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
?《文化與社會》
(英)雷蒙·威廉斯著
高曉玲譯
商務印書館
2018年9月
文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生活中,一些文化符號被賦予了非凡的意義。在這個層面,事物已不僅僅是某個單純的事物,它被“看成”了代表某個抽象意義的符號。
既然文化更多與器物相對而言,那么從文學作品、理論作品中尋找文化的蹤跡自然是文化研究者們首先便能想到的辦法。雷蒙·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是英國新左翼的開創(chuàng)性作品,也是文化研究領域的經典。根據(jù)威廉斯的看法,“文化”一詞乃英語語言中最復雜的兩三個詞之一。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中通過論及1780年-1950年間一些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漸次展開了“工業(yè)”“民主”“階級”“藝術”“文化”的詞源和意義流變,進而從側面勾勒出了社會的變化。
威廉斯用到的方法被稱為關鍵詞分析法。關鍵詞分析法的哲學味十足。維特根斯坦就曾推薦過哲學作為“概念考察”的研究方式。從外延上講,概念隸屬于語詞,關鍵詞自然是概念。但選擇什么概念作為關鍵詞卻因人而異,有論者就指出,這些高頻詞匯的提煉是建立在威廉斯個人深厚的語言學和文學基礎上的。如果我們將思想比作一幅地圖,關鍵詞便是地圖交通路線上的節(jié)點城市,它們起著交通樞紐的作用。在威廉斯的文化地圖中,世人一開始的抵觸情緒頗值得玩味。
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的導論中提到的第一個關鍵詞便是“工業(yè)”,這個關鍵詞透露出了威廉斯關注的宏大時代背景,它也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也即工業(yè)革命成了威廉斯論述文化與社會變遷的宏大背景。隨著工業(yè)革命的到來,“民主”“階級”“藝術”“文化”這些知識分子們經常使用的概念的含義都發(fā)生了較為明顯的變化。
威廉斯還強調,工業(yè)革命時期的英國充滿了對比的氛圍。這種對比正是社會巨變、傳統(tǒng)斷裂的體現(xiàn)。工業(yè)革命的重要性無論如何強調也不為過,它讓社會所能供養(yǎng)的人口,遠遠超出了馬爾薩斯所謂的土地自然承載力限制。社會不僅能從物質層面供養(yǎng)這些多出來的人口,而且還要從精神層面滿足他們。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想要更好的生活,以及與這些生活相匹配的精神文化享受是人們自然而然的訴求。
工業(yè)革命以及隨之而來的大生產盡管能滿足世人的物質要求,但卻無法真正滿足人們的精神追求。道理在于,任何好的、高級的文化載體一旦實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生產,也就失去了精神和文化氣息。
自然會有學者批判此類大規(guī)模生產。他們認為,有血有肉的工匠都被趕出了他們的作坊,讓位于一個速度更快的、沒有生命的工匠。換言之,在知識分子們看來,旨在滿足人們文化需求的東西缺少了文化氣息。
不僅外在的文化在消失,內在的思想和情感也在消失,知識分子們對此憂心忡忡:
人們不僅雙手變得機械,連頭腦和心靈亦是如此。他們對個體努力和自然力量都已喪失了信心。他們期盼和追求的并不是內在的完美,而是外在的組織和安排,是機構和政體——是這樣或那樣的“機制”。他們所有的努力、寄托和看法,都變得機械化,具有了機械性。
從以上引文中,我們大致可以判斷出知識分子們眼中的精神和文化到底為何物。在他們看來,精神和文化至少與知識、認識相對立??茖W家們的所有努力都旨在尋找世間萬物運作背后的機制和道理,這些機制讓我們對各種現(xiàn)象不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這一過程又稱祛魅。知識分子們總是站在日常感知的層面認為整個世界就這樣了,已經沒什么神秘之物了。
事實果真如此嗎?科學的發(fā)展、知識的探求是個無窮的過程,就像戴維·多伊奇的作品名透露的,我們只是站在了無窮的起點而已。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們看來神秘的東西逐漸變得不神秘了,但他們又沒能跟上知識演化的節(jié)奏,才會覺得世間無神秘可言。誰又能說,那些超出了世人日常感知的深層次的神秘和美麗竟無法與現(xiàn)代人視之為粗淺的傳統(tǒng)神秘相媲美呢?
與工業(yè)社會相匹配的政治制度是民主制。工業(yè)大生產養(yǎng)活了更多的人口,民主制讓大眾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作為精英和貴族階層的知識分子自然對群眾萬分戒備,他們認為群眾是具有壓倒性多數(shù)的魔鬼子民,都是木魚腦袋,容易上當受騙,被人收買,酗酒亂言。
知識分子和貴族們認為,群眾會讓社會混亂,擾亂社會秩序。他們認為后者要求的是“不干涉主義”(laissez-faire),這種主義乃所有苦難的根源。像卡萊爾等知識分子自然要求加強社會管理,而非削弱。簡單講,知識分子認為秩序乃強加于社會的外在之物,而非其內在要求。
秩序和混亂都只是表象而已,重要之點在于,秩序、管理所代表的“專制”旨在維持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知識分子在其中的作用不僅在于生產所謂的高級文化,而且還在于描述這一套治理規(guī)則,并讓這一套話語成為世人學習進而在社會立足的知識系統(tǒng)。他們會認為這是自然而然的社會狀態(tài),容不得些許改變。
而民主社會帶來的挑戰(zhàn),首先在于想象另外一種可能的秩序觀。這對老舊的知識分子而言,幾乎是天翻地覆的改變。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社會運作的所有知識,自以為從頂層設計的角度便能讓眾人各守其位,從而過上好生活。這種“自然而然”的自上而下的設計其實充滿各種風險,人類社會比自然科學研究所面臨的外在世界復雜多了,沒有人能聲稱自己對這個超級復雜的系統(tǒng)了如指掌,更不用說全面的知識了。
民主代表了另外一種想象。人們開始從亞當·斯密等經濟學家們看不見的手的角度理解社會的運作。如果我們不加干預,社會會如何運轉?會淪為徹底的無序狀態(tài)和無政府狀態(tài)嗎?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正如阿克塞羅德在其《合作的演化》中描述的,即便在缺乏利維坦的情況下,一群可能因傳統(tǒng)或者其他因素而需要多次重復博弈的群體,久而久之也會形成一套社會運作的基本規(guī)則,所謂的權威也會在這個演化過程中逐漸涌現(xiàn)。
因此,民主是對自上而下社會知識觀的反對和修正。而這種自下而上的智慧所取得的每一個進步都是各方充分博弈和妥協(xié)的產物,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它絕少會造成政策令行不止等問題。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人類之所以能夠雄霸地球、破壞環(huán)境,進而改造環(huán)境、保護地球和其他物種,這靠的并非所謂的上帝造人這種設計,而是進化機制一點點起作用的結果。
威廉斯認為,文化極為復雜,他并未對文化作出一個精準的定義,而只是說文化是一種整體上的生活方式。但其分析思路沿襲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我們會看到,這種分析方法仍有其現(xiàn)實合理性。
用復雜、整體等詞語限定文化,就像用“涌現(xiàn)”(emergence)等詞描述意識一樣,并未給我們提供除了這些詞以外更多的信息。而威廉斯推薦的關鍵詞分析方法也帶有較大的個人主觀性。畢竟,不同文化載體在不同群體眼中的權重并不一致。
筆者自然會承認文化之復雜,但復雜并不意味著文化只能從關鍵詞的角度展開研究。我們可將文化視為某種物質冗余,這種冗余附屬于一些物質景觀之上。而物質景觀很可能是因為世人為了解決某個問題而建造的,比如不同風格的房屋。茅草屋能住人,高層樓房能住人,別墅也能住人,但它們的風格各有不同。這種風格便于識別,且依附于不同的物質景觀之上。風格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它類似于人們在給定的物質條件下對某個問題求出的局部最優(yōu)解。
面對同樣的問題,不同知識結構、物質條件各異的人群給出的解法也不一樣。威廉斯強調文化是共通的,這只是文化共時性的一面。歷史地看,文化共時性的群體性差異其實更多可兌換為解決生活問題的不同技術手段演化階段的差異。這些歷史中的技術手段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會因為成本等因素而得以區(qū)分,文化風格也在這個意義上得以呈現(xiàn)。這也與威廉斯的馬克思主義分析路線不謀而合。
如果我們強調文化的歷史性,那么,我們就會像羅伯特·博伊德等人那樣從進化論的角度對文化展開研究,進而將文化視為某個物種成員通過教學、模仿和其他的社會傳播方式從別的物種成員處獲得的,能影響其個人行為的信息;也能象托比和科斯米德斯等人那樣以進化心理學為基礎,從多個學科的角度對文化進行整合式研究了。這些文化研究者們往往會在一定程度上同意,如此意義上的文化的基本單位便是道金斯所謂的摹因,但道金斯也僅僅為其命了名,這個基本單位的詳細內容和作用機制還有待揭開。
誠如威廉斯的整個敘述脈絡所展示的,文化的變遷隨著工業(yè)社會的來臨而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其中的改變大致可從威廉斯選取的關鍵詞中看出。我們從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世人對待工業(yè)社會及其民主化趨勢的態(tài)度一開始是拒斥、然后是孤立,最后是接受。是人類的天命,我們不得不接受,即便機器制作的飯菜沒有靈魂,但人有,并且人可以吃著沒有靈魂的飯菜并從事讓靈魂閃耀的技藝活動。
(作者為西南政法大學哲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