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
美國拉斯維加斯當?shù)貢r間二0一七年十月一日晚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槍擊事件,六十四歲的白人槍手史蒂芬·帕多克向觀看演唱會的觀眾開槍掃射,事件導致五十九人死亡,五百二十七人受傷。二0一八年二月十四日,美國佛羅里達一所中學發(fā)生了槍擊案,年輕的克魯茲手持AR-15自動步槍沖進這所中學瘋狂掃射,造成十七名師生死亡。二0一八年三月二十四日,美國首都華盛頓的街頭匯集了成千上萬的游行者,參加了“保衛(wèi)生命大游行”(March For Our Lives),要求政府加強槍支管控。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游行人數(shù)超過八十萬人,是越戰(zhàn)以來參加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游行。
按理說,像美國這樣槍擊慘案頻發(fā)的民主國家,既然民眾中的大多數(shù)都主張“禁槍”,那么應該能順利投票通過“禁槍”的法案。就像另一個西方國家——澳大利亞。在一九九六年的亞瑟港槍殺案之后,澳大利亞排除萬難,果斷禁槍。然而,美國卻因各種利益集團之間的傾軋以及民眾不愿放棄持槍權利而遲遲不能禁槍。那么,美國人民到底有沒有理由擁有個人持槍的權利呢?如果禁槍的話,到底會不會侵犯到美國人民無比珍惜的個人自由呢?
被譽為現(xiàn)代政治學之父的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是現(xiàn)代政治制度的開拓者,也是社會契約論的鼻祖。在霍布斯看來,人們之所以能夠從自然狀態(tài)進入社會狀態(tài),是因為人們在理性的指引下,自愿讓渡出一些權利;并將這些權利交給主權者;再由主權者來為所有政治共同體成員提供保護。在某種意義上,自然狀態(tài)下所有人的權利都是無限的,“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舨妓拐J為,在自然狀態(tài)下,“每一個人對每一種事物都有權利,甚至對彼此的身體也是這樣”。這使得人們?yōu)榱吮4孀陨砜梢曰ハ嗲址笇Ψ降纳眢w。
霍布斯構想了人們讓渡權利、締結契約進入政治共同體的過程,這構成了社會契約論的核心思想。霍布斯認為,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們在理性的指引下,通過人們兩兩相互訂立信約,同等地讓渡出一部分權利,并將其托付給一個人或一個集體,就形成了國家。當然,霍布斯并不認為人們在讓渡出權利、進入政治共同體之后就沒有任何自由了?;舨妓乖凇独S坦》中專門用一章論述了在社會狀態(tài)下,人們擁有什么樣的自由?;舨妓拐J為:“在法律未加規(guī)定的一切行為中,人們有自由去做自己的理性認為最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倍鄬τ谥鳈嗾叩臋嗔?,“臣民的自由只有在主權者未對其行為加以規(guī)定的事物中才存在,如買賣或其他契約行為的自由,選擇自己的住所、飲食、生業(yè),以及按自己認為適宜的方式教育子女的自由等等都是”。這其中當然不會包括“私自使用暴力”的自由,因為在政治共同體中,只有主權者才是暴力的合法使用者,而這一“權利”來自所有共同體成員的授權。
霍布斯對于人們?nèi)我馐褂帽┝Φ淖匀粻顟B(tài)的描述與當下美國槍擊案之后的狀況如出一轍。據(jù)多家媒體報道,在拉斯維加斯槍擊案發(fā)生之后的第二天,美國的一些州進入了“全民戒備”的狀態(tài)。不論是上學、上班,還是家庭主婦逛超市,人人配槍以防萬一。更有甚者,得州安東尼奧的一位大學教授頭戴鋼盔、身穿防彈服,全副武裝地出現(xiàn)在課堂上。與此同時,槍支的銷售量大增,而生產(chǎn)槍支的企業(yè)股票大漲。
可以肯定的是,美國人民并沒有喪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個人理性的指引之下,才會出現(xiàn)人人自危、人人配槍的怪現(xiàn)狀?;舨妓拐穷A見到了人們保留自己所有權利的嚴重后果——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才堅定地認為:只有當每個人都讓渡出一部分權利,形成共同權力,并由這一共同權力保護所有人,人們才有可能真正獲得安全;而在這些應該被讓渡出來的權利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私自使用暴力的權利。所以說,從霍布斯的觀點來看,私自使用暴力的權利是應該被讓渡出來交給主權者的權利。
當然,西方當代的自由主義者對霍布斯的理論多有詬病。一些自由主義者認為,霍布斯是一個“絕對主義者”(absolutist),過于強調(diào)主權者的絕對權力,沒有能夠對人民應該擁有的基本權利進行有效的論證。那么,我們再來考察一下備受美國人民推崇的自由主義極右派別代表人物羅伯特·諾奇克(Robert Nozick)的國家理論。
諾奇克對國家的論證沒有采用傳統(tǒng)的社會契約論,而是在自由市場理論的基礎上闡述了一種“看不見的手”的國家理論。諾奇克認為,首先,在自然狀態(tài)下,為了獲得安全,人們會自愿購買“保護”這種商品。由此,社會中會出現(xiàn)許多提供保護的“公司”——保護性社團。第二,在許多“保護性社團”的相互競爭中會出現(xiàn)唯一的“壟斷的保護性社團”。這是因為“保護”這種商品具有特殊性:如果不是最強的保護就很難有效。基于這一推理,諾奇克認為,在提供保護產(chǎn)品的市場中會自然而然地形成“壟斷的保護性社團”,也就是只剩下最大最強的保護性社團。第三,在禁止私人使用暴力之后,壟斷的保護性社團就轉變成超低限度的國家(ultra-minimal state)。第四,壟斷的保護性社團向被禁止使用暴力的獨立個人提供“賠償”,而這種“賠償”的具體形式就是為這些獨立個人提供“保護”。至此,經(jīng)過“禁止”和“賠償”兩個步驟之后,“壟斷的保護性社團”就演變成為所有政治共同體成員提供保護的合法的壟斷暴力,而這就是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家(minimal state),也是諾奇克心目中的烏托邦。
由此看來,在諾奇克的推導中,從自然狀態(tài)到國家的形成經(jīng)歷了四個步驟:保護性社團一壟斷的保護性社團一禁止私自使用暴力(超低限度國家)→賠償被禁止私自使用暴力的成員一國家。在這四個步驟中,第三步——禁止私自使用暴力,和第四步——賠償被禁止私自使用暴力的成員,受到了各方學者的質(zhì)疑。這些質(zhì)疑的核心問題有兩個:第一,禁止私自使用暴力有可能侵犯人們的個人權利;第二,為什么要對那些被禁止使用暴力的獨立個體進行賠償,而這種賠償?shù)慕?jīng)費又從哪里來?在“賠償”這一過程中是否包含再分配?
對于第一個問題,諾奇克解釋說,對獨立者強行正義的禁止是通過“事實上的壟斷”而實現(xiàn)的:每個人都可能要求一種審查任何人的程序的權力,在這個問題上,“支配的保護性社團卻憑借它的權力確實占有一種獨特的地位。當它認為合適的時候,它并且只有它,可以對其他人的正義程序進行強行禁止。……它承認每個人都有權利正確地應用原則,但作為這些原則的最有權力的應用者,它強行自己的意志,而它真心認為這種意志是正確的”。換句話說,在“禁止私自使用暴力”這一步驟中,支配的保護性社團并沒有聲稱自己擁有任何獨特的權利,而僅僅是由于其事實上的壟斷地位而得以審查并禁止獨立者強行正義。因此,“禁止私自使用暴力”并沒有侵犯獨立者的權利和自由。
第二,對于與“賠償”相關的問題,諾奇克首先給出了進行“賠償”的理由。諾奇克闡述了一種與權利相關的“賠償原則”:“那些對風險行為強加禁止的人們對因其風險行為被禁止而遭受損失的人應給予賠償。”也就是說,在“禁止私自使用暴力”的過程中,那些想要私自使用暴力的獨立個人的利益受到了傷害,這構成了向他們提供“賠償”的理由。而對于進行“賠償”的資金從何而來,諾奇克認為,這些資金可以從一些愿意多付保費以避免風險的參保者那里得來。諾奇克認為,“賠償”過程并不是一種再分配,因為雖然保護性社團將一部分人的保護費用于為其他成員提供保護,但是這些多交保護費的人們是自愿的,而其多交保護費的目的是為規(guī)避獨立者強行正義的風險。由此,諾奇克得出結論,在最小國家形成的第四個步驟——“賠償被禁止私自使用暴力的成員”——中,不存在再分配,也沒有侵犯權利的事件發(fā)生。
從上述分析中我們看到,在諾奇克看來,“禁止私自使用暴力”是國家形成的一個重要步驟,沒有這一步驟,就無所謂國家;而且,通過對被禁止私自使用暴力的獨立個人進行“賠償”,國家不僅實現(xiàn)了對暴力的壟斷,還使這種壟斷變成道德的,具有合法性。諾奇克認為國家的關鍵之點在于對暴力的合法壟斷,這一觀點與馬克斯·韋伯不謀而合。韋伯在《以政治為業(yè)》的演講中論述道:“恰恰在今天,國家與暴力的關系特別密切。以往各種團體——從氏族開始——都把暴力當作完全正常的手段。今天,我卻只能說,國家是在某一特定的疆域內(nèi)——這里的‘疆域屬于國家的特征——自為地(卓有成效地)占有合法的物質(zhì)暴力壟斷權的人類共同體。因為今天的特點是:一切其他團體和個人只能在國家許可的程度上擁有使用物質(zhì)暴力的權力,國家是使用暴力‘權力的唯一來源?!?/p>
在自由主義的眾多思想流派中,諾奇克屬于自由至上主義者(libertarian),這一流派的另一位重要代表是哈耶克。這派思想家之所以被冠以“自由至上”之名,是因為在他們的政治理論中“自由”與“權利”被置于最高地位?!皞€人權利”是建立政治共同體的理由,也是國家權力獲得合法性的唯一來源。在自由至上主義者看來,如果個人的基本權利,包括私有權、言論自由、遷徙自由等,得不到保護,那么國家的權力就是不合法的。然而,即使在諾奇克看來,“私自使用暴力”的權利也是應該被“禁止”的,而且對于這一權利的禁止并沒有使國家喪失合法性。
繼續(xù)我們一開始的追問,美國人民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擁有槍支的權利,并且認為即使以無辜的生命為代價,這一權利也不應該被剝奪?在西方政治哲學史上,約翰·洛克(John Lock)大概是最重要的、明確支持持槍權利的政治哲學家。
在洛克的著作中,與持槍權利相關的論述主要有兩個觀點。第一個觀點,洛克認為,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人可以私自執(zhí)行自然法:按照自己對自然法的理解,對違反自然法的人進行懲罰。這實際上肯定了人們在自然狀態(tài)下?lián)碛兴阶允褂帽┝Φ臋嗬?。然而,與霍布斯的推理如出一轍,洛克同樣認為,這一權利將會使人們陷入戰(zhàn)爭狀態(tài)。所以說,在洛克所闡述的自然狀態(tài)下,人人可私自行使自然法的權利,這并不能為在社會狀態(tài)中人們私自持槍的權利提供論證。因為,人人私自行使自然法的權利就是私自使用暴力的權利,而這一權利將人們帶入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之中,無法為任何人提供安全和保護。
洛克與持槍權利有關的第二個觀點是人們擁有“革命的權利”。洛克在《政府論(下篇)》的最后一章“論政府的解體”中論述道:政府的權力是人民委托的,當政府違背人民建立它的目的時,政府就解體了。造成解體的原因有三個:(一)君主以個人的專斷意志來代替立法機關制定法律,或阻止立法機關自由地行使其權力,或變更選舉制度從而導致立法機關的變更;(二)君主玩忽或放棄他的職責,以致業(yè)已制定的法律無法執(zhí)行;(三)立法機關或君主,二者的任何一方在行動上違背了人民的委托,侵害了人民的人身、自由、財產(chǎn)權利。在出現(xiàn)上述情況時,人民有權運用革命的手段建立新的政府,這就是革命的權利,也是武裝反抗政府的權利。
洛克所闡述的“革命的權利”成為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理論武器,并且被寫進了美國的《獨立宣言》。如果人們沒有持有槍支和武器的權利,那么如何可能武裝起來、反抗暴政呢?又怎么可能擁有“革命的權利”呢?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歷史也很好地證明了這一觀點:如果美國的國父及其追隨者們不曾擁有槍支,那么怎么可能使美國擺脫英國的壓榨和控制而建立獨立自由的國家呢?洛克“革命權利”的思想最終被寫進了美國的憲法,如憲法第二修正案所言:“管束良善之民兵乃保障一州自由所必需,人民持有及攜帶武器之權利不受侵犯?!比欢?,憲法第二修正案中的這一敘述卻引發(fā)了美國人民擁有“個人持槍權”還是“集體持槍權”的爭論。
值得注意的是,憲法第二修正案中說的是“人民”(people)擁有持槍的權利,而不是“個人”(individual)擁有持槍的權利。在這里,“人民”是一個政治概念,與“敵人”或“專制政府”相對立。也就是說,當國家中有“敵人”或者有“專制”政府的時候,人們擁有武裝反抗的權利。而這種權利只能是“集體持槍權”,亦即有組織地、目的明確地、武裝反抗專制政府或敵人的權利。這種權利與允許個人私自使用暴力的“個人持槍權利”是完全不同的。個人私自使用暴力的權利只會破壞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將社會拉回到人人相互為敵、相互殘殺的自然狀態(tài)。
遺憾的是,二00八年美國最高法院對“赫勒案”的判決終結了“個人持槍權”和“集體持槍權”的爭論,判定“個人持槍權”派獲勝。最高法院確認,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賦予了個人持有和攜帶槍支的權利,并且,這一權利與公民是否加入民兵組織無關。同時,最高法院還判定華盛頓特區(qū)的禁槍令違憲,并宣布這一判決適用于各州。緊接著,在二0一0年六月,最高法院以五比四的微弱優(yōu)勢做出芝加哥禁槍令違憲的裁決。從那個時候開始,美國個人持槍的數(shù)量與日俱增,而傷及無辜的槍擊慘案多有發(fā)生。
從上述分析中我們看到,不論是現(xiàn)代政治學的開山鼻祖霍布斯、自由主義極右派別作家諾奇克,還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經(jīng)典闡釋者洛克,都沒有為公民私自持有槍支和武器的權利進行辯護。恰恰相反,他們都一致認為,對暴力的合法壟斷是國之為國的根本特征。可以說,西方政治哲學的各派觀點雖然在國家如何形成的問題上存在分歧,在國家合法性的來源上存在分歧,在政治共同體成員應該擁有的基本自由之具體內(nèi)容上存在分歧,并且為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做出了不同形式的論證;但是,在“國家應禁止其公民私自使用暴力”這一點上卻是意見一致的。西方政治哲學史上這些最重要的思想家的一致看法讓我們認識到,國家是暴力的合法壟斷者這一判斷的真理性特征。然而,這一政治學的真理卻在美國的政治現(xiàn)實中被歪曲,即使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生命的代價,也無法得到正名。
美國控槍屢遭失敗在于各派利益集團之間的相互傾軋。槍支能奪走無辜的生命,但同時也能帶來巨大的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利益。美國全國步槍協(xié)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 of America)起源于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自稱是“美國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民權維護組織”。這一組織在美國具有很大的政治影響力,自從其創(chuàng)立開始,這一組織就與美國政治高層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一九三四年,為了回應當時全國槍支法的相關討論,步槍協(xié)會成立了立法事務司,之后“政治勝利基金”“美國長槍協(xié)會基金”等機構相繼成立。就這樣,美國全國步槍協(xié)會從一個純粹的體育文化團體,演變成一個極具政治影響力的利益團體。它投入大量資金,以左右國會議員甚至是美國總統(tǒng)的選舉,為那些支持持槍權利的候選人捐獻大量競選資金,甚至還操控總統(tǒng)對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受此恩惠的總統(tǒng)有西奧多·羅斯福、約翰·F.肯尼迪、艾森豪威爾、尼克松、里根、老布什、小布什,等等。美國現(xiàn)任總統(tǒng)特朗普也與步槍協(xié)會關系密切,他還曾于二。一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出席了該協(xié)會的年會。這是三十四年來,繼里根之后美國總統(tǒng)第一次出席步槍協(xié)會的年會。特朗普在二。一八年二月簽署了廢除美國社會安全局為了禁止精神病患擁槍所頒布的法規(guī)。
可見,美國步槍協(xié)會的政治影響力是美國控槍失敗的根本原因。在競爭性的民主政治中,資本和權力往往相互勾結,在競爭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而普通公民的意見不是被操控就是被忽略。從美國控槍的一系列事件中我們看到,在競爭性民主政治中,權力和資本聯(lián)合起來的影響力之大,可以操控總統(tǒng)和國會議員的選舉,甚至可以左右對國家的根本大法——憲法——的解讀。而這樣的民主政治已經(jīng)遠遠偏離了民主的本意,不再是人民分享國家主權、平等地參與和決定公共事務的政治制度。這與林肯總統(tǒng)當年所說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民主制度相去甚遠。
美國“槍擊案件”頻發(fā)的悲劇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政治現(xiàn)實的悲哀,是政治制度的缺陷帶來的悲劇。在競爭性民主政治中,普通民眾勢單力薄。自由市場與民主政治并不像人們所希望的那樣,本身即是一個純粹程序正義。作為私有制基礎上的自由競爭,這一程序不論在經(jīng)濟領域還是在政治領域,都不能保證其競爭結果的正當性,這一程序本身缺乏對競爭結果進行評價和批判的標準。因此,對于這種自由競爭的最終結果,人們需要依據(jù)自己直覺性的道德信念對其進行判斷和修正。這種修正的過程類似于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在《正義論》中所論述的在原初狀態(tài)和基于道德確信的判斷之間的反復修正。羅爾斯認為,雖然原初狀態(tài)是一個足以推導出正義原則的適當?shù)钠鹗紶顟B(tài),但是,還是要依據(jù)人們直覺性的道德確信對原初狀態(tài)的條件做出調(diào)整。羅爾斯論述道:“有一些我們感到確信的問題必須以一種確定的方式回答。例如,我們深信宗教迫害和種族歧視是不正義的,我們認為我們仔細考察了這些現(xiàn)象,達到了一個我們自信是公正的判斷,這一判斷看來并沒有受到我們自己利益的曲解。這些信念是我們推測任何正義觀都必須去適應的確定之點?!?/p>
在美國控槍的問題上,“禁止私人使用暴力”不僅是政治學理論中的真理性判斷,也符合絕大多數(shù)民眾的直覺性道德判斷,并且這一判斷并沒有受到支持禁槍者自己利益的曲解,而是出于公共利益的考慮,那么,對于競爭性民主程序所得出的政治主張——反對控槍,就應該進行相應的修正。然而,美國的政治制度卻沒有為這種修正提供適當?shù)闹贫仍O計。當然,美國憲法是對多數(shù)決定的民主制度的法律限制,當民主程序的結果有可能侵犯到個人的權利和自由時,憲法具有最終裁判的權威,能夠進行一種底線控制。然而,在美國控槍失敗的一系列事件中,憲法的權威依系于最高法院大法官們的闡釋,而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也受到美國步槍協(xié)會的干涉。這就使得憲法對于競爭性民主的制約作用大打折扣了。所以說,正是美國政治制度上的缺陷,或者說民主政治本身的悖論和困難,從根本上導致了一系列悲劇的發(fā)生。
美國控槍努力的屢屢失敗,暴露出競爭性民主政治的內(nèi)在矛盾:在基于權力和資本的自由競爭中,那些占有大量資源的人的意見(而并非多數(shù)人的意見)將最終左右這一政治共同體的決策。如果人們不能通過某種合理的制度設計,對于競爭性民主的最終結果,依據(jù)直覺性的道德信念——亦即良心——進行修正或限制,那么政治真理將被歪曲,而悲劇也就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