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初,我是青藏高原的一名汽車兵,部隊常年執(zhí)行繁重的運輸任務(wù):越冰河,跨昆侖,戈壁大漠馳飛輪,拂曉5點馬達響,夜半三更才宿營。茫茫青藏線上人煙稀少,陪伴我們的就是那些設(shè)在路旁的兵站。兵站一般100多公里一個,每晚我們都自帶行李在兵站住宿、進餐、給汽車加油。兵站成為我們汽車兵的多半個家,一年中,我們住兵站的日子比住連隊的日子多。時間一長,每個兵站的人員、甚至飯菜特點,我們都熟爛于心。如不凍泉兵站的蔥爆兔子肉,當雄兵站的燒牛肉,黑河兵站的綠豆米飯等等,都在汽車兵中叫響了。但是,最受大家歡迎的是被解放軍原總后勤部授予“紅旗兵站”稱號的納赤臺兵站的燒豆腐。
處于昆侖山中的納赤臺兵站,常年云霧繚繞,每當夜幕降臨,兵站門前的那盞大紅燈籠便會被點亮,它成了我們心中的一種標志。多少次,奔波一天的汽車兵在薄暮中老遠一看見那盞紅燈籠發(fā)出的光亮,心中便會涌起一陣溫暖和力量:啊,到家了!可以美美飽餐一頓,好好歇歇腳了。
初冬的一個下午,我開的車在半道上拋了錨,由于雪天路滑,只聽“撲通”一聲,車子掉進了路邊的一個雪坑里。在戰(zhàn)友的幫助下,車子被拖了上來。但有兩片鋼板被顛斷了,水箱也顛得漏了水。副連長看了看,留下修理班長和我們車組一起修車,囑我修好后趕到納赤臺兵站去會合,便帶車隊走了。
這里是可可西里無人區(qū),我們冒著飛揚的大雪和刺骨的嚴寒修好車輛后,時間已到了21時30分,我們幾乎被凍僵了,幾個人顧不得喘一口氣,急忙打開車燈,開車上路。
終于,我們看見納赤臺兵站門前的那盞大紅燈籠了。我一看表,已是凌晨零點40分。副駕駛員小喬嘀咕道:這么晚了,看樣子我們吃不上晚飯了。
我笑了笑說:放心吧,炊事班的老班長是不會讓咱們挨餓的。
果然,聽見我們車子的響動,紅燈籠下的餐廳棉門簾一掀,走出一個人來,正是兵站炊事班的老班長徐宏武。
徐班長熱情地把我們迎進餐廳,每人先送上一碗溫開水。我歉意地說:“老班長,讓你久等了!”他一瞪眼:“廢話!你們最后一臺車不到站,我能封爐關(guān)灶嗎!”
原來,每晚不論多少車隊住站,老班長都要找?guī)ш牳刹苛私馔局杏袩o拋錨車輛,哪怕只有一臺車未到站,他也要備好飯菜一直等著,這已是他的鐵規(guī)。
不一會兒,一盆高壓鍋蒸的米飯和面條,一盤肉末燒豆腐、一盤肉絲炒豆芽便送上了餐桌。這地方氣壓低,沒有高壓鍋,米飯面條都煮不熟。老班長嘟囔道:“我向你們連長打聽了,你們3人中有兩個四川人,一個陜西人,所以準備了米飯和面條,慢慢吃,別燙著?!?/p>
小喬眨眨眼說:“老班長,你的話太燙人了!”至此,我們身上的寒氣和疲勞一掃而光,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徐班長是聞名青藏線的老模范,老高原都知道他是1951年入伍的陜北漢子,是跟著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將軍進藏的老軍人,他說自己這一輩子已離不開青藏線了,后來就索性轉(zhuǎn)業(yè)到兵站當了炊事班長。
當時,由于氣候原因,兵站沿線都不能種菜,兵站吃的菜大都從蘭州買來,長途運輸浪費很大,冬天路上凍掉一半,夏天路上爛掉一半,吃到大家嘴里的普通菜也成了高價錢。
還有,上級發(fā)的許多黃豆,他只能靠著鍋臺邊的熱氣給大家泡豆芽吃,他想做豆腐,給大家改善伙食,一方面缺乏工具和設(shè)備,另一方面技術(shù)上也不入門,這讓他很傷腦筋。
老班長已有好幾年沒有回家探親了,那年,他趁著汽車兵搞冬訓(xùn)、兵站接待任務(wù)不多的空兒,千里迢迢回了趟老家。到家后,他一頭鉆進了鎮(zhèn)上一個豆腐坊,去拜師學(xué)藝做豆腐。經(jīng)過10天的跟班勞動,他把做豆腐、豆腐腦、豆腐干和豆?jié){的技術(shù)學(xué)到了手;接著又到縣城一家食品廠去學(xué)做面包、蛋糕以及涼粉、腌小菜的手藝。他態(tài)度誠懇,老師傅毫不保留地把技術(shù)傳給了他。
一個月的假期快到了,歸隊前老婆給他準備了許多土特產(chǎn)。但他每樣只拿了一點點,因為他有許多“寶貝”要帶。這些“寶貝”是一盤磨豆腐的小石磨,還有兩把鋼口很好的菜刀和一塊磨刀石,都是當時高原買不到的。
臨走的時候老婆和兒子把他送到了汽車站,他一路上倒了兩次火車3次汽車,才把這些“寶貝”帶回了兵站,開始試驗做豆腐。磨豆腐要有牲口,這里雖然牦牛不少,但卻不會拉磨,于是,他們只好用人推。在海拔4000米的雪山上,氧氣“定量”供應(yīng),空手走路尚感吃力,人推著石磨轉(zhuǎn)圈一個個累得頭昏眼花,心里像塞了一團棉花,憋得喘不過氣來。推著推著,眼一黑,腿一軟,摔倒了。沒關(guān)系,換兩個人再來。好不容易做出了第一鍋豆腐,放在嘴里一嘗,哎呀,又苦又澀,難以下咽。問題出在哪兒呢?他們坐下來開“諸葛亮?xí)保遣皇菑纳缴喜蓙淼氖嗖患儯坑谑撬麄儼腰c豆腐的石膏用火燒過后研碎,再用面籮篩過一遍,使它又白又細,然后再次試驗。這次雖比上次有進步,但仍談不上好吃。突然有人提醒了一句:是不是水質(zhì)有問題!是呀,這里的水質(zhì)太硬,平時喝在嘴里就有股苦味,對做豆腐肯定有影響。于是,他們又反復(fù)試驗,把做豆腐的水提前燒開,使水堿沉淀下去,再用清水煮豆?jié){,果然,做出的豆腐又嫩又香。以后,他們用上了昆侖泉水,這問題才得到了圓滿解決。于是,過往人員的餐桌上又多了一道豆腐菜。
但靠人推磨磨豆腐終不是長久之計。后來老班長一心為大家服務(wù)的精神,感動了汽車部隊修理連的一位電工技師,技師給他制作了一個帶發(fā)電機的電動石磨,才圓了老班長讓住站人員都能吃上豆腐的心愿。
老班長不但做出了豆腐、豆腐腦和豆?jié){,還用新學(xué)到的手藝做出了面包、糕點、涼粉,腌制出了各種口味的小菜……兵站的伙食品種豐富了,質(zhì)量提高了,名聲也一下在青藏線上傳開了。
吃完飯,我一抬頭,在紅燈籠的照耀下,我看見墻上貼著住站部隊送給兵站的一封表揚信,上書10個大字:“風(fēng)雪幾千里,此地最難忘”。
第二天天不亮,我們就起床吃飯準備出發(fā),吃上了老班長做的豆腐腦、包子和饅頭。上路前,我把寫好的表揚信貼在了餐廳的門上,上面是14個大字:“雙手巧做百樣飯,紅燈照暖萬人心”。
我們鳴著喇叭表示感謝,出發(fā)上路。走出很遠很遠了,我回頭一看,兵站門前那盞大紅燈籠于薄明中仍在閃閃發(fā)光。
啊,昆侖山的燈光,照著一批批汽車兵,給我們無盡的溫暖和力量,直至今天,直到永遠。
作者簡介:竇孝鵬,陜西扶風(fēng)人。1985年畢業(yè)于北京語言文學(xué)自修大學(xué)。
1958年應(yīng)征入伍,歷任解放軍七十六團汽車駕駛員、文化教員、政治處宣教干事、汽車連副指導(dǎo)員,解放軍青藏辦事處政治部新聞干事,總后勤部通訊社記者、編輯,總后勤部文化部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及后勤雜志社編輯、副社長,金盾出版社副社長,后勤雜志社副編審,編審。
195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篇報告文學(xué)《昆侖魂》獲1993年青海省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優(yōu)秀作品獎,報告文學(xué)《世界屋脊有一群軍人》獲總后勤部第二屆軍事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路》、散文《心連在線上》、報告文學(xué)《十萬里路見忠心》和《他,沒有躺倒》均獲解放軍總后勤部歷次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