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里要出新一期女性專訪，我的任務是撰稿。憋了好幾天一字未成，領導一天八遍電話催，這真讓我頭疼。我打給小米，小米說：“三里屯一醉解千愁?！?/p>

我使勁兒用鼻腔笑，好讓鄙夷排山倒海穿過聽筒：“就裝吧你。”

真的，小米很多時候特能裝。她能在星巴克打上一天手游，還能在人聲鼎沸的酒吧里酣然入睡。我捶她。她翻白眼回我：“星巴克里讀于丹酒吧里談納博科夫的那才真叫裝呢！”

我竟無言以對。三里屯沒去成，因為我也特別能裝，我拉著小米去了798。要知道，像我們這樣能裝的人，絕不僅喜歡書籍和紅酒。

小米在一組人體畫前逗留細賞。這讓我想起當年老師帶我們解讀賈樟柯的《小武》，澡堂的鏡頭甫一閃，小米的頭差點兒塞進桌洞。“非復吳下阿蒙。”我懟她。小米還笑：“生憐憫心者我，生畏懼心者我?！蔽覈@氣：“卿本佳人，奈何下流？”相視大笑，感慨似水流年。

坐在廣場看風景，手機不合時宜地響。掛了電話我咬牙切齒，這稿子催得比催生還急。小米不屑：“你圈子混那么久，隨手拉個人拍拍不就是收視率保證嗎？有這么難嗎？”

“有?！蔽艺f，“做記者這些年，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結識了一堆所謂女性精英，上到政商權貴下至販夫走卒。久了，我就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只要攝像機一轉，她們就開始表演。滔滔不絕聲淚俱下，不外乎成功前的付出受挫后的隱忍，滿滿全是套路，幾成標配。觀眾當然不買賬，收視率也就一落千丈。這樣的節(jié)目做多了，我開始厭倦，繼而詞窮。千人一面，這就是我寫不下去的癥結所在?！?/p>

“知識女性呢？”小米問。

我于是聊某位以講孔子走紅的女學者的糗事，小米笑出了眼淚。

鈴聲又響。我以為是催稿的電話，卻是小米的手機。

“嘚瑟者天不負?！毙∶追畔率謾C喟然長嘆，“剛拍的那組人體照發(fā)朋友圈暴露了位置，等著吧，敵人十分鐘后抵達戰(zhàn)場?！?/p>

果然，十幾分鐘后大林如疾風般沖進，抓著小米的手就進入了電視劇求分手模式。我萬分懊惱未能及時撤退，也慶幸因此目睹了真相。

大林走后，小米笑嘻嘻地望著我：“盡情審判，把我釘在友誼的恥辱柱上吧?！?/p>

“滾！”我氣急敗壞，“為什么不和我說？”

“說了又怎樣？”小米滿臉云淡風輕。

一時語噎，銀牙暗咬。女人若到我們這般年紀，自會理解面對婚姻變故的那種憤怒，為心有不甘，亦為力有不逮。

“不談他，來看這個?！毙∶着呐奈掖蜷_手機相冊，“這是我的劇本，剛拿了一個獎，大獎啊；這是我新出版的小說，你得求我啊，求我我才簽名送你一本；看這個，這是我彈尤克里里，最近我的技藝可突飛猛進……”

“小米。”我打斷喋喋不休的她，“你不用強裝，你可以哭一哭，可以說臟話，你別顧忌，我不是外人??！”說著說著我自己差點兒先哭了。

“滾！”小米一巴掌打過來，“想毀我一世清譽??？”

“真的不難過嗎小米？”

沉默了一瞬，小米說：“會的。但我認真反省了，我沒做錯什么，也就無須自卑什么。比起劈腿和出軌，婚姻里更可怕的其實是懈怠。太多女人因為盲目依賴一個男人而讓自己的能力萎縮，最終陷在無法擺脫又沒得選擇的困境里左右為難。我不想那個樣子?！?/p>

“所以發(fā)憤圖強？”我問。

“拜托，我一直都發(fā)憤圖強好不？只有你這種完蛋女人才會把事業(yè)當成飯碗，餓了拿起飽了放下?！?/p>

“那么，你還相信愛情嗎？”

“當然?！毙∶卓粗遥叭フ咭?，來者要惜。有生之年，再如何紅了眼眶，也不能硬了心腸。”

看著小米花一樣燦爛的笑臉，我由衷地說：“小米，你一定會幸福?！?/p>

細風吹過，樹葉沙沙響，我們遙望遠方。小米雙目清澈，心內有傷，眼底無霜。

“最近在讀誰？”小米忽然問。

“你呀，我剛發(fā)現(xiàn)你是本好書呢。我樂意為小米做一次情話箱子?！?/p>

小米斜我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人應該有種力量，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從泥地里拔出來。不光要具備這力量，還要時刻不失去。”

不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小米正經(jīng)起來挺嚇人?？晌彝诉@段話的出處。

“廖一梅?！毙∶渍f著對我嘆氣，“你啊，完蛋?！?/p>

陽光穿過廣場的長椅，遠處傳來孩子的笑聲。這讓我想起那時我們一起追逐《奔跑的犀?！泛汀剁辍返臅r光。

“本宮該打道回府了，下次再錄吧?！毙∶仔Α?/p>

我一面感嘆小米的洞若觀火，一面乖乖地關上一直偷開著的錄音筆。

“撤了?！毙∶渍酒鹕硗遥白咔翱寄阋活}，戲班師傅對程蝶衣說的那句話記得嗎？”

“我哪兒記得啊，我又不是程蝶衣?！?/p>

目送小米帶著無限鄙夷離去，我發(fā)覺我真是個完蛋貨。

誠如我所料，那一期節(jié)目果然創(chuàng)了收視新高，我也收獲了前所未有的榮譽。

生活每天繼續(xù)。一個人的小米每天化個淡妝，穿喜歡的衣服，讀鐘愛的書。不攀附不依賴，不嘲笑亦不討好，淺斟低唱，活色生香。小米像一朵花，悄悄地努力，開出了自己想要的姿態(tài)。

浮世萬千，去偽存真，余生還長，小米不慌。

我得空又看了一遍《霸王別姬》。師傅對程蝶衣說的那句話是：“人啊，記住嘍，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