未了半夜詐尸潛逃了?;蛟S是壓根沒有死透,或許是真如傳聞的詐尸,總之尸體不見了。不久,死者的丈夫和孩子也離開了傷心之地。
對我來說,整個事件和此前小樹林中所見,似有著密切聯(lián)系。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死人尸體——確切地說,只是見到了女尸的腳,涼鞋以及鞋底的樹葉。這個意象和后來發(fā)生的丟失尸體事件,共同構(gòu)成了一道未解的謎語。那是個千奇百怪的時代,太多的不可思議,曾經(jīng)切切實實地詭異發(fā)生。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毫不懷疑那躺在冰塊上的是女尸,至于為何忽然就了無痕跡地消失,任何的可能性都存在。隔了將近四十年,《一條安達魯狗》喚起了我隱藏的記憶。潛意識里,我期待那是一次真的死而復活。
樹葉意味著生命與生機,即使枯葉,也意味著曾經(jīng)的存在。與其相對應的是,沒有樹葉,或光禿禿的一派枯枝。面對描繪枯枝的畫面和影像,生命的意識仍可通過具象的葉脈和色素,喚起某些具象的思緒。
有一天,我從畫冊上看西班牙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名作《記憶的永恒》,忽然驚覺,畫上的“永恒”記憶里,居然沒有象征生命活力的葉子。在那近乎平行呈現(xiàn)的物象里,有三只面餅一樣疲軟的鐘表,它們似將時間定格,一只掛在枯樹枝上,一只搭在方臺邊沿,另一只則如馬鞍般披在怪物的背上。據(jù)說,軟面表起源于西班牙的一句雙關(guān)語lamontre moll,意為“伸出你的舌頭”,而畫上的那些鐘表,確實都如軟軟的舌頭。很難確切把握此畫的本意,一切似在導人生命的最終指向——空無。所有的記憶都會遠去——疲軟的鐘表象征時問的衰落;似馬非馬的動物軀干又暗示了時間的無敵活力;遼遠的天際線,寧靜的沙漠,都與空曠遼遠相關(guān)。一切的一切,都絕望地呈現(xiàn)了生命消遁的跡象。畫中最具象的是枯樹,只有主干和一條大的枝權(quán),沒有樹葉,枝權(quán)上是疲軟的鐘表。曾經(jīng)的鮮活,曾經(jīng)的熱鬧,都歸于了沉寂,僅只剩下了靠不住的記憶。我曾多次觀看此畫,每每于迷惘中漸生空虛與絕望。下意識里總希望那枯枝漾出新葉,好奇地期待某種意外——沉寂中的復蘇,猶如晴天霹靂,物換星移,隨時隨地的生機復現(xiàn)。沉吟其中,強烈感受到時間的二重性。就像嚴寒大漠里的枯樹,看似沒有一絲水汽的黑色枝條,會隨著季節(jié)更替,突然萌發(fā)出茁壯的綠芽。
頗具意味的是,薩爾瓦多·達利在《記憶的永恒》中出現(xiàn)的疲軟的鐘表,又稍加變幻,以堅挺如輪盤的樣式出現(xiàn)在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執(zhí)導的心理懸疑名作《愛德華大夫》中。出自同一位畫家的設(shè)計,電影里的輪盤與鐘表無關(guān),而是隱喻殺害愛德華大夫的手槍。大約1983年,經(jīng)過中文配音的《愛德華大夫》曾在中國內(nèi)地公映,我在影院里看到這部1948年出品的黑白影片,為其獨特的精神分析劇情,絲絲入扣的夢境解析,以及俊男美女的迷人愛情所傾倒。三十多年后,我在深圳重看該片,特意將播放設(shè)置成中文配音版,驀然發(fā)現(xiàn)有太多的細節(jié)被中文配音版刪除了,而整部電影似乎完全不是當初感覺的樣子。最重要的是,我曾極為看重的該片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詮釋——包括經(jīng)典心理分析與治療的方法和技術(shù),比如夢的解析、自由聯(lián)想法、童年陰影對人的持久影響等等。這些曾經(jīng)使我備感深奧、絢爛、迷人的內(nèi)容,忽然變得極為輕飄,并因其簡單的圖解、概念化、庸俗化,以及劇情的牽強,而感覺生硬而造作。
在影片的開頭,引述了莎士比亞的名言:錯誤并非命運所招致,而是應歸于自我的責任。仿佛是暗示,主人公的童年陰影導致了此后揮之不去的罪惡感。跟著,還以字幕的形式開宗明義地闡釋了創(chuàng)作者的學術(shù)野心:我們的故事涉及精神分析法。精神分析法,曾一度被現(xiàn)代科學用于治療心理的情緒情感問題。精神分析學家只追求引導患者談論他(她)的隱藏的問題,從而打開其內(nèi)心緊鎖的大門。使患者感到不安的情結(jié),一旦被揭開并解釋,那些癥狀和迷惑就會消逝……引人錯亂的魔鬼將被逐出人類的靈魂。
薩爾瓦多·達利代表畫作《記憶的永恒》
顯然,這些說法本身就涉嫌將人的心理簡單化、格式化和絕對化。當然,作為一部頗具開拓意義的心理分析電影,該片仍有其不可替代的經(jīng)典意義,英格利·褒曼扮演的心理醫(yī)生康絲坦絲,在愛情和職業(yè)的雙重熱情促使下,堅信深愛著的假愛德華醫(yī)生是無辜的,她利用精湛的心理學專業(yè)知識和聰明才智,幫助情人從各種險象里逃脫,并通過分析情人的夢幻、挖掘童年陰影,最終解開了情人的心結(jié)。在與醫(yī)院院長的交談中,對方不經(jīng)意問的一句話,讓康絲坦絲發(fā)現(xiàn)了兇殺案的關(guān)鍵,并在驚險的面對面心理較量中,成功揭出了真兇,且安全地得以脫身。
1960年左右的薩爾瓦多·達利與他的寵物
在薩爾瓦多·達利為影片設(shè)計的夢境圖像里,《一條安達魯狗》中的刀切割眼球的情形曲折再現(xiàn)——只活人的眼睛變成了繪畫效果的幾十只眼睛;切割的刀片變成了巨大的剪刀。而《記憶的永恒》中的關(guān)鍵元素也變形出現(xiàn)——疲軟的鐘表盤化做變形的輪盤,它被戴面具的賭場老板丟下,象征的是謀殺者被丟棄的手槍。更耐人尋味的是,畫中的枯樹枝也變異出現(xiàn)在影片開頭——好像是畫上那株枯樹的前現(xiàn)代,枝上還有很多樹葉,在狂風呼嘯下,正于瑟瑟顫動中紛紛離枝。那是冒名頂替的愛德華大夫的過往,是記憶的碎影,也是時間的葉片,紛紛揚揚。
在某些國家的古老傳說里,每顆星星都對應著一個血肉之軀,同樣,每片樹葉也都意味著一個人的生命。如此算來,地球上的人,要比實際所有的數(shù)量大的太多太多。“我愛每一片綠葉”,并非指字面意義上的樹葉,而是說我愛每一個人——不論種族或性別,不論年輕或衰老,美麗或丑陋,完善或殘缺。
一片樹葉既是指此生命,亦可指彼生命。訴諸于人的內(nèi)心世界,還可以是彼此生命的映照。還是說到歐·亨利和1952年出品的電影《錦繡人生》——
《警察和贊美詩》是以蜻蜓點水式的落葉進入敘述,片中另一重要故事《最后一片常春藤葉》則是將一片真實的樹葉與一個病重女孩的生命相聯(lián)系。那片風雨中飄飄欲落的最后一片常春藤葉,暗示和決定著熱愛繪畫的美國女孩瓊姍的生與死。瓊姍先是愛情受挫,因感染風寒患了肺炎臥病在床。她憑窗而望,等待,甚至是渴念對面墻邊的常春藤葉落光。她相信,隨著那最后一片葉子的墜落,自己也會隨之而亡。
《最后一片常春藤葉》被放在集錦片《錦繡人生》的中間部分,讓這個悲情而有著勵志色彩的故事帶有承上啟下的意味。老畫家貝爾曼得知,那最后的一片常春藤葉是瓊姍致命的符咒,她確信這個莫名襲上心頭的象征——它的存留或飄落,決定了自己的生死?;驘o可挽回地抱憾消亡,或大病初愈、生機重來。于是,終日醉醺醺的貝爾曼忽然清醒了,在疾風暴雨的關(guān)鍵之夜,用畫筆在墻上描繪了最后一片常春藤葉。以雨夜冒險的行動挽救了瓊姍,讓絕望中的女孩重拾生命的信心。電影的結(jié)尾鏡頭,即是暴風雨過后的常春藤,只見藤上的最后一片葉子還牢牢貼伏在墻壁上。隨著殯儀館的人來給老畫家收尸,以及此后瓊姍姐姐的提示,觀眾已經(jīng)很清楚,真實的最后一片常春藤葉已在雨打風吹中永遠消逝了,始終不落的是老畫家貝爾曼親手畫上去的“仿真品”。窮困潦倒又不被認可的老畫家,終以自己奮不顧身的努力,繪出了一片生命的葉子,這幅“靜物”之作,成了其美術(shù)生涯的稀世杰作,也是其生命旅程的休止符和絕唱。
一片風雨無法侵蝕的葉子,就此具有了某種永恒性。
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被畫上去的。常春藤葉都脫離了具體的存在,它是藝術(shù)的,也是生活的,更是精神的。在特定的語境里,它是生命的殘存,是永遠的臆想,也是永遠的消逝。
天下萬物,彼此都有著相互隱喻的聯(lián)系。人們感受自然的過程,往往就是接受暗示的過程。雖然與科學或?qū)嶋H狀況沒有確切的必然鏈接,人們還是不由自主地要接受——那源于自然的隱秘提醒。比如,月亮本身并沒有改變,人們看到的圓滿或殘缺,只是因為地球位置的局限所導致的“誤會”。然而,人因月亮的演變而滋生的感受,可謂多姿多彩、綿延不絕。月亮的“陰晴圓缺”不僅直接隱喻了人間的“悲歡離合”,更訴諸于人的感官,影響著人的當下心緒,甚至“立竿見影”地直接影響人或動物的生理節(jié)律,典型的如動物的發(fā)情,女人的月事等等。
比月亮更讓人觸動的,當然是身邊的自然,它們更直接、細微、貼近。比如我們從小就熟悉的句子——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樹在我們身旁,它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新芽萌發(fā)、老葉飄零的四季枯榮,直接影響著人們的日常心境。人與物彼此映照,互相影響,息息相通。所謂“天人合一”,并非僅僅是理想,也是融會于生活每一剎那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