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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花去

        2018-12-22 05:34:40玄武
        當(dāng)代人 2018年10期

        夢櫻桃

        櫻桃樹早已摘光多日,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它。再結(jié)還遙遠,要到明年。

        小臭不甘心,在院里總是鉆樹下望一望。不過我覺得,他也漸漸不指望了。

        一大早他摘樹葉玩,給大家分,也分給老虎,嘴里亂嚷嚷。忽然他扔下葉片使勁拽一個樹枝,他拽下一顆黑紫碩大的櫻桃!

        我就在跟前,簡直不相信這是來自樹上,出口就問他從哪拿的。他又著急又緊張,顧不得說話。他咬一口,黑紫的汁液流出,他舔一舔。問:“好吃嗎?”他不吭氣,只一點一點吃那櫻桃。我看著他吃了半晌,始終不說話。我感覺到自己像咽了幾次口水。

        他吃完了,搓搓小手。手指沾了紫液,看上去粘。他仍然不說話。

        我想我明白這種驚喜和快樂。在大家都以為沒有的地方得到意外的、被遺漏的幸福感,小時摘桑葚、柿子,我有過這樣的幸福。我很開心在當(dāng)下的城市生活中,小臭還能得到。

        櫻桃藏在遠低于我們的視線而小臭仰望能見處,匿在密葉間,像是一門心思等小臭拽開葉片,找到它。

        這是昨天的事。晚上小臭說夢話,在夢里嘎嘎笑。他說:“捉迷藏,哈哈,我找到你了,真好吃?!?/p>

        我在繁忙之際,還是決定替小臭記下他意外的幸福和快樂。這意外發(fā)現(xiàn),遠甚于吃到嘴里的快樂,會潛在他久后的記憶里,熠熠生輝,如鐫如刻。

        昨天有個剛剛寫就的六千字文章忘記保存,電腦提示保存時我因事亂而恍惚,竟點了取消鍵,發(fā)現(xiàn)時已晚。一夜如失魂魄,渾身都覺無力。但決定不靠記憶重寫。我厭惡重復(fù)勞作,何況那重復(fù)并不能百分百地重合,只能讓人沮喪地認(rèn)為沒有完全憶及、不如原來。

        我安慰自己,意外丟失,就算文字各有命運吧。

        但還是想一試。用電腦裝其他軟件來試著找回的當(dāng)兒,我用手機寫下這則短文。再開電腦,神奇的事發(fā)生了:那個印象中是六千字的文章,找到5992個字,沒有亂碼!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我的情緒——像一種錯置的、狂亂的什么東西劈頭蓋臉打下來,人有點蒙。我發(fā)微信說:恨不能在朋友圈撒一把鈔票以示慶賀啊。

        我愿意認(rèn)為,是寫小臭的短文,替我招回這六千丟失的文字。造物冥冥,是要讓我感觸一下意外之喜。此時我內(nèi)心為感激、感恩、感動之類的情緒充盈,竟一時什么也不能做。讓我就這樣開心一小會兒吧。

        奶葫蘆

        中午出門,一夜之間偷長出來的小葫蘆,懸在院門口門把手邊,開門它晃悠一下,仿佛跑出來偷窺我一下,又趕緊想藏起來。

        我拎著酒瓶比畫著比例拍下它。它渾身毛乎乎的小透明胎毛,肉墩墩可愛極了。我覺得輕輕喊它,它似乎就能奶聲奶氣答應(yīng)一聲“哎”。不過得在深夜,現(xiàn)在大正午它不會理我的。

        我忍不住想摸摸,伸了幾次手又不舍得。微信里有文友說:“洞庭湖邊的西瓜剛結(jié)出來也這樣毛茸茸,我哥哥老是喜歡得不得了,去摸它。然后摸得光溜溜,就被揍一次??墒沁^幾天又忘記了,又去摸,又接著被揍……”另一個朋友說,生長期的葫蘆不能用手摸,摸了就不長了。幸虧我沒有舍得下手。

        江蘇詩人龐余亮說:“你拿酒瓶會驚嚇到它,它會想,我將來是只酒葫蘆?”

        微信里友人一片驚嘆。這小小的長滿胎毛的葫蘆,驚動、驚醒了太多朋友的童年。時光瞬間倒轉(zhuǎn),如此快樂。

        在此刻,這葫蘆親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看看它,又看看它,跺腳搓手,走來走去。哎呀這可怎么辦呀。

        拿梯子爬高細(xì)細(xì)察看,一下子呆住了。天吶,怪不得我昨晚焦躁不安,總覺有事正發(fā)生卻不知何事。原來昨晚偷偷長出這么多葫蘆!

        它們在密葉間,在光與暗的陰影里躲來躲去,東一個西一個探頭探腦。大致數(shù)一下,竟有二十多個。而一定還有不少藏得密實、讓我漏數(shù)的小家伙。

        我每天寫東西累了都看看的,休息眼睛,也爬上爬下靈活一下麻木的手腳。昨天白天看時,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但是昨晚也有一顆小葫蘆死了。它枯蔫耷拉的樣子,看上去讓人覺得葫蘆藤好傷心。我沒有聽到小葫蘆微弱的嘶叫,不知它枯掉的原因。而即便昨夜聽到它叫,我也不知如何救,除非蟲子正咬它。

        有個寫小說的朋友耳力好,常失眠,因為夜間的各種細(xì)微聲音。改天他來,晚上聽并逮住偷偷長出的小葫蘆吧。最好也能聽出,是什么東西殺死了那小葫蘆。

        香有光

        一樹櫻桃花,或許就在今晚綻放。我很想看到它們從蓓蕾到開放的整個過程,但不知有無耐心等到。

        某年夏夜,一樹茉莉花蕾。母親過一會兒就過去看看開了沒。一直沒,便拉滅房燈。大約五分鐘后我開燈去看,一樹的花蕾,像我打開燈一樣唰的開了,繁華雪白一樹,白得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濃郁的香氣,仿佛也自帶光澤。

        母親嘀咕說:“你家花像賊,偷偷地開?!?/p>

        花開有聲,但極微,幾不可聞,一些不懂自然的文人,矯情夸張而已。

        我倒是聽到過月亮下葡萄生長的聲音。窸窸窣窣,以為是風(fēng),但樹葉不動。那是葡萄蔓在頭頂架上往前躥發(fā)出的聲響。它每天往前長一大截。夏日的黃昏盯著它看,能看到忽然的跳躍和匍匐。那么多枝蔓,像大群歡喜的小獸。它們被造物主囚禁不能開口,憋得綠森森,把全部力氣用來往前爬。

        夜觀花

        鮮衣跨怒馬,夜花一身雪。

        餓虎目灼灼,咆哮有列缺。

        暗昧堅如鐵,彎月幾曾跌。

        時歲散如煙,流水豈有竭。

        客子胡不歸,徘徊弄玉玦。

        ——舊詩《夜花》

        一夜長風(fēng),總算吹開一些櫻桃花,但仍未盛開。一兩日內(nèi),要給它授粉了。如此才能多結(jié)果。鄙人自創(chuàng)的雞毛撣子授粉法,已在老家普及開來。

        花粉用撣子在八百里外的老家櫻桃園胡亂粘來。在樹上刷一刷就好。簡單而效果奇佳。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太原寒涼于老家,得清明之后??梢蚤_始了。

        寫完一個東西,深夜,余力不足再成文,又有興奮不想去睡,也無酒意。

        院里干點雜務(wù)。一邊想什么,漸漸忘我。覺出有什么盯著看時,已不知多久。

        抬頭,原來是這樹花,這陣兒它開出許多。一樹雪白,目光灼灼。它的沉默有點像無聲又齊聲的吶喊;它多么謙遜,又何等驕傲,白的花串在蒼黑的枝上密密排了開去,像行文密度過大、讓人讀得喘不上氣的長章。

        我盯著開花的枝條看,高處原本微綻白點的花束又開了。它幾乎是猛烈的。沒有風(fēng)和風(fēng)聲,我仍然沒聽到花開的微聲。有個叫浦歌的寫小說的朋友,耳力極好,據(jù)說他鄰居夫妻輕微的動靜能攪得他不能入眠——經(jīng)常攪得他不能入眠。他若在,或許能聽出開花的聲音?

        櫻桃的花香接近李花,卻又不同。是一種清新干凈的苦苦的藥香。煎藥時的藥味騰而熱,而濁,它卻是清涼,如同美好一詞的本身。湊近細(xì)嗅,能分辨出陽枝和陰枝花香的不同,后者柔和,前者爽利。但憑花香,我不能區(qū)別花蕊的雌雄。我很想說,它像洗盡鉛華的女子的氣息,又覺褻瀆。

        葫蘆小

        給小兒臭蛋種點葫蘆玩,向鄰居要種子,鄰居給了一個葫蘆。

        上面刻有鄰居小朋友名字,拙作《是好的》里面出現(xiàn)過這小女孩:

        “在清晨觀察、在夜晚等待一朵花的盛開,是好的,

        花瓣在微雨中飄零也是好的。

        摘一朵叫情書的花,

        隔柵欄遞到

        鄰居九歲小女孩張開央求的手里,

        是好的,她長得清秀,美,配這朵花。

        幫她把花插到發(fā)辮中,

        下午我問她花呢,她有點沮喪不肯言語,

        小辮子一甩跑遠了,這也是好的。”

        細(xì)看,那名字還是我?guī)退躺先サ?,那時還沒臭蛋,小女孩也還不太會寫字。一晃兩三年,字跡歷歷,孩子們晝夜長著,葫蘆卻不長大了。

        不舍得損壞葫蘆,那么用小鋸子從頂端鋸開一點拿出種子,再用膠粘住,還給美麗的小丫頭吧。

        葫蘆是植物界的飛賊,躥得極快,真不知它力氣從哪里來。它像金庸武俠小說里施吸星大法的老怪,根須將地力、水分盡數(shù)吸走。去歲見鄰居家葫蘆,男人中指粗的蔓子,沿竹竿盤旋而上,居然勒斷竹竿。有次一夜豪雨,如水般四溢的葫蘆蔓子,干脆綁住了院里的笤帚。隔了院墻,我一早聽到鄰居媳婦快樂得大呼小叫。

        南瓜是需要打蔓才能結(jié)瓜的,不知葫蘆如何。掐下的嫩蔓可用來調(diào)制涼菜,其味鮮美無比。

        我喜歡葫蘆在高架上的樣子。一個一個,或大或小排列開去,有些累累下垂,有的藏匿葉間。在他處遇到葫蘆,一見便心生欣喜,油然想發(fā)一聲喊。也曾多次,用指尖或隨身小刀在上面刻字。年輕時,刻過愛誰誰;某些年前又想刻,覺得真是害臊,再刻就成老不要臉了。

        這些葫蘆懸在高架上,先是輕嫩的綠色,雨水沿葫蘆滴答下來,有時雨大,每個葫蘆,均成一條空中瀉落的小噴泉。然后漸漸老綠,也漸輕。秋風(fēng)一吹,滿架葫蘆蕩悠,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葫蘆里面干透,有葫蘆種子細(xì)微的沙沙搖動聲。它們像一群快樂的赤身小娃。我也喜歡小娃。

        古人懸葫蘆于腰間,充作酒壺。那么葫蘆每天飲酒,是呈幸福的醉態(tài)狀的。白詩說:惟有飲者留其名。然而留名又有何用。

        葫蘆的樣子,永遠趔趄著,卻醉而不倒。葫蘆又以無用著稱于漢語中。莊子希望葫蘆成巨,可乘之浮海。周末我閑來寫短文于此,卻無端想起異史氏《聊齋自序》中的句子:得毋向我胡盧耶?

        曾有舊友善在葫蘆上燙畫,或赳赳武夫,或飄逸神話人物,均惟妙惟肖。一些葫蘆贈我,我轉(zhuǎn)手送人。其中有的朋友已散。一些人錯過便是錯過,消失便是消失。友人小蟲詩作寫:

        “我也正消失啊

        我還念著你們”

        天迅速地黑下去,每抬頭,眼前的晦暗就又厚積出許多。我四處尋空亂種,園子太小,早已種得密實。終于刨坑種完,微信發(fā)圖。蘇州作家楊沐留言,說能否給我些種子。回話種完啦,而且她那里天熱,現(xiàn)在種大概已遲。明年吧。

        (玄武,本名溫學(xué)軍,晉人。著新詩、舊詩、散文體,有部分歷史題材作品。作品散見于多刊,獎若干,入選多種年選。有十余種著作。2017年新著有《物書》《臭蛋說:種月亮》《種花去——自然觀察筆記》《更多事物沉默》《明日不可測而我們?nèi)匀磺巴?。?/p>

        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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