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啟涌
水井,連接了天與人的關(guān)系,是充滿溫情的大地之眼。
那年月,我家單獨住在一個叫甘溪溝的山里,背面與對面都是大山,當(dāng)門是一灣水田,春夜聽取蛙聲一片,夏夜的流螢則讓山溝里到處閃爍著晶亮的童話,讓兒時的我平添了許多美好遐想。一條清澈的小溪從大山里幽然淌來,從沒有干涸過,輕松可得小魚、螃蟹,最難忘我的童年生活是多么的歡快和無邪。沿溪瘋長的扁竹根讓小溪充滿了生機,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生長在《詩經(jīng)》里的菖蒲,在我故鄉(xiāng)的溪流中長得同樣葳蕤。
我家的水井就在離小溪不遠處的一個巖腔里,離家有半華里很不好走的上坡路,就是老家常說的“上坡下坎,撞到腳桿”的曲折山路。井水從幽深的巖腔里滲出,積蓄成一個水洼,無聲地滋養(yǎng)著我們一家。在我眼里水井是神圣的,我每次彎腰走進巖腔時,一股沁人的涼意總讓我心生敬畏,然后蹲下身子,一瓢接一瓢地將水舀到水桶里,滿耳叮咚的流水聲,是井水走向農(nóng)家時的深情呢喃。每年的大年初一,父親就會領(lǐng)上我去給水井作揖和燒紙,算是感恩水井的滋養(yǎng)之恩,然后再用鐵鏟將一年積下來的淤泥清理干凈,這叫“掏水井”。每一個細節(jié)父親都很虔誠,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水神,不再供給我們一家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流。
父母都忙,取水的事落在了我和二哥身上。當(dāng)時我倆都還不到10歲,根本挑不起一擔(dān)水,只得抬水。半華里山路崎嶇曲折,兄弟倆一前一后地抬著一桶水,水從桶里蕩出來打濕衣服是家常便飯,但母親似乎并不心疼我倆,而是不停地嘮叨:“怎么抬的,蕩得只剩下半桶水了。”我與二哥挺委屈地任母親叨念,畢竟水貴如油。
取水是我家最大的難題,那時恨透了我家那口總是“喂”不飽的石水缸。石水缸是爺爺留下的,聽父親講,當(dāng)年爺爺在外地請來一老一少兩個石匠,足足用了半個月才做好,全是細鏨打鑿的,還配有精致的雕花和文字。為了節(jié)約用水,晚上兄妹們合著用一盆水洗臉洗腳,然后再把水盛好,煮豬食或喂牛用。一旦遇上下雨天,母親便安排我們把水桶、盆子全擺放在屋檐下,接滿順著瓦溝流下來的雨水,然后又倒在水缸里。我與二哥最賣力,鞋子濕透了就光著腳板干,因為只要水缸里滿上水,我倆至少就能躲過兩天的抬水之苦。
最怕冬天到來,一旦大雪封山,山路就會被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被雪壓斷的竹子橫在挑水的路上,我與二哥無法去抬水,瘦小的母親更吃不消這種苦活,就只得指望父親了。父親也要靠雙手砍出一條“雪”路,臨走時他哈一口氣,將一把柴刀別在腰間,隨即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上世紀(jì)80年代初,精明的父親在小鎮(zhèn)上修了房子,我們?nèi)揖碗x開了甘溪溝和那口水井,帶上那口石水缸搬到小鎮(zhèn)居住,但是這沒有改變我挑水的命運,唯一改變的是我不再與二哥搭伙抬水了,因為我已經(jīng)能獨立挑水。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小鎮(zhèn)開始興起了趕集,每逢趕場天,外面的生意客會來到鎮(zhèn)上收購蛋禽和農(nóng)產(chǎn)品,父母便趁著大好時機開了餐館。
趕場頭一天,父母要準(zhǔn)備所需材料,我則負責(zé)把水缸里的水挑滿。那陣我剛上初中,個頭不高,放學(xué)回家后就得去一個叫大水井的地方挑水。大水井在離小鎮(zhèn)一里路的一個低洼處,水勢大而清冽,街上的人都來這里挑水和洗衣洗菜。由于趕場天我家生意不錯,來喝水洗手洗臉的客人不少,所以用水量很大,我得把家中的石水缸裝滿才夠用,往往累得肩頭磨紅了,人也倦了,鞋也濕透了。那時我的最大愿望就是時時讓水缸滿上水,不讓母親為缺水而擔(dān)心。一旦遇上干旱天氣,大水井的水量就會減少,等著挑水的隊伍排得長長的。于是晚上“打夜工”挑水的人就多了。大家打上電筒整夜都奔忙在挑水的路上,遠遠望去就像夏夜里的一串流螢。
1996年,街上的人自發(fā)集資買來了塑料管,把兩公里外的泉水引到街上,還砌了一座蓄水池。通水那天,大家都買來鞭炮瘋狂慶祝,還意猶未盡地用水相互潑灑取樂。家中來水的第一天,母親依然未改舊習(xí),安排我們把水缸水桶都給滿上,在她心中水太金貴了。從此以后,自來水、水管、水龍頭這些新名詞走進了我家,母親也不再為缺水而發(fā)愁了,只要將水龍頭輕輕一擰,一股清流就涓涓流出。
有了自來水后,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扁擔(dān)和水桶徹底退出了我的生活,再也不是我心中的陰影。1998年,家鄉(xiāng)實施“母親水窖”工程,政府在街后面的山上修建了一個更大容量的蓄水池,還優(yōu)化了通水設(shè)施,使大家的生活用水得到進一步保障,在家中就可以放開手腳洗菜洗衣服洗澡了。這樣一來,家中的石水缸失去了實用價值,甚至成為了負擔(dān)。一天,家里買了洗衣機和冰箱,找不到合適的擱放處,就將失寵的石水缸抬出了家門,放在露天壩,它開始過上了雨打霜欺的“冷宮”生活。
后來,我家又從小鎮(zhèn)搬到了縣城,飲用的不再是自來水了,而是桶裝礦泉水。家中沒水了,打個電話就有人送過來,微信一掃付費成功,將飲水機的電源打開,把礦泉水燒沸后,與家人或朋友泡茶聊天看電視,一杯接一杯喝著,悠閑地品味生活。不久,我們又安裝了凈水器,喝上了凈化水。
去年,我家購買了一套配有花園的住房,閑暇時,我便開始設(shè)計栽花植樹、擺放盆景、布置魚池的事。妻子建議,何不把老家鎮(zhèn)上那口石水缸搬來養(yǎng)花喂魚?于是,我便利用周末將在老家閑置已20多年的石水缸“請”到了縣城,擺放在花園里,盛滿水,養(yǎng)上幾株睡蓮和10多尾觀賞魚。不到一個月,睡蓮就開花了,優(yōu)雅得像一個個睡美人,偶爾還引來蜻蜓和蜂蝶的光臨,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少驚喜和愉悅。遇上下小雨時,雨點在水缸里濺起朵朵水花,就會欣賞到蓮動魚歡的美景,令我們陶醉在這袖珍版的江南風(fēng)光中。
這口陪伴了我家三代人的石水缸是由四塊石板鑲制而成的,正面上端陰刻有“飲水思源”四個楷體字,中間的一個圓圈里鐫刻著一幅精致的浮雕圖案:一口造型別致的水井上面盛開著兩朵牡丹,枝蔓與葉片十分生動傳神,充滿祥瑞。有一天,一位從事建筑研究的朋友做客家中,看見這口石水缸后,驚訝地大贊一番,說水缸的鏨路鑿痕很精細,線條對稱均衡,圖案寓意吉祥,是一件品相很好的實用類石質(zhì)器具。
在我的追問下,朋友開始鑒賞起來:圖案的圓形寄寓著和諧與團圓,水井上面有牡丹花盛開,就是“錦上添花”的含義,因為井錦諧音。我頓生無限感慨,“井(錦)上添花”不正是我今天生活的寫照嗎?在這一路走來的時光中,在這一路淌來的流水中,爺爺那輩人的美好向往像一個未揭曉的謎底一直守在我身邊,那花兒從夢想出發(fā),終于可以在如今的春風(fēng)中怒放了。
(摘自《遵義日報》2019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