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元
古代儒家經(jīng)典,歷來主張重德輕物。兩千多年前,《尚書》記載,西戎向周朝進獻了一只叫做“獒”的碩大兇犬,長老太保召公很擔(dān)心周天子武王沉迷于此而誤國,遂以監(jiān)護人身份寫訓(xùn)詞,強調(diào)“明王慎德”的道理,還把“玩人喪德”與“玩物喪志”相提并論。而歷史上,因玩物而疏離朝政的君主也確實不乏其人,大都落個丟了江山的下場。
由是,“玩物喪志”的古訓(xùn)綿延至今,一直懸在讀書人的頭頂,起到了某種“鞭梢效應(yīng)”。那么,何為“志”?以古代圣賢的標(biāo)準(zhǔn),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相關(guān)的事,都在“志”的范疇,若進一步的表述,大體可用“立德”“立功”“立言”來概括。于是乎“清規(guī)”繁多,就連吟詩作賦、琴棋書畫這樣的雅興,都曾被列入了不可“玩”之物?!抖陶Z錄》中,對杜詩“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的詩句就頗有微詞。而在宋代劉摯眼里,所謂“士”,“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此觀點深得顧炎武贊同。在他們心目中,“文以載道”是最核心的,“道”大過文,“志”勝于“物”,玩文學(xué)又算什么。朱熹認為,“明道先生,以記誦博識為玩物喪志”,揚雄則對“雕蟲篆刻”不以為然,“壯士不為也”。
然而古往今來,偏偏就有一些生性浪漫的大文人,并不那么“安分守己”?!堕e情偶寄》的作者李笠翁,可稱為古代最懂吃喝玩樂、最不受古訓(xùn)束縛的“玩家”。他一生很大心思都用于衣食住行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不僅精于花匠、木匠、漆匠等活計,還設(shè)計出舒適美觀的暖椅、冰凳和扇形借景窗,他對生活品位的講究,遠遠超過了如今所謂的“小資情調(diào)”。早年的沈從文熱衷于搜集耿馬漆盒和各種絲綢、刺繡品種,后來成為一代古文物史大家,才算洗白了名聲。
西方文化人不懂何為“玩物喪志”,一旦“玩物”,全然忘我。納博科夫一生對于蝴蝶標(biāo)本的搜集和研究,幾至走火入魔,被描述為“滿世界撒歡抓蝴蝶”的老人,平時他常常在居所附近的山脈行走捕蝶,享譽世界文壇的《洛麗塔》就是“收集蝴蝶之旅”間隙的成果。他研究的只是鱗翅目中一個很小的類別——眼灰蝶,年輕時,一連好幾年,他每天都在顯微鏡下工作長達14個小時,76歲那年,他獨自一人在瑞士達沃斯山上捕捉蝴蝶,在陡坡處失足摔進山谷,導(dǎo)致健康惡化,彌留之際,兒子來醫(yī)院見了他生前最后一面,兒子親吻他的額頭時看到了父親的淚眼。小納博科夫后來回憶令人動容的最后一刻:他問父親為什么流淚?老納博科夫回答:“我看到了一只蝴蝶在展翅飛舞。”
我等凡俗之輩,酷玩圍棋,數(shù)日不奕,手癢難耐,且不知悔改,業(yè)荒于嬉。簡直就是不可救藥了。古人稱圍棋為“木野狐”,魅惑力很可怕,一旦這個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人就會被其牢牢吸附,難以脫身。聊以自慰的是,梁啟超多年來醉心于麻將,曾謂“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據(jù)說胡適、徐志摩等巨匠、文豪也有打牌的癖好。我們不必為賢者諱,要知道,他們打的是麻將。梁實秋的解釋是,“有任公的學(xué)問風(fēng)操,可以打牌,我們沒有他那樣的學(xué)問風(fēng)操,不得藉口”,令人莞爾。還是張岱說得到位:“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也是張岱的自我寫照。
賢者、智者尚且難免,我更沒什么可顧慮的了。何況,我自以為圍棋比麻將更具詩意。有句成語叫“星羅棋布”,能與夢幻般星空相提并論,這個世界,也只有圍棋。“千古無同局”,一副小小圍棋盤,刻有19道縱橫線,360個交叉點,不過1平方米,創(chuàng)造出的棋譜完全沒有極限,其景象真是如夢如幻。不過,南帆曾有一段關(guān)于圍棋的文字,使我頗有感慨:“我常常看著棋盤上的縱橫19道,心中一陣悚然。我知道,這個棋盤可以不動聲色地掠走一個人的畢生心血。這使我警覺地與圍棋保持一定距離……我還想做其他事情。”感慨歸感慨,年輕時我沒有戒棋,如今進入人生的深秋晚季,這樣的活法,也就由它去吧。
(摘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