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

(凱里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貴州 凱里 556011)

自人類社會形成開始，人類的文化、歷史與社會就與植物交織和糾纏在一起。正是從這一常常被忽視的事實出發(fā)，楊庭碩先生在《植物與文化：人類歷史的又一種解讀》一文中，通過梳理葛藤、玉米、馬鈴薯、桄榔木等植物的種植歷程，呈現(xiàn)了植物的物種交替背后的民族、文化與國家的復(fù)雜關(guān)系[1]。誠然，植物不僅關(guān)乎人類自身的歷史發(fā)展，當(dāng)生態(tài)問題或危機爆發(fā)時，一些學(xué)者往往能從植物的視角發(fā)現(xiàn)問題的根源及解決問題的方法，如石漠化與植物的種養(yǎng)模式的深層聯(lián)系[2]，復(fù)興葛類作物[3]對西南山區(qū)生態(tài)問題的補救意義[4],橡膠的引進對于西雙版納的生態(tài)影響[5]等等。因而，從植物的視角來反觀或反思人類自身的行為、社會和文化的變遷，不失為人類學(xué)研究的一個可行選擇。本文借以切入文化研究的兩種植物是作為經(jīng)濟作物的甘蔗和農(nóng)業(yè)作物的水稻，田野調(diào)查點是云南省中部的一個傣族村寨——磨刀老寨。

磨刀老寨位于云南省新平彝族傣族自治縣腰街鎮(zhèn)磨刀村委會，地處紅河上游支流嘎灑江畔。整個寨子呈坡狀，下臨嘎灑江，上仰省道218線。海拔500-800米之間，屬于亞熱帶氣候，適宜種植多種亞熱帶經(jīng)濟作物。磨刀老寨的傣族自稱“傣灑”，“灑”實為“賽”音，意為“沙，河沙”，“傣灑”意為“住在河邊的傣族”。在磨刀村委會，與“傣灑”相對應(yīng)的另一支傣族是“傣哈”，“哈”即“漢人”，“傣哈”是漢化較重的傣族。磨刀村委會下轄10寨，3個“傣哈”寨靠近山腰上的省道218線，7個傣灑寨(其一為磨刀老寨)靠近嘎灑江。村落的立體分布與“漢傣”“水傣”的人群分類暗合，靠近公路的村寨交通便利，與外界交流相對頻繁，他們是“漢傣”；靠近江邊的村寨有水利優(yōu)勢，傳統(tǒng)的傣族文化和稻作生計保持較為完好，他們是“水傣”。

磨刀傣灑的傳統(tǒng)生計是稻作農(nóng)業(yè)，1990年代以來，隨著甘蔗作為經(jīng)濟作物的逐漸崛起(榨糖業(yè)的推進)，不僅漸次改變了當(dāng)?shù)卮鲎迦松鷳B(tài)環(huán)境里的稻作景觀(甘蔗不僅可以在山坡上種植，更可以在稻田里種植)，還慢慢改變了文化深層里的諸多要素。其中最為直接的改變就是宴飲模式。

一、“厄熬豪”(甘蔗飯)

“厄熬豪”直譯為“甘蔗飯”?！岸虬尽痹诖稣Z中指“甘蔗”，“豪”是“稻米”“米飯”之意?！岸虬竞馈奔础案收犸垺薄案收嵫纭?。其專指在甘蔗的榨季(甘蔗收獲榨糖的季節(jié)，一般為春節(jié)前后1至2個月，具體起始日期由位于老寨下游的糖廠決定)由各戶舉辦的招待甘蔗小組的勞動力的宴會，一般在晚上舉辦。盡管當(dāng)?shù)卮鲎搴茉缇头N植甘蔗，但是“甘蔗宴”卻是很晚近才出現(xiàn)的。

帶著濃厚的現(xiàn)代化市場氣味的甘蔗崛起于這個稻作文化區(qū)后，老寨傳統(tǒng)以戶為單位來進行的勞作方式[注]在傳統(tǒng)稻作文化中，收割谷子時也需要大量的勞動力，但當(dāng)?shù)夭]有出現(xiàn)跨戶組織，住在海拔更高的彝族、漢族婦女在收割稻谷時會到傣灑地區(qū)來“做工”，解決了勞動力暫時緊缺的問題。難以適應(yīng)其需要，尤其是在收獲甘蔗這一勞作上。一個成年人每天的勞動量可以砍800-1 000公斤甘蔗，一戶2至3個勞動力1天的勞動量無法滿足糖廠卡車的裝載量(10噸甚至更多)，加之糖廠對甘蔗新鮮度的要求，這意味著每天每戶的砍蔗量必須在10噸以上，而且還要將甘蔗從田地搬運到路邊，裝上卡車。跨戶砍蔗的組織——“蔗組”在市場的推動下應(yīng)運而生。整個老寨54戶組合為9個蔗組，戶數(shù)4-7戶不等，每戶一般出2個勞動力。大多數(shù)以親緣關(guān)系的兄弟組合，也有“弟兄”(結(jié)拜兄弟)關(guān)系的組合。另有2戶因各自原因，未參加任何蔗組，自己雇用外地人來砍，以50元/噸計?？痴崛舻捷^遠的地方，各戶自帶米飯以及一兩個小菜，主人家會帶著鍋，負責(zé)在午飯時間就地煮1個葷菜和1個素菜，另外會帶兩三瓶白酒。若勞動地點離家較近則回家自理，早餐無論任何情況都是自理。晚餐時，當(dāng)天所砍甘蔗的主人家負責(zé)舉辦“厄熬豪”。各戶的兩個勞動力可帶著小孩子，此外還有必不可少的主食——米飯或糯米飯——到主人家。這一點與后文提到的“厄木豪”完全相似，不同的是他們不需要帶任何菜肴和酒，“厄熬豪”上的所有菜肴由主人家負責(zé)。主要為葷菜，一般有雞、魚、豬、牛肉，有時還會殺狗。最常見也幾乎唯一的素菜是煮韭菜。不可或缺的還有酒——白酒、飲料、啤酒最少各1件。飯吃得差不多后，每個男人分發(fā)1瓶白酒(當(dāng)?shù)刈援a(chǎn))，1瓶啤酒或飲料“當(dāng)開水喝”。女人們在吃晚飯后則帶著孩子回家，準備入睡。因為各戶事先早已知道次日計劃，婦女會提前準備。一次“厄熬豪”的時間一般在3-4個小時，喝酒聊天占了大部分時間。

榨季的勞動時間和勞動強度處于全年之最，在榨季，女人平均每天在田地里勞動9個小時以上，男人則更長：砍完甘蔗后，要將甘蔗搬到路邊，并裝上卡車，這是重體力勞動，屬于男人。女人們會參與搬運甘蔗，但不會參與裝車，即便有些時候會等到第二天卡車才趕到，她們也不會去裝車，“那是男人的活”。更多的時候是他們回家準備“厄熬豪”的時候車來了，這種情況男人們只得用手電筒照明裝車，往往會勞動到夜里11點甚至更晚。男人們總是拒絕吃了飯再去裝車，因為“厄熬豪”中盡興喝酒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厄熬豪”開始了卡車才來，那只有第二天再裝了。

老寨年產(chǎn)甘蔗(不含水果甘蔗)3 000-3 500噸左右，這意味著整個老寨一個榨季最少要舉辦300次“厄熬豪”。每年砍完甘蔗，各蔗組都要出錢買1頭牛來舉辦當(dāng)年最盛大的也是最后一次 “厄熬豪”。這一次“厄熬豪”不論老人小孩都參與，直到他們將這頭牛吃完了才會結(jié)束，時間一般維持2至3天。

二、“厄木豪”：神樹下的宴飲

與“厄熬豪”相對應(yīng)的是一種傳統(tǒng)的宴飲“厄木豪”?！岸蚰竞馈钡淖置嬉馑际恰鞍わ垺保础鞍?各家的)飯挨在一起”。其形式是每家拿出大致相同的飯菜(前文的“厄熬豪”只需帶米飯)，以及必不可少的酒，湊在一起舉辦一個宴會。米飯自享，菜則是品“百家”，各家輪流斟酒，也屬共享?！岸蚰竞馈钡囊?guī)則滲透到各種宴飲形式，如婚宴喪宴的酒席上，參與的客人必須從家中自帶米飯(遠道而來的客人除外)。從形式上看，“厄木豪”本身并不稀奇，漢族文化中“打平伙”與此頗為相似。但從內(nèi)容上看，傣灑的“厄木豪”有著自己的特色。

老寨的“厄木豪”與村落層面的祭祀有著密切關(guān)系。老寨每年的“村祭”當(dāng)數(shù)“祭竜”。分為4個階段，分別在農(nóng)歷二月首個屬牛日的上午(祈求雨水)和下午，農(nóng)歷三月首個屬虎日(祭祀江龍)，以及農(nóng)歷三月“早稻發(fā)綠時”(祈求稻谷豐收)。犧牲分別是豬+雞、雞、牛+雞、羊+雞，獻祭的直接對象是神樹，這些神樹有特定名稱，分別叫做“豬神樹”“雞神樹”“牛神樹”“羊神樹”。其中，二月首個屬牛日下午祭祀的雞神樹的主角是孩子，大人只有“豬頭”和竜頭，所以又叫做“兒童神樹”。從名稱上看，可以看到祭竜儀式的兩個關(guān)鍵點——來自自然界的樹和來自文化的犧牲。這里，神樹(“登奢”)與“竜頭”(“窩奢”)有著相同的音節(jié)“奢”,“奢”的意思是“衣服”。朱德普認為，在傣族文化中，神與衣服都具有相似的保護功能，即“神”“衣”相通[6]。從空間上看，圍繞在寨子四周的神樹隱喻同為穿著于人體上的衣服——寨子/身體：神/衣服，這即顯示出了森林對稻作民族的重要性，也隱喻了傳統(tǒng)稻作文化的生態(tài)邏輯。

“祭竜”是一個與稻作文化及其社會密切相關(guān)的一整套農(nóng)耕禮儀。在這套農(nóng)耕禮儀體系中，從縱向上看，存在著上述的四階段。從橫向上看，這個體系中還存在著一個特定的組織：祭司——竜頭(“窩奢”),男性，負責(zé)主持祭竜。“窩”的意思是“頭”，“窩奢”的字面意思是“衣服(重量)第一的人”。因竜頭的產(chǎn)生是通過稱量衣服，衣服最重者出任。此外是竜頭助手——“窩牧”，每年6個，是各戶輪換的男性戶主?！澳痢钡囊馑紴椤柏i”，“豬頭”的職責(zé)是協(xié)助竜頭祭竜，聽竜頭調(diào)令，處理好祭竜中跑腿打雜的瑣碎事情，如走村串寨求購祭品，埋鍋拾柴，清掃竜樹周圍等等。祭竜儀式上會出現(xiàn)的女性是6個“豬頭”的妻子，她們負責(zé)挑水打柴等雜事。舉行完祭祀儀式后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厄木豪”：全村男人每七八人一組隨機組合在神樹周圍，開始長達一下午的宴飲(幫忙的婦女被排除，各自回家吃飯)，堅持到最后的人負責(zé)收拾打掃并平分剩下的食物。

在老寨，最隆重的“厄木豪”在大年初一、春節(jié)“出行”舉辦。實際上，他們將大年初一晚上全村男人的聚餐就直接命名為“厄木豪”。春節(jié)期間的兩次“厄木豪”祭祀的是寨神, 舉行“厄木豪”的地點也在寨心處，實物為一根倒插的木樁。傳說以前寨心是一棵大樹。傣灑人認為寨心是寨神之所，每年春節(jié)的兩次“厄木豪”上，寨神要來清點各戶的男人，并護佑在場的各戶。他們帶著各自的米飯或糯米飯，每人帶二三個各自家中最好的菜以及酒。竜頭例外，他負責(zé)為每桌做1碗湯圓。據(jù)老人說，在吃吃喝喝的過程中，若是誰帶來的菜做得不好，或者讓人發(fā)現(xiàn)不是其家中做得最好的菜，就會被整桌人甚至全村男人笑話，矛頭指向的是他的女人，這是極其丟人的事。若是某個菜做得好，會被吃得所剩無幾，這是件榮耀之事，他可以同竜頭,“豬頭”一起“瓜分”最后剩下的菜。通常情況下，“厄木豪”都會持續(xù)到下半夜。酒性正興時，每桌開始大放鞭炮，此時頗有爭耀意味，他們要爭取自己的一桌成為放鞭炮放得最多最響亮的一桌，誰都不甘示弱。參與這類“厄木豪”的人是各戶的男性戶主，女人依然被排除在外。

三、新的生計方式及其代價

老寨的先民們可能沒有想到：一種被他們稱為“厄熬”的植物，在迅速“吃掉”他們的山地森林，并強勢擠入了他們世世代代種植水稻的秧田，將水稻逼在了一個很小的角落。一種新的宴飲形式以這種植物來命名——“厄熬豪”，甚至千年的稻作文化也可能會在每年三四百場的“厄熬豪”的中逐漸改寫為“蔗作文化”。相對于“厄木豪”的背后是稻作文化，提出“厄熬豪”的背后是“蔗作文化”可能不見得妥當(dāng)，但是，“厄木豪”與“厄熬豪”這兩種宴飲的背后確實有著很大的生態(tài)文化觀的差異，雖然他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豪飲，共餐等?！岸蚰竞馈币陨趾退緸橹行?，對樹木和森林持親善的態(tài)度?！岸虬竞馈币愿收釣橹行?，甘蔗占領(lǐng)原本屬于森林的山地，甚至在稻田里也將水稻擠到一角，或完全擠出稻田。在1980年前，恐怕這里的人無法想象自己家的稻田里沒有一株水稻，全部是甘蔗。但今天的老寨，這已成事實：老寨已經(jīng)有1戶嘗試將稻田全部改為蔗田，食用的稻米從市場上購買。

現(xiàn)代市場的理念是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要積累財富，就必須投入勞動。對于絕大部分農(nóng)民來說，投入勞動就是下田上山勞作。應(yīng)該說傣灑傳統(tǒng)上并不太注重財富的積累。老寨的老人說：“我們傣家，有什么吃什么。什么都沒有就吃一碗米飯加酸菜”。在這個富庶的地方，土地肥沃，“只要你人不懶，隨便丟下一顆種子都餓不著?！奔热蝗绱耍伪啬敲葱量嗟刭嶅X，多花點時間喝酒不是更好嗎？但是市場還是非常成功地將它的財富積累理念推銷到了老寨。它告誡人們：生產(chǎn)至上。市場向當(dāng)?shù)靥峁╇娨暀C、電風(fēng)扇、磚房、摩托車等生活需求品。需要嗎？需要就去種甘蔗。甘蔗雖然是一種當(dāng)?shù)叵让衽嘤^的植物，當(dāng)其躍升為與水稻相抗衡的作物之后，與水稻有著截然不同之處。水稻在當(dāng)?shù)氐牡咀魑幕杏兄幌盗械牡胤叫灾R來指導(dǎo)栽培，而甘蔗則是由來自于“科學(xué)”的現(xiàn)代標準化管理。一道道標準化的程序指導(dǎo)意味著高強度勞動和大量的勞動力投入。讓我們做一下比較，首先是收獲甘蔗和水稻的勞動量投入。

表1 砍蔗與收稻一日的勞動投入量

在老寨人的認知體系中，一年之中最累的活計是榨季砍甘蔗，其次是收谷子(一個主要的因素是天氣炎熱)。[注]筆者在調(diào)查和寫作思考中越來越堅信：傣灑傳統(tǒng)的稻作生計方式中，勞動是破碎的，難以量化的。你用“工”來作統(tǒng)計單位，它們并不像蔗作中或工廠中一樣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它們也許今天勞作一個小時，明天勞作十二個小時以上；你用“工作時”來作統(tǒng)計單位，它們的勞動不是均質(zhì)的，也就是說，同樣是一個小時的勞動，不同的勞動有著極大的區(qū)別。正如piere Naville在《新利維坦》中所指出的：“只有當(dāng)勞動在18世紀的歐洲普遍化時，勞動的量的方面才可能出現(xiàn)……在此之前，活動的不同形式是不能比較多……勞動呈現(xiàn)為各種不同的性質(zhì)”(轉(zhuǎn)引自[法]鮑德里亞：《生產(chǎn)之鏡》，仰海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p6)。標準化生產(chǎn)使得人們的勞動進入了均質(zhì)化，可量化的時代。然而，出于比較的需要，我們現(xiàn)在卻不得不將這個可量化的“標準”強行套入到傳統(tǒng)難以量化的勞動上。故此處筆者根據(jù)田野調(diào)查估算一個平均值進行統(tǒng)計。這兩項分別是“蔗作”和“稻作”勞動量投入最大的活計比較下來，前者遠遠強于后者。然而，這還沒有看到甘蔗的繁復(fù)的 “科學(xué)管理”過程。根據(jù)老寨2006年與糖廠簽訂的合同，2006年老寨種植田蔗258.96畝，其中新樁76.5畝；山蔗450畝，其中新樁122畝。[注]此數(shù)據(jù)由云新糖廠提供。這意味著：老寨平均每戶用了4.8畝的稻田和8.3畝的山地種植“白甘蔗”(專供糖廠榨糖的機榨蔗)。平均每年每戶換樁4.4畝(一般3樁就要換新樁)此外，平均每家還種有1.5畝(也是用稻田種植)左右的“紅甘蔗”(水果甘蔗)。按照這個平均水平，每家的勞動力投入如下表。

表2 甘蔗種植每戶勞動投入量

相比之下，種植水稻的勞動力投入要小得多。在老寨，每耕作3畝稻田(含兩季)的各項勞動力投入如下：犁田、耙田6個工，育秧、鏟埂、上埂、拔秧、栽秧22個工，薅秧、修溝、放水6個工，割谷、脫粒、運谷曬谷26個工，收草、堆草2個工?？傆嬓枰?2個工?！耙郧暗竟确N得多(不種甘蔗)，收谷子時還是有點高興的(對于男人來說)，交清國家任務(wù)(公益糧)，將多余的糧食拉到腰街鎮(zhèn)上一賣，就可以(比了一個喝酒的姿勢)了”，收完稻谷的刀大哥說?？赡苡腥藭J為，根據(jù)上面的統(tǒng)計，如果老寨每戶種植13畝水稻，他們的勞動投入量也不亞于種植甘蔗。不錯，但他們每戶不可能種植13畝水稻，首先，他們沒有這么多田。老寨每戶的田在8-10畝左右，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能將這些田全部拿來種植水稻，因為水資源是一個瓶頸。其次他們的家禽得有一個放養(yǎng)之地，雷響田(既有天為因素，又有休耕的因素——如果有足夠的水，這些田完全可以灌溉到位)解決了這一個問題。在甘蔗大規(guī)模種植之前，實際上每戶種植水稻到達5畝已經(jīng)是上限。其他的田要么休耕或荒蕪，要么種其他作物，比如甘蔗(老寨的先民們種植這種作物用來熬糖或釀酒)。再者，種植甘蔗與水稻的勞動強度是不一樣的，在種植水稻中，任何一個老人，如果他(她)還能夠勞動，幾乎可以干任何稻作勞動，而甘蔗則不行，尤其是砍蔗。筆者見到過一位80多歲的老人在田里整田，但老寨沒有超過55歲的人參與砍蔗(超過50歲的僅1人)。

當(dāng)男人們在宴飲上高喧的那句充滿大男子主義的話——“男人喝酒，女人干活”變成了“厄熬豪”上“酒可以補體力”時，一點也不表明他們的文化中的男權(quán)發(fā)生了丁點變化，但這一關(guān)于酒的認知變化確實反映了文化中生計方式的一些變化：男人不再悠閑。在生計活動中，男人的付出不再小于或等于婦女：在收谷子中，女人們負責(zé)割谷，男人負責(zé)脫粒。如果說兩者的勞動投入量(按小時計算)是7∶7(這個比例的計算沒有包括女人的家務(wù)勞動)的話。那么，在收獲甘蔗中男女一天的勞動時間變成了11∶9，而且，砍甘蔗平均每小時的勞動強度超出了割稻谷：在收谷子中，你可以中途休息——這是你的田，你的谷子，一切你可做主?；蛘吣奶煸缟先ペs集，順便“放半天的假”?？掣收釀t不同，“你累了坐下休息，別人會說的，即便嘴上不說，心里也會說的”。無論如何，你都得跟上大家平均的勞動強度。這是一個典型的“規(guī)訓(xùn)”與“自我監(jiān)視”：總是有一只高高在上的眼睛在看著我并計算我干了多少活計，我必須自覺跟上。當(dāng)男人們將酒和體力掛起鉤來，他們或許會想到甘蔗并不那么甜。如果說此時問“厄熬豪”有什么功能的話，那么最大的功能恐怕就是把這些男人們感覺到的甘蔗的苦味用酒精來中和一下。

從形式上，“厄熬豪”與“厄木豪”有保持著一致的地方，但實質(zhì)上，兩者貌合神離?！岸蚰竞馈币环矫媾c水稻和稻作文化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另一方面，水稻對水的大量需求要求當(dāng)?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對水有保障，這必然進而要求稻作文化中的人們對森林的保護。傣灑祭竜舉行“厄木豪”,要求人們在自然空間上“與樹挨在一起”——“厄木豪”圍繞神樹舉行，文化空間上“與樹挨在一起”——對神樹進行隆重的獻祭，對森林持一種尊崇的態(tài)度。相對于“厄木豪”，“厄熬豪”并不具備這樣一種適應(yīng)方式，相反，甘蔗似乎十分清楚隱含在“厄木豪”中的“意圖”，在山上，占領(lǐng)森林的位置；在田里，將水稻擠到一個角落。此外，“厄木豪”的主旨之一是要求人們暫停勞作，享受快樂，形成一種關(guān)于勞動的禁忌(見下文)。前者提醒人們不要忘記娛樂，后者強調(diào)生產(chǎn)至上，勞動勞動再勞動。甘蔗的崛起則帶來了大量的勞動投入，開始破壞“厄木豪”上的勞動禁忌?！岸虬竞馈钡呐e辦目的近乎是為了維持生產(chǎn)的可持續(xù)性，不再是為了享受，強調(diào)生產(chǎn)至上。相對于“厄木豪”，“厄熬豪”有著異化的味道，宴飲本身是以人的享受和快樂為主，而不是在超過10個小時的勞動之后的“厄熬豪”上總結(jié)出“酒可以補體力”。筆者不否認任何宴飲都要滿足人的生理需要，但當(dāng)這一功能升級成為最主要功能：將酒與體力掛起鉤來時，這恐怕不是任何一個喜好杯中之物的人愿意看到的。

四、樹與稻的空間邏輯

“厄熬豪”在傣灑文化中出現(xiàn)，看似是一種文化多樣性的呈現(xiàn)。但在深層體現(xiàn)出的卻是與“厄木豪”在文化本質(zhì)上的差異，甚至是對立與沖突。

對于“厄木豪”，我們應(yīng)該將其放在當(dāng)?shù)貍鹘y(tǒng)的稻作文化體系中來看待，而不是局限于飲食文化體系?！岸蚰竞馈笔堑咀魑幕械囊环N宴飲，它與水稻、森林、原始宗教有著密切關(guān)系。在老寨的周圍，樹被神圣化，每年要對它們獻祭，要在他周圍舉行神圣的“厄木豪”，以下是老寨的神樹統(tǒng)計：

表3 神樹統(tǒng)計表

神樹周圍的其他樹木也因為神樹的神圣性受到尊重。村民不得在其周邊放牧牲畜、打柴等任何非祭祀神樹的活動，甚至連從神樹旁經(jīng)過也會有人提醒要小心翼翼，免得驚動鬼神。

“厄木豪”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對樹的神圣態(tài)度，每逢村祭，全村的男人打破一貫對神樹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于神樹之下熱鬧聚餐。此時“厄木豪”所指的“挨飯”，挨在一起的不僅僅是菜、酒和飯，還意味著如下幾點。

第一，人與樹(森林)要挨在一起：從空間上，“厄木豪” 圍繞在神樹四周舉行；從整套禮儀來看，根據(jù)朱德普的研究：“祭竜”一詞是“漢+傣”的結(jié)構(gòu)形式，“祭”是漢語，“竜”是傣語的音譯，在傣語中音“竜”這個字的意思是“森林”“樹木”，祭竜一詞就是祭祀森林和樹木的宗教禮儀[7]。在筆者看來，老寨的祭竜禮儀可以看成是一套祭祀森林和樹木的宗教活動，“厄木豪”圍繞神樹舉行，物理空間上是與樹挨在一起，文化空間上是對森林和自然的一種親善取向。

第二，人與人要挨在一起：參與祭祀的人員中，除竜頭，“豬頭”外，其余人員自由組合，圍成一圈。用砍來的香蕉葉鋪好，放上各自帶來的飯菜和酒，隨便找個石頭作為凳子或者干脆蹲著。同席的人輪流倒酒，帶來的菜共享。這不僅是物理空間上全村人的聚集，還在文化功能上取到了“加強社區(qū)凝聚力”[注]王曉紅《云南花腰傣“祭竜”儀式研究——以新平縣漠沙鎮(zhèn)曼勒村為例》(碩士論文)，云南大學(xué)，2007年，P46-P48。諸功能。

第三，人與鬼神要挨在一起：這點從村落空間的結(jié)構(gòu)最能體現(xiàn)。傣灑將世界劃分為人的世界和鬼神[注]磨刀傣灑人的觀念中，鬼神與神沒有明確的界線，所有的神靈和各種類型的“鬼神”(包括作惡的鬼神)都使用同一個詞語指涉，當(dāng)?shù)卮稣Z讀作pi。的世界。這一認知在其對村寨空間的劃分上表現(xiàn)為：人的空間和鬼神的空間。寨子周圍、寨子(除寨心)，家是逐漸向人的世界這一端點靠近的空間，寨子周圍、田里、江邊、墳地是逐漸向鬼神的世界這一端點靠近的空間，如圖1所示。

圖1 傣灑村落空間結(jié)構(gòu)

崔明昆認為寨心在花腰傣的世界觀中是“世界的中心”[8]44，從上面的空間圖式來看，花腰傣的這個“世界中心”是人的世界和鬼神的世界交叉的空間，是人和鬼神共同擁有的空間?！岸蚰竞馈钡呐e辦空間不是放在一個標準的人的空間——家里舉行，而是放在一個人的空間和鬼神的空交叉的空間——寨子周圍或寨心舉行。從空間上，可理解“厄木豪”存有“人與鬼神要挨在一起”的精神，是一種人與鬼神共樂的宴飲。

“挨在一起”體現(xiàn)的是一種和諧共處的精神：人與自然(森林)和諧共處。這種文化理念與當(dāng)?shù)氐牡咀魑幕芮邢嚓P(guān)。水稻對于水的要求量遠甚于甘蔗以及任何作物，盡管處于江邊，但山高坡陡的生境導(dǎo)致農(nóng)田水資源的相對缺乏。因而傣灑文化中的“厄木豪”之“人與森林挨在一起”的精神，應(yīng)被看作是稻作文化體系中與水稻相適應(yīng)的制度。一方面，村子周圍的森林不僅對于村子的綠化，水土保持有著諸種生態(tài)意義上的作用，另一方面，他們向神林和神樹獻祭，祈求的也是充沛的雨水，希望田中的水稻不會因干涸而死。憑借經(jīng)驗，他們知道并非每年都風(fēng)調(diào)雨順，盡管每年都參與獻祭。在這種情況下，稻田的灌溉用水只能指望那股來自后山的唯一的山泉，水的分配就會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在“厄木豪”上，除竜頭外，所有參與人員都是平等的：他們每一個人向神獻祭的都是一樣的，所有祭品中每人都平均負擔(dān)了一份。也從神那里分到了相同的一份食物。他們自由組合，席地而坐成一個圈，觥籌交錯。從空間上看，在這個圓形的筵席上，沒有主人也沒有客人，誰都不處于中心。中心之處是從神那兒分到的食物?；蛟S可以這樣理解，他們在神樹下或神面前達成了一個契約：身份平等，地位均質(zhì)，公平分水，任何人不得占強。

五、勞動禁忌：時間的邏輯與人鬼神關(guān)系

新平傣族在舉行正式大型的“厄木豪”的日子里禁止勞動。我們暫且把這樣一種禁忌稱作“勞動禁忌”，即嚴格禁止人們在某些時候勞動?！岸蚰竞馈敝写嬖趧趧咏桑岸虬竞馈敝袆t不存在?！岸蚰竞馈敝械摹皠趧咏伞碧嵝讶藗儾灰浛鞓泛拖硎堋！岸虬竞馈笔窃诔^10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后舉行的?！岸虬竞馈币运竞偷咀魑幕兄芮新?lián)系，但其舉行的目的卻是近乎享受?！岸虬竞馈迸c甘蔗更是不可分割，但其舉行目的卻近乎是為了甘蔗生產(chǎn)的可持續(xù)性。

老寨在春節(jié)，祭竜等日子中存在著勞動禁忌，下面是老寨的勞動禁忌的日子的統(tǒng)計表。

舉行“厄木豪”的日子都伴有勞動禁忌。對于勞動禁忌的解釋，筆者認為仍然是基于“人神共樂”或“人鬼共樂”的理念。如果說從空間觀上，“厄木豪”的舉行空間反映出了傣灑在空間方面的認知分類特點的話，那么從時間觀上，“厄木豪”的舉行時間中存在勞動禁忌這點，讓我們看到了傣灑關(guān)于一年中時間的認知分類：勞動禁忌的日子屬于人和鬼神的時間，是“做人的時間”，其余時間屬于人的時間，是“做活的時間”。從時間上，“厄木豪”是在人和鬼神共有的時間中舉行，這再次說明了“厄木豪”的“人鬼神共樂”的特征?！叭松窆矘贰被颉叭斯砉矘贰笔恰岸蚰竞馈标P(guān)鍵詞，這可以從春節(jié)結(jié)束后的攆寨子儀式得到佐證。在攆寨子之日，每家清掃家中獻祭的地方，拿黃泡刺在家中攆后，將其置于家外即閉門；攆寨子的隊伍最前面由一“豬頭”驅(qū)一狗開道，后面是一群孩子，拿著木刀木劍隨意敲打路上碰到的任何東西，最后是竜頭不斷灑沙子、并收集各戶的黃泡刺。攆什么？很明顯是鬼神。鬼神何時來呢？在大年三十晚各家要“請鬼神”到家。所以筆者認為傣灑的春節(jié)是一個“人鬼神共樂”的節(jié)日。當(dāng)人與鬼或神共處時，人就應(yīng)該讓它們開心，好好侍奉，不要惹怒它們(故而不能去田里勞動，有了勞動禁忌)。但畢竟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春節(jié)結(jié)束后，人要在人的空間，鬼神要在鬼神的空間，所以要攆寨子。在傳統(tǒng)的傣灑文化中，勞動禁忌從大年初一一直到攆寨子這天。“在大鍋飯時候，在今日(指攆寨子)結(jié)束前，仍不允許干活計。”雖然出行當(dāng)天各戶要牽牛到田里犁田，但那僅僅是象征性的犁一下。攆寨子結(jié)束時要舉行一次“厄木豪”,這或許是對“下逐客令”的無禮表示歉意。從空間(這次“厄木豪”在離寨子最遠)和時間(春節(jié)已經(jīng)結(jié)束)上看，這次“厄木豪”可以看成是一次人對鬼神的“送別宴”。進而，從春節(jié)到攆寨子(這期間要舉行3次“厄木豪”)就是人與鬼神共同狂歡的節(jié)日。

如果說“厄木豪”是人鬼共樂或人神共樂的話，那么“厄熬豪”就僅僅是人獨自樂了，而且還不是全村人或男人的共樂，僅僅是4-7家人的“獨樂”。但是沖突發(fā)生了：“厄木豪”與“厄熬豪”出現(xiàn)了重疊。榨季完全覆蓋了春節(jié)，糖廠的機器并不知道春節(jié)的含義，在整個榨季興奮不停地運轉(zhuǎn)著?！岸虬竞馈睂Α岸蚰竞馈钡臎_突不僅僅是甘蔗和水稻的戰(zhàn)爭，另一層意味是：握有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科技力量的市場與老寨的諸神和眾鬼的開戰(zhàn)。一個聲音傳來：放棄“厄木豪”，放棄與諸神眾鬼同樂，與我同樂吧！

2007年春節(jié)，“出行”定在初六，初七攆寨子。按照傳統(tǒng)，初一到初七伴有勞動禁忌。

初一，如常舉行“厄木豪”。

初二，拜年、喝酒。

初三，那哈村(老寨鄰村)有商人來購水果甘蔗30噸，全村出工。

初四，糖廠要求砍甘蔗，輪到砍蔗的各戶開工。

初五，繼續(xù)砍蔗。

初六，出行，繼續(xù)砍蔗。中午回來出行。晚上在寨心舉辦“厄木豪”。但同時有幾家也在舉行“厄熬豪”，老寨54家，“厄木豪”了12家。其中“竜頭”, “豬頭”必須到，他們是總計12家中的7家，也就是說，實際僅來了5家。其他人都去參加了“厄熬豪”。這次“厄木豪” 勉強撐到0點。[注]據(jù)筆者的田野日記整理。

當(dāng)“厄熬豪”與“厄木豪”兩者必須放棄其一時，人們放棄了“厄木豪”，放棄了與鬼神同樂的宴飲。當(dāng)人們選擇放棄“厄木豪”去參加“厄熬豪”時，他們或許也是放棄了傳統(tǒng)“與鬼(神)共樂”的機會，選擇了“人自樂”。當(dāng)然，當(dāng)老寨的人們放棄與傳統(tǒng)的鬼神共樂時，他們或許也是(被迫)在與另一個新的鬼神——資本之神“同樂”。

六、結(jié)論

楊庭碩先生指出：“一種植物的地位轉(zhuǎn)換，總是牽連著相關(guān)民族政治地位的變革，也牽連著整個文化結(jié)構(gòu)與內(nèi)涵的重構(gòu)?！盵1]在市場和資本因素的催動下，甘蔗在傣灑文化中引發(fā)了一系列的變遷，這種變遷首先表現(xiàn)為甘蔗和水稻在傣灑人的稻田里展開的“戰(zhàn)爭”或物種競爭，但這樣的“戰(zhàn)爭”遵循的并非僅僅是達爾文“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市場和資本的意志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農(nóng)田里兩種植物的命運。這場生態(tài)層面的“植物戰(zhàn)爭”還進一步引發(fā)了文化層面的動蕩，首先直接體現(xiàn)為宴飲模式的變遷，即傳統(tǒng)稻作時代的“厄木豪”(挨飯)到蔗作生計的“厄熬豪”(“甘蔗飯”)。透過這兩種宴飲模式，更深層的是文化邏輯上的變遷?！岸蚰竞馈背尸F(xiàn)的是傳統(tǒng)稻作農(nóng)業(yè)中人與森林、人與鬼神同樂的生態(tài)文化邏輯，后者又整體論地體現(xiàn)為宴飲蘊含的空間觀、時間觀與該邏輯的高度契合和相互適應(yīng)。而“厄熬豪”所呈現(xiàn)的是一套與資本和市場相適應(yīng)的生計方式，且正在不斷沖擊著稻作生計方式及其文化結(jié)構(gòu)。這一系列變化，通過兩種植物(水稻與甘蔗)的視角，更加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