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星
閻綱,在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中,是一個不可遺忘的名字。他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語言犀利,文詞精美,上世紀80年代的《人民文學》幾乎每期都有他的評論。文壇有俗語:“一經(jīng)閻綱點評,便魚跳龍門。”這位關西大漢,總是在前沿沖鋒陷陣,推動了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新時期文學啟蒙和思想解放過程。
【高歌“迎春曲”】
早在20世紀50年代末,閻綱的名字就為文壇所熟悉。他在《文藝報》編輯崗位上寫下“火熱的文字”,竭力推薦和評介“三紅一創(chuàng)”,即《紅旗譜》《紅日》《紅巖》和《創(chuàng)業(yè)史》。尤其是《紅巖》,他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認為作品中烈士們的犧牲精神,給人的心靈以相當劇烈的震撼。此外,他還出版了《悲壯的〈紅巖〉》,后在《文藝報》繼續(xù)推動下,全國掀起“《紅巖》熱”,1963年被稱作“《紅巖》年”。
1976年元月,??_10年之久的《人民文學》雜志,由張春橋奪去“復刊”出版。此年7月25日,閻綱從湖北咸寧向陽湖文化部五七干校被調(diào)回京參加籌備出刊的工作。
1976年第一期雜志露面后,在全國即引起強烈反響。究其原因,一是從復刊號開始,用毛體作為刊名標識,讓全國人民眼睛一亮,似乎毛澤東提出的“調(diào)整黨的文藝政策”即將落實。那毛體字,正是閻綱采自毛澤東1962年《詞六首》于《人民文學》發(fā)表時,給該刊主編信中的“人民文學”四字手跡復制而成的。二是該期刊物發(fā)表了蔣子龍的《機電局長的一天》。蔣子龍寫機電局長霍大道,“大道”者,大刀闊斧之謂也。此公興利除害,狠抓生產(chǎn),敢同極左言論對著干,表達了大眾的心聲。
在《人民文學》1977年第11月號上,刊出了時任北京某中學語文教師的劉心武投來的短篇小說《班主任》,一時洛陽紙貴,幾乎無人不說“救救孩子!”早在此前一月,編輯部收到這篇投稿,閻綱和編輯部同仁爭相傳看,然而,當時的政治氣候乍暖還寒,主編張光年批示:“閻綱同志愛人是教師,了解情況,請他提出意見。”閻綱舉雙手贊成,并最早寫了評論文章《謹防靈魂被銹損》。
早在1977年12月,閻綱便投入到《人民文學》編輯部召開的批判“文藝黑線專政”論大型會議。他看到老中青文藝界名流聚集一堂,感慨萬端:四人幫”把文藝隊伍打散了,但沒有打垮。
當時,剛從沉睡中醒來的國人,對象征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和開放的散射結構文學作品還感到陌生,甚至對“朦朧詩”產(chǎn)生抵觸情緒。解放文藝,還要在表現(xiàn)形式上闖禁區(qū),革故鼎新,提高藝術質(zhì)量。有鑒于此,1979年7月3日,詩人雷抒雁在創(chuàng)作《小草在歌唱》20多天后,給閻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結合《小草在歌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提出“大膽引進西方”的論斷,大聲疾呼:我想了想,問題恐怕不僅僅在于敢不敢說真話?,F(xiàn)在不是有許多詩在說真話嗎,為什么反響仍不強烈呢?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缺乏表現(xiàn)力,寫的造作、拉雜、膚淺,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許多詩不是大白話,就是順口溜。我想,要打破這種局面,詩人必須放開眼界,來點‘引進。”有鑒于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中,陳舊的手法遠不夠用了,而隱喻、象征、通感、透視關系、打破時空秩序等手法卻展示了自由歌唱的前景,雷抒雁相當自信地說:“看來,為創(chuàng)新而‘引進,將是一種趨勢。”當時閻綱剛動完手術住院,他將原信推薦給天津《新港》雜志,后來以《讓詩歌也來點“引進”——給一位同志的信》為題發(fā)表,頗受好評。
1979年10月,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召開,閻綱作為列席代表參加了會議,親眼見證鄧小平在《祝詞》中重申“雙百方針”,明確指出“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鼓勵文藝家“塑造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的創(chuàng)業(yè)者”,特別指出“保證……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內(nèi)容的廣闊天地”,“寫什么和怎么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
冰河解凍,聚訟紛紜。1980年,文壇出現(xiàn)“傷痕”與“火光”的爭論,閻綱立即撰寫文學評論反駁道:“難道為了向前進,向前看,就應當忘記過去的傷痛?就應當讓我們的傷口化膿?”他為“傷痕文學”辯誣,哭文藝的過去,也哭文藝的現(xiàn)在?!皞畚膶W”在文學史留下了難以抹滅的一頁。
【為新銳辯誣】
從1979年初開始,閻綱敏銳地注意到中篇小說初現(xiàn)異軍突起的跡象。這一年,閻綱反復精讀孫犁的中篇小說《鐵木前傳》之后,和文學大家孫犁、河北作家韓映山交流通信,談論中篇小說的藝術特點,后來進一步指出,文學服務的對象,是人民大眾,面對的是人類歷史和整個社會。此觀點,有助于廣大作家走出“文革”的泥沼,在當時頗有影響。1982年,中篇小說將成繁榮之勢時,閻綱編選《中外著名中篇小說選》共5冊,并對其中的小說進行精到的點評。此書出版發(fā)行后,數(shù)年暢銷不衰。
北京作家從維熙,是新中國第一代聲名鵲起的青年作家,其《大墻下的紅玉蘭》1979年初發(fā)表后,隨之又寫作了《遠去的白帆》。閻綱立即寫出評論,稱之為“大墻文學”的始作俑者,開辟了文學史上新的時段,即“冰河解凍”的時期。
河南作家張一弓的中篇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在1980年第一期《收獲》發(fā)表之后,讀過的人沒有不受到震動的。閻綱當時已經(jīng)回到《文藝報》編輯部,特別注意發(fā)現(xiàn)新作、新人,就向報刊的同行極力推薦《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然而,數(shù)周過去沒有反應,后來問及,那些報刊編輯方才說道“動公倉”搶皇糧”“謳歌搶劫犯”“不利于安定團結”。閻綱聽后心急如焚。就在這年7月份,他寫了一篇《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的長文,稱贊李銅鐘是馬克思所頌揚的“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
作家諶容的小說《人到中年》于1980年第1期《收獲》雜志刊載后,在廣受好評的同時,也屢遭非議。被改編拍攝同名電影時,幾經(jīng)反復,方才拍攝完畢。該片圍繞陸文婷的境遇,反映并思考了社會中普遍存在且亟待解決的中年知識分子的待遇問題,同時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任勞任怨、忠于事業(yè)的品格。1982年底,該片完成送審,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組織全國在京的中青年知識分子和文化名人觀看座談,閻綱也在受邀之列。但見滿座激動不已,一片唏噓,舞蹈家陳愛蓮哭濕了三塊手絹,時任國家女排主教練的袁偉民這樣的“硬漢”也忍不住掉淚。
不料,卻有人反映這部影片“在許多重大原則問題上存在嚴重的問題”,陸文婷這個人物,“嚴重地削弱中年知識分子的形象”。閻綱挺身而出,寫下了評論《為電影〈人到中年〉辯——對〈一部有嚴重缺陷的電影〉的反批評》。他指出:“陸文婷的精神毫無疑義代表著民族精神”,其精神,“就是前途和希望”。
后來,鄧小平、胡喬木調(diào)看了影片,評價道:《人到中年》值得一看。還特別批示應該下決心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包括落實他們的待遇問題。之后該片獲得1983年第3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潘虹獲最佳女主角獎,第6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文化部1982年優(yōu)秀影片獎。一天,作家諶容見到閻綱,緊緊地搖著他的手說:“我大膽冒著險,你又為《人到中年》冒險說了話,咱倆是鐵哥們?。 ?/p>
早在1976年第一期《人民文學》上,蔣子龍發(fā)表了《機電局長的一天》,而后閻綱開始留意到這位作家;1979年,敢于突破禁區(qū)的蔣子龍,又發(fā)表了《喬廠長上任記》《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閻綱讀后頗為震動,更加信賴蔣子龍。1980年9月,他發(fā)表了《又一個廠長上任了——〈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和蔣子龍的創(chuàng)作》,為蔣子龍一系列旨在“救救工業(yè)”的作品歡呼,對其“硬漢小說”說過這樣一句話:就我國工業(yè)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蔣子龍‘文起八代之衰!”這頗受讀者首肯。到1980年,蔣子龍在寫短篇小說的同時,寫作中篇小說《赤橙黃綠青藍紫》《螺旋》《開拓者》《維持會長》《弧光》等,被閻綱稱為“改革小說”。1981年8月,《蔣子龍中篇小說集》結集出版時,閻綱為之作序,他寫道:“在1979年以來作家們競相寫作中篇的高潮中,蔣子龍足月之后的中篇小說臨盆了,一個又一個,個個都是血肉之軀?!痹捳Z肆口而出,樸素中滿帶雅意。蔣子龍的作品,敢言人之所未言,篇篇豪氣撲面,沖垮了十多年來“車間文學”的舊框框,被稱為“開拓者”系列。
后來,閻綱請蔣子龍為其編輯的《改革小說》作序,引發(fā)了蔣子龍的一段回憶:他在1964年給《文藝報》投稿時,閻綱打來電話,并專程從北京趕到天津商量修改。由此第一次和文學界的人物交談,認識了一位有見地又能真誠幫人的編輯和評論家。
閻綱與至今筆耕不輟的蔣子龍有著深厚的友誼。
在那個年代,閻綱的文學評論,以其新銳之氣,活潑的文風,贏得廣大讀者的歡迎,而且堅定了作家繼續(xù)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氣。著名學者劉再復說:“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的吶喊無疑是新時期文學發(fā)展的文化動力之一。一切正直的作家,大約都會感激他的聲音?!?/p>
【出彩的“評論詩”】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隨著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文學的春天來臨,閻綱寫得最多也最出彩的,是作家和作品的評論,被譽為“評論詩”。
閻綱早在1956年大學畢業(yè)進入《文藝報》做編輯后不久,就去北京西城區(qū)團委采訪過即將出版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的王蒙,他們相交而相知。后來,王蒙被錯劃為右派,赴新疆生活工作二十多年,1978年回京平反后調(diào)北京市作協(xié)。這位復出的作家煥發(fā)了第二春,發(fā)表《夜的眼》《布禮》《風箏的飄帶》《春之聲》《海之夢》,直到《蝴蝶》凡六篇意識流小說。1980年,閻綱熱情地推薦王蒙的小說,小說出現(xiàn)了新寫法”,指出百花齊放,人們要看百花;藝術創(chuàng)造,陳言務去,貴在翻新,你越怪、越新,人們越愛看。此后,令國人耳目一新的王蒙小說,不僅在文學界產(chǎn)生轟動效應,且有力地推動思想解放和文學繁榮。王蒙后來擔任國家文化部部長,依然創(chuàng)作不輟。
平反復出后的江蘇作家高曉聲,于1979年5月至1980年發(fā)表《“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轉業(yè)》《陳奐生包產(chǎn)》系列小說后,特別關注農(nóng)村小說的閻綱,立即寫了高曉聲系列小說評論:“高曉聲把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平常常的、頭腦簡單的、正直勤勞的農(nóng)民陳奐生,投進千變?nèi)f化、好看煞人、萬花筒般的紛擾世界,表演出一幕幕悲喜交織、正邪交賦的活劇來,從而把一個新舊交錯、新舊交替的歷史轉折時期的農(nóng)村面貌活生生地置于讀者眼前。重要的是靈魂的變化和美化,人的靈魂可以包容一世界。高曉聲寫小說,通過一個渺小的農(nóng)民,反映了偌大一個社會,陳奐生由此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名副其實的典型人物。這樣成功的典型人物,六年來,三十三年來,能數(shù)得出幾個呢?”此后,高曉聲蜚聲文壇,其小說還被拍成電影、電視劇,陳奐生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當代文學史中甚至有“南高北王”之稱(“北王”即北京的王蒙)。
閻綱在1980年末寫的評論《〈靈與肉〉和張賢亮》一文中,開宗明義地推崇道:“寧夏出了個張賢亮!”著名作家張賢亮,成為至今人們回顧新時期文學十年時津津樂道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閻綱說:在邊遠的西北高原上,文壇花枝招展。這里的花,我不敢妄說就是天姿國色,然而,它耐寒、悲涼而又熱烈,打開《朔方》《甘肅文藝》等西北刊物,我每每有此感覺?!睆堎t亮祖籍江蘇盱眙,1936年生于南京。1955年,他與母親、妹妹隨兩千名北京移民一起來到寧夏,在賀蘭縣的黃河岸邊落戶。后來,這批北京移民在當?shù)亟M建了京星農(nóng)場,而高中肄業(yè)的張賢亮,憑借良好的文化基礎,到寧夏不久就擔任了文化教員。但沒過多久,他便因在文學刊物《延河》上發(fā)表詩歌《大風歌》而被打成右派。此后,張賢亮被安排在農(nóng)場“勞動改造”,時間長達22年之久。
張賢亮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得到徹底平反,重新執(zhí)筆,在1979年和1980年接連發(fā)表《吉普賽人》《邢老漢和狗的故事》《在這樣的春天里》等小說。當時,張賢亮地處偏遠的寧夏,不僅無名氣,且國內(nèi)外知道寧夏上世紀50年代末被劃為民族自治區(qū)的,就更少了。閻綱這篇評論一刊出,被多家轉載,其小說不僅受到了文壇關注,且受到電影界關注,短篇小說《靈與肉》獲當年全國小說獎,在1982年被著名導演謝晉看中,改編成電影《牧馬人》搬上銀幕,在全國各地放映,并被評為1982年文化部優(yōu)秀影片獎。
1984年6月,閻綱去寧夏銀川參加筆會,張賢亮接風,斟滿酒杯說:“閻綱呀,我可算是沒有辜負你的那句話!”后來張賢亮沖出西北,中篇小說《河的子孫》《龍種》《綠化樹》《浪漫的黑炮》等在《當代》《收獲》等國家級重點文學刊物上頻頻亮相,長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相繼出版,累計三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有9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播出,在全國引起極大反響。他的作品還被譯成30種文字,在世界各國發(fā)行。
“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痹谏鲜兰o80年代成名的作家中,從部隊作家白樺、李存葆、劉亞洲,到東北的劉兆林、張笑天、鄧剛,天津的馮驥才、河北的韓映山、賈大山、鐵凝,北京的韋君宜、張潔、從維熙、鄧友梅,河南的喬典運,江蘇的陸文夫,安徽的魯彥周、湖南的葉蔚林、古華、彭見明,廣東的陳國凱等,可以說,都得到了閻綱畫龍點睛般的評論。
【飽含對故鄉(xiāng)的愛】
對故鄉(xiāng)陜西的作家,閻綱更是格外垂青。無論專業(yè)作家還是業(yè)余文學愛好者,他幾乎有求必應。特別是寫作發(fā)表于1983年,至今在陜西作家群中常被提起的評論《走出潼關去》,一語中的,直指陜西作家的軟肋:“一、誠實無欺但傷于太實,二、出于泥土卻失之太土?!豹q如重槌敲在還嫌封閉的心靈上。對有潛力的作家,閻綱反復推介,悉心幫扶,他給柳青、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高建群、王愚、李星、陳孝英等作家寫下過文字,一直到文壇“陜軍東征”“五部小說晉京”。
閻綱和陜北作家路遙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系。路遙上世紀70年代中期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在《陜西文藝》(如今《延河》文學月刊)編輯部當編輯并從事創(chuàng)作。路遙在《當代》1980年第3期發(fā)表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后來榮獲“全國首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路遙來京領獎。閻綱至今難忘自己第一次見路遙的情景:“簡直土得掉渣,沒想到就這么個‘土包子把中國文壇撼動了。”當年寫《平凡的世界》的時候,閻綱路過西安去看路遙:“他抽的是劣質(zhì)煙,可臨走的時候,送我三盒好煙,我當時很感動。他是付出了生命,讓劣質(zhì)煙把他燃燒死了,1990年他還讓我給王蒙帶話說‘你是勝利者?!?/p>
1981年10月,閻綱回陜西和路遙談心:農(nóng)村和城鎮(zhèn)的“交叉地帶”,色彩斑斕,矛盾沖突很有特色,很有意義,很值得寫,像多棱角的立體錐形……一定要把農(nóng)村放在一個更廣闊的社會背景和長遠的歷史視野之內(nèi)思考。后來,路遙寫作中篇小說《人生》,在1982年第3期《收獲》雜志上發(fā)表。閻綱高興得幾乎跳起來,欣然命筆,同路遙通信:“近期以來,很少有小說像《人生》這樣扣人心弦,啟人心智。你很年輕,涉世還淺;沒想到你對于現(xiàn)今復雜的人生觀察得如此深刻。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輕,經(jīng)驗不足,沒想到你縱身一躍,把獲獎的中篇《驚心動魄的一幕》遠遠拋到后邊。作為一個文壇的進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陜西年輕作家的形象……我成了義務推銷員,最近以來,凡有機會,都要宣傳《人生》?!?/p>
1991年,路遙完成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閻綱在1992年回西安時去看望路遙,他雖然精神疲憊,但依舊相談甚歡。后來路遙早逝,一條陜北漢子,只活了45年,閻綱嘆息:嗚呼!才子命薄。閻綱不僅見證了路遙的崛起,更是助推陳忠實超越苦悶和危機,攀上文學的高峰。
閻綱和比他小10歲的陳忠實,可謂締結下親如兄弟般的情誼。1976年10月,從湖北咸寧向陽湖回京復刊《人民文學》雜志不久,因編發(fā)蔣子龍小說“惹了麻煩”,閻綱無奈回到西安找陳忠實,約請寫走資派還在走的作品。陳忠實表示為難,極力推托。閻綱自此見識了陳忠實不跟風的操守,是個“咥實活”的“冷娃”。
1979年7月,閻綱因胃病住院手術后第三天,躺在病床上瀏覽《文藝報》編輯部送來一堆新到期刊,讀了《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上刊的陳忠實《徐家園三老漢》和《信任》,竟有說不出的激動。正好當時他的一篇文章清樣也送來了,就仄臥在枕頭邊寫了“校后又及”,說《信任》“仍然帶著關中芬芳的泥土氣息,觀察生活深入并滿懷善意,一新人的耳目”。1979年,陳忠實的短篇小說《信任》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這對從西安郊區(qū)鄉(xiāng)下才調(diào)到城里市區(qū)文化館從事專職創(chuàng)作僅一年的陳忠實來說,可謂是莫大的激勵,從此他的創(chuàng)作更加勤奮了。
1981年10月,閻綱回到陜西,同賈平凹、路遙、陳忠實、鄒志安等聊天,敘說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的迫切性。事有湊巧,此時的陜西作家正在奮力突圍。對于關中農(nóng)村生活,對農(nóng)村的各色人物,陳忠實可以說是爛熟于心。閻綱鼓勵他,堅定深入生活是可靠的這一信念,執(zhí)著地在紛亂的生活中撥弄自己要尋找的生活素材。陳忠實豁然開朗,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又陸續(xù)發(fā)表了《初夏》《四妹子》《藍袍先生》等中短篇小說,出版了幾部小說集。接著數(shù)年靜心讀書,搜集資料和生活素材,“自找苦吃”,輾轉藍田縣、長安縣查閱抄錄《長安縣志》,做歷史知識及藝術上準備。
1986年,陳忠實從繁華的都市回到偏僻的鄉(xiāng)下老家,在祖居小屋里的小圓桌上爬格子,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白鹿原》。1992年末1993年初,長篇小說《白鹿原》在全國最高等級的文學刊物《當代》雜志刊載,閻綱讀后歡喜若狂,在1993年長篇小說研討會熱情發(fā)言。
2016年4月29日晨,陳忠實因病在西安不治而逝,閻綱不勝感嘆:當代文壇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那樣,讓我們?nèi)鐟涯钣H人一般,念念不忘。我不說“別了”,說“再見”,白鹿原》傳世,忠實會一直活著!
閻綱常說:“平凹是我的小弟弟、大作家。”他感嘆,賈平凹富有才情,賦性聰穎。1977年,賈平凹發(fā)表了《春女》《果林里》《乍角?!贰敦i場夜話》等十幾篇短篇小說,濃郁清新的生活氣息,精短的篇幅,引起了閻綱的注意。1978年,賈平凹短篇小說《滿月兒》出世,閻綱驚呼他是真“作家”,是“關中才子”。《滿月兒》獲首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閻綱料不到,這個來自商洛的山地青年,后來居然鬧出大動靜。此后,賈平凹以《山地筆記》以及探索性作品《鬼城》《二月杏》引起爭鳴,閻綱出面保護又撰文力挺。1990年初《廢都》出版,褒貶不一,紛紛揚揚。閻綱認為《廢都》是“才子書”,對荒誕世相的再現(xiàn)見怪不怪,對丑惡靈魂的曝光煞是無情,給異化為宿命論的文人騷客畫像造型,給新時期的犬儒主義者唱挽歌,敢于恥笑如此類群不過一個大“廢”。他在1993年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舉辦的討論會上,力挺《廢都》,稱贊賈平凹“獨步文壇”,他后來連續(xù)不斷地出成品,是“生活的泥淖中開綻出來的一朵又一朵燦爛的野菊花”。閻綱認為,平凹終成鬼才、全才,中國文學史上,“平凹風格”自成一家。2011年1月,賈平凹文化藝術研究院成立盛典暨長篇小說《古爐》首發(fā)式上,專程自京趕到西安的閻綱指出:賈生才情更無倫,賈平凹非常值得研究?!?/p>
關西大漢閻綱,和中老年去世的北京著名鄉(xiāng)土作家劉紹棠、鮑昌、張弦,陜西作家金錚、王寶成,他禮泉縣小同鄉(xiāng)、作家鄒志安,河南鄉(xiāng)土作家喬典運等,河北作家賈大山等,也建立亦師亦友關系,為他們的作品寫出了如詩般的評論。這些英年早逝的作家彌留之際,或托人代致感謝,或?qū)戇z言捎給他表達肺腑感激之情。
作為一代文學評論家,閻綱有風骨,有擔當,被譽為“詩人型的評論家”。劉再復曾說:“閻綱以全部的愛擁抱著新時期的文學,在每一篇評論中都可以見到他的沸騰的熱血和急跳的血脈,甚至是萬千情感交集的眼淚?!彼麨橹腥A民族的精神和思想史留下了至今仍為許多人所稱道的一個個精彩瞬間。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