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
我自小就愛看電視,是個名副其實的“電視小孩”。
家里有三個孩子,上面有哥哥姐姐,我是老幺。在我年幼的時候,父母就上了年紀,所以跟他們一起看了不少古裝劇,基本都是類似《水戶黃門》《錢形平次》《遠山金四郎》等保守的電視劇,而不是像《必殺仕事人》這樣的劇目。
與伊那小學春班的孩子們在一起
我開始主動去看的是以《奧特曼》系列為代表的連續(xù)劇,之后還看了《謝謝》《大膽媽媽》《蘿卜花》一類的家庭劇。我最喜歡“東芝周日劇場” ,周圍的小學生很少像我一樣每個星期都開心地守在電視機旁。還有以《青春是什么》和《這就是青春》為代表的校園劇,想來自己也曾是一名熱血少年啊。甚至連《女校男生》《夕陽丘的總理大臣》之類的劇都看過。
經(jīng)常會被問到:“為什么從事電視行業(yè)呢?”我的回答是:“不經(jīng)意的邂逅正是電視的魅力所在?!被ㄥX買票進入影院觀看,往往難以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只有偶然看到、受到強烈沖擊的電視節(jié)目,才能對觀者的人生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到幾個這樣的節(jié)目。于我來說,就是《歸來的奧特曼》和佐佐木昭一郎執(zhí)筆的電視劇。
《花之武者》美術設計
佐佐木昭一郎是NHK的電視劇導演,八十年代前期為《NHKSpecial》欄目制作了《川》系列節(jié)目?!端募?· 烏托邦》《川流是小提琴之音:意大利 · 波河》《春 · 音之光:斯洛伐克的河流》 這些劇集,無論哪一部都充滿音樂性和詩意,完全超出了電視節(jié)目的范疇,現(xiàn)在看來依然非常新穎。它們?nèi)渴褂檬撩啄z片,用手持攝影機拍攝,打光只依靠自然光。那極具顆粒感的畫質(zhì)和畫面中流淌的細膩的音樂感,使影像整體散發(fā)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
《川》系列的主人公是一位叫榮子的女士,節(jié)目講述她前往鋼琴的故鄉(xiāng)和小提琴的故鄉(xiāng)等地的故事。飾演榮子的中尾幸世并非專業(yè)演員,影片中榮子遇見的人同樣也不是演員,他們都是生活在當?shù)氐钠胀ㄈ恕R簿褪钦f,出演者和取景地是紀實性質(zhì)的,故事架構(gòu)卻是虛構(gòu)的,在我看來非常不可思議。節(jié)目一開始就流淌著與眾不同的氣氛,其中有獨特的世界觀,與民營電視臺播放的節(jié)目有天壤之別。
佐佐木先生的作品并不像一般的電視劇那樣明快地推進劇情,在晚上九點播放,收視率基本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連NHK也把收視率看成生命,所以獲獎漸少之后,他不得不開始拍攝由專業(yè)演員出演的電視劇。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獨特的世界觀正在流失,一九九五年,他在退休的同時也離開了NHK。
這么說或許有點夸張,對我來說,佐佐木先生的作品比當時任何一部電影都讓人耳目一新,帶給我巨大的震撼,我不禁感嘆:“電視竟能做到這種地步?!焙翢o疑問,佐佐木先生的作品以及與村木良彥先生的相遇,都是我將目標從電影轉(zhuǎn)移到電視的重要契機。“這樣的作品也可以拍出來,那么我或許也能通過電視拍出什么來?!本瓦@樣,我走進了電視的世界。不過后來我才明白,厲害的不是電視,而是佐佐木先生和村木先生。
不知說想當小說家是否合適,進入大學的時候,我確實有以寫文章謀生這樣含糊不清的想法。然而作為“電視小孩”,我?guī)缀鯖]去上過課,而是埋首閱讀最新出版的倉本聰、向田邦子、山田太一、市川森一的劇本合集。另外,我完全沉浸在電影的世界中,逃課打工賺來的錢基本全投資在了書和電影上。但是,在電影行業(yè)已經(jīng)日薄西山、制片廠體系也蕩然無存的時代,如何才能從事電影工作呢?我毫無頭緒,所以想法多多少少偏向了編劇這條路。
大學四年級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池袋文藝座看了有森也實的出道作品《星空的那一邊》,一部非??蓯鄣钠婊秒娪埃瑤в写罅中麖┏跗谧髌返娘L格,我非常喜歡。影片的導演是與我同年的小中和哉,他本來是以拍攝八毫米獨立電影聞名,《星空的那一邊》是他的第一部商業(yè)片。大概是因為小中導演跟自己年齡相同,我有些焦急,翻閱了一下他的履歷表,其中有一項寫著“畢業(yè)于媒體工坊”,調(diào)查之后才知道這并不是電影學校,而是一所電視學校。
于是我決心考入媒體工坊,在入學面試時,擔任考官的是山田太一電視劇的制片人、TBS的大山勝美先生,還有TV MANUNION的村木良彥先生。
媒體工坊的課一周兩次,學生約有三十名。每次上課的老師都不一樣,由于課程擁有較強的社會教育性質(zhì),印象中大多數(shù)老師的課都沒什么意思,只有山田太一和小栗康平的課很有趣,但最大的收獲還是看了許多村木先生制作的作品,如《你……》《我的崔姬》《酷東京》《河內(nèi)·田英夫的證言》《我的火山》等。這是繼佐佐木昭一郎先生之后,我第二次受到?jīng)_擊,不禁再次感嘆:“電視竟能做到這種地步!”
認識村木先生后,我閱讀了《你不過是現(xiàn)在——追問電視的可能性》一書,對村木良彥、萩元晴彥、今野勉三人“反復探索電視可能性”的做法非常感興趣,尤其是村木先生的理念和哲學思考,使我堅定了走電視這條路,甚至比他的作品帶給我的影響更大?,F(xiàn)在回想起來,完全沒有電視制作經(jīng)驗的我,究竟能否理解《你不過是現(xiàn)在》中所寫的內(nèi)容呢?老實說我沒有把握,但說得準確一點,我或許是被村木良彥先生的魅力吸引。他長相帥氣,待人親切,談吐沉穩(wěn)又充滿智慧,絕不會惡語相向、滿口粗話。但村木先生拍攝的作品以及書寫的文字中始終表達著強烈的不滿和透徹的思考。我第一次遇見如此有魅力的成年男性,即使是同性,也深深地被他吸引了。
在我看來,電視劇和電影沒有顯著的區(qū)別。我在現(xiàn)場的執(zhí)導工作完全一樣。“因為是電視劇,就稍微不同一點”,“分鏡分得更細一些”……類似這樣的念頭從未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過,我也不會要求演員夸張地去表現(xiàn)。
如果硬說有區(qū)別的話,倒是有一點。在拍攝電視作品的時候,無論是電視劇還是紀錄片,我都帶著“參與到公眾中”的意識。
說起電影,我并不怎么喜歡用“表達”這個詞,但電影確實是導演個人的“表達”。電影無論在什么場合都是屬于導演的作品,也理應是屬于導演的創(chuàng)作。換言之,電影屬于“個人的創(chuàng)作”。正因為是個人的創(chuàng)作,我才希望成為“電影”這條大河中的一滴,才能在出生的故鄉(xiāng)之外擁有另一片“故土”(永久居民)。毫無疑問,這片故土沒有國籍、民族和語言之分,是能孕育出純粹的“故土之愛”(愛國心)的地方。
如果電影的著作權(quán)應該歸導演所有,那電視或者說廣播和電視的著作權(quán)就應該取消。
所謂參與公共事務,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與贊助商不應以利害關系或利益追求為導向,要以形成成熟多樣的公共空間為目標。豐富的世界,即多樣的公共空間誠然是個模糊的概念,也無法通過眼睛看到,但正因如此,大家更應該參與其中,并推動它的形成。在我看來,這才是電視廣播媒體最基本的哲學,也是它們的價值所在。
贊助商不應以銷售為目的,應該為了形成這種有魅力的空間而努力。只有這樣,社會才能成熟,才能反過來促進銷售。帶著這種意識參與進來,才稱得上是“放送”。雖然有肖像權(quán)等問題,但至少應該取消著作權(quán),以此來實現(xiàn)節(jié)目的二次利用。應該將作品變成可以自由使用的社會和共同體的財產(chǎn),如果是為了播放,不管什么情況下都有使用的權(quán)利,否則播放的意義又在哪里呢?無論是觀眾還是創(chuàng)作方都會摸不著頭腦,不經(jīng)意間就會遭到來自網(wǎng)絡世界的侵襲。
說起樹木希林女士,她的經(jīng)紀人就是她本人,所以工作邀約的電話每每都會打到她的家里,但幾乎都是留言電話,內(nèi)容是這樣的:“如果您要咨詢是否可以授權(quán)使用那些我出演的節(jié)目,就請隨便使用吧,所有的都可以?!狈浅?岬淖龇?,也沒要求支付報酬,讓對方盡情使用。她的態(tài)度讓我欽佩。
廣播電視行業(yè)也應該如此,像NHK這類電視臺更應該這樣做。用向觀眾收取的收視費制作節(jié)目播出,但觀眾想利用電視素材時,卻又要收取高昂的費用,這樣的做法是不合理的,根本無法讓人感受到是“大家的NHK”。
總之,新聞和電視劇等所有播出的節(jié)目都應成為社會的公共財產(chǎn),讓他人二次利用、自由使用。我希望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都擁有這樣的意識。如果大眾媒體發(fā)揮積極作用,公共空間也會變得更加多元,可以為那些四散各處的人提供與他人邂逅、交流的場所,還能形成一道安全網(wǎng)絡,防止他們受到國家主義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