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7年那個冬天,讓我心亂至今。那個冬天,知青竟然可以考大學(xué)了,更為竟然的是,考上者有我。然而,我苦死了。
苦在哈里這兒。哈里是一只人見人踢的瘦野狗,吃狗肉的都看不上它。它蔫蔫無聲地睡在我的草房煙囪根下。那時我是“挑水員”,負(fù)責(zé)全隊的熱水,它是看上了煙囪根的熱。我就許它進屋了。
每個早晨,太陽用影子將瘦瘦的我與瘦瘦的哈里拉得很長很長,一晃一晃。挑滿了水,濕漉漉的我,倒板鋪上喘氣,哈里就用軟軟的舌頭舐我的手。手心熱熱的,我有了被撫摸的感覺。撫摸,只有媽媽。于是,我就與它在一起了。
狗最應(yīng)該有的叫聲,可哈里從來沒有,于是人人叫它蔫狗,而我偏叫它哈里,這其中潛藏著歐洲文學(xué)。
我的糧食從沒夠吃過,這回,我餓它也餓。我決心讓跟我受罪的哈里好好吃他娘的一頓。那天,我狠狠地買了瓶油多的紅燒豬肉罐頭,狠狠地一大勺子送它嘴邊。它嘴沒張。我先吃一口,它還不張口。我將油及肉倒進一盆開水,攪開了,它才與我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上了。從此,我與哈里分不開了。
我要上學(xué)了,除了胳膊除了腿,我什么也帶不走。哈里怎么辦?
我首先想到老蹦子。老蹦子長我?guī)讱q,是那種掉人堆就找不到的那種,他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但是也有,那就是從不說話,若說也是一個字,故稱“一字一蹦”,演化為老蹦子。例如,學(xué)習(xí)《愚公移山》每人必須談體會,輪到老蹦子,他說:“學(xué)。好?!奔t頭漲臉往外憋第三字時,隊長說:“這個老蹦子,發(fā)的一個言,啊——啊——發(fā)得,很好。比上回字?jǐn)?shù)多出了一個倍。還要努上一個力,繼上一個續(xù)?!?/p>
老蹦子一個人單著,正好哈里給他做個伴兒。再說,他不常挨餓,哈里跟他比跟我強。
哈里從來沒被拴過,這回可不行了。我割了條生馬皮,打上眼兒,制成脖圈,一根繩子拴了哈里??垂镉执魅ψ佑稚侠K,我好心酸。想起城里的哈巴狗脖上有個小銅鈴,一跑嘩啷啷響。我到龍鎮(zhèn)買個小銅鈴,算給哈里留下個紀(jì)念品。
我拖哈里到老蹦子那兒??蛇@老蹦子腦袋搖得仨一聯(lián)兒五一串兒。我說:“你他媽的也太狠,不想讓我讀大學(xué)是不?好,我他媽的不念了!”
看我要走,老蹦子手?jǐn)r了一下,蹦出個“中”。
我就細(xì)細(xì)反復(fù)講解哈里的脾氣及遛法、喂法。他瞪著我:“中了?!?/p>
我不得不上汽車了,我將狗繩拍老蹦子手心,又一次講解哈里的脾氣及遛法、喂法。老蹦子臉紫臉紅,說:“答應(yīng)了!”竟是仨字——明顯是讓我氣出來的。
想好的事,偏偏跟你反著。汽車開到老頭山,回望活了九年苦了九年的雪山白樹,又舍不得了。
雪野茫茫,一個黑點兒追著車跑。我的媽呀!我看出來了——哈里。黑點兒越來越小,不見了,沒有了,消失了,融化于一座白山。
大學(xué)一年,我收到農(nóng)村來信,是老蹦子來的,一看就是央人寫的,亂七八糟,但我懂了:哈里跑了,在老頭山找到了,讓冬狼掏干凈了……
事情過去40年,年年想回農(nóng)場,年年不敢。這回我下定決心,鼓起勇氣去了。
全都認(rèn)不得了。“寫報紙那知青回來了”,鄉(xiāng)親們到招待所看我。個別的有當(dāng)年的模樣,多數(shù)怎么也對不上號——這是費腦筋的事。
來了個小伙子。我走時他肯定沒有出生,這不用費腦筋。小伙子就是那種沒有任何特點的小伙子,他怯怯的,臉漲漲的,對我鞠一個大躬,說:“那個……那個啥……你……你……就是張老師?”
“是啊!你是——?”
“那個……那個啥……我是徐志正的兒子,徐志正是我爹,我父親?!?/p>
“徐志正?徐志正?誰?”
小伙子看我,直了直,退了退,鼓鼓胸,說:“就……就是老老老——老蹦子!”
“啊——老蹦子!老蹦子有兒子?他好嗎?”
小伙子搖搖頭:“沒了。五年了?!?/p>
我心好堵,好想哭。
小伙子緩緩地掏出個小布包,一層一層打開:“張老師,我爹……給你的……最后交代的??墒恰墒恰掖蚵牪坏侥阊剑 ?/p>
小紅布上,一個小小的銅鈴。
青年人端鈴近我,那鈴兒,內(nèi)里仁心嘩啷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