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青
作者 徐匯藝術館 策展人
觀眾從來不缺乏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他們?nèi)鄙俚闹皇且粋€合適的切入點和容易銜接的解讀方式,我們作為策劃展覽的人,所應該做的就是找到這種切入點和解讀方式,讓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自然而然流淌到他們心里。
【編者按】2018 年6 月8 日,上海徐匯藝術館舉辦了一個敦煌樂舞專題展,400 平方米的展廳,講述了縱跨1000 多年的樂舞壁畫。原本只計劃展出兩個多月,結果因為觀眾反響熱烈,先后三次延長展期,最后在五個月間吸引觀眾達80000 余人,其中不少是從其他城市特地趕來觀展的人,觀眾留言多達30 余本。策展人說開幕前她覺得展覽“很一般”,但觀眾給出的反饋卻出乎意料地好,在沒有媒體轟炸報道的情況下,僅僅憑借朋友圈的傳播效應就成為滬上人氣最高的敦煌展。五個月里,這位后知后覺的策展人逐漸有了一些“馬后炮”的發(fā)現(xiàn)——她說“直到展期的最后一天,這個展覽的策劃才終于完整了”。
做敦煌展,是需要一點野心的,敦煌太浩瀚,太深邃,有過太多恢宏的經(jīng)典展示案例,人們也早已有了“一個敦煌展該是什么樣子”的標準,總覺得不駕一艘巨輪就駛不過這汪洋。400 平方米,加上人力、財力匱乏,好似一葉扁舟,要行敦煌這樣的海,難免有種有去無回、性命堪憂的惶恐。
駛不過汪洋,駛進觀者心里可否?
鴻篇巨制確實第一時間給人帶來震撼,沒有人能夠抵抗石窟藝術歷經(jīng)千年所放射出來的厚重能量,這種震撼是裹挾式的,觀者被它卷起,被它激蕩,但更多時候是一種相距遙遠的神秘古老和不可言說,總有巨大的隔閡讓人望而生畏。近20 年間,來滬的敦煌大展不在少數(shù),上海觀眾已經(jīng)不缺乏敦煌石窟藝術帶來的震撼,那么在震撼之后,是不是能有什么方式,可以一拳砸進觀者心里,揪出那個讓人震顫不已、漣漪不斷的東西呢?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呢?我最初閃過這個念頭,只能按下——太玄了,怎么可能找得到。
當時的想法,不過是駕起這葉小舟駛出去看看,而已。
手上的槳和帆,決定了這個展覽能劃多大的水域,能去到多遠的地方。既然場地小,敘事面積有限,那么專題呈現(xiàn)就成為必然的解決方案。徐匯藝術館地處徐匯區(qū)各音樂地標集中的地帶——聶耳廣場、上海音樂學院、上海交響樂團、中唱小紅樓環(huán)繞周圍,作為美術館恰好是聽覺中心的視覺呈現(xiàn)窗口,在敦煌可以挖掘的眾多話題中,“樂舞”是最天然的選擇。
古代“絲綢之路”是因政治和商貿(mào)而形成的一個東西方文明互通的網(wǎng)絡,敦煌是當中最重要的節(jié)點,在這里,文化上的留存就集中體現(xiàn)在持續(xù)不斷的樂舞圖像上。敦煌石窟中的樂舞圖像數(shù)量遠超中國其他石窟,從公元4 世紀到14 世紀,綿延1000多年,歷朝歷代不斷更新,每個時期的文化特色和藝術風格都十分鮮明地被保留了下來,樂器、樂伎和舞伎的圖像變化背后,是各個游牧民族和綠洲民族碰撞、融合所帶動的東西方文明之間的流動。因此,無論在時間、空間還是數(shù)量上,“樂舞”專題都足夠呈現(xiàn)敦煌石窟藝術流變以及時代更迭的過程。
前期籌備階段,是長時間的案頭工作。我們在海量的圖錄和文獻中,以分類的方式結合時間順序梳理敦煌壁畫中的樂舞圖像,依次選擇了天宮伎樂、飛天伎樂、經(jīng)變樂舞、護法神伎樂、世俗場景下的伎樂人以及樂器在不同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圖像,根據(jù)每個時期的歷史背景和文化狀態(tài),分析圖像的成因、變化和彼此之間的關聯(lián)。這個過程不只是閱讀和整理,更重要的是策劃者自身的投入和對于展覽意義的探尋。事實上用《禮記·樂記》中“禮者別宜”“樂者敦和”引申出展覽的名字,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悟得的。敦煌壁畫中的樂舞圖像,無不承載著中國古代社會對禮樂的重視和傳承,而敦煌壁畫中折射出來的華夏文明對域外文明的吸收和再生長,恰恰是在禮樂的框架之下進行的,這就是即便敦煌曾由許多不同民族的政權統(tǒng)治,但漢文化始終沒有被完全替代或者自我消亡的原因。
內(nèi)容只是內(nèi)容本身而不能跟觀者建立連接的內(nèi)容稱不上“展覽”。于是,古老陌生的壁畫如何連接今天人們的認知和感受,就成為了更重要的問題。
第一輪加碼,是徐匯藝術館館長唐浩先生在選定專題之后提出的“要讓壁畫動起來”。既然選擇了樂舞,感官體驗就是首先需要探討的事情,聽覺、視覺和空間感受缺一不可。在一個石窟空間里,讓壁畫中的樂伎奏出樂聲、舞伎曼妙起舞,是最直接的想法。徐匯藝術館是一幢老洋房改建的美術館,展廳層高僅3 米,只有一樓中庭與二樓相通處可以搭建,為了呈現(xiàn)貫穿敦煌石窟始終的覆斗頂形制,坡度及中庭立柱決定了石窟平面空間只能在長4.9米、寬3.3 米的范圍里。限制還不止如此,壁畫上的舞蹈早已失傳,曲譜也尚未破譯,許多樂器雖有復原制作但少有專人演奏,在看壁畫為主的展覽里,一個什么樣的聲音鉆進觀者耳中,能夠完美地銜接視覺圖像和聽覺體驗?壁畫上的人物形象是二維的,背后發(fā)髻、衣飾是什么樣子?在這方寸之間如何制造強烈的感官效果,短時間內(nèi)震撼每一個來者?狹小、封閉的石窟空間又如何解決觀眾分流、參觀動線以及安全隱患問題?
第二輪加碼,是專業(yè)人士加入所帶來的進一步解決方案。我們有幸邀請到曾參與2010 上海世博會《清明上河圖》動畫、3D 情景劇《一代名將左宗棠》等作品,具有豐富多媒體藝術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左煥琨先生擔任這次展覽的多媒體藝術總監(jiān)。又邀請到音樂新媒體領域的創(chuàng)導者之一、三十多年前就曾去敦煌學習過的上海音樂學院陳強斌教授,為整個展覽做音樂策劃。我們還與東華大學建立合作,由大學生承擔部分動畫制作。此外,我們得到了各種設備、技術方的友情支持,組成了一個相當復雜的制作團隊。
在內(nèi)容、專業(yè)和技術的反復探討中,基于場地、制作經(jīng)費和人力的多重限制,我們不斷提出設想——尋找問題——嘗試修改——推翻——再提出——再找問題——再修改……原本只是希望“有樂聲、有舞蹈動畫”的石窟空間,最終被打磨升級成為一個三面環(huán)繞、封閉式沉浸體驗的全息石窟,以中唐和晚唐的三鋪代表性經(jīng)變樂舞壁畫為基本要素,提取壁畫中的關鍵形象創(chuàng)作腳本,作曲家和演奏家從壁畫上的樂器出發(fā)協(xié)同創(chuàng)作音樂,設計3D 人物造型,再根據(jù)情景推進和音樂氣氛進行編舞和排練、通過真人動作捕捉提取舞蹈動作,讓壁畫上的伎樂天幻化出流暢生動的舞姿。這個過程經(jīng)歷了九個多月才最終完成。
第三輪加碼,來源于場地的限制。徐匯藝術館自2015 年開始策劃推出了“美術館里上美術課”公共教育項目,把原本在教室里進行的美術課轉換到美術館的展覽場景下,由美術館專業(yè)人員和學校的美術老師、藝術家共同備課,打造三位一體的美術教育課堂。敦煌樂舞專題展是2018 年該項目的重點課程,而且需要策劃進階版的美術&音樂綜合課程,這意味著本就已經(jīng)在以毫厘計較的展線和空間,必須讓出一塊完整的區(qū)域來,保證平日觀展的同時還得滿足美術課時的投影、音響和操作需要。選定二樓展廳最開闊的展區(qū)作為美術課場地之后,整個展館將近四分之一的空間就不能再有任何分割和搭建。這里也正是壁畫復制樂器唯一可能使用的展區(qū)——樂器只能掛在墻上,而無法做多角度的展示。當然,僅僅配上壁畫解釋一下樂器的名稱和歷史也不是太糟的方案,但一來顯得簡單枯燥,二來作為整個展覽的最后部分,似乎不足以撐起展覽所要講述的千年樂舞圖像的結束語。
其實我們一直在尋找一種特別的方式,但內(nèi)容、制作和設備都難以令我們滿意。就在萬般無奈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偶然的機會下我們接觸到了以靈活性和趣味性為特點的軌道鏡技術,可以實現(xiàn)虛擬圖像與實物展品的互動。但是軌道鏡技術在國內(nèi)還未在美術展覽中使用過,在國外的案例也只是虛擬圖像與簡單直線邊緣的實物互動,我們需要互動的是邊緣復雜、各不相同的復制樂器,這對創(chuàng)意和技術實現(xiàn)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最后我們邀請了暫居紐約的中國動畫導演胡一凡女士來進行創(chuàng)作,因為她不只動畫經(jīng)驗豐富、造型功力深厚、線條色彩修養(yǎng)極佳,更重要的是她本身就是個充滿熱情、非常有趣的人。我們確定合作的理由很簡單,誰都沒有跟軌道鏡打過交道,但有趣的挑戰(zhàn)只能借助有趣的人去完成,才有可能發(fā)揮到極致。果然這個展項最終成為整個展覽最大的驚喜,既有意外,又詼諧逗趣,和全息石窟空間里莊嚴宏大的多媒體作品形成呼應和對比。
樂者敦和 大音煌盛 展覽海報
舞蹈動作捕捉
入口
微縮樂器模型
展覽 室外
展廳
時空隧道-時間點
場地的限制無處不在,為搭建全息石窟而在周圍形成的狹長空間、內(nèi)容和動線的安排、密集圖像的視覺調(diào)節(jié)、緊急情況下逃生路線的設計和引導都成為讓我們頭疼不已的問題,但也正是因為這些限制,我們反而被“逼”出許多非常規(guī)創(chuàng)意,比如剛進展廳就會遭遇的狹長空間,被搭建成了大多數(shù)真實洞窟進入主室前都會有的“甬道”,里面鋪陳了對敦煌石窟藝術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時間點,我們把它設計成燈箱,從“公元2018 年”向“公元366 年”倒敘,一面是年份,另一面是這個時期最重要的歷史人物或圖案,引導觀眾迅速通過的同時,又好似一個個里程碑,讓觀眾通過縱深感和較暗的光線靜下心來,做好準備進行一場時空的“穿越”。還有室外的視覺鋪墊、展示圖像的分解、色彩和材質(zhì)的選擇、藻井的拼接、樓梯轉角的氣氛銜接、空間的收放和呼應、展覽結尾的彩蛋等等大量細節(jié),甚至連洗手間的門洞形狀和簾子都沒有放過。
這些“小心思”苦煞了制作團隊和搭建團隊。如果說開鑿石窟、營造那個理想世界的古代工匠是過去的“無名氏”,那么這些為展覽付出的人就是今天的“無名氏”,我們竭盡所能,是在用我們的實踐向石窟藝術靠攏、向那些工匠致敬。
展覽開幕前,就展覽內(nèi)容和展示手段所作出的努力都還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我們預估觀眾的認知水平和觀看需要,在視覺呈現(xiàn)上盡可能消除今人和古老壁畫之間的隔閡。盡管我們也考慮到圖像解讀的困難,撰寫講解詞、招募志愿者,為個體參觀者提供簡短的AR 導覽和手冊,為團體參觀者提供人工導覽,或者舉辦策展人專場導覽以及形式豐富的公共教育活動,甚至為了從一開始就消除陌生感,我們選擇了榆林窟第25 窟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的腰鼓舞伎作為展覽的代言人,取名“胖端倪”,這個形象貫穿前期宣傳和整個展覽。但是到展覽開幕的時候,這樣細致的策劃應該說才僅僅完成了最終效果的七成。
開幕以后,導覽迅速成為了觀眾參觀的核心需求,我在自己投身導覽的過程中,開始意識到面對面、有感染力的導覽才是傳遞展覽核心價值的最佳方式,解讀角度和價值傳遞遠比圖像釋義重要得多。我堅持稱這部分工作為“導覽”而非“講解”,因為我們不只是在解釋一鋪鋪壁畫,更重要的是引導大家走進壁畫背后的文化圖景,這個圖景在壁畫表面是看不到的,所以如何布局導覽順序、把控語言節(jié)奏、設計銜接點和互動點讓觀眾舍不得走神,如何不斷調(diào)整內(nèi)容保持自身的熱情和新鮮感,都成為全新的“策劃任務”。經(jīng)過快速的調(diào)整和提升,觀眾在現(xiàn)場熱淚盈眶的、在朋友圈里長文贊嘆最多的,都是在導覽中所產(chǎn)生的感動,而志愿者們也說“這是我度過的最幸福的夏天”——至此,導覽成為整個展覽中最重要也最有魅力的“靈魂展品”,遠遠超出展前策劃所能預計的效果。
我的導覽長達三個多小時,每次面對那些認真做筆記的年輕人、全神貫注的孩子、坐著輪椅的老人、懷孕女性、輪流出去哄孩子輪流進來聽導覽的夫妻時,我總在想,是什么力量讓每一場的百余人擠在狹窄的展廳里鴉雀無聲。在這個娛樂至上的時代,人們已經(jīng)絕少能為一個內(nèi)容耗費三個小時專注投入,而且這可能是他們經(jīng)歷過最擁擠、最辛苦、觀展時間最長的美術展覽。其實觀眾從來不缺乏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他們?nèi)鄙俚闹皇且粋€合適的切入點和容易銜接的解讀方式,我們作為創(chuàng)作展覽的人,所應該做的就是找到這種切入點和解讀方式,讓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自然而然流淌到他們心里。那個可以一拳砸進觀者心里,讓人震顫不已、漣漪不斷的東西,不是從外界灌輸?shù)?,而是藏在他們心里。這種東西,我稱之為“文化基因”,就是那種每個人心里一直都有,但是沒有被激發(fā)的時候他們不知道的東西,一旦這個文化基因被砸開了花,迸發(fā)出能量,它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今天,這個展覽已經(jīng)不只是創(chuàng)作團隊的一次挑戰(zhàn),它甚至成為志愿者們實現(xiàn)自我價值、觀眾們享受感官和精神盛宴的一個能量場。直到這里,這個展覽的策劃才真正完成了。我們的一葉扁舟,從最初一閃而過的念頭,到試著駛出大海,再到專業(yè)團隊協(xié)力助推,最后還有這些動人的觀眾并肩而行,這一葉小舟不但沒有在風浪中傾覆,反而看到了別樣風景。我常常向觀眾致謝,因為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價值,而是我們和觀眾一起,實現(xiàn)了價值。
每次導覽結束前我都會說我的“種子理論”——文化傳承不應該是個沉重的擔子,如果我們的文明是靠大家硬著頭皮“扛”下來的話,它活不到今天。文化應該是一顆種子,也許你在別的地方已經(jīng)種過種子,今天是來灌溉的,也許今天才是你種下種子的時候,但是當有一天這顆種子生根、發(fā)芽,對你個人的生命產(chǎn)生一點小小的滋養(yǎng)時,這就是文化傳承正在發(fā)生的樣子,也是這個展覽的價值所在。這份價值不是當下可見的,但卻無比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