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亮亮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550025)

樂府古辭的承襲與擬作，是中國詩發(fā)展與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因而在此過程中形成了諸多以古辭為母題的集體擬作，如古辭《陌上?！匪l(fā)“桑林母題”的擬作。而古辭《猛虎行》的主題以其豐富且易于改造的特點，同樣在歷朝歷代被大量文人摹擬。在摹擬的過程中，大部分詩人因襲古辭原名，但有一部分改造題名或只是語句上關(guān)聯(lián)的，如宋代王令的《猛虎》：“猛虎出白日，其欲未易量。人人有怒心，常懼不敢戕?！?1)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詩(第十二冊·卷六九五)》，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8102頁；第11541頁。黃庭堅作次韻晁元忠的詩：“熱避惡木陰，渴辭盜泉水。曾回勝母車，不落抱玉淚。晁氏《猛虎行》，皦皦壯士意。人生高唐觀，有情何能已?！?2)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詩(第十二冊·卷六九五)》，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8102頁；第11541頁。這類似是而非的擬作難以理清與古辭之間的準(zhǔn)確關(guān)系。因此，筆者僅以古辭名為依據(jù)，輯得兩漢至明清作者凡75人、作品80篇(其中以明朝擬作之風(fēng)最盛，有高啟、徐禎卿、王世貞和王夫之等36人擬作37篇)，以觀《猛虎行》擬作主題演變之一二。

關(guān)于《猛虎行》擬作的主題變化，劉三(2016)(3)劉三：《〈猛虎行〉古辭及其主題流變考》，《樂府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54-170頁。、邱美玲(2011)(4)邱美玲：《試論樂府古題〈猛虎行〉的發(fā)展演變》，《昌吉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2期，第57-60頁。立足朝代作了具體梳理和闡發(fā)，但單純以朝代的代際變化來看《猛虎行》的演變有些不足，似在論述《猛虎行》的朝代特征，未能從整體上把握其演變。而真正對古辭擬作的主題演變進(jìn)行探究的當(dāng)如易聞曉(2009)提出的：“揆此以觀不同時代的文人擬作，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某些共通主題要素、意象群體、語匯系統(tǒng)的不同組合，其中隱藏著大致相近的言語習(xí)慣與運(yùn)思定勢。換言之，文人擬作樂府本辭的集體仿效，在某種角度上說，是如‘代言體’般的借酒澆愁和展轉(zhuǎn)相襲的共鳴抒寫，在對文人擬樂府的整體理解中，這是重要的識見?！?5)易聞曉：《〈陌上?！禂M作的主題演變》，《貴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3期，第77-82頁。基于分析文人擬作樂府本辭的本質(zhì)特征，筆者發(fā)現(xiàn)《猛虎行》擬作的主題演變主要呈現(xiàn)三種特征：“猛虎”原始形象的轉(zhuǎn)化與消解、主題情志的豐富與文人情趣的表達(dá)以及《猛虎行》詩歌功能的轉(zhuǎn)變。

一、“猛虎”原始形象的轉(zhuǎn)化與消解

古辭曰：“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6)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頁。另《文選》有載古《猛虎行》“少年惶且怖，伶俜到他鄉(xiāng)”(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十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35頁；第2217頁。與“稟氣有豐約，受形有短長”(8)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十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35頁；第2217頁。。古辭的真實面貌已然難以再考，若將文獻(xiàn)中所言不問真假的《猛虎行》殘句穿鑿起來又太過主觀，但對“饑不從猛虎食”等句為《猛虎行》古辭，自然是確信無疑。因而“猛虎”形象在后世擬作中成為文人們著力的對象，原先的“猛虎”形象在這個過程中日漸豐富甚至被轉(zhuǎn)化與消解。

古辭《猛虎行》之“猛虎喻暴力害人的強(qiáng)盜之類，野雀喻蕩婦娼女之流”(9)劉三：《〈猛虎行〉古辭及其主題流變考》，《樂府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54-170頁。的推論顯然是不夠全面的?；ⅲ队衿吩粣韩F也?！墩f文》：“山獸之君，從虍從兒，虎足象人也?！?10)張玉書：《康熙字典(清)》，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6頁。在古代老虎經(jīng)常成患又出沒山林，因而為古人稱之惡獸、山獸。強(qiáng)盜之說明顯取于此，但非歌者全意?！对姟ば⊙拧ず尾莶稽S》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毖岳匣⒂问帟缫埃瑹o所依傍。馬瑞辰(1989)認(rèn)為，此句意為“猶言彼兕彼虎也。兕、虎野獸，固其‘率彼曠野’”(11)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90頁。。無論如何，老虎游蕩野外這一屬性是真實存在的，歌者將與自己同樣游蕩野外、無家可歸但有氣力的強(qiáng)盜比作猛虎，以示自己無家可歸的處境。但也表現(xiàn)出即使處境相同也不愿意為盜的決心。本詩對“野雀”考慮則有所不同。野雀是有巢可歸的，故有人喻之為蕩婦娼女之流。但游子何以跟隨蕩婦娼女之流、以便居住在其家？實是可笑。趙正階《中國鳥類志》載：“麻雀多活動在有人類居住的地方，性極活潑，膽大易近人，但警惕卻非常高，好奇心較強(qiáng)。多營巢于人類的房屋處，如屋檐、墻洞，有時會占領(lǐng)家燕的窩巢，在野外，多筑巢于樹洞中?！?12)趙正階：《中國鳥類志(下卷·雀形目)》，吉林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773頁。子美其詩《題鄭縣亭子》亦言：“巢邊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遠(yuǎn)趁人。”清人錢德蒼《解人頤》載：“穿廚野雀分余飲，便是君家闖席賓。”(13)錢德蒼：《解人頤》，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28頁。好與人居的麻雀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寄人籬下且偷食他人食物的，故而古人對麻雀的評價不高，時常與烏鴉等類并談，如元稹《有鳥二十章》“山鴉野雀怪鸚語，競噪爭窺無已時”(14)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卷四百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23頁。，，綦毋潛《送儲十二還莊城》“天寒噪野雀，日晚度城鴉”(15)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卷一百三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9頁。。

綜上，古辭中“猛虎”“野雀”只不過是意指內(nèi)心苦楚的雞鳴狗盜、寄人籬下之徒，故歌者即使在外漂泊、居無定所也不愿犧牲自己內(nèi)心的操守去換一份虛偽的安穩(wěn)。而在后世的擬作中大部分拋卻了“野雀”的描寫，而側(cè)重于“猛虎”形象的轉(zhuǎn)化與消解。

第一種轉(zhuǎn)化是由古辭中游蕩且略帶可憐的“盜賊猛虎”形象，轉(zhuǎn)化為更加具體且兇狠霸道的猛虎形象。如唐人李賀的《猛虎行》：

長戈莫舂，長弩莫抨。乳孫哺子，教得生獰。舉頭為城，掉尾為旌。東海黃公，愁見夜行。道逢騶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鳴。泰山之下，婦人哭聲。官家有程，吏不敢聽。(16)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卷三百九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425頁。

晚唐詩僧齊己的《猛虎行》：

磨爾牙，錯爾爪，狐莫威，兔莫狡。飲來吞噬取腸飽，橫行不怕日月明，皇天產(chǎn)爾為生獰。前村半夜聞吼聲，何人按劍燈熒熒。(17)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卷八百四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583頁。

另外還有宋人徐照的《猛虎行》“猛虎出林行，咆哮取人食”(18)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詩(第五十冊·卷二六七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99頁。，元人周巽“磨牙吮血食人肉，威勢慘酷傷群生”(19)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二十一冊)性情集(卷一)》，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頁。等。

第二種轉(zhuǎn)化是猛虎形象從對社會底層盜賊的意指轉(zhuǎn)化為社會中上層官僚權(quán)貴的暗諷。如明人劉基在其《猛虎行》中感嘆與譏諷道：

君不見昔者牛哀病，七日化作猛虎形。躨跜衣裳佩帶換毛尾，棄置衽席眠茅茨。怒牙出吻目閃電，頃刻不識妻與兒。昨日燈前相笑語，豈意今朝化為虎。嗚呼，世上茫?；⑷?，秪應(yīng)化心不化身。(20)章培恒、李靈年等：《全明詩(第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28頁。

從詩中的“昔者牛哀病”到后來的“化作猛虎行”，可見所指之人與劉基相識前后的變化，從其“衣裳佩帶換毛尾”可見其一朝富貴后的姿態(tài)，富貴之后“怒牙出吻目閃電，頃刻不識妻與兒”，用惡獸老虎的形象來刻畫負(fù)心之人。明人孫緒更直白：“君不見城中猛虎垂饑涎，吮民膏血不怕天?！?21)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六十四冊)沙溪集》，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83頁。此類詩句較多，不再列舉。

《猛虎行》擬作過程中也出現(xiàn)猛虎形象與古辭相悖而行的消解現(xiàn)象。如明代詩人貝瓊就用四言句重新書寫猛虎的形象：

有虎有虎，在彼中野。高步風(fēng)生，何物敢侮。以比直臣，獨立無與。

前稱長孺，后載文舉。亦有埋輪，復(fù)聞破柱。為時所憚，豺狼氣沮。

奈何今人，使我懷古。(22)章培恒、李靈年等：《全明詩(第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88頁。

詩歌中的猛虎“高步風(fēng)生，何物敢侮”，一副威武、高大且一身正氣的樣子。詩人還將其喻為“直臣”，直接消解了古辭中猥瑣的“盜匪”形象。而宋人徐照在其詩中寫道：

猛虎出林行，咆哮取人食。居人慮虎至，荊棘掛墻壁?；⒛藧燮渖恚@遁不近側(cè)。人兮不如虎，甘心墮荊棘。(23)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詩(第五十冊·卷二六七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99頁。

雖然猛虎仍舊是“取人食”的兇狠形象，可詩歌的主旨在表達(dá)上先用欲揚(yáng)先抑，再用對比的手法來諷刺人，顯然詩中的猛虎化為“愛其身”的正面形象。還有唐人李咸用的《猛虎行》“猛虎不怯敵，烈士無虛言。怯敵辱其班，虛言負(fù)其恩”(24)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卷六百四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384頁。，直接將猛虎與烈士形象對舉；明人徐熥更是在其詩中將猛虎比作批評世事的“真理”開口者?？傊突⒃夹蜗蟮霓D(zhuǎn)化與消解，還是歸結(jié)于《猛虎行》本辭主題的逐漸弱化。

二、主題情志的豐富與文人情趣的表達(dá)

在某種意義上講，古辭的承襲與擬作就是文人抒發(fā)自身情志的“代言體”，這便造就了同一古辭在主題演變過程中形成豐富的主題內(nèi)涵?！睹突⑿小吩诟鞒鞔加形娜思w擬作的情況，從情志上看有一部分抒發(fā)了文人對虎患的擔(dān)憂，從而衍生出對老虎的憎惡；也有的是借“虎”的形象表達(dá)詩人對“人”的不滿；還有的是借助虎的意象抒發(fā)自身的情感。最有意思的當(dāng)屬文人將“虎”的形象擬人化，通過與虎對話表達(dá)詩人的情感指向，這種帶有文人情趣的表達(dá)，也為主題的演變提供新的形式。

《猛虎行》成為書寫虎患主題的重要擬樂府來源?！睹突⑿小饭呸o的主題言游子身處艱險卻依舊堅守內(nèi)心中正，此主題情志在陸機(jī)的擬作中仍舊沿襲，唐人吳兢在《樂府古題要解》中評價陸機(jī)的擬作“右陸士衡‘渴不飲盜泉水’，言從遠(yuǎn)役猶耿介，不以艱險改節(jié)也”(25)轉(zhuǎn)引自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7頁。，而且在起句的句式上仍可以明顯地看到陸機(jī)對古辭刻意的模擬。唐人儲光羲和南朝的宋惠連、孔欣也有起句句式的模擬，對照如下：

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26)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頁；第422頁；第422頁；第422頁。(古辭)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27)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頁；第422頁；第422頁；第422頁。(陸機(jī))

寒亦不憂雪，饑亦不食人。人血豈不甘，所惡傷明神。(28)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頁；第422頁；第422頁；第422頁。(儲光羲)

貧不攻九疑玉，倦不憩三危峰，九疑有惑號，三危無安容。(29)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頁；第422頁；第422頁；第422頁。(謝惠連)

饑不食邪蒿菜，倦不息無終里，邪蒿乖素尚，無終喪若始。(30)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二冊)宋詩(卷一)》，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135頁。(孔欣)

此句式表達(dá)主要是“X不XXXXX，X不XXXXX”，使用該表達(dá)法基本與古辭表達(dá)相同的情志和追求(除明人鄺露所作有出入)。近代黃錫朋擬作此詩時亦用此句式，但變?yōu)椤癤當(dāng)XXXXX，X當(dāng)XXXXX”，即變否定為肯定，而主題情志不變。這種句式被突破后，主題的情志與內(nèi)容的書寫變得更加多樣化，占比最多的就是虎患主題?；⒒贾黝}很多摻雜著詩人諷刺人世的意向，筆者在此僅列舉較為純粹的虎患詩，以便區(qū)分詩人在詩中所表達(dá)的不同情志。且看南朝謝惠連與明人朱誠泳的《猛虎行》：

猛虎潛深山，長嘯自生風(fēng)。人謂客行樂，客行苦心傷。(31)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2頁。(謝惠連·《猛虎行》)

落日暗深谷，酸風(fēng)振孤城。山子饑負(fù)嵎，耽耽誰敢攖。倀鬼被渠役，地靈恣爾行。

目光夾雙鏡，怒尾豎一旌。當(dāng)途正擇肉，依草飽食人。於乎猛虎天所憎，假手會遣飛將軍。(32)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六十冊)小鳴稿(卷一)》，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77頁。(朱誠泳·《猛虎行》)

另還有唐人張籍、齊已，元人傅若金、徐賁，宋人劉敞，明人徐庸、石寶、盧云龍、蘇葵，清人李華楠等，其中尤以明朝最多，是時江南虎患深重。

然《猛虎行》主題在演變中單純寫虎患只是其發(fā)展和變化之一，真正的主題演變是難以亦步亦趨的，因而在描寫客觀的虎患主題時文人情志的滲透，推進(jìn)和豐富了其主題。在《猛虎行》中文人情志主要呈現(xiàn)兩種：針砭時政與個人情懷抒發(fā)。在諷刺上，元人王冕、周巽、劉永之、劉基，宋人劉宰，唐人李賀，明人高啟、王世貞、孫緒，清人韓洽、郁植等人，都有書寫。個人情懷包括人的一切情感，但本文論述的個人情感僅指詩人不涉及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情感，包括失意、得志、曠達(dá)等諸如此類的情感。如唐人李咸用的《猛虎行》在消解主題的同時注入了自己殺敵陣前、馬革裹尸的壯烈情志，這樣的情志表達(dá)正是對古辭情志正面的豐富。明人鄺露的擬作抒發(fā)羈旅的憂愁和仕途的失意：“未貴洛陽紙，誰分云夢田。燕然未磨勒，周南滯歸旋。羈懷何郁悒，開匣視龍泉。凄凄沉光采，提攜莫棄捐?！?33)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十冊)·嶠雅二卷》，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601頁。另有宋人劉敞宣言似的命運(yùn)長嘯:“陸不辭虎豹怒，水不避蛟龍爭。眾人亦有命，大賢豈虛生?！痹趧⒊ǖ脑姼柚姓宫F(xiàn)更多的是詩人曠達(dá)以對的人生態(tài)度：“千歲猶須臾，四野如戶庭……何如乘云御氣游咸池，長嘯濯我冠與纓?！?34)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詩·第九冊·卷四七七》，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5770頁。李白所作的《猛虎行》情感抒發(fā)就更加多樣化了，先寫國破之凄涼、抒發(fā)自身的厚重國憂，后又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仕途失意之落寞。

主題的改變與文人情志的進(jìn)入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也正是文人大費筆墨的擬作，在《猛虎行》主題的表現(xiàn)上也形成獨特的文人制作的風(fēng)景，其突出特點表現(xiàn)在人虎對話的假設(shè)上。人虎對話模式是文人敘事情趣的一種反映，首發(fā)于元人周巽，起初只是人的單向言說。如“猛虎□，爾何愚，天遣烏兔肥爾軀”，“爪牙雖利將安施，食爾之肉寢爾皮”(35)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二十一冊)性情集(卷一)》，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頁。，這樣的單向言說并沒有得到老虎的回應(yīng)，甚至沒有對老虎進(jìn)行任何的描述。明代開始出現(xiàn)虎的形象，甚至人虎的互動，如王世貞的擬作:“低頭前告言：汝虎既為百獸之王……虎對之若不聞，咆哮木葉風(fēng)紛紛。但欲得汝充虎腹，安用繁辭訴苦辛?！?36)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七十九冊)弇州四部稿(卷六)》，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9頁。在王廷陳的擬作中，老虎竟作正面回答：“樵告虎言……虎答樵……樵得虎言，仰天大叫，哀聲徹云。”(37)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七十二冊)夢澤集(卷二)》，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41頁。另有李夢陽“猛虎聞言向我怒”(38)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李夢陽·空同集(卷六)》，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33頁。的老虎情緒描寫。到徐熥那里，老虎的回答更富思辨性：“猛虎前致詞：‘我虎居深村，饑來啖牛羊。牛羊啖不足，方思啖人肉。人居城市與人伍，撲食同類何可數(shù)。誰言虎猛能咥人，世人之猛過于虎?！?39)紀(jì)昀、 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六冊)幔亭集(卷三)》，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9頁。徐禎卿更賦有戲劇性，在與猛虎對話后，猛虎竟動了悲憫之心：“滄浪之天更不慈，猛虎瞑目若搖思。便復(fù)舍我置道傍，我欲東歸河無梁?！?40)紀(jì)昀、 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六冊)幔亭集(卷三)》，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9頁。文人的敘事趣味在《猛虎行》的主題敘事上可見一斑。

三、《猛虎行》詩歌功能的轉(zhuǎn)變

主題演變還受詩歌功能的影響，如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所說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歌寫實功能，這意味著此類詩歌的主題是從對現(xiàn)實事件的描摹而生發(fā)出來的?！睹突⑿小返拇罅繑M作也注意通過對詩歌功能的改變，以達(dá)到為自身作“代言體”的目的。

《猛虎行》古辭的詩歌功能顯然只是為了表明自己身處困頓卻仍舊潔身自好的高古情操，即抒懷功能。在后來的演變過程中，這種抒懷功能同樣保留在大部分?jǐn)M作中，相反，有些擬作不再遵循這樣的功能?！睹突⑿小沸麻_發(fā)的功能大致可分為兩類:諷刺與規(guī)勸。其諷刺功能在內(nèi)容上可分為三個部分：諷刺整個社會環(huán)境、諷刺特定人群和諷刺人心。

明人韓上桂所擬作言“世道有波瀾，人情多反覆。保性任虛舟，存形尚愚谷”(41)韓上桂：《蘧廬稿·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七十八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頁。，表達(dá)的是看清現(xiàn)實后的絕望；元人劉永之長篇擬作《猛虎行》更是淋漓盡致地描繪了一幅人間慘象：白天軍官劫掠、晚上猛虎食人。這一部分詩作是出于對現(xiàn)實的描寫，諷刺意味不濃厚，主要表現(xiàn)的是苦情色彩。而詩人對特定人群的諷刺可謂不留余力，尤其是貪腐的官員與地痞惡霸等類人。如高啟詩所言“猛虎雖猛猶可喜，橫行只在深山里”(42)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高太史大全集(卷一)》，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9頁。，暗諷山外的“猛虎”更加橫行霸道；元人王冕有作“縱使移家向廛市，破獍□□喧成群”(43)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三十三冊)竹齋集(卷下)》，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2頁。，諷刺官員和惡霸對人民的殘害。還有對其他人群的諷刺，如劉基對突然富貴者的諷刺以及屈大均對入侵中原的后金的痛罵與無情的諷刺。更有甚者，在擬作中將一切人間慘劇指向人心之“惡”，如徐照有“人兮不如虎，甘心墮荊棘”(44)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詩(第五十冊·卷二六七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99頁。，徐熥直言 “人居城市與人伍，撲食同類何可數(shù)。誰言虎猛能咥人，世人之猛過于虎”(45)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六冊)幔亭集(卷三)》，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9頁。。這些諷刺擬作明顯已脫離古辭堅守自身操守的主題，而轉(zhuǎn)至對外部世界的觀照。

這些擬作還有以規(guī)勸為主的另類主題，同樣也是《猛虎行》擬作重要的詩歌功能轉(zhuǎn)變。其中，最出名的當(dāng)屬韓愈為規(guī)勸李宗閔所作的《猛虎行》，《新唐書》載：“宗閔性機(jī)警，始有當(dāng)世令名，既寖貴，喜權(quán)勢。初為裴度引拔，后度薦德?？蔀橄?，宗閔遂與為怨。韓愈為作南山、猛虎行視之。而宗閔崇私黨，熏熾中外，卒以是敗。”(46)歐陽修：《新唐書(卷第一百七十四)列傳第九十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37頁?！赌仙健贰睹突⑿小范际琼n愈寄予李宗閔的，兩首贈詩均表現(xiàn)出濃重的勸誡意味，詩中《猛虎行》曰：“虎坐無助死，況如汝細(xì)微。故當(dāng)結(jié)以信，親當(dāng)結(jié)以私。親故且不保，人誰信汝為?！?47)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詩(卷三四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835頁。語情切切，非深厚友好的關(guān)系絕非至此。但除該篇之外很少有明確規(guī)勸對象的，多是以世人、后人作為對象來書寫的，如胡應(yīng)麟寫道：“永戒后人，為惡勿長，為善勿疑。彼不余信，請視此詩。”(48)紀(jì)昀、王太岳等：《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冊)少室山房集(卷四)》，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6頁。也有通過勸虎兼勸人的：“何不渡江去，穩(wěn)臥南山陲?！?49)江源：《桂軒藳十卷(續(xù)修四庫全書·第一千三百三十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

樂府古辭為后世的擬作提供了豐富的母題，在歷代集體擬作過程中必然發(fā)生非遞進(jìn)式的演變，而這樣的演變始終受同樣因素的影響：文人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情志的加入。一旦文人進(jìn)入，不同的文人在不同程度上將詩歌古辭“私有化”“個人化”，從而違背古辭的原本主題。本文所論《猛虎行》作為古辭主題演變的典型事例，從猛虎形象的轉(zhuǎn)變與消解、文人情志與其情趣的創(chuàng)作方式再到擬作的詩歌功能的轉(zhuǎn)變，都反映了樂府古辭擬作主題變化的特點。這些恰恰證明易聞曉對于文人擬作樂府本辭的集體仿效所產(chǎn)生主題演變的推論，同時也證明主題演變研究僅從朝代的代際變化觀其演變，雖能涵蓋時間維度卻難以窺其全貌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