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納賽爾市為時一個月的“家”,是一幢雅靜的別墅。很少看見人——除了偶爾隔著玻璃窗向我嘰里哇啦說些法語的公園游客。
最初幾天的約會和采訪熱潮已經(jīng)過去,任何外來者都會突然陷入難耐的冷清,你拿起電話不知道要打向哪里,你拿著門鑰匙不知道出門后要去向何方。從巴黎帶來的華文報紙和英文書看完了,這成了最嚴重的事態(tài),因為在下一個鐘頭,下一刻鐘,下一分鐘,你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你到了懸崖的邊緣,前面是寂靜的深谷,不,連深谷也不是。深谷還可以使你粉身碎骨,使你頭破血流,使你感觸到實在,那不是深谷,那里什么也沒有,你跳下去不會有任何聲音和光影,只有虛空。
你對吊燈作第六或六十次研究,這時候你就可以知道,你差不多開始發(fā)瘋了。移民的日子是能讓人發(fā)瘋的。
我不想移民,好像是缺乏勇氣也缺乏興趣。
很想念家里——似乎是有點沒出息。倒不是特別害怕孤寂,而是惦念親人。我知道我對她們來說是多么重要,我是她們的快樂和依靠。我坐在柔和的燈霧里,聽窗外的海濤和海鷗的鳴叫,想像母親、妻子、女兒現(xiàn)在熟睡的模樣,隔著萬里守候她們睡到天明。人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沒法不時常感懷身后遠遠的一片熱土,因為那里有他的親友,至少也有他的過去。時光總是把過去的日子沖洗得熠熠閃光,引人回望。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各種異國的旅游景區(qū)都不能像故鄉(xiāng)一樣使我感到親切和激動。我的故鄉(xiāng)沒有繁華酥骨的都會,沒有靜謐侵肌的湖泊,沒有悲劇般幽深奇詭的城堡,沒有綠得能融化你所有思緒的大森林。故鄉(xiāng)甚至是貧瘠而臟亂的。但假若你在旅途的夕陽中聽到舒伯特的某支獨唱曲,使你熱淚突然涌流的想像,常常是故鄉(xiāng)的小徑,故鄉(xiāng)的月夜,月夜下的草坡泛著銀色的光澤,一只小羊還未歸家,或者一只犁頭還插在地邊等待明天。這哪里對呀?也許舒伯特在歌頌宮廷或愛情,但我相信所有雄渾的男聲獨唱都應該是獻給故鄉(xiāng)的。就像我相信所有的中國二胡都只能演奏悲愴,即便是賽馬曲與趕集調(diào),那也是帶淚的笑。
故鄉(xiāng)存留了我們的童年,或者還有青年和壯年,也就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們自己。故鄉(xiāng)比任何旅游景區(qū)多了一些東西:你的血、淚,還有汗水。故鄉(xiāng)的美中含悲。而美的從來就是悲的。中國的“悲”含有眷顧之義,美使人悲,使人痛,使人憐,這已把美學的真理揭示無余。
我已來過法國三次,這個風雅富貴之邦,無論我這樣來多少次,我也只是一名來付錢的觀賞者。我與這里的主人碰杯、唱歌、說笑、合影、拍肩膀,我的心卻在一次次偷偷歸去。
故鄉(xiāng)意味著我們的付出——它與出生地不是一回事。只有艱辛勞動過奉獻過的人,才真正擁有故鄉(xiāng),才真正懂得古人“游子悲故鄉(xiāng)”的情懷——無論這個故鄉(xiāng)烙印在一處還是多處,在祖國還是在異邦。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身后一無所有。而萍飄四方的游子無論是怎樣貧困潦倒,他們聽到某支獨唱曲時突然涌出熱淚,便是他們心有所歸的無量幸福。
(摘自《夜行者夢語》 東方出版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