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深夜的黃河,落滿了星星。
開始不多,只眼前一小片,被水波拉長了,像是一叢叢白色的水草。靜靜地凝望河面,神跡顯現(xiàn),白亮的星星一顆顆從水底悠悠地升上來。夜半,黃河被星星填滿,成了人間儲存星辰的密室。
天空圓圓地扣住曠野,河是窄長的一條,黃河之外,星垂四野。嚴(yán)嚴(yán)罩下來的星空,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都是星星。它們大小不一、明暗不一、遠(yuǎn)近不一、高低不一、疏密不一。稠密處,分不出星星的顆粒,白茫茫一片,云絮一樣,從天的一端,橫跨黃河,扯到另一端,架起一座白燦燦的星橋,那分明是銀河了。
這是黃河首曲處,草原上有木屋沿河而建。我放下行囊,臨水而居。
屋子三面大落地玻璃窗。人在室內(nèi),天空、草原、山川、河流,牛羊、牧人、牧羊犬、花草、土撥鼠,舉目可見。傍晚,我將粗茶淡飯端至亭內(nèi),一個人坐下來,與蒼茫群山,與黃河,與滿天云彩,與煌煌落日,共進(jìn)晚餐。
深夜,我躺在床上,久久望著星空??粗粗?,群星像被突然松手撒了下來,爭相俯沖,在快要抵達(dá)齊腰深的茂草時,燈盞一樣懸墜著,不再下落。星星在抵達(dá)塵世時,到底還是有所保留。只差一株草的距離,天和地就被星星連在一起了。
躺下,與黃河平行;頭西腳東,與黃河流向相同。波光粼粼的河水略高于我的臉,那樣近,滿載著星辰的河水流過我,似乎我是一條大魚,正在黃河里游動。
早晨起來,河面上霧氣升騰,好像河水沸沸地開了。鷗鳥在迷霧中貼著水皮低飛,忽然一掠而起,在半空鳴叫著疾飛而去。太陽像一枚白金鑄的薄薄的硬幣,在濃云重彩里緩緩穿行。整整一天,我都在等候夜晚再次降臨,等候星空。
木質(zhì)的屋子孤立河畔,除了不遠(yuǎn)處幾座同樣供旅人歇息的木屋,四周沒有人煙,沒有燈火,夜黑得純粹徹底,像一只密閉的蚌。終于,天黑了。像清晨的花草掛滿露珠,夜空又涌滿了星星。白日高遠(yuǎn)的蒼穹換成另一種姿態(tài),帶著一整條銀河與滿天星辰,俯沖下來,像一頂開著白碎花的黑帳篷,以我為中心,在窗外扎下,將我環(huán)罩其中。
群山消弭,黃河消隱,草原消退,大地消失,目之所及,只有夜空。它是夜的唯一,也是夜的全部。此刻,它是世間的王。
只有深夜不忍睡去的人才知道,草原的夜空,不在天上,而在地下。
與我共處一室的幾十只飛蛾停止了撲撞,天地肅寂。屋子面南,東窗外,西窗外,南窗外,星如游動的螢火。我走出木房,置身曠野,仰起臉,伸出雙手,希望接住一捧星星。
但我很快就返身而回,高處不勝寒。火爐點(diǎn)燃,一床棉被仍覺輕薄,再疊加一床。海拔3460米的草原的冷,用一間木屋,將我與星空隔離開來。一顆星星上垂下一根繩子,它們系在我的眼睫上。我頻頻醒來。每一次,都見繁星亮在身側(cè)。
五點(diǎn)半,室內(nèi)盈滿蜜色的光芒。向外望,藍(lán)色晴空下是柔和的香檳色云彩。日出我東窗,黃河在西窗外,天漸漸亮了。
(墨晗摘自文學(xué)報微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