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好樣的！敢于直面問題，知恥后勇！”“他是個叛徒，把他趕到貴州去算了！”……

一個多月來，贊譽和詆毀，都潮水般涌向同一個人：黃雷。

原因是，他寫了一篇題為《貴州雄起背后的反思》的文章。文章發(fā)表在2018年11月19日出版的《河池日報》頭版上，文章指出：十多年前，貴州黔南州還是廣西河池的“小弟”，經(jīng)濟總量不及河池一半，但到2017年，黔南州經(jīng)濟總量幾乎是河池的兩倍！

面對黔南州的迅速崛起，《河池日報》的文章叩問：“我們到底差在哪兒？”

作為一張市委機關報，敢于直面問題，自我發(fā)難，且文章的作者黃雷正是河池日報社黨組書記、社長， 所以引發(fā)河池市乃至整個廣西從官場到民間的極大關注。

注意到這篇文章的，還有黔南州的官場。近日，《南風窗》記者在黔桂兩地走訪發(fā)現(xiàn)，很多受訪官員都表示“看過這篇評論”。

不一樣的是，黔南州的官場，多是津津樂道。河池官場，則多了些失落。當然，更深層次的反思還在進行著。

黔南逆襲

黔南州地處貴州南大門，河池市處于廣西西北部，兩地山水兩連、人文相通，有差不多的自然條件。

黔南的羅甸、獨山、荔波三縣和河池的天峨、南丹、環(huán)江三縣接壤。

黔南和河池都屬喀斯特地貌，山多地少是它們的共同特征。兩地所轄縣份差不多，黔南轄12個縣市，河池轄11個縣區(qū)。兩地人口都是400多萬人。

十多年前，黔南州發(fā)展明顯落后于河池。“20世紀90年代，對找不到老婆的困難戶，我們都會說，去貴州去找啊，”2018年12月25日下午，在河池市委黨校工作的黎杰松告訴記者，“現(xiàn)在，如果要找，也只好是我們的人去上門了?！?/p>

話語中，透露出一絲絲失落。

失落的背后，源于黔南州最近6年的迅速崛起。2012年是重要的節(jié)點，這年年初，河池兩家礦企違法排污導致龍江河水鎘含量嚴重超標，鎘污染引發(fā)柳州等下游城市的用水恐慌，事件引發(fā)全國關注。

這一年，河池果斷關停很多礦企，以回應外界關注。“這一年的整治，說得好是壯士斷腕，說得不好是一刀切?！?018年12月26日上午，河池市投資促進局項目服務科科長周文衛(wèi)告訴記者，此后，很多企業(yè)開始遷移到和河池相鄰的黔南州。

2012年年底，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黔南州經(jīng)濟總量533億元，同比增長15.5個百分點。河池經(jīng)濟總量497億元，同比降了0.5個百分點，黔南州GDP開始超過河池。

2011年前，兩地競爭中，一直是河池領跑，黔南州以“小弟”的身份跟跑。但到2011年，彼此距離拉近，這一年，河池經(jīng)濟總量518億元，黔南州443億元。

昔日一直“跟跑”的“小弟”，在2012年趕超河池后，以不可逆的勢頭，持續(xù)將這個昔日“大哥”遠遠甩在身后，到了2017年，黔南州GDP1160億元，河池市GDP734億元，前者幾乎是后者兩倍。

令河池擔心的是，黔南州在這較大基數(shù)的基礎上，依舊保持超12個百分點的增幅，但河池的增幅不及8個百分點。

調(diào)任《河池日報》社長前，黃雷曾在河池市下轄的巴馬縣做過宣傳部長、副縣長，此后調(diào)任河池市投資促進局任局長。

當一個了解內(nèi)情并富于責任感的人，有了過硬文筆作為基礎后，《河池日報》頭版那篇《貴州雄起背后的反思》文章的出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因為河池確實著急了。

河池著急

著急首先源于兩地在視感上帶來的沖擊。

從河池市南丹縣進入黔南州獨山縣，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30多層以上的高樓大廈，車子在寬闊的雙向8車道上疾行而過，整個城市面貌煥然一新。

昔日一直“跟跑”的“小弟”，在2012年趕超河池后，以不可逆的勢頭，持續(xù)將這個昔日“大哥”遠遠甩在身后，到了2017年，黔南州GDP1160億元，河池市GDP734億元，前者幾乎是后者兩倍。

道路旁還有寬闊的大學城，有李記集團等大企業(yè)拉橫幅招工：月薪3000元以上。獨山縣的核心區(qū)，更是熱鬧非凡。

麻尾是獨山縣下轄的一個鎮(zhèn)，這個鎮(zhèn)和南丹縣六寨鎮(zhèn)接壤。但麻尾鎮(zhèn)道路寬闊，整個鎮(zhèn)的建筑風貌被打造成風格整齊劃一的特色民俗旅游小鎮(zhèn)，鎮(zhèn)上還有布依族民俗風情步行街。

但當車子拐入六寨鎮(zhèn)，則是另一番景象：六寨鎮(zhèn)由雜亂的民居自發(fā)形成集市，街道很窄，“兩車相會，都壓到臨街鋪面的門檻上”，長年開車往返于獨山和南丹的莫師傅告訴記者，“在麻尾，我們都可以橫著開”。

在獨山縣，隨處可見已建好和在建的高樓，在建的一棟棟高層建筑外圍，布滿綠色的建筑網(wǎng)，黃色的吊臂在地上或樓頂?shù)母呖罩校瑥堁牢枳?、忙碌作業(yè)。

這樣的場景，不只出現(xiàn)在獨山縣，也出現(xiàn)在黔南州州府所在地都勻市。都勻市的劍江兩岸，處處是林立高樓，頗有現(xiàn)代之風。

而和黔南接壤的南丹縣，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主要街道的建筑也停留在十年前的4-8層。河池市政府的駐地金城江區(qū)，自2017年宣布市政府將遷到宜州后，很多建筑停了下來，一些已建好的樓房，夜晚時分，是一片片的漆黑。

河池民間著急了。

著急的，還有官方。因為兩地接壤，官方互動比較頻繁?！白罱鼛啄?，每次去貴州，感覺一年一個模樣，”韋斌說，有時候，參觀考察回來的車上，大家都不說話，因為一進入河池境內(nèi)，情不自禁就對比起來了，心里挺難受。

看著黔南州“呼啦啦”快速崛起，韋斌也只能“干著急”，周文衛(wèi)接過他的話感嘆道，“有什么辦法呢？誰不想干事？但主動權不在我們這里，需要頂層設計?！?/p>

投資拉動

和民間感官認知比，官方提供的數(shù)據(jù)更趨于理性。

黔南州的道路發(fā)展最明顯。2018年12月21日上午，黔南州交通局工作人員楊峰給記者提供一份材料顯示：2015年12月，黔南州就實現(xiàn)了“縣縣通高速”的目標，全州高速公路通車里程達800多公里，公路通車總里程超過1.8萬公里。

但改革開放初期，黔南州的公路總里程還不到2000公里。

2018年12月25日，河池市統(tǒng)計局提供給記者的資料顯示，河池在改革初期的公路里程就有4801公里，彼時其是黔南州的2.4倍。

但如今，黔南州公路總里程已超1.8萬公里，河池只有1.3萬公里。河池高速公路的里程如今也就300多公里，不及黔南州的40%。

令河池官方著急的，還有前面所述黔南州GDP的逆襲。

黔南州的逆襲主要靠投資拉動。下面一組數(shù)據(jù)可以看到造成彼此巨大落差的直接原因：河池市統(tǒng)計局提供的材料顯示，“從1950年到2017年底，全市固定資產(chǎn)投資累計完成4719億元”。而黔南州在2014年至2017年的4年間，全州固定資產(chǎn)投資就累計完成5041億元。

這意味著，黔南州用4年時間，就完成并超過了河池用近70年時間才完成的投資額。

巨大差距始于前述提及的2012年，這是個關鍵節(jié)點，也是河池在經(jīng)濟上“滑鐵盧”的重要年份。因為2011年，兩地全社會固定資產(chǎn)投資完成的情況都差不多，當時黔南州是458億元，河池市是435億元。

但2012年鎘污染事件發(fā)生后，兩地的投資額朝兩個極端方向發(fā)展：2012年，黔南州全社會固定資產(chǎn)投資完成702億元，河池只完成277億元，同比下降36個百分點。

此后，從2013年起至今，黔南州每年完成的全社會固定資產(chǎn)投資額都超過千億元，但河池每年完成的全社會固定資產(chǎn)投資額，始終徘徊在400億元左右。

檢討與反思

黔南州的快速崛起，讓河池刮目相看，河池一些部門和縣區(qū)到黔南州學習考察后，也在“檢討”和查找自身落后的原因。

“首先要抓干部作風整頓”，周文衛(wèi)說，貴州那邊各部門都圍繞項目落地抓落實。

河池恰恰相反，干部做事瞻前顧后，總先找文件要求來證明“什么是不能干的”。

黔南快速崛起并非偶發(fā)現(xiàn)象，整個貴州都處于快速發(fā)展的最好時代，其在大西南崛起中，出現(xiàn)難能可貴的“貴州現(xiàn)象”。

“江南千條水，云貴萬重山。五百年后看，云貴賽江南?！?018年12月20日下午，記者向黔南州委宣傳部外宣辦主任周德?lián)P說明采訪意圖后，他將明朝謀士劉伯溫的預言，脫口而出。

黔南州的快速崛起，讓河池刮目相看，河池一些部門和縣區(qū)到黔南州學習考察后，也在“檢討”和查找自身落后的原因。

黔南快速發(fā)展主要在于調(diào)動了干部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積極性。“有能力就上，干部也敢于碰硬?！?018年12月21日上午，黔南州對外經(jīng)濟協(xié)作局干部余星進告訴記者，黔南州干部現(xiàn)在的干勁比以前大，想干事的氛圍也比以前濃，形成了讓干成事的人有舞臺的氛圍。

周文衛(wèi)說，這些年，貴州一直在發(fā)展，它已成為大西南發(fā)展的標桿省份。

在周文衛(wèi)看來，歸根到底是貴州在頂層設計上，對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干部形成了保護機制，使他們放心、放膽干。周文衛(wèi)說，一心為公、為地方發(fā)展的干部，其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應該得到鼓勵和保護。

在《河池日報》的評論中，黃雷也指出：貴州不少地方在引進項目上，方式很靈活。

黃雷還舉例說，“黔南州荔波縣冰雪水世界項目原本要落戶河池，但我們的服務跟不上，投資商無奈走了。”

周文衛(wèi)承認，由于河池缺乏儲備用地，很多時候都是有項目進來才開始征地，但項目從開始洽談到落地生產(chǎn)需要耗費3～4年時間，而商業(yè)投資的機會稍縱即逝，最終可能老板放棄投資，地方錯失發(fā)展機會。

在河池，一些重大項目，即便有主要領導跟進過問，也需要1～2年才能落地，這主要是政府的辦事流程拖慢了進程。

但這些涉及權力的程序問題，也怪不得河池干部。

河池原本就有比較好的發(fā)展條件，是著名的“水電之鄉(xiāng)”，有“華南電都”的美譽，其大型水電站資源占到了廣西七成。國家在紅河水建設的10座梯級電站中，有4座就在河池境內(nèi)，分別是大化、巖灘、龍灘、百龍灘電站，其中龍灘電站為全國第三大水電站。

但這些電通過電網(wǎng)后，主要供應往廣東等地，而且河池的電費還比廣東、貴州的貴。“我們每度電比貴州貴2毛錢”，周文衛(wèi)說，一些用電量大戶的企業(yè)考慮到成本因素，會選擇去貴州投資落戶。

河池方面曾就此向上級反映，希望給電站所在地配額一定的優(yōu)惠電價，以促進地方發(fā)展，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回復。

在黔南州考察學習，周文衛(wèi)親眼看到：當?shù)赝顿Y促進局一個電話要求當?shù)貒?、?guī)劃等部門的“主要領導”到局里開會，結(jié)果來的全是局長，而且很準時?！拔覀兇騻€電話通知，來的頂多是個科長”，周文衛(wèi)有些失落，為身處“弱勢部門”的無奈，更為河池失去的10多年感到惋惜。

（文中韋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