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初，我住在海濱市橋北區(qū)一個大雜院里，院子由紅磚平房圍成，住著十幾戶人家。張嬸住我家隔壁，丈夫去世得早，她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和一個病婆婆生活。當年她只有四十來歲，長得人高馬大，夏天穿著大背心，前胸兩個大奶子走起路來像銅鈴般晃來蕩去。兩個大膀子裸露在外面如碗口粗的樹，兩條大象腿走起路來砰砰作響。大嗓門兒一喊，我家棚頂直掉灰。

張嬸在她家門前蓋個煤棚還侵占我家一半，房后壘個雞窩，夏天臭氣熏天。為此我父母沒少跟她理論，最后都是被她罵得狼狽而回。

那年國慶節(jié)，舅舅從部隊回來探親，送給我一頂軍帽，這是我央求他好久的事情了。我戴上它跑到外邊向小伙伴們炫耀。他們個個羨慕得不得了，你戴一下，我戴一下……正當大家爭先恐后地搶著戴時，一個外號“小白狼”的地頭蛇戴著一副墨鏡領著一幫小混混兒走了過來。小伙伴們如羊見狼一樣四處散去。我剛要走，小白狼一把就把軍帽搶了過去：“這個軍帽不錯啊，借我戴幾天吧。”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我立馬急了，追上去說：“這是我舅舅剛送給我的，你不能拿走??！”

小白狼轉身就是一腳把我踹倒在地，他那幾個嘍啰立即上前對我拳腳相加，頓時將我打得滿臉是血。

正當我抱著頭在地上鬼哭狼嚎時，張嬸跑了過來。她掄起兩個蒲扇般大的巴掌左右開弓，把幾個小流氓全都打趴在了地上，并警告說：“都他媽的給我滾，下次再看你們欺負人打死你們這些小兔崽子！”

隨后她把軍帽給我戴在頭上說：“走吧，跟嬸回家?！蔽覐牡厣吓榔饋?，睜眼一看是張嬸，再看那幾個小流氓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十一”過去，寒潮不斷襲來，北方的氣溫持續(xù)走低，颼颼的北風透過衣服鉆到骨子里感到渾身拔涼拔涼的。家家戶戶開始囤積大白菜、大蔥，打煤坯，準備過冬了。張嬸也在小馬路邊上打成兩排煤坯。

一天早晨，我被張嬸的叫罵聲驚醒。出去一看，她昨天剛打的煤坯被人踩得稀巴爛?；氐轿堇铮牭礁改感÷暤亓R張嬸潑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北方進入嚴冬，天黑得早，小馬路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窗玻璃上掛著晶瑩的白霜，只有屋里火炕上散發(fā)著熱氣。我早早鉆入暖暖的被窩，母親則在昏暗的燈下邊縫補衣服邊等姐姐下夜班。

突然胡同里傳來嘈雜聲，不大工夫，姐姐衣衫不整地跑了進來，她哭訴說有幾個流氓把她劫持了，正巧張嬸和她兒子推一車紙板回來把幾個流氓給打跑了。母親在旁邊感嘆說：“平時看你張嬸破馬張飛的，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

第二天中午放學回來，我看到張嬸坐在院里號啕大哭，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上衣也被扯破了。

我從來沒見張嬸哭過，嚇得趕緊跑回家。吃飯時，母親告訴我，上午一伙流氓來張嬸家找碴兒，張嬸跟他們打了起來。后來張嬸的兒子回來了，從家里拿出兩把菜刀把幾個流氓砍傷了，派出所來了幾個警察把張嬸的兒子和幾個流氓都帶走了。

恢復高考那年，我考上了江南一所大學。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幾個好哥們兒給我餞行。我喝得迷迷糊糊，剛走到胡同口，一個黑影上前把我拉住。我一看是張嬸，酒立馬醒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把幾張十元的票子塞到我手里說：“小民，你是我們這片最出息的一個，我都為你感到自豪。這點兒錢你拿著買點兒肉吃，補補你那小身板?！?/p>

我想說“謝謝”，可嘴里像塞了棉花一樣說不出話來。

我的眼淚撲簌撲簌地落在那幾張鈔票上——這可是張嬸幾個月來夜以繼日地糊紙盒一分一厘攢起來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