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昱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8)
對被保險人的保護是保險法學界關注的熱點話題,而明晰被保險人的法律地位是完善被保險人保護的前提。
我國《保險法》第十二條第五款明確規(guī)定:“被保險人是指其財產或者人身受保險合同保障,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人。”我國學者對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的解讀可以“關系人地位說”加以概括。具體來說:投保人是保險合同當事人,與保險人締結合同,并負擔保險費給付義務;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關系人,對保險標的具有保險利益,保險事故發(fā)生時因受損失而享有保險金請求權之人[1]35。然而,這樣的定位依然存在一些分歧:有觀點認為,被保險人與投保人同為保險合同的當事人(1)此類觀點參見李玉泉《保險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頁;王偉《保險法》,(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3頁。;還有觀點認為,只有被保險人和保險人是保險合同的當事人,而投保人可以解釋為被保險人的代理人,或者替代被保險人辦理保險的保險活動參與者(2)此類觀點詳見宋耿郎《論保險法上要保人與被保險人之權利義務》,載《保險學刊》2011年第27期,第87-109頁;謝克《保險法視野下被保險人權利問題研究》,廈門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2頁;游源芬《關于保險當事人與關系人之異議——與〈保險學原理〉一書商榷》,載《中國保險管理干部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第34-38頁。。那么究竟哪個觀點更合理呢?
如何科學認識被保險人的法律地位,事關保險合同中的權利義務關系在不同的利害關系人之間的分配及其正當性。本文將重點對此問題進行探討。
在我國保險法學界,將被保險人定位為保險合同的關系人一直是學界通說。其所以如此,乃是因為依照傳統(tǒng)民法,合同是當事人之間所達成的合意,一方的要約經另一方的承諾,即當雙方當事人意思表示達成一致時,合同始能成立。而從保險合同訂立的實然層面觀之,達成保險合意的雙方不是被保險人與保險人,而是投保人與保險人。被保險人并非締結保險合同的主體,卻因保險合同的訂立而享有保險合同上的獨立請求權,其與保險合同有經濟利益關系,故可將其視為保險合同的關系人,而投保人則是保險合同的當事人。
這樣的定位雖然符合民法理論,但從保險合同的實然層面觀之,卻存在以下諸多問題:
首先,一般民事合同的當事人享有合同約定的全部權利并承擔相應的義務,但作為保險合同當事人的投保人,卻因為保險權利義務關系的結構性差異而只承擔繳納保險費的義務,并不享有請求保險金的權利[2]30。與此相反,被保險人雖未參與保險合同的簽訂,卻享有合同項下的請求保險金的權利并可根據自己的意旨將保險金讓渡給受益人(3)根據《保險法》第三十九條和第四十一條,受益人的指定或變更均須依被保險人之意思,換言之,受益人享有的保險金請求權系經被保險人轉讓而取得的,因此該項保險金請求權本質上仍是歸屬于被保險人的。。這顯然不完全符合民事合同中合同當事人與合同關系人的標準。
其次,從《保險法》的具體規(guī)定來看,盡管投保人被認定為合同的當事人而被保險人僅為合同的關系人,但是我國保險立法賦予被保險人權利義務的數量卻明顯多于投保人。在權利方面,《保險法》賦予被保險人保險金給付請求權(4)參見《保險法》第十二條和第二十三條,被保險人享有保險金請求權。、人身保險中被保險人的同意權(5)參見《保險法》第三十一條和第三十四條。這兩條分別規(guī)定了普通人身險與死亡險中被保險人的同意權。及對同意的撤銷權(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第二條:“被保險人以書面形式通知保險人和投保人撤銷其依據保險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所作出的同意意思表示的,可認定為保險合同解除?!薄畏街付ɑ蜃兏芤嫒说臋嗬?7)參見《保險法》第三十九條和第四十一條。、就未取得賠償的部分向第三者請求賠償的權利(8)參見《保險法》第六十條第三款:“保險人依照本條第一款規(guī)定行使代位請求賠償的權利,不影響被保險人就未取得賠償的部分向第三者請求賠償的權利?!薄T诹x務方面,《保險法》規(guī)定了被保險人在保險合同訂立后的危險增加通知義務、保險事故發(fā)生時的通知義務、向保險人提供資料的協(xié)助義務、維護保險標的安全及事故發(fā)生后采取必要措施減少損失的義務。反觀《保險法》對投保人權利和義務的設置,僅體現在《保險法》第十五條的投保人合同任意解除權、第十六條關于投保人的告知義務、第二十一條的通知義務、第二十二條的協(xié)助義務以及第三十五條的繳費義務。被保險人作為一個合同關系人,法律對其權利義務的規(guī)定竟如此之多,這在一般合同中是難以想象的。且在權利的性質上,有些權利已經明顯超出了一般合同關系人所應擁有的權利的界限。例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保險法司法解釋三》)第二條的規(guī)定,被保險人享有同意撤銷權,該權利行使的法律后果與合同解除一致。換言之,被保險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志對保險合同進行實質性的干預,這是“合同關系人說”根本不能解釋的,因為通常只有合同當事人才能夠對合同的存續(xù)行使權利。
筆者認為,造成上述矛盾的原因在于保險合同的特殊性。保險合同是一種將不幸集中到某一個體身上的危險通過保險的危險分擔法則分散給社會公眾而使之消化為無形的特殊合同。而被保險人享有保險金給付請求權恰恰是保險合同分散風險、補償損失、防災防損功能最集中的體現。具體而言,在財產保險中,保險合同的標的是被保險人的財產或利益,當保險合同約定的保險事故發(fā)生時,被保險人必然會因此而遭受財產或利益上的損失,保險人通過向被保險人支付保險金使其能夠重新購置財產、恢復正常生活和生產經營以達成保險目的。在人身保險中,保險合同的標的就是被保險人的生命和身體,被保險人的生命和身體雖然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但當被保險人的生命和身體遭受損害之時,其本人或家庭必然會遭受重大的經濟影響,需要由保險人向被保險人支付保險金以彌補其損失[3]14。由此可知,保險合同是為被保險人的利益而存在的,被保險人才是保險合同所保障的對象。該特征直接造成了保險合同不同于一般民事合同的權利義務分配結構:投保人雖為訂立保險合同的人,但其在合同成立后僅享有保險合同項下有限的、經約定才有的部分權利,其當事人的地位具有限縮性的特征。而被保險人雖然不一定參與保險合同的簽訂,但因訂立保險合同的目的是保障其在法律上所承認的利益,故而被保險人雖是合同關系人,但其權利和義務具有擴張性的特征,實際上已與合同當事人并無二致。因此,單純將被保險人定位為合同的關系人并不妥當。
既然將被保險人定位為合同關系人并不妥當,那么是否可將被保險人定位為合同的當事人呢?筆者認為,直接將被保險人定位為合同當事人在理論上恐難以自洽。
其一,被保險人不是訂立合同的主體。誠如前述,達成保險合意的雙方不是被保險人與保險人,而是投保人與保險人。雖然在訂立以被保險人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等特定保險合同的情形下,投保人對保險標的進行投保須經被保險人同意,然而此種情形下,被保險人的同意與作為合同成立要件的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所提出的要約表示接受,并不能同日而語。一方面,此種情形下被保險人的同意只是為了保護被保險人的人格尊嚴及生命安全,是為了防止道德風險發(fā)生所采用的必要防范措施,實為政策性考量的結果,與意思表示并無直接關聯。另一方面,許多保險也并非一定需要被保險人同意方可投保。何況在須經被保險人同意方可訂立保險合同的情形下,被保險人的同意并非保險合同成立的要件,而僅僅是效力要件。綜觀我國《保險法》的規(guī)定,投保人對保險標的進行投保須經被保險人同意的,不外乎兩種情形:(1)《保險法》第三十一條規(guī)定,投保人為與其不具有特定親屬關系及勞動關系的人投保人身保險的,須經被保險人同意,否則該人身保險合同無效。(2)《保險法》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合同,未經被保險人同意并認可保險金額的,合同無效。”從上述兩個條文的文意看,此處所稱的“被保險人同意”僅是保險合同的效力條件,對保險合同的成立并不構成影響。由此可以反推,被保險人的同意并非締結合同的意思表示。雖然根據《合同法》的規(guī)定,能夠成為合同當事人的,并不一定必須參與合同的訂立,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有些主體雖未參與合同的訂立,但并不影響其成為合同當事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合同法》第九十條規(guī)定的法定的合同概括承受及第二百二十九條規(guī)定的“買賣不破租賃”。但筆者認為,上述兩種情形與保險合同的權利義務狀態(tài)均有所區(qū)別。因為上述情形均存在一方退出合同關系、另一方進入合同關系并承受合同項下所有權利義務的情形,而保險合同中并不存在這一情形。在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分而為二的情形下,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在權利義務上存在天然的分離。因此,欲以法定的合同概括承受及“買賣不破租賃”這兩個典型例子來闡述在訂立合同時未做出意思表示的第三人也可成為保險合同的當事人,是難以達到證成效果的。
其二,代理理論無法解釋被保險人的合同當事人地位。有學者認為,當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不是同一人時,可以將投保人解釋為被保險人的代理人而將被保險人定義為保險合同當事人[4]36。然而,依據民法代理的理論,代理人通常是以被代理人名義進行活動的,而最終的法律效果歸于被代理人。按此原理,繳納保險費的義務也應當由被保險人承擔。然而依據《保險法》,投保人依然是繳納保險費義務的承擔者。因此,民法上的代理理論難以圓滿解釋《保險法》中投保人與被保險人的關系。
其三,無因管理理論也無法解釋被保險人的當事人地位。有學者認為,當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不是同一人時,投保人的行為系屬無因管理。在保險領域,風險的轉移雖為保障被保險人的利益,但是如果風險個體以外的人愿意為被保險人的利益而投保,此舉不僅不違背保險制度的社會風險管理本質,且有利于被保險人利益的保障(9)參見竇玉前《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研究》,黑龍江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4頁。。然而《民法通則》第九十三條規(guī)定,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而進行管理的無因管理人有權請求受益人償還由此支付的“必要費用”。按此規(guī)定,若投保人系被保險人的無因管理人,則其應有權向被保險人請求支付必要費用。而在我國及域外保險法中均未見此等規(guī)定,也沒有發(fā)現過此等做法。因此,無因管理理論也難以解釋投保人和被保險人之間關系的實然狀態(tài),以無因管理來詮釋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的當事人,邏輯上無法成立。
如前文所述,將被保險人定義成合同關系人與被保險人在保險法中實際所享有的核心地位及所擁有的權利義務相矛盾,將其定義為合同當事人又存在民法理論上的困境,如何妥善解決這一矛盾呢?筆者認為,在我國保險法中引入實際當事人概念并對被保險人予以實際當事人的定位,可能是解決這一困境的有效途徑。而所謂的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是指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保險合同的簽訂,但其所擁有的實際地位、所享有的權利義務已經相當于合同當事人。
首先,實際當事人的引入及其定位符合法學變遷的規(guī)律。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法律應該與時俱進。對法學而言,新生事物的出現意味著需要對既有法學概念進行重新檢驗,以消解因社會變遷而產生的新的價值沖突。而從法的經濟分析來看,現行的法律典章制度是先前微觀個體互動匯集加總的結果,在特定的時點上體現了一定的均衡[5]44-46,因此,法律的變遷應是漸進式的,即面對社會變遷,應該采取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處理新出現的法學疑難:捍衛(wèi)原有法律體系的核心價值,但不能死守教義,在外圍概念上可以松綁,以便當社會發(fā)展到新的均衡時能夠較大幅度地修改法律典章制度[5]45-54。事實上,作為民法特別法的商法,為了滿足日益變化的商事交易的需要,早就開始突破傳統(tǒng)民法概念的藩籬,進行了概念和理論的創(chuàng)新。例如,商事代理(如經理權)的代理范圍與傳統(tǒng)民法不同,其不完全取決于本人之意思,而是主要取決于法律的規(guī)定,而民法中的意定代理原則上依照本人的意思發(fā)生[6]20。依照民法學說,意定代理是擴展本人的意思自治,補充延長其“手足”的必要手段[7],體現了本人的私法自治權。而在商法背景下,這樣的理論就無法完全解釋商事代理的權利來源。又如商事留置與傳統(tǒng)的留置在條件上也有所不同:傳統(tǒng)民法的留置權對債與留置物之間的牽連關系要求較高;而在商事留置中因商事主體交易頻繁,留置物與債權難以一一對應,為排除牽連關系的舉證困難,商事留置權與債權不受同一法律關系制約[8]84。再如,公司法中的“實際控制人”這一概念,就是應因公司發(fā)展的實踐而在公司法中引入的新概念。根據《公司法》第二百一十六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實際控制人,是指雖不是公司的股東,但通過投資關系、協(xié)議或者其他安排,能夠實際支配公司行為的人。”在一般的情形中,能夠控制公司的通常是公司的股東,但在公司中也會存在非股東對公司的決議產生重大影響并實際控制公司的情形。因此,法律根據這一實際情況對非股東實際控制公司的主體地位也進行了認定。商法是開拓者,而非守成者,其生命力和價值在于鼓勵、保障和規(guī)制具有營利性的商業(yè)交易,法律邏輯和概念體系則處于次要地位(10)商法體系表現出鮮明的開放性和擴充性,與市場經濟運行高度契合。商法必須不斷適應新的交易形式,因此始終沒有形成閉合的體系,概念雖然重要,但也會根據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參見趙旭東《民法典的編纂與商事立法》,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4期,第43頁、46頁。。保險合同作為特殊的商事合同,在認定這種特殊商事合同中當事人的主體地位之時,也應當對傳統(tǒng)的民法概念進行變通,否則在理論上將陷入困境。如前文所述,在保險合同中,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實際保障的對象,在其中占據著核心地位。因此,雖然在現有理論上被保險人難以被定位為合同當事人,但根據其實際的重要性,可以借鑒公司法中“實際控制人”的概念,將被保險人認定為實際當事人。這樣的認定既不會沖擊傳統(tǒng)的概念體系,也應因了保險制度發(fā)展的需要,體現了與時俱進的特點并符合法學變遷的規(guī)律。
其次,實際當事人概念的引入與定位并不違背現行保險法的規(guī)定,相反,這一定位與保險法的立法意旨高度契合。我國《保險法》第十二條第五款對被保險人是這樣定義的:“被保險人是指其財產或者人身受保險合同保障,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人?!痹谶@一條款中,并未明確說明被保險人只是合同關系人,將被保險人定位為合同關系人僅是目前學理上的一種見解。而且,從該款的文意看,既然被保險人是“受保險合同保障,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人”,那么將被保險人定位為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更能體現被保險人受保險合同保障的特點。更何況,從我國保險法體系設計來看,在保險合同中,投保人實際上并不享有請求保險金的權利,其所承擔的義務在數量上也少于被保險人。投保人的重要性不如被保險人尚且能作為保險合同的當事人,被保險人作為保險合同的核心主體,其法律地位更不應低于投保人。因此,將被保險人定位為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中也是可行的。
再次,將被保險人定位為實際當事人可從域外法中找到相關參照依據。在域外法中,英美保險合同法一直采用二元主體的模式,即保險合同的雙方主體為被保險人和保險人。被保險人既是保險合同的當事人,與保險人締結合同并負擔保險費的給付義務;又是受保險合同保障之人,對保險標的具有保險利益。當然,英美的二元模式有其歷史文化的原因。在保險制度發(fā)展初期,大多數人購買保險均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被保險人自己就是締約主體,自無須加以區(qū)分,且西方國家社會的典型特點系個體的獨立性和自我意識較強,親屬之間的聯系較弱[9],人們通常不會干預他人事務,為他人買保險。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為第三人利益購買保險的事例也逐漸開始增多。為了適應這種情形,英國保險合同法于“二元模式”基礎上,另以制定法形式通過在財產保險中約定“l(fā)oss payable clause”條款、在人壽保險中指定第三受益人或轉讓保險單三種方式為“利益第三人契約”提供法律依據(11)參見竇玉前《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研究》,黑龍江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3頁。。而對“利益第三人契約”采取寬大態(tài)度的美國,其保險合同法架構之原則和例外則與英國保險合同法并無多大差異,只是在保險實務上,亦有稱人壽保險之當事人為申請人,而稱以其生命為保險對象之人為被保險人,但此為少數情況(12)同上。。由此可見,英美法國家并未因為他人投保的需求而改變被保險人、保險人二元主體的架構,被保險人依然是合同的當事人。這與英美法系注重實踐多于概念體系的傳統(tǒng)是相關的。被保險人是保險標的利益的所有者,是保險合同所保障之對象。英美法對被保險人地位的定位正是基于被保險人在實踐中所實際具有的功能以及重要性。英美法靈活性與實用性的特點值得我國法律借鑒,其二元主體的模式也為被保險人實際當事人的地位提供了域外法的參照依據。
總之,實際當事人的定位既能體現被保險人在保險合同中的特殊性,又不至于破壞傳統(tǒng)民法的理論體系?!皩嶋H當事人”在字面上更能體現被保險人的核心地位,而“合同關系人”則無法體現該主體的重要性。在內涵和功能上,實際當事人的定位也能為法律進一步加強被保險人保護提供理論支持。
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研究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在于被保險人的權益保護。誠如前述,在理論上被保險人應當定位為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在保險合同關系中具有核心地位。然而理論上的定位并不能保證被保險人在現實交易中的權益不受損害,因此需要法律予以保駕護航。雖然我國現行的《保險法》對被保險人的權利義務有了一定的規(guī)定,但這些規(guī)定是建立在保險人是保險合同關系人的理論基礎上的,這就導致了法律對被保險人的保護依然不夠充分,被保險人的核心利益在實踐中屢受損害。因此,有必要在立法中進一步確立以被保險人為中心的理念,在以被保險人為實際當事人的認知基礎上進一步完善立法。
我國《保險法》第十五條賦予了投保人對保險合同的任意解除權,這在投保人和被保險人為同一人時當然不成問題。但當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分而為二時,如果投保人可不通知被保險人而任意行使保險合同的解除權,則會使被保險人對保險合同的合理期待落空,這顯然會對被保險人的利益造成嚴重侵害。2015年11月25日頒行的《保險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七條對該問題進行了一定的回應,根據該條規(guī)定,當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向投保人支付相當于保單現金價值的款項并通知保險人時,被保險人可以主張投保人的解除行為無效。這的確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投保人與被保險人的磋商權,以便使被保險人有機會替代投保人繼續(xù)履行保險合同。然而,該條依然只是在將被保險人定位為保險合同關系人的基礎上稍微增加了對被保險人的保護力度,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被保險人利益受損的問題,因為該條對投保人解除合同前的通知義務、被保險人的介入權等均沒有明確規(guī)定,而在投保人單方解除保險合同的情境下,規(guī)定被保險人的介入權與投保人的提前通知義務恰恰是非常必要的。
所謂被保險人的介入權是指被保險人在接到投保人欲解除合同的通知之后有根據自己的意志加入原保險合同關系,取代投保人而與保險人形成保險合同關系的權利。之所以有必要規(guī)定被保險人的介入權,首先是因為在投保人解除合同的情境中,投保人和被保險人之間的關系往往已經破裂甚至反目成仇,投保人未必愿意讓被保險人繼續(xù)享有保險保障(13)例如離婚的一方解除對另一方的人身保險,在這種情境下,雙方關系惡劣,投保人不一定會同意讓對方繼續(xù)享有保險保障。。如果投保人拒絕與被保險人達成合同地位讓與的合意,則被保險人對原保險合同的合理期待就會落空,這對被保險人是十分不利的。其次,被保險人介入權的賦予并不會損害投保人與保險人的利益。一方面,被保險人介入權的賦予,使本來應當解除的保險合同關系因被保險人的介入而繼續(xù)承續(xù),保險人有權要求被保險人按照保險合同的約定繼續(xù)繳納保險費,這對保險人是有利的。另一方面,對投保人而言,單方解除保險合同的利益無非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不需要繼續(xù)繳納保險費;二是可以獲得保險單項下的現金價值。對于第一項利益,被保險人因介入而成為保險合同新的投保人,自然應由其履行繳納保險費的義務;對于第二項利益,法律可以規(guī)定,若被保險人行使介入權,則其須承擔向投保人支付保單現金價值的義務以平衡雙方的利益。
而通知義務的設立之所以有必要,乃是因為投保人很有可能在被保險人不知情的情形下解除合同致使被保險人沒有時間介入保險合同并支付對價以取代投保人的地位。而法律加設通知義務可以讓被保險人有時間采取措施并行使介入權,以保護其對保險合同的合理期待。然而《保險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七條并未對此予以規(guī)定。
事實上,如果繼續(xù)維持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關系人的定位,則該制度也很難再向前推進,因為被保險人并非合同的當事人,法律賦予被保險人介入權并規(guī)定投保人的通知義務會面臨理論上的困難。具體而言,被保險人的介入權本質上系屬對合同關系的干預抑或是對投保人任意解除權某種程度上的限制。而合同關系人不同于合同當事人,其在合同中的地位弱于合同當事人,即便其在利益上與合同相關,也無法對合同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和干預。法律也很難僅僅因為顧及合同關系人的利益而去限制合同當事人的權利。如若確立被保險人保險合同實際當事人的地位,則被保險人在合同解除之時介入合同關系在理論上就能夠成立了,因為此時被保險人的地位與合同當事人沒有實質上的差別,法律為了平衡合同主體間的利益而賦予其介入權,并不會違背傳統(tǒng)的理論認知。且基于最大誠信原則,合同當事人在行使權利之時不得損害其他當事人的利益,投保人行使解除權也必須顧及被保險人的利益。因此,投保人在行使解除權之前對被保險人負有通知義務,被保險人有權行使介入權替代投保人繼續(xù)維系保險合同的關系,均存在理論依據。
綜上所述,應當基于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實際當事人的地位賦予被保險人對投保人解除合同的介入權,即投保人在行使保險合同的解除權時,應提前通知被保險人,如果被保險人愿意以支付退保金或繼續(xù)繳納保險費的條件參與到原保險合同中來,則應尊重被保險人的意愿,以保護被保險人的期待利益。
基于人身保險長期性、儲蓄性等特點,我國《保險法》第三十六條和第三十七規(guī)定了人身保險合同的中止和復效制度,但這些規(guī)定在保護被保險人利益方面存在明顯缺失。第一,《保險法》第三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合同約定分期支付保險費,投保人支付首期保險費后,除合同另有約定外,投保人自保險人催告之日起超過三十日未支付當期保險費,或者超過約定的期限六十日未支付當期保險費的,合同效力中止,或者由保險人按照合同約定的條件減少保險金額?!备鶕@一規(guī)定,在投保人未繳納當期保險費且超過寬展期的情形下,保險人不能以訴訟的方式追討欠繳的保險費,也不能直接終止合同,而只是使保險合同的效力暫時停止。法律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是因為人身保險合同的繳費期限較長,投保人難免因主觀的疏忽或客觀的苦衷使其保險費的交付有所延誤[3]193。應該說這一規(guī)定對保護被保險人的權益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該規(guī)定并不周延,缺失了有關保險人催繳保險費義務的規(guī)定,這極易使被保險人的權益受損(14)我國《保險法》雖然規(guī)定了催告,但這并非保險人的義務,且也沒明確催告之時應當告知其不繳納保險費的法律后果。。因為在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人身保險合同繳費期限內,投保人遲交或忘交保險費當屬常見現象,若保險人怠于催繳,再以中止為由拒賠,則被保險人的利益必然受損。何況在保險合同關系中,投保人或被保險人往往欠缺法律知識,他們未必知道欠繳會產生保險合同中止的法律后果。當投保人和被保險人分離時,若投保人和被保險人不和,投保人接到通知后故意不繳納保險費,被保險人對此毫不知情,其利益也會受損。第二,《保險法》第三十七條雖然規(guī)定了保險合同中止后兩年內投保人可以申請復效,以盡可能保證原有保險合同的延續(xù),但保險合同的復效須滿足“投保人與保險人協(xié)商并達成協(xié)議”這一前置條件。這就將復效的主動權完全交到保險人手中,極有可能使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落空。雖然《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對此問題有了回應(15)《保險法司法解釋三》第八條規(guī)定:“投保人提出恢復效力申請并同意補交保險費的,除被保險人的危險程度在中止期間顯著增加外,保險人拒絕恢復效力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保險人在收到恢復效力申請后,三十日內未明確拒絕的,應認定為同意恢復效力?!?,否定了協(xié)商機制,使得保險人拒絕復效的權利受到限縮,然而,對于復效時投保人是否要承擔如實告知義務、被保險人是否有權申請復效等與被保險人利益直接相關的問題,法律和司法解釋依然沒有規(guī)定,保險人仍有可能利用這些空白而拒絕復效,從而損害被保險人的利益。
上述問題很大程度上是由理論上將被保險人視為合同關系人而造成的,因為依照傳統(tǒng)理論,既然被保險人僅是保險合同關系人,則法律只需稍稍兼顧其利益即可,不必對其利益太過關注,合同當事人的利益才是優(yōu)先需要顧及的。倘若采用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的理論定位,將被保險人的利益作為保險合同保障的核心,則上述問題就可避免。既然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則其理應享有申請復效的主體資格;在保險合同中止之前,保險人理應負有催繳保險費并說明后果的義務,且該義務不但要向投保人履行,也需向被保險人履行,以防止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不和或投保人故意不繳納保險費致使被保險人無法維持保險保障等情形的發(fā)生。
綜上所述,為了實現被保險人在保險合同中的核心地位并保障其利益,應在保險合同的中止制度中增加關于保險人催繳保險費并說明后果的義務規(guī)定。在復效制度中,應對投保人在復效時是否要承擔告知義務做出明確規(guī)定,并明確被保險人申請復效的主體資格以充分維護其對保險合同的合理期待。這樣的修改能夠更加體現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實際當事人以及保險合同核心主體的地位。
我國現行《保險法》欠缺團體保險中對被保險人利益保護的規(guī)范。團體保險的目的在于推行員工福利,并為員工提供經濟保障,因此,團體保險應以被保險人權益作為保護的重點。然而,就目前保險立法來看,這方面的規(guī)定嚴重缺失。一方面,我國《保險法》中并沒有明文設置受益人的指定或變更應排斥團體單位的條款,這極易使投保團體險的企事業(yè)單位以被保險人指定或經被保險人同意為借口,將本當屬于被保險人及其家屬的利益通過所謂的“經被保險人同意或指定”而歸屬于該團體本身,從而侵害被保險人合法權益;另一方面,我國《保險法》未賦予被保險人契約轉換權,即當團體人身保險合同的被保險成員與團體之間的勞動關系終止后,被保險人有將團體人身保險合同轉換為個人人壽保險的權利,該缺失無疑會使作為團體成員的被保險人利益受損[10]119。
在被保險人既是保險合同實際當事人又是保險合同核心主體的理論定位下,上述規(guī)則的完善也會有更強的理論支撐。一方面,應借鑒域外法的經驗(16)美國有一些州的法律已經規(guī)定了團體保險中被保險人的契約轉換權。例如路易斯安那州的《保險法》就對此進行了規(guī)定,參見La.R.S.22:176(10):″Conversion on termination of eligibility. A provision that if the insurance, or any portion of it, on an individual covered under the policy ceases because of termination of employment or of membership in the class or classes eligible for coverage under the policy, such individual shall be entitled to have issued to him by the insurer, without evidence of insurability, an individual policy of life insurance without disability or other supplementary benefits, provided application for the individual policy shall be made and the first premium paid to the insurer within thirty-one days after such termination.″ La.R.S.22:176(11):″Conversion on termination of policy. A provision that if the group policy terminates or is amended so as to terminate the insurance of any class of insured individuals, every individual insured at the date of such termination whose insurance terminates and who has been so insured for at least five years prior to such termination date shall be entitled to have issued to him by the insurer an individual policy of life insurance, subject to the same conditions and limitations as are provided by Paragraph (10) of this Section, except that the group policy may provide that the amount of such individual policy shall not exceed the smaller of (a) the amount of the individual’s life insurance protection ceasing because of the termination or amendment of the group policy, less the amount of life insurance for which he is or becomes eligible under any group policy issued or reinstated by the same or another insurer within thirty-one days of such termination and (b) two thousand dollars.″完善團體保險規(guī)則,排斥團體投保人作為受益人的資格;另一方面,確立團體保險解除情形下的投保人或保險人對被保險人的通知義務及被保險人的契約轉換權,以維護團體保險下被保險人的合法權益,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
我國《保險法》第四十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投保人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或者疾病的,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痹摽蠲黠@與保險合同保護被保險人的功能不相符,因為從保險事故的偶發(fā)性原則來看,保險人所承保的應系意外事故,而非被保險人主觀可控的事故[11]22。當投保人和被保險人非為一人時,投保人對被保險人造成的傷害非被保險人主觀可控,保險人不應當免責。況且此事故系投保人造成,然而最終受損的系被保險人,有代投保人受過之嫌[12]12。出現此問題,筆者認為,還是由于我國法律只將投保人作為保險合同當事人,而沒有將被保險人定位為保險合同實際當事人。法律應當進一步區(qū)分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不一致的情形,規(guī)定在此情形之下,投保人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或疾病時,保險人仍應當承擔保險金責任,不應當讓無辜的被保險人為投保人的過錯承擔后果。至于投保人的過錯,可由法律另行規(guī)定進行調整。
我國《保險法》對被保險人保護不周的重要原因是我國并未確立被保險人保護的核心原則。這與被保險人只是保險合同關系人地位的理論認知不無關系。雖然我國《保險法》第五條規(guī)定了最大誠信原則,對保護被保險人能起到一定的指引作用,然而其并未直接強調對被保險人的保護,無法直觀地體現立法者保護被保險人的意圖以及被保險人實際當事人的地位。
具體來說,最大誠信原則強調保險合同當事人應當從自身出發(fā),最大限度、竭盡所能地遵循誠信要求去締結合同、行使權利與履行義務,不得為了自己的利益損害他人的權利[13]95。其最初含義是“一種主動性義務,即投保人自愿地向對方充分而準確地告知有關投保標的的所有重要事實,無論被問到與否”[14]55。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的相關規(guī)定可為此提供重要佐證。該法第17條規(guī)定:“海上保險合同是建立在最大誠信基礎上的合同;如果任何一方不遵守最大誠信,他方可以撤銷該合同。”第18(1)條規(guī)定:“根據本條規(guī)定,被保險人在訂立合同前必須向保險人披露其所知的一切重要情況。被保險人被推定為知道在通常業(yè)務過程中他應當知曉的每一情況。若被保險人未進行此種披露,保險人可以撤銷合同?!庇纱丝梢?,最大誠信原則在其確立之初主要是基于保護保險人的利益。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大誠信原則也開始逐漸增加對保險人最大誠信的要求,兼顧被保險人的利益。例如在20世紀的美國,投保人的披露義務開始限縮,被保險人在保險人違反最大誠信原則之時被賦予了請求賠償的權利,這充分體現了最大誠信原則內涵的轉變[15]12。目前,最大誠信原則在保險法中的核心規(guī)則主要包括投保人的如實告知義務、保證義務和保險人的說明義務、棄權和禁反言,逐步加大了對保險人的誠信要求,增加了對被保險人的保護。
從最大誠信原則的變遷可以看出,其最初目的是保護保險人的利益,后來雖然有所改變,但也只是兼顧被保險人的利益,因此,被保險人的保護并非該原則最主要的意旨。最大誠信原則并未體現對被保險人的重點保護,而保險合同中的被保險人恰恰需要法律給予傾斜保護。
首先,保險合同系典型的附和合同,它由保險人單方制定,且內容冗長而復雜。保險人有時會使一些晦澀難懂的專業(yè)術語充斥其間,一般的投保人或被保險人根本難以理解。即便保險人用了簡單通俗的語言,其內容也無法被大部分投保人或被保險人所理解[16]13。而且投保人或被保險人也并沒有充分的動機去充分閱讀保險合同,因為他們知道哪怕閱讀了這個合同也無法改變其中某一條款,他們只有全盤接受或全盤拒絕的權利,而無部分修改的權利[16]13。
其次,保險合同的射幸性也決定了其履行順序較為特殊,通常系投保人先繳納保險費,然后等到保險事故發(fā)生之后,被保險人才能請求保險人給付保險金。保險合同這種履行上的特殊性決定了被保險人在遭受損失之前并不會特別關注保險合同的內容,而只有在遭受損失之后才會關注保險條款的具體內容。加之保險條款具有附合性、技術性等特點,如果仍按照一般的合同原則來處理保險合同的權利和義務爭議,則極易使被保險人成為保險合同約定內容的犧牲品,所謂的合同自由便成為保險人侵害被保險人利益的自由。
綜上所述,基于我國被保險人保護的現實需求以及理論上被保險人是保險合同實際當事人地位的確立,筆者認為有必要在我國《保險法》中確立對被保險人傾斜保護的基本原則。該原則類似于《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對消費者傾斜保護的原則。消費者傾斜保護主要是指立法過程中應設置有利于消費者權利、增加生產者銷售者義務和責任的條款,這樣就使消費者與經營者實質上不相稱的力量地位有了實質性的改變[17]99。由于保險服務在通常情況下也是一種消費類型,保險合同中的投保人、被保險人本質上是消費者,故而也應受到法律的傾斜保護。法律原則能夠起到指導立法過程、指引法律解釋和法律推理、彌補法律漏洞、指導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功效,如若在《保險法》中確定被保險人保護的原則,則對被保險人的保護將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近年來,雖然我國立法開始重視對被保險人的保護,但在加強被保險人保護的立法趨勢之下,理論上對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的認知也應進一步深化。將被保險人認定為保險合同的實際當事人可以為立法者對我國《保險法》中一些規(guī)則的改造提供理論支持。在此之前,被保險人合同關系人地位的認知使立法者在制定法律規(guī)則時對被保險人利益的保護有失周全,就算發(fā)現其利益受損,鑒于理論體系上的障礙,立法者只能部分兼顧其利益而不能給予其更加完善的保護。被保險人實際當事人地位的確立將打破原有對被保險人法律地位的認知,對被保險人權益的保護有很大的現實意義。當下我國理論界對被保險人的關注依然不夠,如何以法律為手段更好地發(fā)揮保險合同分散風險、保障被保險人的功能,激勵保險行業(yè)形成誠信的氛圍,依然有待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