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通訊員 艾 科
故鄉(xiāng)在皖北平原,那里沃野千里,一馬平川,廣袤的地勢鑄就了皖北漢子的粗獷豪放,也孕育了平原女人的熱情勤勞。我的童年歲月里最揮之不去的風景,便是鄉(xiāng)村夏日的露天飯場。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風淳樸的皖北平原上,一條鄉(xiāng)村土路像掌紋一般自307省道分流而出,一路蜿蜒北上穿村而過,在這條土路與村落的交會之處,形成一個人流密集的露天飯場。飯場四圍樹木蔥蘢、遮天蔽日,是村人夏天納涼消暑的絕佳去處??拷愤吘幼〉拇迦?,每天都會給飯場灑上清澈的井水,并將場上的衛(wèi)生打掃干凈。待中午時分,各家各戶則會不約而同地將做好的飯食盛在大黃盆里,連同碗筷一起端到路邊的飯場上,同眾鄉(xiāng)鄰一起享用簡單至極的鄉(xiāng)村午飯。那個時候,村民家里鮮有鐘表,太陽的行走曲線便是人們調整作息的“北京時間”,亦是燒飯和到飯場“聚餐”的參照依據。
皖北素以面食為主,每到午飯時分,飯場上各種面食就會“粉墨登場”——李奶奶家的細面條、四爺爺家的寬面葉、蔡伯家的死面餅……飯場猶如一張巨型餐桌,諸家飯食擺放其上,村人圍在一起席地而坐,邊吃、邊聊、邊招呼村路上來往的行人。飯場之上不分你我,倘若誰家“改善”了伙食,做了色香味俱全的“珍饈佳肴”,都會主動同大家分享。那個時候,人與人之間沒有太多的隱私,家家戶戶幾乎夜不閉戶,誰都不會在意別人家的飯菜可不可口,更不會將衛(wèi)不衛(wèi)生當作相互隔閡的借口。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黑白電視尚未在鄉(xiāng)村普及,廣播都是點綴生活的奢侈品,所以鄉(xiāng)村飯場除了“聚餐”的功能之外,還是村民獲取“新聞”的信息平臺。我特別喜歡跟著父母一起到飯場吃飯。記憶最深的,就是父親端著一盆剛出鍋的面條,母親捧著粗瓷大碗,我一手握竹筷,一手舉鋁勺,一起“浩浩蕩蕩”地來到飯場和大家一起吃飯的情景。當我們到達飯場的時候,已到的村民中會有若干人一骨碌圍攏過來,察看我家今天做了什么“山珍海味”,若能勾起他們的食欲,則會徑直來上一碗,毫不客氣。待下一家村民將飯食端過來時,父親偶爾也會和他們一起,興沖沖地加入“覓食”的行列。
我清晰地記得,四爺爺做的油潑面葉堪稱一絕,稱之為我們村當時的“舌尖上的美食”亦不為過。又寬又薄、刀工勻致、玲瓏剔透的面葉,對著天空仿佛能看到綿密的云朵。面葉下鍋時放入菜園里生長的莧菜,出鍋控水后再潑以豬油辣子,并以香油調味、大蒜殺菌,一道簡單的面食便足以令人垂涎欲滴。我喜歡到飯場吃飯的最大原因,就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將母親做的與我胃口相悖的飯食拋至腦后,然后一碗又一碗地猛吃四爺爺做的油潑面葉。此時,母親總會罵我,說隔鍋的飯香,家里就是燉了排骨,也難觸動我的味蕾。母親的慍怒總是換來四爺爺的心花怒放,以致后來他再做油潑面葉時,都會刻意增加一個人的食量。
鄉(xiāng)村的露天飯場僅在夏天人聲鼎沸。那個時候鄉(xiāng)村沒有空調,少數家境優(yōu)渥的人家,也不愿孤獨地呆坐在堂屋的落地扇下,被嗡嗡的熱風烘烤。夏日的露天飯場上不僅刮著清涼的穿堂風,還能聽到來自十里八村的鄉(xiāng)間趣聞,更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不時從村路上徐徐而過。飯場是村里非常重要的信息交流平臺——哪里的種子化肥便宜、何處的牲畜禽蛋價高、莊稼的病如何防治、哪個“赤腳大仙”給受了驚嚇的孩子叫魂靈驗等,均在這里得到交流和解答。飯場上的風景同皖北的粗獷交相輝映,男人們上身赤膊、下身著短褲,女人們頭戴方巾衣衫素樸,孩子們的著裝不一而足,但往往一頓飯吃下來,眾人都會大汗淋漓。
多年以后的今天,故鄉(xiāng)的人吃飯也開始“文明”起來,他們不再端著飯碗走東串西,更不會主動同左鄰右舍分享美食。拔地而起的洋樓,將家家戶戶籠罩在僅屬于自己的安全屏障之內。那條穿村而過的鄉(xiāng)間土路,也早被筆直的水泥路覆蓋。兒時的露天飯場上,如今開了一家規(guī)模頗大的鄉(xiāng)村超市,常有留守村民在此打牌休閑。數十年的歲月洗禮,讓鄉(xiāng)村風貌發(fā)生了巨變,往昔的貧瘠生活也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