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那年,我19歲,連衣裙,馬尾辮,背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兜子書,到這所山村中學任教。
學校坐北朝南,西倚一小山,小山就成了天然圍墻。上面長了野菊,荊子,酸棗樹;牛羊和農(nóng)人,從山腰小道經(jīng)過,聲音懸在頭頂上。校園三排房子,一南一北石頭房,敦實古舊;中間是瓦房,紅磚灰瓦,跟石頭房相比,高大氣派些。窗是木框,凃綠漆,鑲玻璃;花圃里,全是潑辣的野菊。
山里學校,不缺野逸之氣。推開窗,青山撲來,藹然相對;出校門不遠,一壟一畦的莊稼地。田間小路上牛羊甩著尾巴,慢悠悠走著。學校的老師們,亦教亦農(nóng);學生呢,就像那些野菊花,不需過多照顧,照樣勃勃生長。
學校后面有片楊樹林,春夏秋,每周二、四、六,語文早讀,我喜歡讓學生帶著課本和板凳,去小樹林上朗讀課。我們一進樹林子,鳥兒就啾啾叫著避開去;但它們也不遠走,棲在高枝上靜靜聽。書聲響起,男孩子聲音洪亮,女孩子聲音清脆,還有悶聲悶氣的變聲期的嗓音。我一邊偷笑,一邊坐在旁邊,檢查背誦情況。有時葉子上的露珠掉落在課本上,啪的一聲嚇一跳。小風溜溜穿過樹叢,引來煦暖的晨曦;小樹林里像花兒一樣的人,被籠進緋色的暖陽里。
黃昏放學后,我也喜歡到樹林里走走。那個年歲上,沒有疲倦,全是夢想;夢想倦了,找棵樹靠一靠。楊樹便像朋友一樣,承接住我的肩膀。樹林里,有野花;有花就有花香。我從不采,就讓它們自開自滅著。我清楚,只需一開窗,一窗綠色和花香,就會灌進屋,像我喜歡的散文詩。
我常在樹葉的颯颯輕吟里,備課,批改,好像村人們在耕耘土地。三年的專業(yè)教育和天性里的熱愛,使我擁有激情、耐心和細心。我把文章的脈絡理清,就像把板結的泥土翻松;把詞句的意思弄透,就像把每一個土坷垃捏碎。多好,一篇文章的版圖,起伏連綿,徐徐呈現(xiàn);明天,會有一批種子在這片土地上吸取營養(yǎng),萌根,發(fā)芽,長成理想中的模樣。
我上課時,每每有朝陽破窗,金色光斑投在黑板上,黃澄澄一塊,若成熟的果實;我一伸手,便可握在手中。我誦讀朱自清的《春》,講紅樓夢詩詞,朗誦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發(fā)現(xiàn),常有麻雀從窗口跳入,落在框上,歪著頭,似在傾聽;但聲音一大,它們便“忒兒”地飛走了。
老師,在村人眼里是值得尊敬的人,常有學生家長來學校探探,坐坐,敘敘孩子的事。一個學生的爹來訪,說:孩子交給你了老師,聽憑你處置;不聽話,燒火棍揍他小討飯的!說得我哈哈直樂!村人是樸實豪爽的,但我明白好孩子不是揍出來的,我的任務是尋找走向心靈的小道兒。
校園生活,總有一些小情節(jié):早晨打開門,石頭窗臺上,赫然一個黃綠花紋的大南瓜,誰放這兒的呢?山風吹過,不泄露一點秘密。一個學生的娘,用葫蘆瓢端來了十幾個柴雞蛋,說是讓我做湯喝。不小心感冒了,嗓音沙啞,學生采來一捧青枝綠葉的板藍根;幾個女孩子,總會惦記著給我采來野花插滿窗臺上的酒瓶子;周末了,跟著亦教亦農(nóng)的老教師,去地里幫他刨花生、點豆子。
正月年節(jié)味兒濃,村人邀請家去吃餃子。吃完飯,邊嗑瓜子邊喝茶,閑話孩子的學習:在學校里怎樣,在家里怎樣,以前是如何如何的,接下來,咱們該如何如何。你說說,我說說,一晚上的時光,閑閑散散地,就彌散在瓜子的香氣和燈光的黃暈之中了。
很多次,當我度假歸來,站在山崗高處,遙望鳥巢似的學校,感覺它好像也在呼喚般望著我。我整理一下背包,輕輕走向它。淡藍暮靄升起來,不久會散去;一輪夕陽,陷落到鳥巢后,明天還會從東面升起。然而,一茬茬孩子,來了,又去了。天南海北的他們,是否記得當年起飛的小校園,記得當年仙氣十足、如今已年華老去的語文教師—— 一“枚”,一小“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