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楊絳在《老王》的末段說：“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p>

聽過一些公開課，也看過教參和一些相關(guān)論文，發(fā)現(xiàn)老師們在解讀“愧怍”一詞時，都是從楊絳自己已經(jīng)否定了的方面去尋找答案。

譬如“源于情感付出的不對等，老王因無親少故，所以傾其所有而奉之，而楊絳欲以更多回報之時，老王卻已殞命塵世，怎能毫無1隗怍之心呢？”

譬如“楊絳對老王的關(guān)心是不夠的，老王病了，她是知道的，可是她沒有去看，當(dāng)老王上門的時候，她居然沒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愛，就這樣看著一個病人離去。而且，她對老王高貴品性的了解是不夠的，老王出于真情的付出和回報，被她用金錢物化了?！?/p>

又譬如“她對老王的關(guān)心沒有做到知心的程度，在她意識中有一種優(yōu)勢，她的同情是俯視的姿態(tài)，認(rèn)為在和老王的交往中，她一定是給予者，老王一定是接受者。而最后的愧怍是一種仰視的姿態(tài)，是自我解剖，也是自我批判?！?/p>

有人甚至大力解剖和批判楊絳作為知識分子骨子里與下層人民的心理隔膜。對于這些理解，我都不太能夠接受。

96歲的楊絳，在她的《走到人生邊上》中這樣說道：“靈性是識別是非、善惡、美丑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本能：良心是鼓動并督促為人行事的道德心一就是人的良知良能。這是人所共有而又是人所特有的本性。凡是人，不論貧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靈性良心。貧賤的人，道德品質(zhì)絕不輸富貴的人，愚笨的人也不輸聰明人，他們同樣識得是非，懂得好歹。我認(rèn)識好幾個一介不取于人而對錢財十分淡漠的人，他們都是極貧極賤、毫無學(xué)識的人。”她對底層人物從來沒有偏見。

錢鐘書的嬸嬸曾力贊楊絳“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到后來在干校種菜、掃廁所，各種粗活她都做得。楊絳雖出身書香門第，但有貧苦民眾的樸實與真率，她常說“我在上層是個零，和下層關(guān)系親密”，新中國成立后遭遇長期的冷遇，處境卑微，卻不沉淪，不自棄，夾縫中求存，逆境中得樂。她自己就是一個甘于以卑微為“隱身衣”的人。

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指望楊絳成為特蕾莎或者南丁格爾。

楊絳是她自己。

如果我們覺得她對老王做得還不夠，如果我們覺得她應(yīng)該常常去看望生病的老王，或者甚至把老王接到家里來同住，把他當(dāng)親人一樣照顧，或者在見最后一面的時候表現(xiàn)得像親人一樣，那是對文學(xué)的誤讀，也是對生活的誤讀。

我們救不了被海浪沖上沙灘的所有小魚，有時候甚至連離我們最近的那一條也救不了。生活的真相本如此，人生的常態(tài)亦如是。

正因為人生有如此種種善良的愿望，生活卻又有如此種種殘酷的無奈，才有了文學(xué)。

文學(xué)就是那些心懷善良的愿望卻對生活無能為力的人因良心的疼痛而發(fā)出的呻吟。

這樣的呻吟，楊絳不止一次地在她的作品中發(fā)出。

在《干校六記》的結(jié)末，她說：“據(jù)說，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xiàn)，但實現(xiàn)的希望，總是變了味的。一九七二年三月，又一批老弱病殘被送回北京，默存和我都在這一批的名單上。我還沒有不希望回北京，只是希望同伙都回去。不過既有第二批的遣送，就該還有第三批第四批……看來干校人員都將分批遣歸。我們能早些回去，還是私心竊喜。同伙為我們高興，還為我們倆餞行。當(dāng)時宿舍里爐火未撤，可以利用。我們吃了好幾頓餞行的湯團，還吃了一頓薺菜肉餛飩——薺菜是野地里揀的。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但不論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jìn)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p>

多么復(fù)雜又多么純粹的情愫！

同樣的為自己的幸運而不安，同樣的為他人的不幸而愧怍。

有誰能像她這樣善良？有誰能像她這樣真實？

有人說，這個世界上，有兩類思想家，一類思想家忙著告訴你答案，對人性的幽暗不置一詞，他們生來就要當(dāng)你的老師;另一類思想家和你一道站在生存深淵中，袒露出人性的迷惘，和你一道往前走，他們時刻準(zhǔn)備著做你的精神兄弟。

很喜歡尼金斯基的一句獨白：“我寫出事實，我說出事實。我不喜歡虛假，我喜歡善良。我不喜歡邪惡，我是愛。大家都認(rèn)為我是一個稻草人，因為我戴一個自己喜歡的小十字架?！保ā赌峤鹚够钟洝罚?/p>

哪里有卑微、貧苦、軟弱、自責(zé)，哪里就有愛和十字架。一個人能夠承擔(dān)的東西可能非常有限，但承擔(dān)本身已經(jīng)足夠美好。

今天的很多學(xué)者都有一種不可饜足地談?wù)摵驼撟C自己偉大的癖好，其本質(zhì)原因在于他們未曾和真理面對面。一個傾情注視著真理面容的人，就會為自我神化情結(jié)“祛魅”。那些只從自然來看人的學(xué)者，不過把人看成了動物;那些只從社會來看人的學(xué)者，不過把人看成了機器;那些只從宗教來看人的學(xué)者，不過把人看成了天使。

然而人，就只是人。

楊絳的愧怍和虧欠源于她的善良，來自她的慈悲，根植于她對命運不公的迷惘與困惑：人應(yīng)該是生而平等的，然而同樣是人，為什么我活得比老王好？為什么老王蹬車，我坐車？為什么老王瞎眼，我眼睛明亮？一個慈悲的人，如果他自己的人生相對優(yōu)越，他會像欠了別人一樣，覺得自己從上帝那里得到了太多，以致剝奪了屬于別人的那一份。

這是楊絳式的愧怍，與其他一切無關(guān)。

楊絳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jīng)是84歲高齡，已至垂暮之年，她內(nèi)心的疼痛還在。善良是她一生的習(xí)慣，這習(xí)慣也影響了她的孩子。

因為善良，她的女兒送老王大瓶魚肝油，治好了他的夜盲癥。

因為善良，她的女婿在為錢鐘書送行時放下自己的東西，去幫助隨身行李多得無法擺布的人。甚至因為善良，他在被批斗時寧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肯捏造一份莫須有的“五一六”名單去陷害人。

因為善良，2001年9月了日，清華大學(xué)“好讀書”獎學(xué)金捐贈儀式上，楊絳將錢鐘書和她自己當(dāng)年上半年所獲的稿酬72萬元，以及以后出版作品獲得報酬的權(quán)利，捐贈給清華大學(xué)教育基金會。名字就叫“好讀書”，而不用個人的姓名。講話結(jié)束時，這個應(yīng)該接受感恩的人反過來向被幫助的人真誠地鞠躬致謝：“謝謝清華大學(xué)幫助我實現(xiàn)了我們一家三口人的心愿。”

也因為她的善良，在已正式通知煤廠不得為“牛鬼蛇神”家送煤之后，煤廠工人還是心甘情愿冒著被組織批評的危險偷偷幫她送了一車煤。

因為她的善良，到她打掃的廁所來的人，都會悄悄慰問一聲：“你還行嗎？”或“頂?shù)米?？?/p>

因為善良，她用黑夜給她的黑色的眼睛去尋找光明——

給她的檢查匯報批注“你這頭披著羊皮的狼！”的人，她卻覺得他面目和善，為人謹(jǐn)厚。她稱他為“披著狼皮的羊”，而她有一次向那位“披著狼皮的羊”請假看病，他竟然并不盤問，很和善地點頭答應(yīng)。

有一次她指上扎了個刺，就走進(jìn)革命群眾的辦公室，有一位女同志很盡心地找了一枚針，耐心地在光亮處為她把刺挑了出來。

在北京建筑地道的時期，攤派每戶做磚，一人做一百塊，得自己到城墻邊去挖取泥土，借公家的模子制造，曬干了交公。那時錢鐘書已下干校，女兒在工廠勞動，她一人得做磚三百塊。無奈之下只好向一位曾監(jiān)管她的小將求救：“咱倆換工，你給我做三百塊磚，我給你打一套毛衣?！彼ξ豢诖饝?yīng)。他和同伴替她做了磚，最后卻說她“這么大年紀(jì)了”，不肯要她打毛衣。

干校每次搬家，箱子都得用繩子纏捆，不用她求，“披著狼皮的羊”很多是大力士，他們總會主動來關(guān)心和幫忙。

她在干校屬菜園班，有時也跟著大隊到麥田或豆田去鋤草，隊長分配工作說：“男同志一人管四行，女同志一人管兩行——楊季康，管一行?！倍蠹覍λf：“你一行也別管，跟我們來，我們留幾根‘毛毛給你鋤?！?/p>

錢鐘書病喘，暖氣片供暖不足，文學(xué)所和外文所的年輕人給裝上爐子，并從煤廠拉來一車又一車的煤餅子，疊在廊下;還裝上特制的風(fēng)斗，免中煤氣。為了整理錢鐘書鎖在原先的家里的筆記本，有人陪楊絳回去，費了兩天工夫，整理出五大麻袋，兩天沒好生吃飯，卻飽餐塵土。

錢鐘書寫《管錐編》經(jīng)常要核對原書，不論是中文書，還是外文書籍，他要什么書，書都會應(yīng)聲而來。如果是文學(xué)所和外文所都沒有的書，有人會到北大圖書館或北京圖書館去借。

關(guān)注和照顧他們的，都是丙午丁未年間“披著狼皮的羊”。

在《丙午丁未年紀(jì)事——烏云與金邊》的末尾，她說：

按西方成語：“每一朵烏云都有一道銀邊。”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摧殘和折磨，彼此間加深了一點了解，滋生了一點同情和友情，就該算是那一片烏云的銀邊或竟是金邊吧？一因為烏云厚密，銀色就會變?yōu)榻鹕３Ｑ浴安试埔咨ⅰ?，烏云也何嘗能永遠(yuǎn)占領(lǐng)天空？烏云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里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

這就是楊絳式的善良，她會撥開現(xiàn)實的迷霧，看見人性本質(zhì)中善良溫暖的一面。她會用善良的心去對待別人，對待生活，而別人和生活也會用善良來回饋她。

如果說楊絳是文章隱形的主角，那么，老王則是顯性的主角，一個同樣因善良而高貴、因純粹而美好的人。當(dāng)善良和善良相遇，世界便是一片溫暖光明。

那個世界的模樣原本是灰暗陰冷的，因著人性溫暖的輕輕照耀，才變得明亮溫馨。

從楊絳的一些半藏半露、欲言又止的句子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1.“常坐”與“不敢乘”

當(dāng)“乘客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當(dāng)有人污蔑瞎眼老王的品行時，楊絳卻“常坐”老王的三輪?！八牛易?，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一個“常”字，平平常常卻振聾發(fā)聵。不僅坐，還一路閑聊。她就那么平平靜靜、踏踏實實地坐了下來，后來卻為什么又“不敢乘”了呢？顯然不是因為擔(dān)心人身安全問題，而是因為政治影響問題?！拔幕蟾锩遍_始了，作者被“揪出”作為“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坐人力三輪車不就是壓迫勞動人民嗎？這一坐又會成為一次批斗的借口，所以作者不敢坐三輪車，而只能擠公共汽車了。

2.“文化大革命”與“默存的一條腿”

文中說“‘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作者的一句“不知怎么的”，省略了多少艱辛與磨難？前因和后果之間，怎么可能是不可知的空白？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錢鐘書、楊絳均被“揪出”作為“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經(jīng)受了沖擊。有人寫大字報誣陷錢鐘書蔑視領(lǐng)袖著作，1969年11月，錢鐘書作為“先遣隊”去河南省羅山縣的“五七干?！薄！傲魍觥逼陂g，錢鐘書由感冒引起喘病，輸氧四小時才搶救出險。他因大腦皮層缺氧，反應(yīng)失常，手腳口舌都不靈便，狀如中風(fēng)，將近一年才回復(fù)正常。醫(yī)生囑咐千萬別讓他感冒。楊絳每開一次大會，必定傳染很重的感冒。她怕傳染他，只好拼命吃藥，有一次用藥過重，暈得不能起床。

3.“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與“載客三輪都取締了”

北京解放后，國家要逐步實行社會化改造，對于三輪車夫這類舊社會理論上應(yīng)該歸為個體手工業(yè)之類的，不屬于工人階級的一員，將他們聯(lián)合起來成立一個類似企業(yè)的合作組織，這樣就使他們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改變，成了社會主義社會的基礎(chǔ)。

從當(dāng)初的社會環(huán)境分析，這一組織除了政治上的需要，對于勞動者本身也是有好處的，它使三輪車夫們的勞動有了保障——有工資收入、有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障，這些都是舊社會所不能比擬的，因此在當(dāng)時也受到了工人們的歡迎。但在當(dāng)時極左思潮的影響下，個人如果沒有及時加入集體的“合作社”組織，就是不先進(jìn)、不積極，等你想入也不給你入了，處理問題缺少人性化的通融。

后來，又取締了載客三輪，因為覺得載客人力車的存在是等級制度的表現(xiàn)，坐人力車是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是對勞動人民的壓迫與剝削。

當(dāng)時的中國摸著石頭過河，社會體制在種種思潮的沖擊下屢屢失衡。

在這樣動蕩不定的社會里，人們的價值觀隨著各種思潮而沉沉浮浮，但是，楊絳看老王的眼光，老王看楊絳一家的眼光，都絲毫沒有受到外界的影響。當(dāng)善良與善良相遇，總會有一種溫暖的默契：楊絳在乘客不愿坐老王的車的時候，常常會去照顧他的生意;看到老王蹬著三輪進(jìn)了一個大院，就關(guān)心那是不是他的家;取締載客三輪后，又擔(dān)心老王的生計……而老王呢，甘愿在給別人家送冰時順帶幫楊絳家送，車費減半;送錢先生去醫(yī)院看腿，幫忙攙扶，還堅決不肯收錢;在最后的時光里用最后的氣力送去最好的禮物……

善良的人們，從來不是用眼睛去看人看世界，而是用心去看。

那樣陰冷的社會溫度里，那樣灰暗的人生色調(diào)里，老王的善良與楊絳的善良前呼后應(yīng)，讓讀者真切地觸摸到一個靈魂在場的生命世界。

南帆說：“文本細(xì)讀就是沉入詞語?！?/p>

《老王》作為經(jīng)典的文本入選多個版本的中學(xué)語文教材，它的魅力是多方面的。文本值得關(guān)注和思考的點很多，而那些散落在文中的詞語，星星點點地照耀著我們的眼睛，也照亮了我們的心。

1.“看不清”“看不見”“沒看透”

老王的一只眼是“田螺眼”，乘客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另一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老王是胡同口蹬三輪的人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楊絳一家是好欺負(fù)的主顧。他眼神不好，心機全無，他做人做事不憑眼睛，只憑良心。 2.“大瓶的魚肝油”“大一倍的冰”“大雞蛋” 住在破破落落的大院里的老王是小人物，是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然而，他的一生與“大”奇妙結(jié)緣。楊絳的女兒說他是夜盲癥，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阿圓大大的愛心，給了老王大大的光明。老王回報他們的是價格相等卻比前任“大一倍的冰”，還有用最后的氣力送去的“多得數(shù)不完”的新鮮的“大雞蛋”……小人物的心里，裝滿了大愛。

3.“不要錢”“不是要錢”“攥著錢”

楊絳在干校負(fù)責(zé)打掃廁所時，曾經(jīng)遭遇過這樣的一件事：一個小女孩問別人：“她是干什么的？”有人回答：“掃廁所的?！睆拇怂垡膊磺茥罱{了。一次楊絳看見她買了大捆的蔥抱不動，想要幫她，她卻別轉(zhuǎn)了臉不理睬。而那時連親女兒錢媛要見父母都要先在院外貼批斗劃清界線的大字報，然后才能匆匆見一面，但又得匆匆離開。楊絳一家是“牛鬼蛇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老王卻不僅不跟他們劃清界限，還熱心地送錢先生去醫(yī)院看腿，幫忙攙扶，并堅持“不要錢”，拿了錢還不大放心，擔(dān)心他們看病錢不夠。在他人生的最后時光里，楊絳一家是他最真的牽掛，他送來了最好的禮物，也給予了楊絳最深的理解。當(dāng)楊絳轉(zhuǎn)身進(jìn)屋時，他趕忙止住，說：“我不是要錢?！薄安皇且X”不同于“不要錢”，它的內(nèi)涵比“不要錢”更為豐富，這句話泄露了他內(nèi)心最深的期待：在自己僅剩的時光，將自己僅有的東西送給僅有的親人，最后看一眼，才能放心地離去。然而當(dāng)楊絳善解人意地趕忙解釋“免得托人捎”之后，他還是決定了接受——好讓楊絳能夠心安。他懷著對楊絳平素為人最深的理解，“攥著錢”，攥著那自己已經(jīng)根本用不著的東西一步一步離開，全只是為了讓身后的人坦然、欣然。

4.抱冰上樓，扶病到家，托人傳話，臨終登門

當(dāng)楊絳問老王出入的那個大院是不是他的家時，他說，住那兒多年了。他的話語里，浸透了一生漂泊的孤獨和凄涼。而當(dāng)我們看到他抱冰上樓，“代我們放入冰箱”時，我們似乎能夠感覺到他如同呵護(hù)自己的小家一般的細(xì)致和溫柔。生病之后，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后來就只能托人“代他傳話”了，扶病也要來看看才安心，托人傳什么話呢？在文中，老王的話是不多的，但每一句都又溫暖又實在。最后的臨終登門，應(yīng)該需要耗盡他從天國那里透支來的氣力吧？有人說那叫回光返照，我想，應(yīng)該是他強烈的愿望感動了上天，特許他一天的時光和超然的力量，去完成最后的愿望，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愛的奇跡吧。

5.活得認(rèn)真

載客三輪被取締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然而，他并沒有力氣運送什么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為“貨”，讓他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欣然”一詞是作者含淚的微笑。老王對生活的認(rèn)真，近乎一種信仰，無論處于怎樣的境遇，他都可以活得喜樂、感恩和知足。

沉定簡潔是楊絳作品的語言特色，看起來平平淡淡，無陰無晴，實則在經(jīng)過了漂洗的苦心經(jīng)營的樸素中，有著生命最本真、最炫目的華麗。在她的文字里，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人性的至美：越是被剝奪，越是懂感恩;越是被傷害，越是懂憐恤;越是缺得多，越是要得少。

而那些善良的人們，愛得越多，隱忍就越多;愛得越多，愧疚也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