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佳童
安子逃到金莊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早晨了。自打和母親分開,他就一直往西跑,腿都磨短了。安子早已對眼前的場景見怪不怪。全村的人都堵在路上。牛車,驢車。老人,小孩??薜?,叫的。四處散落的破爛衣服,冒著熱氣的新鮮牛糞。
安子一個人站在村頭的銀杏樹下,無數(shù)落葉正淋在他的身上。一個裹著油亮亮黑棉襖的中年男人看見了他。
“嗨,小東西,哪來的?”那男人揣著手,大聲吆喝著朝他走來了。
所有的動作都停了,大家一齊抬起頭來盯著安子。
“東邊來的。”安子用袖子抹抹就要過河的鼻涕,不過好像并不管用,清亮的鼻涕隨即又汩汩地流了出來。
“你小子命挺大呀!老子問你,知不知道東邊現(xiàn)在什么情況?”中年男人明顯對安子發(fā)生了興趣,他蹲下身子,又有幾個男人也湊了過來。
“聽說聯(lián)軍已經(jīng)過河了。”安子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要歇歇腳。
“?。恳讶贿^河了?這下完了,完了……”那中年男人的腿一軟,竟也和安子一樣跌坐在地上。
隊伍立時炸了。趕牛的,拽驢的,抱小孩的,扛糧食的,亂成一窩。恐懼如同徹底松了閘的洪水一樣爆發(fā)了。
從前安子只知道瘟疫會傳染,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情緒是個比瘟疫更古怪的玩意。他不過就是老老實實說了句話嘛。
一個看似是村長的男人踩在牛背上,拿著鐵皮喇叭叫喚:“都給我快點!前面的,趕著車走!金榮,你不要命啦?”他說著走過去,用牛鞭將一個黑胖小老頭手里的半桶黃酒抽到地上。
小老頭下意識地去扶酒桶,村長一見,更來了氣,對著他的肥屁股連蹬三腳,一直把他踹到了車上。
“還有不要命的,盡管拿,你們最好連房也搬了去!”村長氣憤地吐出許多白色的大唾沫。他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不時將一些沉而無用的壇壇罐罐打翻在地上。空氣中充斥著大醬和咸菜的濃郁氣味。
“沒點見識的東西!走!走?。∏懊娴?,開路!”村長說著坐到自己家的牛車上。
隊伍緩緩開動了,本該寧靜的鄉(xiāng)村早晨塵土飛揚。安子本來是打算稍微歇一歇的,但轉念一想,跟著他們,活下來的概率總要大一些。
于是,他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撿些能充饑的東西。隊伍行進得并不快,也根本快不起來。安子旁邊就是剛才問他話的那個男人。他們一家四口,男人、女人、孩子,外加一個老太婆。四個人擠在一輛牛車上。
興許是安子吃了他們家丟下的東西,那女人總是拿一雙眼死死地勾住安子,臉上帶著慍色。安子覺得,她就差張嘴罵出來了。
安子也不是沒打算搭輛車,可他剛一張口,那女人就晃了晃雞窩一樣亂的腦袋,“門兒都沒有!”
車隊很快駛出金莊村,道路兩邊的土地空空曠曠,掛著一層白霜。戰(zhàn)事早就起來了,有人擔心炮火燒過來,一直沒敢撒種。地里青一塊褐一塊的,實在不怎么好看。
安子連走帶跑,始終跟在那輛牛車后面?!斑耍 焙苓h處傳來一聲炮響,安子一愣神的工夫,撂了個馬趴,褲口袋里的細鐲子也摔了出去。他趕緊爬起來,摸起鐲子攥在手里。
這鐲子是母親塞給他的。半年前,他們一家子就走散了。爹帶著小妹妹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和娘則一路到了這里。三天前,他和娘三轉兩轉迷了方向,不知怎么就被幾個奉軍大兵堵住了。大兵要錢,他和娘自然沒有。于是娘就被抓去給前線做飯了。臨走的時候,娘把這只鐲子偷偷套到了他的手上。至于另一只,應該在小妹妹的手腕上戴著。
安子正在擦這只鐲子,卻發(fā)現(xiàn)那女人正坐在車上盯著他?!靶|西,上來吧!”她沒好氣地說。
安子受寵若驚地爬上牛車,恭敬地點點頭,縮在一角,不敢言聲。那女人卻向他靠了過來,問:“你多大了?”
“十二。”安子平靜地說,雙腿蜷了起來,他冷。
“你爹娘呢?”女人將安子從頭到腳打量著。
“娘剛被大兵抓走了,爹和我們走散了?!卑沧邮懿涣四桥送趬炓粯拥哪抗猓瑢㈩^轉了過去,正對著老婆子。
“你一個人走了幾天了?”
“三天?!卑沧悠v地將頭向后仰去,眼睛瞇了起來。
“哼,”一旁的老婆子突然冷笑了一聲,“跑什么,早晚都是死,我七十多了,活夠了!”
女人杏眼圓睜,手指戳著老婆子的鼻尖?!伴]上你的烏鴉嘴,老不死的,打量我們不想讓你早點死啊?”
老婆子顯然受了氣,哆嗦了好一陣子,卻只是嘟囔。
牛車軋在一塊石頭上,咯噔一下,筐里的小孩子被震醒了。
男人揮著鞭子,打得老牛不知所措。
快中午時,車隊停了。村長從前面的車上跳下來,四處望望。
大小幾十輛車,牛拉人拽,排成一字長龍。大家從車上跳下來活動活動,準備中午的干糧。
安子身上是什么也沒有了,口袋倒比屁股干凈。那女人解開一條搭在牛背上的布袋,抓出幾個高粱面餅子。扔給趕車的男人一個,自己留了一個,又掰下一塊甩給自己的婆婆。
安子本以為能有自己一份,卻看見女人把那半塊餅子又放了回去,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安子的臉騰地紅了,覺得自己本不該有這份奢望。他朝前面的車子走去,希望別人發(fā)善心能夠舍上兩口。那女人卻突然把他喊住了,將剩下的半塊餅子拋了下來?!罢媸堑沽诉\了,逃個難還碰上打秋風的!”女人嘟嘟噥噥地埋怨。
安子更覺得難堪了,飛快地將餅子咽下去,一句話不說。
車隊只停了大約二十分鐘便繼續(xù)前進。正是深秋初冬,天上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半太陽,安子才覺得好受些。田里光禿禿的,樹上光禿禿的,乏味得緊。鄉(xiāng)下的土路不平,牛車顛來顛去,不一會兒,女人、孩子和老人便都睡著了。趕車的男人也沒了精神,眼一耷一耷的,鞭子像條軟綿綿的蛇一樣伏在牛身上。
那孩子的脖子上掛著一把長命鎖,晃來晃去,弄得安子十分難受,他閉上了眼。很快,安子也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把娘交給自己的鐲子給弄丟了。
安子醒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不那么熱乎了。車上的人都比安子醒得早,那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好像對他睡得如此香甜感到十分不滿。安子還沉浸在夢里,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所幸鐲子還在。
逃難的隊伍幾乎擴大了一倍,而且,每到一個岔路口,就會有更多的人和車加入他們,這支隊伍也因此顯得更加嘈雜混亂。
車隊所過之處,煙塵滾滾,人鳴獸嘶。不知道的,還以為聯(lián)軍和奉軍在這邊新開了戰(zhàn)場。隊伍路過一處寺院,幾個和尚正在門口灑掃。
一個年輕人壯著膽子問:“我說,頭上沒毛,你們就不怕死了?”
“阿彌陀佛,出家之人,本便無家,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為首的老和尚雙手合十,不悅地皺了皺通紅的小酒糟鼻子,顯然是對年輕人的冒犯十分不滿。
“和尚,先逃了命再來拜你的佛吧。”那年輕人已經(jīng)走了過去,轉過身來留下這句話。
太陽又要落下去了,氣溫重又降了下來。安子不由朝一只柳條筐子靠了靠。那孩子突然哭鬧了起來,嘹亮的聲音沖出牛車,驚起了兩只原已落下的烏鴉。
天灰灰的,像籠了一層縹緲罩紗。余暉血艷,卻沒有一點溫度。孤獨的喜鵲窩。頭發(fā)似的野草。酒一樣濕冷的空氣。
車隊終于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趕到一個村莊。村子很大,一個人沒有。村長決定,就在這里過夜。安子幫男人把車解下來,將牛牽到樹下拴好。安子搓搓手,到附近去薅了把枯草。他回來時,那男人正站在牛前抽著旱煙。男人看了安子一眼,輕哼了一聲,“小東西,還算有點眼色。”
安子訕訕地把草放下,跑到一邊坐著去了。月亮出來了,橙黃色的,肥得流油。安子低頭想想,今兒是十五了。從春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爸爸和妹妹,現(xiàn)在媽媽又被大兵抓走了,他已經(jīng)一個人跑了三天。他的腦袋一時還裝不下這許多事,只是覺得十分難受。
家家戶戶都起了火,煮粥。安子生怕女人再給他冷臉看,早早地便過去幫忙燒火添柴。粥煮好了,安子不敢舀,等所有人都吃飽了才將那些涼粥和著鍋巴呼嚕嚕喝了。女人不知怎么又惹了自己婆婆,老婆子沒牙的嘴嘟嚕個沒完。
晚上睡覺,女人給安子和老婆子找了間草屋子,自己抱著孩子睡在一戶人家門房里,男人則留在車上守著行李。
安子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撒泡尿,回到草屋子,老婆子已經(jīng)歪躺下了。
“小東西,夜里可別鬧什么動靜,趕緊睡吧?!崩掀抛娱]著眼睛說。倒也真是一家子,雖然在別的事上像仇人一樣,但是在對自己的稱呼上他們倒是一致對外。
安子麻利地躺在靠門的草上,月亮正好照進來。他掏出鐲子,那鐲子干凈凈、白澄澄的,像一眼井一樣亮堂。安子將鐲子塞回口袋里,翻個身,睡了。
夜里,安子又夢見自己的鐲子丟了。他明明看見一只手伸進自己的兜里掏走了鐲子,卻怎么也抓不住那手。那手滑滑的,像泥鰍一樣難抓。他還夢見,自己坐在凌晨五點鐘的牛車上,打著響亮的噴嚏。
第四天,安子一睜眼,就知道壞事了。他一摸口袋,鐲子沒了。轟!安子的腦袋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裂開了,幾乎就要晃出來了。他的頭鼓得難受。安子站起來,一拉門,門被從外面鎖上了,他算是栽在這兒了。
老婆子早就醒了,嘴里正嘰哩咕噥地罵著兒媳婦。安子也覺得,這事兒八成是她干的。
“嗨,有人嗎?有人嗎?”安子一邊踹門一邊喊。
“喊什么,人都走干凈了?!崩掀抛诱f。
“你知道他們發(fā)車?”安子驚奇地問。
“知道,人老了,睡得淺。”
“那你當時怎么不喊人?”
“哼,人家既然能把你鎖住,還會放你出去?”
安子頹然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不光把他鎖在這里,還拿走了他的鐲子。這一切,肯定都是計劃好的。
“別嚎喪了,天底下的草屋子都一樣,去看看那后面,是不是有個窗戶?”老婆子厭惡地白了安子一眼。
安子站起來,在草里扒扯起來。還真讓老婆子說著了,干草后面,確實有扇窗戶。安子用力一推,嘿,沒鎖。他縱身跳了出去,朝老婆子揮揮手,“你也出來吧?!?/p>
老婆子把眼一瞪,“你想摔死我呀?去,把門給我打開!”
安子突然就笑了一下,就是這一笑,讓老婆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趕緊換了一副表情,輕聲說:“好孩子,快幫我把門打開,這里面可真悶死人了?!?/p>
安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門鎖上的鐵絲擰了下來。他和老婆子來到路上,這村子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有了。要不是地上的車轍印,安子甚至都懷疑昨晚是否真有過人在這里過夜。
早晨,真冷。
“走了,都走了,真清凈哪!”
“那咱們去哪兒?”安子縮著肩膀問。
“哼,咱們?我要回家了,你呀,愛去哪去哪?!崩掀抛庸觊L長的一口白氣往東去了。突然,她又回過頭來,“別跟著我!”
安子著急地喊:“聯(lián)軍打過來,會殺了你的!”
“隨便嘍?!崩掀抛幽_步匆匆地走了,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安子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會朝東,一會朝西,最后想了想,還是朝老婆子走了過去。
老婆子走得很快,一雙小腳挪著碎步,安子費了老大勁才追上她。她再次回過頭來,“都告訴你了,別跟著我,走!快走!”
安子沒說話,悄悄地走。不跟著她,他還能去哪兒呢?起先老婆子還冷冷地挖苦他,后來看安子不搭話,又開始主動問:“小東西,你家是哪兒的?”
“彭縣。”
“出來多長時間了?”
“兩年。”
一老一小,一問一答。
一路上,他們碰見不少逃難的。不過人家都是往西跑,只有他們倆逆著來。其實往東往西,都是一個樣。這一打起仗來呀,人就好比扣在罐里的蛐蛐兒,不管你怎么蹦跶,總歸跑不了就是了。
安子留了個心,四處打量,指望能碰見自己的爹娘。爹娘沒碰到,卻撞上了寺里那幾個年輕的和尚。他們把扎眼的僧衣?lián)Q了下來,混在大部隊里往西逃。
老婆子問他們:“你們出家人不是不走嗎?”
為首的一個氣急敗壞地說:“老和尚不想活了,別拉上我們哥幾個墊背呀!”
快中午時,安子和老婆子終于越過了逃難的大潮。路,又重歸寧靜。在一個岔道口,一頭母牛傻乎乎地跟上了他們。
“牛!牛!”安子高興地說。
老婆子回頭打量這牛,高個,瘦得跟什么似的。只有肚子鼓著,像得了水腫。
老婆子盯著母牛看了好一會,突然笑了,“哼,這牛……這牛也不挑個時候?!?/p>
安子、老婆子和牛由西往東,太陽由東往西。早飯午飯都沒吃,安子餓得恨不能拿塊石頭墊巴墊巴。
中午剛過,他們又趕回了寺廟那里。安子去叩門,寺里果然只有老和尚一個人了。老和尚發(fā)善心,給他們一人施了碗稀粥,差點沒把安子感動死。
安子和老婆子告辭出來,老和尚接著誦經(jīng)、做晚課。母牛等在門口,和他們一起往東踱。
世上的事兒怪就怪在這兒。由打金莊坐車,他們坐了一整天;走著回金莊,竟然也是用了一天。
金莊的大街上冷森森的,透著一種陌生的感覺。村長昨天從車隊里扔出來的壇壇罐罐還在,只是都被后來逃難的人踩爛了,蒙了一層黃土。
老婆子找到自己的家,卻進不去。鑰匙都攥在兒子和兒媳婦的手里,她這個老娘是不當家的。她叫安子找來石頭,把門鎖砸開了。
老婆子、安子、母牛,依次走了進去。
屋里亂得很,當時走得匆忙,東西扔了一地。老婆子一點點撿起來,擺回原位。老婆子在屋里點了一小塊蠟燭。她招呼著安子,在院墻根下挖出了一塊火腿和半兜餅子。
廚房的灶洞里還藏著一點白菜幫子,老婆子熬了一大鍋白菜火腿。安子心里起初還有點忐忑,沒想到老婆子主動邀請了他,“小子,算你運氣好,他們藏下的東西,咱們一點都別留!”
這頓飯把安子的眼淚都吃出來了,吃這么好的東西,真是犯罪啊。老婆子也抽搭起來了,像貓叫一樣,怎么說她也有點心疼!“吃吃吃!”老婆子抹抹淚,狠下心對安子說,“吃了這頓,還不知道有沒有下頓呢?!?/p>
第五天,安子從屋子里找出兩件衣服套上。衣服太大了,穿著像袍子一樣。老婆子早上熱了熱昨天的剩菜湯,中午,把墻根底下的一捧地瓜也吃掉了。
能吃的東西不多了。下午,安子決定出去尋一尋。母牛跟著他,也為了進點食。
今天一直沒出太陽,地上厚厚的一層白霜像牛皮癬一樣賴著不走。靜悄悄的村子像大雁南遷后的窩,獨自咀嚼著寧靜,炮火來臨之前的寧靜。一戶戶人家,緊鎖著大門二門。冷風在筆直的街道上橫沖直撞。母牛倒顯得很悠閑,這邊扯點草,那邊嚼兩片樹葉。金黃的銀杏,在灰色的天空下閃閃發(fā)光。
安子跨進一座羊棚,在干裂的羊糞堆里扒出一罐咸蒜。他用蒲草結了個兜子,將蒜罐掛在母牛角上。
后街有口甜水井,繞著井,是一片片的小菜地。地里是空的,一點吃食也沒有。這也難怪,逃難嘛,大家恨不能把茅房都搬了去。
安子正要離去,卻發(fā)現(xiàn)母牛對著光禿禿的菜地啃了起來。他本以為母牛是在舔地上的鹽堿,可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不是。母牛正張著大嘴,往下拱著什么。安子細一觀察,是蘿卜!
菜地里的蘿卜村民沒來得及挖完,剩下幾棵,便直接把纓子掐了下去,只留下根子藏在土里。
安子急忙找來樹枝,跪下挖了起來。土有些結冰了,硬得很,相當難挖。他只好又找來一塊尖石頭,刨土挖坑,吭哧到天黑,統(tǒng)共才挖了六個整的,三個半根。
安子捧著蘿卜,母牛腆著肚子往回走。暮色沉沉。
第六天,還是沒有太陽。沒有太陽的日子,讓安子打心里發(fā)涼。上午,他沒出去,在門口一直坐到喝蘿卜湯。老婆子倒是安靜了不少,換了兩件干凈衣裳,一上午始終坐著轉佛珠。
中午,安子聽到了幾聲炮響。聯(lián)軍開過來,也就是這兩天了。
下午,安子領著母牛出門了,準備再尋點吃的貯起來。他已經(jīng)想好了,從明天起閉門不出,興許就能躲過去呢。
安子出門時,一朵黑色的云彩從東邊飄了過來,不過他沒注意到。
空氣有些悶,安子和母牛走到了村外。不知為什么,母牛搖著尾巴,走路顯得很吃力。眼前是一片荒草,安子走進去,躺了下來。母牛也屈下四蹄,趴了下去。安子把身子倚在母牛身上,覺得十分溫暖。安子對母牛身上的氣息感到十分熟悉,好像是陽光的味道。安子突然覺得不冷了。始終環(huán)繞著他的焦灼情緒漸漸散去,安子想閉上眼好好休息一下了。然而,槍聲響了。
砰砰砰砰!四聲,干凈利落,帶著尖銳的呼嘯竄進安子的耳朵里。安子一個激靈。他趴在草里,更不敢亂動。身邊的母牛似乎比他還要緊張,渾身篩糠一樣亂抖,不停地舔著自己的肚子。
槍聲是從村子里傳來的,一共四聲,再沒下文。四周重又歸于寂靜,只有安子和母牛的心跳,在曠野里,咚!咚咚!安子一抬頭,正看見那朵巨大的黑云籠罩在金莊上空。安子與母牛對視了一下,他不知道母牛能不能讀懂自己,但他卻從母牛的眼里讀出了同樣的恐懼。
一只烏鴉從他們頭頂飛了過去。
安子和母?;卮鍟r,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他們哆嗦著腿往回走,盡撿些偏曲的小路。腿已經(jīng)徹底不聽使喚了,不是絆到磚頭上就是纏到雜草上,可是又不敢吱聲。
老婆子家大門虛掩著,和出來時一樣。安子心里打著鼓走進堂屋,老婆子坐在椅子上,已經(jīng)死了。月亮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慘白的光打在老婆子臉上,把她照得像紙扎的人一樣。
安子癱在地上,不小心摸到了一塊什么東西,拿到眼前一看才知道是個彈殼。他骨碌碌爬起來,點著了唯一的一塊洋蠟。
粉刷的墻上,長了四個黑魆魆的彈洞,四顆彈頭嵌在里面,金黃光亮。地上只有三枚彈殼,另一枚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老婆子的身上并沒有槍眼,十有八九是被嚇死的。這兩天安子找來的吃的都沒了。
安子并不清楚來的究竟是逃跑的奉軍還是打過來的聯(lián)軍,不過軍閥嘛,殺起人來都是一個模樣。
安子走到院子里透透氣,看見那口躺在棚里的薄棺材,突然就明白老婆子為什么執(zhí)意要回來了。她是不想死在外面。
安子過去把棺材蓋打開,棺底正中間放著一枚銅錢。他踅回屋里,把老婆子背在肩上,試了試,背不動。他又回到院子,將蜷在一角的母牛領進了屋子。安子用了蠻力才把老婆子挪到母牛背上,然后推著母牛,一直來到棺材前面。
安子之前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操持起了別人的白事。他小心翼翼地把老婆子放進去,然后蓋上棺蓋,跪下來,實心實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安子心里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只是覺得,人既然活著窩囊透了,那么死了,就得有點尊嚴、有點樣子。
安子很餓,但他不敢生火。一來是沒什么吃的可做了,二來更怕招來了大兵。遠遠近近的,到處是炮響。月亮又不見了,留下一片漆黑。
天要亮的時候,安子醒了,是被餓醒的。他揉揉肚子,悄悄出來了。母牛仍然跟著,步子放得很輕。
安子悄悄走在街上,看看東方便知道,今天還是不會有太陽。沒有太陽的天氣安子照例會冷到心里。
有一戶人家的門開了,門前有腳印。安子實在是太餓了,他把母牛安撫在一邊,自己竟悄悄走了進去。院子里燃著一堆沒燒干凈的火,一個烤熟了的地瓜就扔在火邊。安子躡手躡腳地撿起地瓜,又朝屋里望去。他在窗紙上捅了個窟窿,將眼睛湊上去打探。媽呀!三個呼呼睡的大兵!三桿黑油油的長槍!安子嚇得屁滾尿流,轉身就跑。他不小心踩到火堆上,木炭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誰?”屋里的大兵醒了,惡狠狠地問。
安子頭也不回地躥了。他沒敢回老婆子家,一氣沿著小路七拐八拐跑到了村子后面。一路上他始終覺得大兵追了上來,直到停下來才知道是那頭母牛一直跟在后面。
安子逃進荒草地里,一聲不敢吭。懷里的地瓜還算熱乎,他拿出來心急火燎地啃了。母牛也跟了進來,靜靜地趴下。
整整一天吶,安子和母牛躲在草地里,一動不動。傍晚,安子聽到旁邊的林子里一陣騷亂,一群烏鴉被驚了起來。安子抬頭一看,是三個大兵。他們怎么跑到這兒來了?三個大兵穿著破爛的灰色粗布軍服,土頭土臉。為首的肥頭大耳,正晃著腦袋朝草地趕來。
安子蹦了起來,轉身就跑。那母牛跟在后面,四蹄齊奔。
“牛在那兒!追!”一個尖耳猴腮的兵喊。
“砰砰!”大兵們朝天放了兩槍。
安子更加沒命地跑了,在金黃的草地里飛馳穿梭。三個大兵從三個方向包抄過來,將安子和母牛堵在了中間。
安子跑不掉了。安子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胖胖的大兵鼻尖下的痦子。安子絕望地閉上眼。
槍響了。接連兩槍,呼嘯而來。
子彈并沒有打在他身上,安子睜開眼。母牛痛苦地叫了一聲。安子扭頭才看到,兩股潺潺的鮮血從母牛的脖頸上流了下來,落到金色的草地上。
安子這才明白過來,他們是沖著母牛來的。他們能追到這兒來,也正是因為看到了母牛的蹄印。一頭牛,夠吃上一陣子了。
為首的大兵獰笑著走了過來,安子下意識地退了兩步。母牛無助地搖搖頭,滿眼絕望。
嗖!一發(fā)炮彈突然打了過來,密密麻麻的槍聲在不遠處如爆豆響開了。聯(lián)軍打過來了。三個奉軍逃兵顧不得母牛,抱頭就跑。
嗖!又是一發(fā),飛濺的彈片直接削去了一個大兵半個肩膀。
安子蹲下來,捂著母牛的傷口,小聲抽泣。他們只好在這里等死了。
槍聲越來越近,卻又始終沒有落過來。受驚的烏鴉在天上盤旋,遲遲不敢落下。
漆黑的夜,看不見的溫暖鮮血滴在草上,融化了白霜。安子抱著母牛,睡著了。
第七天了。安子醒來的時候,母牛已經(jīng)死了。兩眼睜得很大,臉上卻帶著一絲歡悅。它的肚子癟了下去,一只小牛犢臥在母親身邊。
安子一睜眼,看見了小牛明亮的大眼,和那母牛一樣。
安子抬起頭,望著天空。今天會有太陽嗎?他不知道。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