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開始下雪,只是零星的兩三點,沒有什么積雪。屋內(nèi)并不冷,依偎著火爐有些昏昏欲睡。待手烤暖和了,扒拉出一本《唐詩鑒賞詞典》,喝著醇熱豆?jié){悠然讀詩,便不得不感嘆生活之美好。
詩也很美好。一晃幾千年,一步一吟詩,目光所及的詩人詩篇,皆璀璨耀眼。唐朝,詞之初,詩之盛,開元到天寶,長安至洛陽,每筆歷史都由大紅朱砂寫就,衣袂一揮便有眾士相隨,那是一個聚著才氣,高唱李杜,大步邁進的年代。
我的目光卻停在了一個名字上——李賀。先前只聽說他詩風詭秘,課文里的《李憑箜篌引》便可見一二。突然起了閱讀的興趣,見李賀“詩鬼”名號在手,而“鬼”字使他的形象一下子陰郁、瘦削起來,從書中緩緩立起,垂著的眼突然抬起盯向我,眸子里竟是我不懂的悲與冷。一身素衣仍是挺俊,被風雪黑夜慢慢吞沒。怎會有如此陰冷之人?怪哉!我搓了搓手,決意讀一讀我好像不曾認識的李賀。
李賀出生時,正處于大唐由盛轉(zhuǎn)衰之時,色調(diào)已慢慢黯淡,家道中落,才志不減,名動京城,一句“提攜玉龍為君死”足見意氣。這樣一位快樂、熱情的天才若是高中,必將大有作為。可因那不明不白的避諱,因那暗中嫉妒的一雙眼,在踏進圣上為才子們編造的夢里,李賀的科舉夢支離破碎。
歷代不得志的人往往令后人心痛、惋惜,讀李賀,也是如此。李賀多想留住時間啊,他還有心中大業(yè)未就,但“可憐日暮嫣香落”,悲哀,卻毫無辦法?!皼r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連落英繽紛也在提醒他為時不多。他敏感,無奈歸家時弟弟“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的寬慰,看似平淡卻滿腹悲憤不可言;他壓抑、陰沉,“幽蘭露,如啼眼”“烹龍炮鳳玉脂泣”,筆下草木皆如鬼神般詭秘冷艷。他游走在幻想與現(xiàn)實,人間與冥府,濃艷至極里都是他的郁結(jié)苦衷;他“勸君終日酩酊醉”,唯醉時才數(shù)落苦悶,此般抒懷就在空寂夜里回響幾千年,像外來星際播放的電波。而李賀承屈原的浪漫主義,和西方唯美主義相通的美學理念,安然地陪著他,乖巧地等后人拂去灰塵,拾撿起來。
一身冷汗,豆?jié){已涼,卻又想哭。大概是日暮的渲染,為來不及珍重之事;大概是被詩里的冷厲虛荒嚇??;大概是觸及到一個千年前孤寂憤懣的靈魂。
望向窗外,雪漸漸大起來,寒氣躥入,大口大口地吞沒暖意。暮色沉沉而燈未亮,天地間只有靜默的黑底白字。悲,悲痛,痛惜。李賀的悲憤向著幻想時空延伸,唯有這里,他才可肆意馳騁,享受人間被剝奪的幸福。他自己編造了一個夢,義無反顧地踏進去,在詩歌里,在濃墨里,在筆鋒里,便得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