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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葉橋

        2019-01-09 07:20:22高文勝
        長江叢刊 2018年36期
        關(guān)鍵詞:薜荔柳樹天堂

        ■高文勝

        阿夏在柳樹街小巷中一路艱難地小跑,他撇瘦撇瘦的身子從老漢口清晨彌漫的油炸火烤味道中飄過,從嘈雜的人群中擠過,最后過柳葉橋,阿夏耳朵里仿佛又傳來樓梯的吱吱呀呀聲,一碗豆腐腦搖晃得滿手都是。

        “薜荔,豆腐腦!”咚咚咚,阿夏喘著粗氣,費勁地爬上深巷盡頭的閣樓。

        薄薄的光線透過窗戶,一個臉色蒼白、光頭的姑娘側(cè)臥著,有氣無力地沖阿夏笑:“哎喲,看你費心的。那個,那個問題有答案了么?”

        “阿夏,快上班,遲到了!”薜荔的母親張婆在樓下催促他。張婆老伴走的早,女兒薜荔的病已經(jīng)快一年,她已經(jīng)耗盡畢生積蓄,多虧社會捐助才一路撐下來,可這個病卻總不見好。

        薜荔費力地喝完豆腐腦,催促阿夏快趕車上班。阿夏嗯一聲,歪歪斜斜地跑下樓,從張婆那卷起濃煙的爐子旁側(cè)身飛奔:“您把煙弄小點,小心嗆著薜荔!”張婆笑了笑,夏家的淘氣還真疼人,嚷道:“慢點跑,別歪進(jìn)柳樹河里了!”

        阿夏腿不好,走路歪斜,這是前幾年在鋼廠倒班時留下的毛病,廠里照顧他上白班。他每天早晚乘班車往返,總有幾條可惡的狗在街頭不懷好意的家伙教唆下跟在身后狂吠。

        寬寬的柳樹河實際是漢江一截支流往南形成的長條形湖汊,城市改造時湖泊慢慢變小,變彎曲,像柳葉般。柳葉橋就是上面的一座平緩的石拱橋,冬季常常臭水流淌,常有死貓死狗從橋下流過,橋早已破舊,政府說要修葺,一直沒有著落。薜荔的家就在橋附近,一處破舊陰暗的帶閣樓的小房子,張婆打一份掃街的工作,獨自撫養(yǎng)薜荔,維持著這處簡陋老房子,這還是老伴生前留下的。薜荔體弱常常發(fā)燒,大一剛開學(xué)就摔傷了,止不住血,才得知自己的嚴(yán)重病情。張婆除房子外用盡了家里所有積蓄,仍然不夠孩子看病,學(xué)校、社會捐贈有限,配對的骨髓又一直找不到,薜荔的病情緩解后就一直拖著。學(xué)是上不成了,但是薜荔心里求學(xué)的火焰一直沒有熄滅。

        阿夏這幾天上班魂不守舍,惹得作業(yè)長很不高興,馬臉吊白:“你心想啥呢?又不按標(biāo)準(zhǔn)操作!昨夜遛網(wǎng)吧了?怎么?沒遛?怎么眼睛是紅的?”作業(yè)長往周圍瞟了一眼,小聲告訴他:“鋼鐵行情不妙,馬上要裁員了?!?/p>

        沒按標(biāo)準(zhǔn)操作就是上網(wǎng)啦?這個嚼舌頭的!阿夏沒心思回應(yīng)馬臉作業(yè)長,壓根沒有考慮裁員的事情,他一直揣摩著薜荔的問題,那問題讓他很不安。下班后柳樹河的臭氣熏得他嘔吐,他瘸拐的腿甩得飛快,閃動在車流與人群間,愈加顯得扭曲變形。

        阿夏的夢是醒著做的,中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就這樣。薜荔一貧如洗的家境不但沒有構(gòu)成障礙,阿夏反覺得門當(dāng)戶對。對這個跛腿的小兒子,阿夏父母甚是擔(dān)憂。他們早就聽人訴說兒子神神顛顛的,但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孩子不就工傷后腿有點殘疾么?就這么擱不得?只是薜荔那病怕是活不長。唉,阿夏媽嘆了口氣,多虧自己棋高一著,張婆膝下無兒,讓阿夏拜薜荔媽做干娘,看來以后得讓阿夏給張婆送終啊,估計能白得套房子,時常有事沒事就催阿夏去干娘家?guī)兔?。對于老伴這份心機(jī),阿夏爸深感厭惡,但拮據(jù)的家境讓他也沒有辦法,從來不與阿夏媽討論這個讓她自豪的話題,眼不見為凈,但兩家的確走得勤了。

        “阿夏,后院無花果紅了,又香又糯,摘幾個給你干娘家送去,保證她們娘倆喜歡?!卑⑾膵屨f完后開始精心侍弄幾年前栽種的果樹,柳樹河里的臭泥早已曬干,她碾碎后小心地撒在樹周圍。

        阿夏拎著一袋無花果屁顛屁顛地出門了,幾條狗又狂吠不止。

        “看看,阿夏媽又支使他瘸腿兒子往張婆家跑了!”街旁趙老太在小賣部里嚷嚷,幾個賣西瓜水果的街坊一齊笑嘻嘻地看向阿夏,發(fā)廊里的幾個小年輕則喲喲地起哄,有的甚至撇著腿學(xué)阿夏走路。

        阿夏對周圍庸俗的市民不屑一顧,撿起石子使勁朝狂吠的惡犬扔去,心里不停地詛咒:這群遭雷劈的,真是可惡至極,哪里像人?行尸走肉,行尸走肉么!更多時候,是薜荔的病情讓他沮喪,非常沮喪。后來聽說只要不出血,那病就沒有問題,以后還可以結(jié)婚!長久以來,阿夏在窗前祈禱,甚至為一點順心事而興奮、而歌唱。

        阿夏精神飽滿地甩起跛腿,在柳樹街闊步前行,唱著不知哪一年的老歌:“你像奔放的春江,溫馨似朝陽……跨過驚濤駭浪,邁向幸??登f,哈哈?!卑⑾陌炎约撼α?。自己腿不方便,將來跌倒就不爬起來了,不費那個勁,有孩子攙扶呢。一想到自己將來有孩子,阿夏就出幻境,手舞足蹈:“慢點慢點,輕點輕點,呵呵,柳葉橋,你慢點搖!老烏龜,你吊頸哦,你擺殼哦,哈哈哈……”

        那天,阿夏動靜鬧大了點,詭異的笑把鄰居們嚇怕了,連柳葉橋上的惡狗也落荒而逃。阿夏父母甚至聽到更為離奇的傳聞:阿夏從薜荔家回來時,在柳樹河橋上,忽然騰起兩道青煙,將阿夏裹住,煙散盡后,阿夏赤精光,屁股朝上,體如篩糠,口中還念念有詞。兩老人面面相覷:莫非鬼神附體?不是吧?什么年代了,沒有鬼神!那怎么解釋這個事呢?怎么解釋一向老實的人變得癲狂呢?

        沒有辦法解釋,平靜的柳葉橋要出異端了!一向平靜的街坊們?nèi)壕劢诸^,三言兩語之后,便惴惴不安,面面相覷。緊接著各家各戶的小孩被禁止在柳葉橋玩耍了,老人和姑娘們眼神也開始小心翼翼。一向沉默的街道辦許老頭趕到阿夏家,沖阿夏父母嚷道:“不是個事啊,老街坊了,嚇著小孩了?!?/p>

        阿夏父母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多包涵,并在晚上向左鄰右舍的街坊們賠不是。阿夏則屁事沒有,視而不見。

        父母憂心道:“阿夏,你就不要瞎跑了,薜荔那里我們幫你照顧。”

        阿夏幾步?jīng)_到街面上,揚起通紅的細(xì)脖子,公雞打鳴似的:“啊,誰懂啊?你們懂球啊?啊,瞧我腿不方便么?不方便么?一堆小市民,一群無賴!”

        阿夏痛斥一頓這幫街坊后,心里感覺好多了,晚上又屁顛屁顛去薜荔家?guī)兔α恕0⑾囊蛔?,他的父母慌忙哭喪臉,挨家挨戶沿街道歉?/p>

        阿夏讓過燒香拜佛的張婆,爬上吱吱呀呀的閣樓,“阿夏,我的問題有答案了么?”薜荔忍著關(guān)節(jié)疼痛,開始問了。

        張婆上到樓梯一半,喘著氣說:“哎喲,你這丫頭,盡揀麻頭話問?!闭f著又沖阿夏喊道:“阿夏,幫我把開水拎上去!”可薜荔不依不饒:“阿夏,告訴我,告訴我天堂里是否有痛苦?阿夏……”

        張婆憂心忡忡地去掃街了。在柳樹湖公園院子旁,正好有一個年輕的乞丐靠在長凳上睡醒了,搔了搔臟亂的頭發(fā),無憂無慮地拍蒼蠅捉虱子。這情景讓張婆很受打擊,深深嘆了一口氣,掃帚狠狠地?fù)P起,爛泥點子就噴在乞丐的身上。不料那小乞丐卻呵呵直樂,這讓張婆憤怒了,攆著小乞丐跑,結(jié)果讓街坊看了大笑話。

        幾天后的晚上,薜荔精神好了些,臉上泛紅,笑著對阿夏說:“那個問題我想明白了,天堂,相信則有,不信則無?!卑⑾囊娝砣婚_朗,心里非常高興,夸道:“你真是仙女一般聰明,活菩薩一樣?!?/p>

        “那我們到柳葉橋下坐坐?”薜荔的提議自然得到阿夏的贊同。他們兩很少去逛大商場,張婆說那里人多病菌多,對病情不好,甚至連手機(jī)也不讓薜荔用。

        隨著夏天的幾陣暴雨,柳葉橋下的水暴漲,也沖走了污穢混濁,雨后傍晚的涼風(fēng)吸引了一群人到橋頭亭子下乘涼?!皢?,薜荔來了?病情怎么樣了?好點不?來來,坐坐。”幾個老太給薜荔讓出個石凳子。薜荔笑笑,倚在路燈桿子旁,和這群老太們閑聊。

        聊著聊著,忽然薜荔問:“老嬸們相信天堂不?我以后去了,你們有啥話我給你們捎去。”

        天、天堂???然后幾位老太太們一齊看向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光頭姑娘,忽然爆發(fā)出笑聲:“丫頭,天堂那是誰都能去的嗎?不知道有沒那福氣哦。”李嬸說:“你要是去了就托夢我,幫我打點一下,我以后也去。”徐老太緩緩地說:“你要能去的話,幫我看看地獄,看看我那老東西在哪一層,我好給他燒點紙。”還有的直接告訴薜荔,看看上天堂有無后門,是不是要捐錢啥的。

        薜荔腦袋有點蒙,阿夏忙過來扶住,她朝幾位老嬸們說:“聽說天堂之路很寬廣,大家都有希望?!卑⑾拿φf回去吧回去吧,回頭沖這些老街坊說:“別想進(jìn)天堂了,還是地獄的門檻低,嘻嘻?!币贿B幾天,薜荔總是準(zhǔn)時到達(dá)柳葉橋下與老太太們聊天,心情也舒暢了好多,漸漸有些路人也聚集這里聽聊天。薜荔總不愿意坐下來,就靠著那顆梧桐樹,阿夏得罪的人夠多了,她盡量在老嬸們面前表現(xiàn)得謙慎。那天,晚霞燦爛,倒映在柳葉橋下蕩漾的水波中,從薜荔背后照射過來,大家眼前一圈圈金晃晃的,那一刻光頭薜荔仿佛光芒萬丈的菩薩,大伙一下看呆了。

        后來幾天,只要有薜荔出現(xiàn)的地方,總有一群老太太們聚集過來,夸贊她祝福她。老頭老太太自覺放低身段,好讓薜荔的形象高大些,然后讓薜荔給他們講心得,就算淺顯如出門看天、低頭看路之類的道理,他們也愿意從薜荔嘴里聽到,而且表現(xiàn)得滿足而陶醉。而薜荔呢,真的仿佛菩薩附體,那蒼白的臉色居然有了血色,整個人充滿陽光且精神抖擻。幾位喜歡扯閑話的老街坊連忙去張婆那打聽是不是收到大筆捐助啦?薜荔吃啥啦?那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沿江路旁是座科技大學(xué),曾經(jīng)是薜荔夢斷的地方,得病后,這座大學(xué)仍然是薜荔的夢想。大學(xué)里常常有各類教授名家的講座,薜荔讓阿夏帶她去聽。

        武漢夏天熱烘烘的,紅彤彤的夕陽貼近江面,江堤旁高大的水杉迅速將光亮隔離開來。只是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味,阿夏想學(xué)狗伸舌頭哈氣,卻被車流尾氣嗆得直咳嗽,隱約的汗味引來一群嗡嗡的蚊子。阿夏感覺周圍一切都很美好,人們彬彬有禮,流浪狗的叫喚聲中充滿動聽的音節(jié)。

        薜荔站在大學(xué)的側(cè)門不遠(yuǎn)處一個大鐵門旁邊,門是鎖著的,薜荔說:“翻進(jìn)去吧?!?/p>

        阿夏一愣:“這,這聽講座還得翻鐵門?”薜荔說這樣近些,免得繞一大圈。

        鐵門上面有鋼刺,阿夏倒是不怕,他自告奮勇地說:“你先抓著上面的鐵桿子,我在下面托你屁股?!鞭道蠹t臉低聲道:“你個色鬼?!卑⑾奈α藥茁暋?/p>

        薜荔仿佛不再是病怏怏的,她握緊了鐵桿子,如有神助,左腿一下就撂到鐵鎖上。阿夏連忙做好準(zhǔn)備,雙手作托舉狀。薜荔白皙的右腳一彈,阿夏就覺得空中晃出一片白光。他一抬頭,薜荔腳已經(jīng)踏在鐵鎖上方的橫桿上。阿夏仰望著,立即癡迷了,干涸的喉嚨發(fā)出青蛙般咕咕的聲音。

        薜荔將腿小心翼翼地挪過門上的鐵刺輕盈落地。阿夏不想費那勁,直接趴在地上,像狗一般往鐵門下面的縫隙里硬鉆,一會感覺被卡住了,他左右掙扎,急得滿頭是汗。薜荔笑了笑,把他胳膊拽住往外拖。鉆出來的阿夏十分狼狽尷尬,薜荔掏出手帕遞給他,阿夏不好意思接,說自己汗臭不用了。

        那晚的講座中還播放幻燈片,幾個頭發(fā)灰白的教授和一群大學(xué)生坐在下面,不時嘰嘰喳喳。阿夏聽不懂,也不關(guān)心那些,只知道薜荔很虔誠地聽講,眼淚還不時流出來。

        洗碗池又堵塞了,阿夏連忙下樓梯給張婆幫忙掏下水道。“真是個鬼水管哦!”張婆心急火燎。阿夏抄起扳手和老虎鉗,拎個桶就到樓下了,將下水彎頭扭開,用鐵鉤掏水管內(nèi)淤積的垃圾雜物。阿夏讓張婆去自己家吃飯。張婆說道:“那怎么好意思呢?怎么好意思……”聲音低了下去,腳卻挪向阿夏家了。

        阿夏家與張婆家是老街坊了,很早兩家就常走動。張婆守寡后收了阿夏當(dāng)干兒子,阿夏一家常來幫襯,阿夏與薜荔的感情也是那段時間培養(yǎng)的。后來薜荔考上大學(xué)了,阿夏一家都很失落。但薜荔從學(xué)校病退后,阿夏父母沒有嫌棄,反而每天逼著阿夏來照顧薜荔。阿夏回想起來,覺得母親很會盤算。

        水管疏通了,一股柳樹河的臭氣躥上來,熏得阿夏打了幾個噴嚏,樓梯又傳來吱吱呀呀聲,薜荔咳嗽著下來。

        阿夏驚叫起來:“你歇著吧,我給你弄點吃的。”說著扶她坐在樓梯邊。

        “算了,窩在閣樓里和等死有什么區(qū)別?”薜荔望著門外漸漸暗淡的天色,低下頭去。

        阿夏不知拿什么安慰她。

        “我明天要去柳葉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近來那群老太太很喜歡和我聊天?!鞭道笃届o地說。

        “啊,我不懂,你想干嘛就干嘛!我都支持!”阿夏說。

        忽然薜荔抬起頭來,臉色居然有些紅,眼里露些光芒,她平靜地盯住阿夏:“你說活在天堂里是不是很幸福?”

        “你怎么老問這個?”

        “我要走了,害怕?!?/p>

        “別胡說,沒有那么嚴(yán)重,以后結(jié)婚了我照顧你?!?/p>

        廠里今年的裁員任務(wù)完成了,阿夏著實虛驚一場,因為作業(yè)長對他的態(tài)度,他總以為自己會被裁掉。其實鋼廠裁員基本是按照年齡來的,阿夏遠(yuǎn)未到被裁的年齡,但廠里黨工部卻找他。

        是廠黨工部老顏給阿夏打的電話,請阿夏過去聊天,老顏阿夏是知道的,一個老好人,據(jù)說年輕時追求過阿夏媽。前兩年老顏還給阿夏介紹過女朋友,那女孩臉上長得坑坑洼洼的最后沒成,但老顏也算是關(guān)心過阿夏。老顏倒了杯涼開水,阿夏不喜歡喝,隨手從他辦公室桌下抽出一瓶咸伙計,咚咚灌了一半,嘴巴一抹說:“老顏,我老娘又求你給我介紹朋友了?”老顏呵呵一笑:“女朋友有的是,你答對了我的題目,馬上給你介紹個漂亮的!”

        阿夏表示鄙視,他那眼光,美丑不分。老顏問:“薜荔你熟悉吧?”阿夏一愣說:“那是我女朋友啊?!崩项伖ζ饋恚骸澳蔷秃?,是這樣的,她有沒有要求你做壞事?或是灌輸壞想法?”阿夏頓時惱怒了:“老顏,你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就不是好人是吧?還干壞事,你給我介紹的就叫好事?什么玩意!”

        阿夏掉頭就走,還順走了他一瓶咸伙計。

        秋天一晃就來了,下班后,看見街兩側(cè)柳樹飄落一陣黃葉,阿夏正發(fā)懵,忽然聽幾個人嘀咕:“派出所到張婆家去了,事后張婆啥也沒有透漏……”阿夏嚇一跳,趕緊回家問老娘。阿夏媽小聲說:“沒啥事情,這不建設(shè)文明城市嘛,他們讓薜荔別出門聚眾了。”

        阿夏晚上又過來了。這段日子薜荔真真感覺阿夏不錯,沒有任何勢利眼,純真可愛,就讓他坐床沿來,紅著臉說:“阿夏,我、我想趁活著趕緊生個娃?!卑⑾穆犃祟D時覺得暈眩,雖然他想過,但是薜荔不是病了嗎?阿夏話還沒有說出口,張婆推門快步過來了:“哎喲,我的傻丫頭啊,這事有你說的么?病糊涂了吧?”阿夏慌忙跑下樓去了。

        看著阿夏跑下樓去,張婆立即回過頭來對女兒說:“你好好聽著,如果病好了,九月份你就給我去上大學(xué),當(dāng)初我就幫你請了長假休學(xué),知道吧?快好起來,阿夏媽心里打啥算盤我很清楚,你以后要找朋友也得找個像樣的?!?/p>

        吃飯時,阿夏將幸福感拿出來與老媽分享,阿夏媽一聽感覺不妙,這可超出了自己的規(guī)劃啊,一定是薜荔媽出的主意,阻止道:“阿夏,這個病活不了幾年,要結(jié)婚也得等薜荔病好了再說,你千萬不要做一尸兩命的事啊!”阿夏把飯碗一推:“我是那混賬人嗎?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阿夏爸也不高興了,瞪著阿夏媽,阿夏氣哼哼地睡覺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薜荔高中的同學(xué)們一起來過來看望她,薜荔媽連忙讓阿夏切西瓜招呼客人,阿夏將水果點心放在桌子上,發(fā)現(xiàn)張婆在外面燒香拜佛,就悄悄退出去了。

        阿夏在柳樹河旁邊想了許久,自己打小就在《西游記》中看過天宮的描寫,的確仙霧騰騰,金碧輝煌,可是人死后靈魂就能順利地飄上天堂嗎?不會半途被一陣風(fēng)吹散了?手機(jī)中他也搜索過,都是魔幻的東西。

        知了抽風(fēng)似得叫著,街邊蜷縮著一個赤膊的老乞丐,死魚般。阿夏叮鈴一聲丟給他一元硬幣,老乞丐眼神立刻活了過來,晃動著胳膊迅速將硬幣藏在衣兜里。阿夏希望這個乞丐死后進(jìn)天堂,因為他聽街上的人說這老乞丐家里居然還有傻兒子要他撫養(yǎng)。

        天正熱,不遠(yuǎn)處是工地,正在蓋一棟大廈。阿夏故意從那邊走過去,他也希望那些工地上的民工以后也能進(jìn)天堂。他們正在扛水泥袋,咬牙在工頭的監(jiān)視下拼命撐著,其中一個小伙子也許是暑期學(xué)生吧,正笨拙地、大汗淋漓地干活,累得直喘粗氣。這一幕讓阿夏很震撼,身體被洗禮過一般立即精神抖擻起來。

        天堂到底是個啥樣子?夜里,阿夏揣著使命,冒著跌進(jìn)柳樹河的危險,鉆進(jìn)了一家網(wǎng)吧。他在網(wǎng)上搜索“天堂”,許多是關(guān)于宗教或者游戲,阿夏對這個沒有任何興趣,但他被其中一行關(guān)于瀕死體驗的小字吸引住了。這是一種教人如何體驗臨死瞬間的游戲。據(jù)說這游戲可讓人在窒息時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幻覺,會看到美麗的大花園、天堂或地獄等。阿夏當(dāng)然不相信死亡有那么神奇,也許更多的是痛苦吧。

        阿夏這幾天坐立不安,趁張婆星期六上街掃地的機(jī)會,咚咚咚地爬上閣樓,神秘地對薜荔說:“做個游戲就知道答案了,你幫我找個繩子,等會我套到脖子上?!?/p>

        “你要上吊嗎?”

        “不是上吊,就是躺在床上體驗一下感覺?!?/p>

        “這個……”在薜荔畏縮間,阿夏已經(jīng)找了個麻繩,打了個活結(jié)套住自己的脖子。

        “??!”薜荔驚叫起來。

        “你鬼叫什么?死得了么?”阿夏埋怨道。薜荔寬下心來。

        阿夏忽然認(rèn)真地說:“我躺下去后,等一會解套,太早太晚都會失靈。”薜荔感激地點了點頭。防止勒傷脖子,阿夏用毛巾裹住繩子,閉上眼睛慢慢躺下去。有點疼,他又換了個姿勢,頭抬起來,再躺下去。

        只有心臟在咚咚地跳,黑藍(lán)的穹頂滿是星星,萬籟俱寂,無數(shù)的景象浮現(xiàn)在阿夏眼前。阿夏忽然轉(zhuǎn)了圈,忽忽悠悠地騰空而起。閣樓黃金鋪地,薜荔神圣、莊嚴(yán),像菩薩,更像圣女。阿夏飄來蕩去難以停下,時鐘在圍繞閣樓旋轉(zhuǎn),指針敲擊著大地,海洋卷起洶涌巨浪,悠地將他吞沒在黑藍(lán)色中……

        薜荔看阿夏身體慢慢像條死蛇癱在床上,嚇壞了,她本想喊人,卻沒有,一喊整條街就熱鬧了,還會驚動警察,阿夏在這片小巷就更難以立足了。母親掃街,為多掙點,一連承包了幾處街道,不到中午是回不來的。薜荔拼了力氣解繩套。把阿夏放下來時,阿夏卡白的臉色嚇得薜荔哇地哭起來。

        待阿夏臉上恢復(fù)了血色時,他晃晃悠悠地從薜荔懷里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我看過天堂了,有一頂深藍(lán)色的蓋子,開始時金光燦爛,星星點點,然后慢慢是滿眼血光,最后是一片漆黑?!?/p>

        自從阿夏為自己冒險進(jìn)行了一次“天堂之旅”之后,薜荔深受感動,她為自己有這么一個勇敢的男人而自豪,也不能讓阿夏的體驗白白消失,她要與人分享自己的感覺。此后即使身體疼痛,她都感覺心情暢快,各種念頭沒有一絲阻滯,每當(dāng)夜靜下來,她靠在床上望著窗外寥寥無幾的星星,偶爾有基建打樁機(jī)的砰砰撞擊聲和狗叫聲傳過來,薜荔將平生所見所聞、各種想法對著沉默的柳葉橋講述了一遍又一遍,將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對著星空梳理了無數(shù)次。

        接下來幾天,薜荔感覺自己身體差多了,來日無多吧。她像往常一樣避開張婆,傍晚時分在阿夏的陪伴下往柳葉橋走去。張婆也像往常一樣悄悄地跟著,她心疼自己患病的女兒,可她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她快樂。

        在柳葉橋下,薜荔將自己對生死、對天堂的理解講給那群老頭太太們聽,只有在柳葉橋旁她才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感受到這群街坊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迎。的確,柳葉橋旁的這群人一個個聽入迷了,他們很愿意這樣抬起頭仰望著她,靜靜地聽著,希望這是一位真菩薩,或者是“圣女”。

        靜靜的河水從薜荔眼前流過,于是她說:

        “我從柳葉橋走過,再臟的民工也有自己活著的高尚意義,因他身后有需要撫養(yǎng)的老人和孩子?!?/p>

        “我從柳樹街走過,凡是生命,皆有活著的意義,無論貧富,無論命運?!?/p>

        “我從人前走過,病痛臥床的富翁看著窗外的路邊曬太陽的乞丐,羨慕其鮮活無憂?!?/p>

        “我從大地走過,我們的經(jīng)歷和思考,決定了我們是否真正活著。”

        ……

        那天,薜荔站在高處不停地講述她所理解的一切,人群后面的張婆眼睛濕潤了,心說丫頭你講這些有啥用呢?人心是一根快要熄滅的蠟燭,照得亮嗎?唉,只要你自己開心就好。張婆悄悄回家了。

        柳葉橋旁的人群越聚越多,以致柳樹街嚴(yán)重堵車,直到警察出動維持秩序。本來直接將薜荔帶走驅(qū)散人群就完事,可是又怕出意外,街道派出所所長老謝打電話給張婆說薜荔發(fā)病了,正在家求神拜佛的張婆慌忙來將女兒接走,人群才慢慢散去。但這件事卻一下散布開,薜荔出名了,被一群迷信的老太太們譽為圣女下凡。

        “圣女”薜荔由于激動和勞累,渾身一陣陣針扎般的痛感襲來,鼻子和眼睛再一次出血住院。派出所老謝、街道辦主任和慈善機(jī)構(gòu)趕到醫(yī)院,及時送給張婆一大筆善款,條件是必須珍惜薜荔的生命,不要再到街上聚眾了。張婆感激涕零,滿口應(yīng)承。

        柳葉橋成了禁地。

        薜荔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去柳葉橋了,病床上她平靜地告訴阿夏:“我走之后,你要做一個好人,善良、真誠、勇敢?!卑⑾姆浅8袆?,以他淺顯的人生經(jīng)驗,這樣的“好人”通常活得憋屈,但阿夏感到溫暖,就問她:“派出所打你啦?”她搖搖頭,蒼白的臉色忽然綻放出異樣的神采來,堅定地說:“我的路,即便是路面布滿鐵刺,我也要走過去;我的路,哪怕身化篩糠,仍然要走過去?!卑⑾膰樢惶?/p>

        薜荔感覺很累,聲音小了許多:“我也許沒有路了,其實沒有什么天堂,那是一種向往、一種心理感覺?!?/p>

        街坊關(guān)于薜荔說法多起來,大多說她是菩薩轉(zhuǎn)世,有的說她神仙附體,還有個別的說她神經(jīng)不正常,應(yīng)該去六角亭醫(yī)院。阿夏感興趣的是有沒有關(guān)于自己的緋聞,他可希望有點緋聞了,特別是與薜荔沾點邊的緋聞??上]有,這些街坊都不希望薜荔和他在一起,仿佛他們心目中的圣地被這癟犢子褻瀆了般,阿夏很失望。

        張婆辭去掃地的工作,就在醫(yī)院照顧薜荔。這天晚上阿夏甩著腿又來了,張婆一見阿夏,嘆口氣退出病間,好讓倆年輕人聊聊。

        薜荔緩慢地說:“對街坊鄰居態(tài)度好一點,把他們都當(dāng)自己親人。”阿夏一聽激動得蹦起來,但看到薜荔仿佛交代后事的樣子,心一疼坐下來垂頭傾聽。醫(yī)生帶著一名護(hù)士進(jìn)來查房,薜荔沒有受到干擾,繼續(xù)說:“就算你是一只螞蟻,你也要在你自己的大地上行走?!?/p>

        “我自己的大地?”阿夏很吃驚。在醫(yī)生怪異的眼神里,薜荔挽起她袖口對阿夏說:“你看看?!边@是一條多么纖瘦白皙的手臂啊,阿夏心疼地捧著這條手臂,臉緊緊貼上去,纖瘦的手臂頓時散發(fā)出圣潔的色彩,纖毫間仿佛充滿波動的星光,微弱的脈動如戰(zhàn)鼓在阿夏耳邊敲響,彎曲的血管似命運的長河在流淌。

        薜荔話語慢了許多:“用心去感受,與周圍的人和諧相處,你會看到自己的大地?!?/p>

        阿夏帶哭腔說:“其實,那天趙老太太搬不動礦泉水,我去幫忙搬的,她還說要我做她干兒子呢。徐婆婆曬的衣服被風(fēng)刮跑了,是我去幫她追回的……可這些事情他們都不說,從來都不當(dāng)大伙的面說出來,好像我從來沒有做過。”

        秋末,薜荔終于走了。柳葉橋又成為老頭老太太們的集聚地,阿夏總是唱著歌在柳樹街蕩來蕩去,街坊鄰居們再沒有覺得他心煩了。

        高文勝,武鋼煉鋼廠金相技師。發(fā)表小說、報告文學(xué)多篇。有作品入選湖北百家礦企《脊梁》及《湖北工業(yè)題材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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