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出版了六七本詩集,發(fā)表了上千首詩作,獲過了大大小小的一些獎項,多多少少也掙了些稿費,去魯院上了半年學,還成功地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參加了許多采風活動,聽過了許多詩歌朗誦,見識了南來北往的專家、教授、名人,端起酒碗,喝過了無數(shù)酒局,結(jié)識了很多自認為是朋友的朋友,于是,我好像得到了整個世界,而且就站在世界的中央。于是,詩歌好像成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好像只是詩歌的一部分。它們,誰也離不開我。我,更是離不開它們。于是,這些年,我咬著牙鼓著腮幫,掄著拳頭,搏擊生活。賣房子,貸款,借債,給孩子治病,然后又貸款,借債,還債,買房子。就這樣拆了補,補了拆,從東墻到西墻,從一個地獄向另一個地獄。有時頭破血流,有時遍體鱗傷。還好。有詩歌陪著,有為人母的信念撐著,我走得不算狼狽。
面對這樣的生活,我把詩歌當作自己的拐杖,十年一晃,就過來了。孩子們也大點了,一個大四,兩個高中,我們一起在生活中尋找,尋找那些可以支撐我們活下去的一點點光亮,一點點溫暖,一點點花香,一點點詩意,一點點信賴和榮耀。我們把彼此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以彼此一點點小小的進步和成績歡欣鼓舞,以彼此對對方的認可感到由衷的感動。是的,在生活落在最低谷的時候,我活著的勇氣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真的就是我的孩子們,我的家人。我愛著他們,就猶如我愛著這整個人間。盡管這個世界有些冰冷,有時甚至殘酷。
有人說詩歌是藥,可以治病。也有人說詩歌有毒,染上了的人可能不得好死。而我好像沒想過那么多。我覺得詩歌就是我深深愛著的一個人。在我生活中,和我的親人一起,和我的孩子們一起,和我的朋友一起。她平凡而神秘。她樸實又高雅。她善良,充滿了正義。她疼痛,飽含憂傷。但卻讓我迷戀,讓我深沉,讓我狂亂,甚至讓我深深地淪陷。如果生活給予我的一切,迫使我心無旁騖地往前奔跑的話,那詩歌賜予我的絕不僅僅只是快感。她簡單的時候很簡單,你只需要喜歡她就可以了。她復雜的時候很復雜,你只喜歡還不夠。你還得學會甄別,學會挑選,學會認知,學會思考,學會堅守。
從孩子生病開始。從一個絕望的母親開始。從一個絕望的母親想說話開始。我開始了我的詩歌寫作。從很長很長的一篇篇日記到一行行短短的分行,從筆記本到論壇到博客再到雜志報刊的發(fā)表,從一本書一本書的出版發(fā)行到變成紙幣,從一次次獲獎中得到的榮譽,從很多很多朋友和粉絲中獲得的熱愛和贊賞,讓我變成了花兒,變成了鳥兒,可以盛開,可以飛翔。仿佛我覺得自己沒那么苦難,沒那么卑微,沒那么貧窮了。仿佛生活變得容易起來了。
可生活就是生活。它有太多的不確定性,讓我的花兒和鳥兒有了無限的可能。她們開了,又謝了。她們飛了,又累了。凋謝和倦怠時常襲擊著我,讓我和我的詩歌漸漸變得苦澀,變得蒼涼,變得堅硬,變得無力,甚至變得虛無。那些關于詩歌的江湖,山頭,大旗,泥沙,交易,茍且,垃圾,也不斷地充斥在生活的夾縫中。我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生氣。不平。焦躁。郁郁寡歡。泄氣。麻木。我慢慢變得懶惰起來。我開始看很多電影,看很多韓劇,放縱自己熬夜喝酒睡懶覺,任憑自己抱怨自己,輕視自己。我開始一個月不寫一首詩,幾個月不寫一個字,半年,甚至一年都沒動筆。
我找不到可以行走的路。我的時間開始荒蕪起來。
我不再對詩歌發(fā)表、詩集出版、文學活動、詩歌朗誦和研討會有激情了。我有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困頓,以及從未有過的厭世情緒。我開始一次一次住進了醫(yī)院,因心臟,或腰椎,或頸椎……仿佛自己就要死去。仿佛自己正在死去。有時,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這樣的狀況特別是在小兒子經(jīng)歷幾次大手術之后,大兒子休學那一年更甚。
我行尸走肉般上班下班,回家吃飯,臥室的窗戶從未打開,紫色的窗簾總是一動不動。不上班的日子,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孩子們都在各自的學校,先生在家呆不住,喜歡在外面玩,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我是一個人在家。我好像變成了沒有波瀾的水,長滿了霉菌,開始腐朽。又像一條魚游走在一條永無止境的路上。
難道我真的要這樣死去嗎?我陷入了無盡的憂郁中。
這時,女兒出現(xiàn)了。這個小小的孩子,和大多數(shù)中國農(nóng)村的困境兒童一樣,沒有母親,沒有爺爺奶奶,父親癌癥死了。她孤零零一個人,靠學校的公益助學基金維持生活。這個孩子因為無法確定她母親是生是死,所以不能算孤兒。也因為她沒有房子,戶口也是父親死后才掛靠在她的叔父的戶口本上,所以她連低保都領不了。這樣的一個孩子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聲音清脆,目光澄澈,很活潑,我和攝像師偷偷給她錢她死活不要。我給她留下了我的電話,讓她有事就找我。后來,我和我的朋友們湊了些錢,買了些衣服和書籍偷偷地看過她,她開始一直拒絕。我好好跟她說了很多話,她最后收下了。再后來有一天我正在醫(yī)院住院,那孩子打電話來說周五要來大足找我和我說點事。到了那天,我正好出院了,我和先生趕到車站接到她,然后她告訴我,她叔叔不讓她上學了,想讓她回鄉(xiāng)下去幫他守茶館,然后找個人家嫁了。她一直哭一直哭。我感覺自己的心被什么咬了似的疼。
于是,她就成了我家的女兒。她每周回家就跟我睡一個被窩,因為我知道,她不光缺錢,更缺的是愛和溫暖。如今她已經(jīng)上高一了,在我家住了三年多。雖然我家的狀況一直沒好,自己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要養(yǎng),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但我深信,她會一直是我的女兒,只要有我一口飯,就一定少不了她的。這是個單純的孩子,不會使用電話,不會使用電器,幾乎沒看過電視,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別人送的。但她依然那么善良,那么鮮活,那么純粹。她深深地感染著我,擊打著我必須向善必須樂觀的心。
我開始活過來了。我又想起璧山的兩個孤兒景露和景強,還有一個盲人曾哥和他的棄嬰女兒曾露,這幾年我斷斷續(xù)續(xù)去看過他們,也發(fā)動朋友私下去幫助他們。女兒的到來,讓我更加堅信,這條路一直得走下去。盡管我身邊的人會質(zhì)疑我,會白眼我,覺得我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還去吹別人的包子。我無法去取舍稀飯和包子,我只是遇見了這些人,而我恰恰比這些人過得好點點,我恰恰有伸出手去扶他們的力氣。我想起來了,我根本就沒死。我只是被現(xiàn)實的陰暗和戾氣嚇住了。我想,我還是可以堅持的。
然后,丹丹又出現(xiàn)了。這個尿毒癥晚期患者,這個只有二十歲比我大兒子還小三個月的姑娘,這個親生母親長年住在精神病醫(yī)院,父親再娶之后不再管她的孩子,因為再次發(fā)病沒錢進重癥監(jiān)護室然后昏死過去被繼母和父親送到鄉(xiāng)下停在門板上等死,她的同學又湊錢把她送到監(jiān)護室搶救之后活了過來。這個可憐的孩子,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上下浮腫,臉更是腫得透亮。那時重慶電視臺的記者正在采訪她,想通過媒體呼吁來幫助她。可我了解到的是她沒有得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資助,許許多多的媒體來了又走了,完成了他們的工作之后,她還是那樣躺在病床上,等待救援。
我和我家的三個孩子說了丹丹的事。我們商量了想給她成立一個愛心聯(lián)盟。由大足的兩個微信公眾平臺監(jiān)督,以我的名義給丹丹募捐(那時國家沒有禁止以個人名義募捐的事)。孩子們都贊同。大兒子還鼓勵我說,媽,只要是正確的事,而且還可以幫人,你就去做!不要怕別人說。孩子們說得對。我要做那樣的媽媽才配得上他們!于是,我們建了愛心群,我執(zhí)筆寫帖子,開始在網(wǎng)絡里募捐。每天公布募捐所得。一個月下來,就募得了15萬?,F(xiàn)在丹丹每周三次透析,除了大病醫(yī)療和農(nóng)村醫(yī)保低保報銷的一些費用,這15萬可以延長她好幾年的生命了。
我知道這不是真正挽救她的辦法。我不想去抨擊這個國家的民生政策,我也不想去怨恨她的父親。我更不想去記住在募捐過程中我收到的質(zhì)疑和奚落。我能做到的這樣的事,我真的做到了。我感覺我和丹丹一起在活著。我們經(jīng)常電話或者微信聯(lián)絡,我也會說一些鼓勵她的話。但我清楚地知道,我說給她的那些話,其實就是說給我自己的。我感覺我一直在尋找的那條路,就在眼前了。
寫詩十年,因為詩歌給我?guī)砹颂嗟暮?。在苦難的生活里,我無限地放大了這些好。那些關于花兒和鳥兒的夢想,有時也會坍塌。我又想起微信出現(xiàn)的那段日子。我像行尸走肉一樣躲在微信的背后,看滿屏的歌舞升平,溜須拍馬,尖叫謾罵,談情說愛……微信群像螞蟻一樣堆滿了世界,更多的螞蟻長出了翅膀,從一個群飛到另一個,從北京飛到上海再到重慶。微信公眾號更如雨后春筍,齊刷刷地冒出來。它們長著各種各樣的臉、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它們發(fā)出眾多的聲音。或批判,或煽情,或叫囂,或說教,或抒情,或描寫,它們的聲音有時溫情,有時喧囂,有時智慧,有時幽默,有時無聊……
我沒有被這些聲音淹沒。
我開始了大量的閱讀。我收藏了上百個公眾號。里面有很多我喜歡的文字。我把看韓劇的時間,發(fā)呆的時間,獨自荒涼的時間都用在了這里。我把喜歡的文字存起來轉(zhuǎn)發(fā)朋友圈,久而久之,我的朋友圈里也有了一批氣息相投的朋友。離開生活這個大染缸,只為了喜歡而喜歡,絕不被那些烏煙瘴氣而烏煙瘴氣了。于是,我似乎又變得心無旁騖起來,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另一個時空,慢慢地,我又安靜了。我想起了一匹掉進深井里的老馬。主人嫌它太老了,又掉進深井里了,懶得花時間和精力去救它出來,就叫人直接往井里填泥沙把它埋了。泥沙飛進來落在老馬身上,起初老馬異常慌張,引頸嘶鳴,憤怒,哀傷,抱怨,甚至控訴,可毫無用處。泥沙越來越多,老馬開始掙扎,開始揚蹄,開始亂撞,很快就抖落了身上的沙子。后來,它不叫了,它發(fā)現(xiàn)它每抖落一身泥沙,腳底下的沙子就升高了一些,外面的泥沙不斷進來,它一刻也不停地抖落。泥沙越升越高,快到井口的時候,老馬用盡力氣一蹦,就跳出來了。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一口深井。我們每個人都在其中。每個時段有每個時段的瓶頸,而我們選擇怎樣的方式跨過去,就得看各自的本事了。這飽含一個人的學識,修養(yǎng),本性,眼界和初心。
我不應該荒蕪。我要繼續(xù)熱愛。無論是生活,還是詩歌,無論人間還有多少不公,多少不足,多少痛癥,只要堅守自己,學會更遼闊地去愛,就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我不需要原路返回,我也可以選擇不一樣的交通工具。但最重要的是:不要違規(guī)。更不要放棄。即使是紙做的碼頭,我也可以抵達,更會被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