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隊里飼養(yǎng)室又熱鬧起來。保管員坐在洋油燈下,等社員們來記工分。報完自己的工分,很多人并不走,床上、地上、生火沒生火的煤火臺上,甚至牲口的飼料缸、水缸沿兒上,隨便坐著歪著圪蹴著,要噴一會兒鬧一會兒。
飼養(yǎng)室是西屋,三間,全通著,三個門,兩邊的門牲口走,當中的門人走。中間靠西墻鋪著一張床,北面門后是煤火臺。北頭拴著四五匹騾子,南頭喂著四五頭驢,還有一頭牛。牲口們頭都沖著中間,兩排石槽南北相對,把房隔成三間。
飼養(yǎng)員黑生正忙著給驢們騾們添草加料。
坐在床邊的羅圈兒笑著說:“晌午去櫻紅嫂家借斗,撞見她正在屋里抹身,光穿個褲衩,還跟個剛薅起來的脆蘿卜樣,水靈靈白生生哩!”看著黑生拿著簸箕又要出去,羅圈兒說:“黑生叔,你抓緊吧,再過幾年,都成枯蹙腌蘿卜了?!?/p>
黑生扔了簸箕,抓起馬勺從缸里舀了一勺水兜頭澆了羅圈兒一身。羅圈兒大呼小叫,奪門而出,跑了。
在飼養(yǎng)室噴足了鬧夠了,幾個人又鉆進放草料的堂屋。那要飯的又來了。
要飯的是個男人,沙啞嗓,黑且粗糙,四十來歲,拉個平車,車上躺著癱子老婆,旁邊跑著仨小孩兒。他可是莊上的熟人,差不多每年都要來一回胡家橋。
要飯的把那癱女人嬌養(yǎng)得不行。女人不僅癱,還啞,不能下車不會說話。社員們把飯端到街上,要飯的總是把稠的熱的先讓老婆小孩兒吃。癱女人也爭氣,給他生了仨孩兒,兩女一男,個個旺條條的。
每回來莊上,在街上吃了飯,要飯的就把車拉到飼養(yǎng)室院里,黑生跟他一起把堂屋的亂稻草鋪鋪墊墊,幾口人住一夜。
把癱女人照顧躺下,要飯的就來飼養(yǎng)室跟黑生說話、吸煙。仨小孩兒也跟來,在兩邊給驢們騾們喂草。
要飯的也知道黑生和櫻紅的事,兩個人吸著煙。要飯的問:“恁倆還沒成?”黑生拿煙袋去缸沿上磕掉煙灰,訕笑著說:“孩兒們太多,顧不住。”
櫻紅有仨兒,男人死了六年了。黑生仨閨女,老婆死了五年了。
黑生老婆死后第二年,社員們干活時就開始逗他倆:“兩家搬一團兒過算了,現(xiàn)在是老兩口兒,將來是四對,多好,肥水不流外人田?!?/p>
說得多了,黑生看出櫻紅也有意思,就跟爹娘姊妹們商量,誰知道家里人全都不同意。櫻紅那邊也一樣,娘家人一致反對。
倆人都是仨小孩兒,時光都過得緊巴巴哩,吃不夠吃,穿不夠穿,平常都是家人親戚接濟才湊合著過的。要是兩家合一塊兒,六個小孩兒,兩頭的人都不想再多管幾個外姓人了。
這事就拖了下來。
雖然事沒成,有人曾半夜碰見過黑生在櫻紅家房前敲半天門,櫻紅就是不開。
櫻紅有一對狹長細眼,就像長著兩條敏感柔軟的觸須,只要和人稍有對視,便立刻彈回。
要飯的和黑生吸了會兒煙說了會兒話,拿起馬勺去漂著草末的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喝下,吆喝孩子們?nèi)ニX。他說:“天太熱,明個兒要起早趁涼快走。”
第二天早上,要飯的4點就起來了,先把老婆抱上平車,又把迷迷瞪瞪的幾個孩子也放到車上,跟黑生道著別,拉起車走。
飼養(yǎng)室院外是隊里的秧池地,一條斜路通到東邊大街。黑生把他們送到路邊。
看著要飯的拉著老婆孩子在黑黢黢中遠去,黑生在路邊立了半天,突然就想起了櫻紅。煙吸完了,他本想回家一趟去拿煙絲,想了想,返回飼養(yǎng)室從缸里抓了一把玉米裝兜里,回家去。
就恁巧,朦朦朧朧的街上,櫻紅手里拿著一包東西也正悄然走來。黑生拐進自家胡同,櫻紅走過了胡同口。倆人錯過。
到了飼養(yǎng)室,門鎖著,櫻紅就返回身來黑生家。
走到黑生家門口,櫻紅瞧見黑生正從院里出來,隱約見他手里也掂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情急之下,連櫻紅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她一閃身躲到了墻拐角后面,眼睜睜地看著黑生出了胡同。
櫻紅的心怦怦跳,怨自己,專門來了,怎么就……
櫻紅以為黑生回飼養(yǎng)室了,輕輕地進了他家,將那包東西放到了門縫里。
再出來,櫻紅在大街上站了半天,還是回家了。
櫻紅開了鎖,輕輕地推開門,一腳邁進去,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上面,她差點兒叫出來,心一下子躥到了喉嚨眼兒,騰騰狂跳。
櫻紅先以為是貓,在心里罵:“要死呀,臥這兒干啥?”櫻紅慌亂地邁過去,低頭去打,去踢。
卻不是貓。
櫻紅點了燈,拿起來,居然是個小小布袋,小月娃枕頭一樣,里面是兩升玉黍。
櫻紅一怔,一下子明白了。
舀了半瓢涼水喝下,吹了燈,櫻紅坐在正間,愣了半天。
然后,櫻紅去門口看看外面的天,還早。
她攏攏頭發(fā),又出了門。
快到飼養(yǎng)室時,她偏遇到起早的王七嬸。
王七嬸看到她,問:“這么早起來干啥哩?”
櫻紅只好停下,躲閃著眼睛:“貓跑出了,不知跑哪兒了?!?/p>
王七嬸瞧瞧她,問:“今兒個打扮哩這么利索咋哩?”
櫻紅還是躲閃著:“等會兒想去俺娘家哩!”說完往回走,喊貓。
早上,黑生仨閨女起來上學,在門里發(fā)現(xiàn)一個油紙包,抻開口一瞧,是兩三碗酸菜。
黑生最好吃酸菜糊涂面條。
吃罷早飯,櫻紅出去躲了大半天,假裝去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