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國
前情回顧:明太祖朱元璋打下天下,定都南京,經(jīng)過三十年的勵精圖治,國家基本穩(wěn)定下來,經(jīng)濟也得到恢復(fù)和發(fā)展。后來,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推行富國強兵和剿撫并行的國策,數(shù)次北伐征討殘元勢力,安撫塞外其他部族,因而北部邊疆一直比較穩(wěn)定。成祖去世以后,歷九任皇帝共一百六十多年,中間雖有蒙古瓦剌部南侵而釀成“土木之變”,但總體上邊疆還算安定,也一直沒有大的戰(zhàn)事。各民族之間互通有無,邊境貿(mào)易十分興旺。
遺憾的是,到了明穆宗朱載垕這一朝,情況卻突然發(fā)生了變化。由于穆宗縱情聲色,荒于政事,經(jīng)常通宵玩樂,多日不朝,致使百官生怨,民心不穩(wěn),邊疆地區(qū)也亂像迭生,烽煙四起,朝野上下均十分憂慮。
1
這一日難得穆宗皇帝上了早朝,剛聽得司事太監(jiān)喊完“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散朝”,下邊的大臣們就爭先恐后,奏報不停。
先是內(nèi)閣首輔、大學(xué)士徐階說:“啟稟陛下,不得了了!出大事了!韃靼俺答部占據(jù)了河套,又入侵沿邊山西各州,現(xiàn)在人馬已到大同關(guān)了!”
接著是大學(xué)士張居正奏報,說今年黃河水大,已出現(xiàn)多處決口,需要馬上募工維修,急需白銀一百萬兩。
第三個奏報的是吏部給事中石星,他竟然喋喋不休地列舉了穆宗的九大過失,并據(jù)此提出了六條奏議,旗幟鮮明,語言犀利,令穆宗感到十分難堪。
“夠了!夠了!不要再說了!”氣得穆宗打斷了群臣的奏議。他忽地站起身來拍案怒斥:“怎么搞成了這個樣子?你們都是吃干飯的嗎?為什么不能替朕分憂?你們誰奏的事情誰就去辦!下次廷議再無進展,你們就都罷官回家去吧!我這里不需要窩囊廢!”群臣聽罷愕然,一個個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穆宗見群臣不再言語,連打了幾個呵欠,就想起身退朝。因為他實在太累了!昨天連喝了兩頓花酒,弄得頭昏腦漲,夜晚服下春藥,又連馭了四個宮女,早已筋疲力盡,哪還有精神頭兒聽這些破事?若不是張居正帶人跪請,他才懶得來呢!
穆宗剛想轉(zhuǎn)身,就聽大學(xué)士司天監(jiān)高拱出班奏道:“陛下勿急!臣有要事奏報!此事關(guān)系重大,涉及江山社稷,務(wù)必請您聽完了再走!”
穆宗有些不耐煩了:“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剛才干啥去了?真是多事!”無奈只好又坐了下來。
這時高拱才拿起笏板,跪地奏道:“臣近日夜觀天象,見紫微宮中有些混亂。帝星雖然明亮,但帝座旁似有外星侵入,且煞氣逼人,十分威猛,恐于陛下和國家不利呀!”
穆宗聞聽此言,心中“咯噔”一下子,連忙問道:“此話當(dāng)真?可否影響朕的江山?當(dāng)應(yīng)在何方何人身上?是云南的苗王?還是韃靼的俺答?快說呀!”
高拱聞之不慌不忙地說道:“以臣占卜推之,苗王胸?zé)o大志,且又魯莽,其亂賊旬日間必不戰(zhàn)自潰,不足為慮。俺答雖然武勇,卻是好利之徒,陛下以財物誘之,當(dāng)可息兵罷戰(zhàn),也成不了什么大氣候?!?/p>
穆宗聽后著急地說:“既然不是苗王,也不是俺答,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哪?也沒聽說別處有作亂的呀???”
高拱復(fù)又叩頭說道:“微臣已留心觀測多日,發(fā)現(xiàn)這股煞氣來自東北方,從方位上說,反王應(yīng)藏在遼東異族。目前雖在蟄伏之中,但是危害不可小視,誠請陛下及早防范?!?/p>
穆宗聽罷心驚肉跳,惶恐不安,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群臣也皆議論紛紛,交頭接耳,急切之間亦拿不出什么好辦法來。穆宗環(huán)視眾卿,有些著急,兩手不停地在龍案上搓動。大學(xué)士張居正見狀奏道:“天命之君,必有神助。社稷安否,其運在民。陛下不必憂慮,德政可解千災(zāi)。依臣看來,星相這種東西,未必就是真的。但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須及早采取防范措施便是!”
穆宗聽后心情稍安,隨即又問道:“聽方才張愛卿所言,想必你已經(jīng)成竹在胸。有什么化解的良方妙策,只管講來便是!”
張居正聞聽接著奏道:“殘元勢力瓦剌、韃靼和兀良哈三部,目前以韃靼俺答部最強,時常擾我山西、河北邊境。陛下可調(diào)抗倭名將戚繼光移鎮(zhèn)薊州,總領(lǐng)河北、山西一帶軍務(wù),如此這一帶可無憂矣!至于說遼東異族嘛!尚須未雨綢繆,及早提防。目前女真各部雖已臣服,但建州右衛(wèi)王杲和哈達部王臺等人,皆雄心勃勃,素有異志,叛亂隨時可能發(fā)生,應(yīng)盡早做好防范才是。依臣之見,當(dāng)擇一良將鎮(zhèn)守廣寧,屯重兵于遼陽、撫順和沈陽等地,嚴(yán)密監(jiān)視各部動向,及時采取相應(yīng)措施,如有異常,立即剪除。如此則即或有反賊草莽出現(xiàn),也必能將其絞殺于襁褓之中矣!”
穆宗一聽轉(zhuǎn)憂為喜,立即高興地說:“張愛卿之言說得極是,與朕之心意不謀而合。如今沿海一帶倭寇已平,北方異族就成心頭之患。因之調(diào)戚繼光北御韃靼,堪稱良策。但不知遼東一帶軍務(wù),當(dāng)以何人總攬為宜?那里不是會出反王的嗎?”
此時內(nèi)閣首輔徐階出班奏道:“臣這里倒有一個不錯的人選,就是遼東副總兵李成梁。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都察御使李輔巡按遼東,發(fā)現(xiàn)他胸懷大志,談吐不凡,當(dāng)即修書把他推薦給微臣,還是陛下恩準(zhǔn),于隆慶元年一次早朝,特地準(zhǔn)許他承襲祖業(yè),任其為險山參將,那時他還是一個普通的生員。聽說這幾年屢立戰(zhàn)功,是個文武全才的將領(lǐng)。臣斗膽把他推薦給陛下,不知圣意若何?”
穆宗聽了徐階的話,低著頭思索了一陣子,他實在是想不起這個人了,于是把目光轉(zhuǎn)向群臣,希望能聽聽大家的意見。但朝臣們對李成梁多不熟悉,就連當(dāng)過吏部尚書的高拱,也心中無數(sh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穆宗見狀有些失望,似乎無奈地搖了搖頭,就想宣布退朝,想下次再議。
這時候張居正接過來說:“微臣與李成梁雖未謀面,但對此人的情況卻早有留心。此人祖籍隴西,祖上在隋唐動亂之時流落到朝鮮,洪武年間內(nèi)附回遼,即在關(guān)東居住。其高祖李英因積武功,曾任鐵嶺衛(wèi)指揮僉事,后代子孫盡襲此職,始終為朝廷效力,這是一個忠心耿耿的武將世家?!?/p>
張居正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見穆宗和群臣都在靜聽,這才接著說道:“李成梁就出生在鐵嶺衛(wèi),從小即聰明勤奮,博覽群書,身手矯健,武功高強。長大后尤愛踏勘山川地理,鉆研兵書戰(zhàn)策,是一個胸懷大志的青年才俊,在關(guān)東諸生之中頗有些名望。只是因為家貧,連進京城的路費都籌不上,所以直到四十歲了,卻仍然是個生員。蒙陛下格外恩準(zhǔn),他才得襲軍職。臣贊同徐階大人的意見,此人英毅驍健,熟悉遼東,鎮(zhèn)守邊陲,必可建功,誠請陛下定奪?!?/p>
穆宗一聽大喜,心中塊壘頓消。他高興地說:“如此說來,就依兩位愛卿之見,著即由內(nèi)閣草詔,擢升戚繼光為兵部都督僉事授神機營副將,即日移節(jié)薊州,總領(lǐng)幽云一帶軍務(wù),全力防范蒙古殘元各部;擢升李成梁為遼東都督僉事授遼東總兵官,移節(jié)廣寧,總領(lǐng)遼東一帶軍務(wù),嚴(yán)密監(jiān)視異族動向。一旦發(fā)現(xiàn)可疑之事和可疑之人,當(dāng)毫不猶豫立即剪除,并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必要時可以先斬后奏。望遼東巡撫和鎮(zhèn)守太監(jiān)全力配合,必須把反王誅殺在搖籃之中,絕不能讓他釀成氣候,得以生存。如有疏漏,誅其九族!”
穆宗一拍御案,聲震朝堂,嚇得大臣們“唰”的一下,全跪下了。徐階、張居正和高拱三人忙叩頭謝恩,口稱:“微臣遵旨!”還沒等他們抬起頭來,穆宗已經(jīng)呵欠連聲,跌跌撞撞地轉(zhuǎn)入后堂去了。
2
且說明朝萬歷二年的中秋佳節(jié),位于遼東蘇子河畔的建州老營內(nèi)一片歡騰。費阿拉城堡內(nèi)外到處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仆人們正忙著殺豬宰羊,蒸饃備酒,主人們則群聚在大門之外,喜迎嘉賓。真?zhèn)€是你來我往,熱鬧非凡。原來這一天是建州左衛(wèi)都指揮使覺昌安大人的生日,老營的族人們在慶祝他的四十八歲壽辰。
提起這位覺昌安大人,他就是明建州左衛(wèi)指揮使、都督僉事、右都督猛哥帖木兒的四世孫,也是老罕王努爾哈赤的祖父。這個人胸襟開闊,足智多謀,身手矯健,弓馬嫻熟。他帶領(lǐng)寧古塔(滿語“六個”的意思)貝勒(女真貴族稱號,意為“大人”或“酋長”)南征北戰(zhàn),東征西討,征服了方圓二百里以內(nèi)所有的女真部落,使建州左衛(wèi)名聲大振。因而他不僅受到部落內(nèi)族人的擁戴,還得到了遼東女真各部普遍的尊重。聽說他中秋佳節(jié)慶祝壽辰,各部的大人和酋長們聞風(fēng)而至,一時門前車水馬龍,人流匯聚,院子里香氣彌漫,禮物堆積如山。
這一日客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猜拳行令,你吵我嚷,熱鬧足足有大半天了,許多人都已經(jīng)酒足飯飽,進入了半醉的狀態(tài),宴會即將進入尾聲。覺昌安大人正想再說幾句道謝的話,然后就起身收杯,這時就聽葉赫部大人納林布祿站起來說:“尊貴的覺昌安大人,你的酒我們已經(jīng)喝好了!你備的肉我們也已吃飽了!但是我們?nèi)匀挥嗯d未盡。光吃光喝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找?guī)讉€美人兒唱唱歌,跳跳舞,那才既飽眼福又醒酒呢!大家說怎么樣?”
在座的各部落大人們均已喝得昏頭漲腦,聞聽納林布祿之言,一齊“嗷”的一聲喊起來:“好哇!好哇!這個主意好!酒肉不要了,快上美人兒吧!”
覺昌安見狀站起身來,雙手一拱笑著說道:“本人慶祝壽辰,各位前來道賀,都是至近弟兄,理應(yīng)盡興才是。但是葉赫部大人提出的這道菜,本人事先沒有準(zhǔn)備,倉促之間到哪里去找?。窟€請各位兄臺見諒才是!”
還沒等覺昌安坐下,納林布祿就嬉皮笑臉地說:“我的指揮使大人,您這就不對了!這方圓二百里之內(nèi),誰不知道你們建州左衛(wèi)山清水秀,美女如云哪!還用準(zhǔn)備什么呀?那不是現(xiàn)成的嗎?”說著話用手一指二樓亭臺上站著的兩個少女:“簡直美若天仙嘛!嫩得能掐出水來呢!”說完兩眼放光,目不轉(zhuǎn)睛,竟然連涎水也流了下來。
眾人把目光投向二樓,果然見欄桿旁邊立著兩位少女。只見她二人白衣綠裙,蛾眉秀目,滿頭烏云用藍綢綰在頭頂,一副玉體著紗裙裹住腰身,端的是膚如凝脂,面若桃花,亭亭玉立,宛若天人,正在掩著口向大家微笑,好像是一對孿生姐妹。大人們一下子看得呆了,方才還吵吵嚷嚷的大客廳,一時安靜下來。
覺昌安抬頭一看就樂了:“哎呀!我說各位大人!這是我的兩個小孫女,她們只有十二三歲,還是兩個孩子呀!請各位就不要打趣我了,好嗎?”原來這兩個孩子是覺昌安的掌上明珠,他不愿讓她們拋頭露面。
可是葉赫部大人納林布祿不依不饒,他扭過頭來大聲嚷道:“我的指揮使大人!請您不要再裝孬了!十二三歲還小哇?在我們那里就該嫁人了!再說了,誰不知道咱們女真家的娃子,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騎馬!何況這二人天姿國色,分明就是一對仙女嘛!快下來讓我們開開眼吧!怎么樣???啊?!你們大伙兒愿意不愿意呀?”納林布祿把臉轉(zhuǎn)向眾人,比比畫畫的煽動。
“愿意!愿意!愿意!快下來吧!讓我們開開眼嘛!”這些大人們喝得紅頭漲臉,酒氣熏天,一齊吵吵嚷嚷,跟著起哄。
覺昌安見狀望了望自己的幾個兒子,覺得不好駁回眾人的面子,冷了今天這個喜慶的場面,于是他苦笑著吩咐身邊的第四子塔克世:“快把你的兩個侄女叫過來吧!就給他們唱一曲、跳幾步,走走過場!你看這種場面,還有什么辦法?”塔克世應(yīng)聲而去。
兩個少女面帶羞澀,臉起紅云,手挽著手從二樓走下來。伴隨著一縷好聞的香風(fēng)飄過,她們已雙雙輕盈地站在客廳正中,就好像從天上下來的一般。眾人屏心靜氣,目不轉(zhuǎn)睛,一個個如同傻了一般。只見兩個少女都生得身材高挑、凸凹有致,舉止優(yōu)美,貌若天人。兩個人先是側(cè)身一禮,然后便微啟朱唇,慢展歌喉。那歌聲一會若高山流水,一會兒似小溪叮咚,一會兒像風(fēng)入松林,一會兒如珠落玉盤,真是人間妙曲、天籟之音,令眾人贊賞不已。
兩個少女唱了兩曲之后,便載歌載舞旋轉(zhuǎn)起來。她們時分時合,忽高忽低,一會兒像蒼鷹翱翔,一會兒像彩蝶飛舞。二人配合默契,如影隨形,玉臂輕舒,天足婉轉(zhuǎn)。細腰在歌聲中款扭,酥胸在俯仰時微露。移動之時翩若飛鴻,顧盼之間含情脈脈。把個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癡。那位葉赫部大人納林布祿,竟然搖頭晃腦,跟著哼唧起來。
這時候酒桌旁的圖倫城主尼堪外蘭就更坐不住了!他有一個著名的綽號叫作“圖倫邪主”,平生最好女色。他不僅睡遍了自己城堡內(nèi)有些姿色的女人,還時常到弱小部落去誘騙或搶掠。這時候見到兩個如花似玉的少女,簡直連魂兒都丟了!他先是兩眼直勾勾地看,連涎水都洇濕了他的長袍。緊接著他便身不由已,在酒桌旁站了起來,左手端著半碗殘酒,右手抓著一塊鹿肉,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廳中間,非要給兩位少女敬酒,嘴里還嘟嘟囔囔地嚷著:“喝!美人兒!喝!”已經(jīng)口齒不清,語無倫次。
兩個少女見了急忙躲閃,嚇得花容失色,跑到一邊。那尼堪外蘭酒已半醉,色膽包天,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拽住一位少女的衣袖,一把將那位少女?dāng)堅趹牙?,伸過自己胡髭拉碴、臭氣熏天的嘴巴,去親那位少女鮮花一般的臉蛋兒,被那位少女一個急勁兒掙開。
此時覺昌安的幾個兒子已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齊下手把尼堪外蘭弄死。那兩個少女的父親禮敦已經(jīng)拔劍在手,只是礙著父親的臉面不便發(fā)作。覺昌安雖知這些部落首領(lǐng)們都是粗人,喝完酒以后越格是常有的事,但也覺得今天這場面有點兒太過分了!于是他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圖倫城主不得無禮!今天你的酒喝高了!我們改日再敘,今天的宴會到此結(jié)束。小的們,給我打簾子送客!”他想息事寧人,畢竟來的都是客嘛!
但是尼堪外蘭不知好歹,他非但不就高下驢,到此收場,反而認為覺昌安不給面子,讓他下不來臺,于是惱羞成怒,冷笑連聲,趁著那兩個少女不注意,一個冷不防,硬是把那塊鹿肉塞在一個少女的嘴里,并把左手那碗酒向另一個少女灌去。那少女右手一抬,尼堪外蘭的酒碗“啪嚓”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眾人聞之,皆大驚失色。
尼堪外蘭一蹦老高,正待發(fā)作,忽然門簾一挑,一個壯美少年從外間嗖地跨入。他就勢左手抓住尼堪外蘭的脖頸,右手揪住尼堪外蘭的腰帶,“嗨”的一聲高高舉起,朗聲喝道:“你一個小小的城主,萬八千人的頭兒,喝點黃湯就忘乎所以,難道你就沒有妻子兒女、兄弟姐妹嗎?這里是堂堂的建州老營,指揮使大人的府地,怎能容你在此胡作非為?再敢動手動腳,信不信我馬上摔死你?”
那圖倫城主尼堪外蘭雖被高高舉在半空,四肢挓挲著只有掙扎的份兒,但他有幾壇老酒在肚中壯膽,因此嘴上并不服輸。他呼哧帶喘的大聲嚷著:“哪來的野小子?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東西!怎么這般沒大沒?。繝敔斘沂抢蠔|家請來的客人,趕快把我放下!否則我讓你不得好死!”
“耶呵?!瞎牛子落在過梁上,玩藝兒不大,架子不??!癩蛤蟆打呵欠,模樣不咋地,口氣倒挺大!”這時候從主桌上站起一個人來,風(fēng)兒一樣嗖的就來到了那少年的身邊,右手掄圓了“啪”的一個大嘴巴,立即扇得尼堪外蘭嘴斜眼歪、鼻口躥血:“你他媽的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在這里大言不慚?你也不打聽打聽,這兩個孩子是誰?她們是我家沒過門的兒媳婦!有我王杲坐在這里,你他媽的還敢放肆?!阿臺我兒,把他放下!讓他磕頭賠罪!”
王杲方才這幾句話加上這一巴掌,把大多數(shù)人的酒都震醒了!沒有人再敢吵吵嚷嚷亂起哄了,大廳里一時鴉雀無聲。人們都明白,王杲是誰呀?他是女真人的大英雄??!他自小熟讀詩書,精通六族語言,胸藏文韜武略,更兼弓馬嫻熟。憑著一身好本事,贏得了女真各部普遍的尊重,被擁戴為建州右衛(wèi)的大都督,也是遼東女真名義上的領(lǐng)袖。他曾多次帶著女真族的勇士們沖破關(guān)卡,到撫順關(guān)馬市去進行貿(mào)易;也曾數(shù)次除掉過明朝守邊的官員,是惟一敢和朝廷叫板的人。他一出面說話,這場面基本上就可以擺平了,因此人們都站起身來,準(zhǔn)備退場。
不知尼堪外蘭是真的心中有底,還是他今天真喝懵了。建州右衛(wèi)都督王杲的一巴掌,不但沒有震住他,反而讓他怒火萬丈。他一挺身子高聲罵道:“我他媽的不是東西,你他媽的就是東西嗎?你不過是自封的一個都督,朝廷承認你嗎?你敢下手打我,咱們走著瞧!我是武大郎賣棉花,人囊貨軟。我雖然治不了你,但有人治得了你!信不信你會死得很慘!”
王杲聞聽怒不可遏,正待拔劍出手,卻被覺昌安伸手攔住。那少年見狀氣急敗壞,一腳踢開客廳大門,雙臂較力,“嗨”的一聲拋出,一下子把尼堪外蘭摔出兩丈多遠。只聽得“啪嚓”一聲,尼堪外蘭像只死豬一樣摔在地上,只哼唧了幾聲就不動了。
覺昌安奔出門外見還有氣兒,忙招呼薩滿趕快搶救,并關(guān)照尼堪外蘭的從人,將其拉回圖倫城好生將養(yǎng)。眾人見事不好,悄沒聲息的不一會兒都走了。王杲父子倆雖然打了人,但純是為了給自己出氣,覺昌安也不好再說什么。一場壽宴鬧得不歡而散,但時間長了,人們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3
王杲的那一巴掌,扇掉了尼堪外蘭的三顆門牙,至今還咽在他的肚子里。阿臺的那猛勁一摔,使他折掉了四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才起來。他在疼痛之中暗暗發(fā)誓:“我他媽的一定要報仇雪恨,不然我就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他慢慢地尋找著報仇的機會。
沒想到機會還真就來了!次年三月,也就是萬歷三年(公元1574)的春天,建州右衛(wèi)都督王杲的小女兒出嫁,圖們堡主索拉圖派出隊伍去迎親,因為過邊門時沒給明軍哨官塞份子錢,受到守邊官兵的刁難,索拉圖的兒子和迎親的人馬全被扣在哨卡里。王杲的部將來力紅聞訊前去要人,與守邊的明軍將士發(fā)生爭執(zhí),雙方從對吵、對罵發(fā)展到對打。來力紅一怒之下,將五個守邊士兵抓回大寨,關(guān)押起來,想以此換回迎親的隊伍。
明軍守邊備御使裴承祖得到消息,集合明軍三百多人,來到來力紅的大營,企圖強行帶走被抓的士兵。來力紅據(jù)理力爭,拒不交還,雙方動起手來。裴承祖依仗自己是朝廷命官、邊關(guān)守將,根本沒把這些女真人放在眼里。他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耀武揚威,一連砍翻了來力紅好幾名部下。來力紅忍無可忍,勃然大怒,一聲呼哨,上千名女真人舞刀動槍,沖了上來,立即把裴承祖等人圍在垓心,事情鬧大了!
把守撫順關(guān)的明軍千總王勛接到報告,大驚失色:“他媽拉個巴子的!真是反了天了!難道這幫韃子想造反不成?”他一邊急命把總劉承亦帶兵馳援,一邊又抓起數(shù)百名女真人當(dāng)作人質(zhì),一齊押著向出事地點走來。建州右衛(wèi)來力紅那邊也急忙報告,王杲聽到消息,立即帶三千人馬趕來。雙方在女真大寨之前發(fā)生混戰(zhàn)。明軍寡不敵眾,一退再退,就拿被抓的人質(zhì)開刀,一連殺死了數(shù)十名無辜的女真人進行恫嚇。王杲在盛怒之中喪失理智,將俘獲的裴承祖和劉承亦等明軍將士開膛剜心,懸首示眾,并率領(lǐng)數(shù)千之眾猛打關(guān)門。嚇得撫順游擊將軍李永芳急調(diào)人馬前來增援,事情已鬧得不可收拾。
那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聽到這個消息,如同騎毛驢吃豆包——樂顛餡了!他立即騎上快馬,星夜兼程地直奔廣寧衛(wèi),向遼東總兵李成梁報信兒去了。他相信自己這次會時來運轉(zhuǎn),不僅大仇得報,借朝廷之手除掉王杲父子,還可能立功受獎,弄個建州衛(wèi)的首領(lǐng)當(dāng)當(dāng)。他媽的!那自己可就癩蛤蟆上凌霄,一步登天了!他想著想著,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竟然偷偷地笑出聲來。
說起尼堪外蘭這個人,還真就不一般。實際上他不叫這個名字,他叫布庫祿?!澳峥啊痹跐M語中是漢人的意思,而“外蘭”這兩個字,可以理解為“通司”或“秘書”。布庫祿這個人雖然詭詐奸滑,品行極差,但是頭腦卻很聰明。他明白在四周強大的建州三衛(wèi)和哈達、葉赫等部落的包圍之中,自己那個只有萬把千人的圖倫小城,只是一個彈丸之地,根本就不堪一擊。為了在強手如林的博弈中站穩(wěn)腳跟,他必須借助外力去尋找靠山。于是從他當(dāng)上城主的那一天起,他就不顧一切地去巴結(jié)明朝的官員。廣寧衛(wèi)的鎮(zhèn)守三司和撫順的游擊將軍,都是他重點行賄的對象。李成梁剛就任遼東總兵那一年,他一下子就送去五十匹好馬、五百斤人參、數(shù)十張貂皮、十來架鹿茸和四名美女,受到了李成梁的熱情接待。當(dāng)然李成梁看中的不僅是他的東西,而是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他也心甘情愿地給李成梁當(dāng)腿子,做眼線,傳遞消息,并以此在女真人中狐假虎威。人們當(dāng)面叫他尼堪外蘭,那是恭敬的話,背后則稱他為“漢人的奴仆、官府的走狗?!?/p>
這位尼堪外蘭來到廣寧衛(wèi),一進總兵府的二門就大喊大叫:“快告訴總兵大人!出大事了!王杲父子反了!他們聚集了上萬人馬,在攻打關(guān)城呢!”
其實李成梁在尼堪外蘭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接到了李永芳的快報,正在考慮如何處置這件事。聽到尼堪外蘭直喊“反了!反了!”,不覺眼前一亮。原來自打他擔(dān)任總兵官這四年多來,大小勝仗也打了二十幾次,蒙古殘元勢力的土蠻部,現(xiàn)已被他趕到了漠北,朝廷為此也多次褒獎。但惟有一事對他不滿意,那就是讓他查剿遼東反王,至今還一點兒也沒有頭緒。老皇帝朱載垕歸天以后,小皇帝朱翊鈞登基。小皇帝雖然才十幾歲,但內(nèi)閣首輔心亮如燈。張居正大人一年三次派員詢問,讓他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是遼東這段比較安定,始終沒有立功的機會。方才聽尼堪外蘭添油加醋這么一說,他預(yù)感到自己的好運終于來了!你說你王杲這個家伙,本來是姓喜塔喇氏,卻偏偏自立為建州右衛(wèi)的都督,叫什么王杲,在遼東女真之中稱王稱霸。聽說你過去一直為非作歹,殺害過朝廷不少的官兵。你若是蔫不登兒地瞇著也就算了,竟然還興兵作亂,攻打邊關(guān)!你這是作死呀!這就怨不得我了!好了,你就是反王了!我要拿你向朝廷交賬!想到這里,李成梁微微一笑,著實把尼堪外蘭夸獎了一番。然后立即下令,調(diào)集廣寧四衛(wèi)五萬人馬,連夜出發(fā),由尼堪外蘭帶路,直撲古勒城。
這古勒城是建州右衛(wèi)的王城,其位置在今天遼寧省新賓縣上夾河鎮(zhèn)古樓村至勝利村一帶,距建州左衛(wèi)的老營費阿拉不足百里。西北面離哈達部、葉赫部,東北面距輝發(fā)部和建州衛(wèi)也都不遠,古勒城就建在古勒山上。古勒山的地形很獨特,它是一座東西走向的斷山,東、北、南三面環(huán)山,西面臨水,山頂平坦寬闊。整個形狀像一條靜臥在平原上的巨龍,因而當(dāng)?shù)厝艘步兴堫^山。古勒山的龍頭在西,頭抵蘇克素滸河(今稱蘇子河),山北又有五龍河注入,古來就有六龍戲水之說。當(dāng)年王杲的父親多貝勒率部族游牧到此,立即看中了這塊寶地,下令在此營建王城。
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貝勒王城當(dāng)年建造得十分宏偉堅固。它修有內(nèi)外兩城,內(nèi)城周長八十丈,外城周長四百多丈,另有防衛(wèi)平臺二十幾處。城高接近八丈,寬度超過一丈,周圍還修有塹壕,布有鹿砦,高峻陡峭,易守難攻。王杲接替其父任部族首領(lǐng)之后,又在古勒城的西面,隔河不遠修建了沙濟城。兩城像一把巨大的鉗子,掐住了蘇克素滸河上的水道,等于鎖住了女真各部通往撫順馬市的咽喉。王杲據(jù)此交通之利,招兵買馬,收取路捐,很快聚斂了大量的錢財,并使各部均屈從于他的權(quán)威之下,他成了女真各部族的無冕之王,王杲也因此洋洋自得。不過當(dāng)時有位風(fēng)水大師就對他說過:“此地六龍戲水,一龍斷頭在前,雖然高踞于平川之上,卻終非王者久居之所!大人不可長留??!”王杲聽后微微一笑,并未在意。他豈肯放棄這條黃金水道?離開這塊發(fā)財?shù)膶毜兀坎怀上氲準(zhǔn)逻€真就來了!
明朝五萬大軍兵臨城下,王杲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急召部下商議對策。大將來力紅有勇有謀,首先說道:“明軍氣勢洶洶,人馬又是我們的五倍。以城中現(xiàn)有兵力和糧草武器,恐難與明軍對敵。如果依險固守,王城早晚要破。到時候玉石俱焚,豈非得不償失?依末將看來,我們不如揚長避短。我?guī)迩Ь珘讶笋R守城,大人率其余各部及軍民人等,趁明軍尚未合圍之前,撤進山林,與其周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請大人斟酌?!北妼⒙勚娂娰澩?,一致要求王杲先走。
聽罷眾人之請,王杲一言不發(fā)。他習(xí)慣地拿出銅錢占了一卦,結(jié)果卦象大兇。他又連占兩卦,皆是如此。眾將見之大驚失色,他卻泰然自若,站起來說:“大戰(zhàn)在即,兇多吉少!看來我建州右衛(wèi)的劫數(shù)到了!如此生死關(guān)頭,我豈能首先逃命,棄祖上王城于敵手?任部族親人被屠戮,這豈是我王杲所為?請來力紅將軍帶族人們先走,我要在此與明軍血戰(zhàn)到底!”
眾將聞之皆流淚跪請:“不可呀!大人!建州右衛(wèi)只要您在,部族就有復(fù)興之日!我等皆戰(zhàn)死亦含笑九泉!大人快走吧!”
“不要再說啦!我王杲上敬皇天下敬后土,不能對不起我的兄弟!更不能丟下我的族人!”他環(huán)視著諸將和自己的三個兒子阿臺、阿亥和王太,“你們跟隨著來力紅將軍,掩護著族人們先走!不要再遲疑了!還有你們兩個,”他手指著過來串親的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兩兄弟說,“也隨著族人一起走!告訴你們的爺爺,不要摻合古勒城的事,否則也會大難臨頭的!”
十五歲的努爾哈赤緊緊拉著弟弟的手:“我們?yōu)槭裁匆??我們不走!我們要保護外祖父,我要同您在一起!”
王杲聞之眼含淚花:“可你還是個孩子呀!難道你就不害怕嗎?”
“不怕!不怕!一點兒都不怕!”努爾哈赤挺著胸膛大聲說道,“在孫兒的眼里,那就是一群豺狼。而我呢!是咱女真人的獵手!有獵手怕豺狼的嗎?”
“說得好,這才是我王杲的外孫哪!恐怕咱遼東女真未來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王杲說完,旋風(fēng)般地率眾將走出房門,安排防衛(wèi)去了。
4
且說李成梁率領(lǐng)著五萬明軍,由尼堪外蘭帶路,很快就接近了古勒山城。李成梁騎著高頭大馬,繞城一周,略微觀察了一下山城的地勢,然后就命火炮營架起火炮,從正南和東北方向開始,向古勒山城發(fā)起猛攻。四十多尊火炮同時開火,立時炸得山城內(nèi)房倒屋塌,硝煙四起,隱約間傳來陣陣哭喊之聲。炮聲過后,明軍聽城內(nèi)并無動靜,立即架起云梯,爭先恐后,向城上爬去。上千架云梯搭上城墻,幾萬名士兵嗷嗷怪叫,那場面令人震撼,懾人心膽。李成梁一身戎裝,騎著戰(zhàn)馬,在數(shù)十名戰(zhàn)將的簇擁之中立于門旗之下,手捋胡須微微笑道:“王杲哇王杲!我看你還能狂到哪里去?你的末日到了!”
沒成想李成梁的話音未落,城墻上忽然一陣吶喊,上萬名建州女真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滾木礌石如暴風(fēng)驟雨,倏忽之間從天而降,砸得云梯上的明軍紛紛落下,打得他們骨斷筋折,哭爹喊娘,慘叫之聲不絕于耳,明軍的這一波進攻遭到失敗。
李成梁屹立在門旗影里紋絲沒動,他接過馬弁遞過來的一碗熱茶,右手向身旁一招,立時有四名偏將躥了出去。不大一會兒,炮聲又起。那一聲聲帶著火光的巨響,震得大地微微發(fā)顫,驚得昏鴉四處亂飛。硝煙之中旗幡招展,明軍的又一波進攻開始了!十幾名偏將扯著破鑼一樣的嗓子大喊:“活捉反王,賞金千兩!殺死王杲,封官晉爵!給我沖??!”明軍士兵們齊堆打團,像一群被驅(qū)趕著的牛羊,又一次向山城撲來。
王杲和來力紅等人隱身在堞口之后,見明軍撲來并不著急。待等到大部分明軍全聚到城下,許多人已經(jīng)爬上云梯,有部分士兵即將登上城頭的時候,王杲突然躍起一聲吶喊,城頭上矢石如雨,刀劍齊下,爬到半路的明軍立時像秋天的落葉一樣,隨著狂風(fēng)就飄了下去。偏將于志文、秦得倚舞著馬刀,高喊著:“不準(zhǔn)撤!不要跑!再給我上!”話音未落,就被王杲和來力紅每人一箭,分別都穿了個透心涼,“撲通、撲通”兩聲,栽倒在城墻之下。打旗的明軍士兵掉頭就跑,被努爾哈赤一個飛石,“啪嚓”一聲打了個前趴,倒在地上不動了。明軍如落潮一般又退了下來,城下的尸體堆積如山。
幾名敗陣的偏將跌跌撞撞,跪倒在李成梁的馬前,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言語。陣前的戰(zhàn)將們見兩攻受挫,心生忌憚,也無人出馬請戰(zhàn)。見此情景,被李成梁“請”到軍前的覺昌安、塔克世父子縱馬前行,向李成梁施禮。覺昌安禮畢開口說道:“啟稟大帥,古勒山城城高墻固,王杲等人又驍勇異常,如再強攻硬取,恐怕?lián)p失慘重。在下斗膽請求入城勸降,不知大帥尊意若何?”塔克世也請求一同前往。明軍的將領(lǐng)們聞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多數(shù)表示贊同,他們一齊向總兵官投來征詢的目光。
李成梁喝下一碗清茶,仍然神色未動。他仰望著天上的流云,耳聽著身后的松濤,左手慢慢地捋著自己的長須,右手的馬鞭在長靴上輕輕地磕動。此刻,他好像不是一個統(tǒng)領(lǐng)著千軍萬馬在陣前廝殺的統(tǒng)帥,而是一位充滿閑情逸致與人結(jié)伴春游的書生。他那張堅毅如鐵毫無表情的臉,讓人捉摸不透他此刻正在想著什么。
忽然間天上流云飛動,身邊旌旗獵獵,驟起的南風(fēng)把松林吹得嘩嘩作響,山城下已卷起陣陣揚塵。李成梁一捋長須哈哈大笑:“天意呀!天意!天助我也!反王死期已到,還招降干什么呀?現(xiàn)在即使他束手就擒都晚了!來人哪!傳令下去,給我放火箭、用火攻,燒死他們!哈!哈!哈!哈!哈!”李成梁的笑聲古怪瘆人,覺昌安聽了后直打冷戰(zhàn),心里發(fā)緊,他明白王杲這回算徹底完了!
覺昌安的預(yù)料一點兒沒錯。隨著李成梁一聲令下,明軍的上萬枝火箭“唰”地飛出,風(fēng)助火勢,滿天飛花,一瞬間全落在城頭之上,古勒城內(nèi)如同打翻了老君的煉丹爐,立刻燒起了沖天大火。燃起的房屋被燒得“啪啪”作響,肆虐的濃煙嗆得人們涕淚橫流。城內(nèi)的人們不知所措,亂跑亂叫,墻上的士兵們也自顧不暇,亂成一團。明軍趁機發(fā)起進攻,喊殺之聲如驚濤駭浪。
王杲立身于垛口之旁,見明軍紛紛登上云梯,有的已經(jīng)接近城頭,而自己的士兵大多已失去了抵抗能力,不禁老淚縱橫,仰天長嘆。他明白大勢已去,城池必破。自己死不打緊,豈能連累眾人?何況還有老人和孩子呀!于是他果斷地一揮手,大喊一聲:“撤!”就帶著將士們跑下城樓。
城里到處烈火熊熊,局面已經(jīng)無法收拾。士兵們被嗆得抱頭亂跑,身后已有明軍殺來。來力紅見狀不由分說,立即對阿臺、阿亥和努爾哈赤等人喊道:“你們保護著大人往西跑,乘快船走水路,從那里逃出去!我?guī)е渌送鶘|跑,把明軍引過去!”
王杲望著這個與自己同生共死二十多年的戰(zhàn)將,眼含熱淚一把抓住來力紅的肩膀:“王城即將被破,族人慘遭屠殺。兄弟們都將戰(zhàn)死,兄長我豈能獨生?我要與王城共存亡!”阿臺、阿亥和王太也一齊喊道:“我們要與大家共同戰(zhàn)死!”
來力紅聞聽此言,“撲通”一聲跪下了:“大人糊涂哇!戰(zhàn)死容易,報仇卻難,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給咱建州右衛(wèi)留條根吧!你總不能讓孩子們都死在這兒吧?”
努爾哈赤跟在外祖父的身后,一點兒也沒有驚慌,他感到來力紅說得很有道理,這時也跟著勸道:“來將軍說得甚是!只有人尚在,才能報大仇!躲過這一劫,我們才有出頭之日呀!”
王杲還在遲疑,他不忍心丟下部眾,自己逃生。這時有一群士兵跑過來大聲喊道:“不好了!大人快走!明軍殺過來了!”來力紅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旌旗飛動,大隊明軍已經(jīng)沖了過來。事急不容多想,來力紅“嗖”地站起,趁王杲不備,一掌將其打暈,然后對努爾哈赤兄弟大聲喊道:“快保護著大人向西!其余的弟兄們,跟我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三下兩下扒掉王杲的黃色戰(zhàn)袍,“唰”的一下披在自己的身上,打馬率眾向東邊奔去。
這時候明軍已經(jīng)殺了過來,尼堪外蘭一馬當(dāng)先充當(dāng)向?qū)?。濃煙之中他發(fā)現(xiàn)一哨人馬向東跑去,立即大聲喊道:“抓住那個穿黃袍的!他就是王杲!”明軍將士們都想立功,聞聽此言人人振奮,個個爭先,“嗷”的一聲就沖了過去。不大一會兒,來力紅就死在明軍的亂箭之下。
躲在濃煙中墻角處的阿臺見有機可乘,立即背起王杲向西逃去,阿亥和王太在前邊帶路,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跟在阿臺身邊斷后。他們隨著奔跑的人流走街串巷,很快的就混出西城門。明軍的官兵雖然在滿街搜捕,但由于濃煙漫漫,局面混亂,他們又是幾個穿著便裝的小孩子,明軍把他們當(dāng)成了逃難的百姓,因而僥幸脫險。前邊就是蘇克素滸河的碼頭了,那里備有好幾條快船,幾個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正當(dāng)阿臺停下腳步,哥兒三個攙著王杲,即將登上船頭的時候,忽然間柳樹林中一聲鑼響,明朝的官兵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唰”的一下就橫在碼頭前面,把王杲一行人圍在了中間,嚇得這哥兒幾個冷汗頓出,差點兒一屁股癱在地上。
這時就聽一人高聲喝道:“小兔崽子!哪里逃?我奉大帥將令等候多時了!趕快束手就擒,否則剁成肉醬!”幾百名士兵舞槍弄刀,殺氣騰騰,跟著那名領(lǐng)頭的將領(lǐng)齊聲吶喊,驚得剛來的水鳥“唰”地飛去,嚇得王太幾乎哭出聲來。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場面,阿臺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只是在眼睛里噴出憤怒的烈火。阿亥這個愣頭青攥緊手中的短刀,就要沖上前去拼命。舒爾哈齊則緊緊靠在哥哥的身邊,努爾哈赤感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這時那個明軍將領(lǐng)走上前來,用長槍指著王杲微微冷笑:“這是什么人?為什么自己不走,卻要你們背著?該不是那個反王王杲吧?王杲!你醒醒!我來接你了!”
沒想到這位明軍將領(lǐng)舍命的一嗓子,還真把王杲喊醒了!他揉揉眼睛忽地坐起來:“誰他媽沒大沒小的?王杲也是你叫的嗎?”他腦袋昏昏沉沉,一陣陣天旋地轉(zhuǎn),兩眼金花亂飛,尚不知道身在何處和發(fā)生了什么。
那位明軍將領(lǐng)一聽就樂了:“耶呵!大帥還真是神機妙算!該著我牛開江升官發(fā)財了!弟兄們,給我上!抓住反王獻給皇上,每人能賞一百兩銀子!”說完一陣仰天大笑,笑得險些背過氣去。
明軍士兵們一擁而上,眼看就要撲到王杲的跟前。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唰”的一聲輕響,一個人影“嗖”地飛到了那將領(lǐng)的身后,一把閃光的短刀“啪”的就頂在了那將領(lǐng)的咽喉。那將領(lǐng)欲待掙扎,又感到右臂突然鉆心一般的疼痛,手中那桿長槍“啪嚓”一聲掉在地上,原來自己的手腕已被來人擰在了身后,他現(xiàn)在是一點兒動彈不得,一霎時在場之人全愣住了!
這時只聽那來人輕聲喝道:“讓你的士兵滾開!放我的同伴上船!否則我馬上一刀就捅死你!讓你到陰曹地府發(fā)財去吧!”說話間手腕輕移,割破表皮,那將領(lǐng)馬上殺豬一般大叫起來。
“好、好、好漢饒命!別、別、殺我!我放、放、放你們走便、便是!”那將領(lǐng)牛開江嚇得渾身發(fā)抖,張口結(jié)舌,“快、快、快他媽讓開!讓、讓王杲大、大人上船!出了事我、我他媽擔(dān)著!快呀!快呀!”
此時王杲已經(jīng)清醒,他見明將被努爾哈赤逼在那里,立即熱淚盈眶,高聲喊道:“外孫哪!我的好外孫!我們走了你怎么辦?外祖父年歲大了,我跟他們走!你領(lǐng)著他們四個逃命去吧!”
努爾哈赤亦眼噙淚花:“外祖父!我的好爺爺!您快走吧!李成梁不會放過你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不用擔(dān)心我!外孫我自有求生的辦法!阿臺!你快扶著外祖父走啊!”說話間右手用力,那牛開江又疼得大叫起來,明軍士兵們不情愿地向后退去。
此時阿臺見情況緊急,不容遲疑,忙拉著王杲帶著弟弟,“嗖、嗖”幾步跨上快船。舒爾哈齊在岸邊解開纜繩,兄弟三人綽起木槳,同心協(xié)力,小船箭一般地向遠處駛?cè)ァ?/p>
5
明軍士兵眼睜睜地看著王杲父子逃走了,到手的賞銀就這樣丟掉了!他們把怒氣都集中到了努爾哈赤兄弟的身上,一個個舞槍弄刀圍了上來,他們要活捉這小兄弟倆,也好對總兵大人有個交待。
明軍士兵們的舉動神情,全被努爾哈赤看在眼里。他讓舒爾哈齊解下腰帶,把那將領(lǐng)牛開江的雙手捆起來,另一頭牽在自己的手里,然后朗聲對眾人說道:“明軍的士兵你們聽著!一個個都給我站好嘍!誰也不準(zhǔn)輕舉妄動!你們的將軍在我的手里,我要帶著他先走一段。誰若是離開原地半步,我立馬一刀就捅死他!他不叫牛開江嗎?我叫他腦袋開瓢!我要喝他的腦漿!”嚇得牛開江面如土色,把一泡尿全撒在了褲襠里,急忙喊道:“誰、誰也別動!聽、聽他的!放他、他走!你們大伙兒的賞銀、銀、銀子,我、我、我掏吧!”邊說話邊點頭形同哀求,看樣子差點兒哭出聲來。
努爾哈赤見快船已經(jīng)走遠,明軍根本追不上了,這才向舒爾哈齊一使眼色,兄弟倆緊跑幾步,縱身一跳,雙雙地跨上了一匹戰(zhàn)馬,牽著牛開江向西跑去。那些明軍士兵呆立半響才如夢方醒,“嗷”的一聲跟了上去,不遠不近地尾隨在后面。
努爾哈赤牽著牛開江跑了一段,覺得這樣做不是辦法,遲早會被明軍追上。轉(zhuǎn)過一片小樹林,他忽然靈機一動,跳下馬來,把牛開江綁在樹上,蒙上雙眼,然后笑著說道:“念你聽話,饒你一命!小爺我卻是要走了!再見!”說完一縱身跳上戰(zhàn)馬,飛也似地向西奔去。
且說那些明軍士兵追趕上來,沒有發(fā)現(xiàn)兩個女真少年,卻見他們的將官牛開江在那里大喊大叫。眾人忙替他解開腰帶,摘下眼罩,他這才一蹦老高,破口大罵:“這兩個小王八犢子!我抓住他非碎尸萬段不可!”恰好這時李成梁擔(dān)心此處出岔兒,又派一路騎兵前來接應(yīng)。于是他們立即兵合一處,快馬加鞭向西邊追去。
努爾哈赤留下牛開江一條活命,帶著弟弟舒爾哈齊一路狂奔,約摸跑出有三、四十里路了,前邊橫躺著一條小河,河水清冽,波平如鏡,兩岸綠草如茵。兄弟倆跳下戰(zhàn)馬,捧著河水喝了個飽,剛想在大樹下喘口氣兒,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剛來的方向煙塵蔽天。努爾哈赤心中一驚,脫口而出說:“壞了!明軍追上來了!這回恐怕不單是那幫人兒了!而是一大隊騎兵,聽聲音至少在二百騎以上。如果追上前來,咱哥倆肯定不是對手,那后邊的事兒就麻煩了!怎么辦呢?”急切之中,努爾哈赤四下觀察,腦筋飛轉(zhuǎn),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棵大柳樹之上,立刻眼前一亮。
原來這棵大柳樹生得粗壯魁偉,足有三、四丈高,上邊枝丫縱橫,樹冠龐大,新發(fā)出的葉兒密密麻麻,像是一片綠色的幔帳,隱藏一、兩個人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想到這里,努爾哈赤隨即狠抽戰(zhàn)馬一鞭,那匹馬嘶叫著四蹄狂奔,蒙頭蒙腦地向西方躥去。
努爾哈赤聽東邊蹄聲漸近,急喊一聲:“快上樹!”拉起舒爾哈齊就向大柳樹奔去。兩個人如同猴子一樣,一前一后,“噌噌噌噌”,幾下就爬到樹杈之上。嘿!努爾哈赤一看樂了,樹杈上居然有一個很大的樹洞,足以能藏下一個人的身體。他一把將舒爾哈齊推了進去,暗示弟弟切莫出聲,然后自己又“噌、噌”向上爬去。努爾哈赤剛爬到第二層樹杈之上,明軍的追兵就到了,幾百名騎兵黑壓壓一片,就站在離大柳樹不遠的地方。努爾哈赤不敢動了,他只好閉上眼睛默默祈禱:“長生天保佑!土地神成全!我努爾哈赤若能不死,必當(dāng)四時供奉,祭祀有年!”說著默禱數(shù)遍,他明白只能聽天由命!
且說牛開江怒氣沖沖,領(lǐng)著騎兵大隊追到小河邊上,見西北方向有煙塵飛起,正要率眾人打馬追趕,忽有一士兵高聲叫道:“將軍請看!那邊大柳樹之上,好像有個人影,他們會不會藏在那里?”
牛開江等人聞聽此言,不約而同地扭頭觀看。還沒等他們看清怎么回事,空中忽有一大群烏鴉飛來,遮天蓋地,“唰”地從他們的頭頂上掠過,“呼啦”一下子全落在那棵大柳樹之上。此時牛開江正在揚脖張望,忽然“啪唧”一聲,一大坨烏鴉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嘴里,把他惡心得呱呱直吐,差點兒連腸子都嘔了出來,惹得明軍士兵們一陣大笑。牛開江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我操你祖宗!哪個瞎?fàn)僮有趴诤f?樹上有人?人在哪呢?如果人在樹上,烏鴉能落上去嗎?放你娘的狗臭屁!可把老子害苦了!快追吧!跑了那兩個造反的蟊賊,大帥不都砍了你們!”說罷領(lǐng)人向西邊追去。
努爾哈赤眼見著明軍跑遠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望著這些落在樹上的烏鴉,不禁油然而生敬意。是它們遮擋住自己的身體,才救了自己一命??!于是他雙手合十高聲說道:“各位雖非珍禽,卻是林中益鳥。今日救命之恩,在下永世不忘。如有出頭之日,定當(dāng)重重報答?!迸瑺柟噙B說兩遍,又深施一禮,那些烏鴉才歡叫數(shù)聲,圍繞著大柳樹又飛行數(shù)圈,像是還禮,然后才“呼啦”一下向南飛去。
眼見紅輪西墜,晚風(fēng)驟起,林中的飛鳥陸續(xù)歸巢,荒原上時而傳來幾聲狼叫。努爾哈赤知道黑夜在荒原上極端危險,弄不好會成為野獸的美餐,看來只有在大樹上過夜了。好在臨出來的時候,他在慌忙中揣起兩塊面餅,這時候正好就派上了用場。他和舒爾哈齊就著柳葉,每人啃下一塊。
這一夜努爾哈赤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夢。他開始時夢見外祖父王杲被李成梁捉住,正在五花大綁地押往廣寧。接著夢見李成梁橫眉立目地大聲訓(xùn)斥,而自己的爺爺覺昌安正低聲下氣地為自己求情。最后他夢見了自己的媽媽。媽媽撫摸著他的頭,輕輕地給他蓋上被子,他頓時感到暖和了許多,仿佛就依偎在媽媽的懷里。他想媽媽了,他憶起了童年時候的許多事。他哭了,淚水似乎就灑在媽媽的腿上。
他還清楚地記得,他就出生在那個叫作赫圖阿拉的地方,一個不大的農(nóng)家小院,緊靠西頭的那間草房里。他出生的那天彤云密布,狂風(fēng)呼嘯,窗戶紙被刮得嘩嘩直響。在母親痛苦的呻吟聲中,他隨著瓢潑大雨來到人間。說也奇怪,從他降生以后的第一聲啼哭開始,風(fēng)就停了,雨也住了,烏云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萬丈陽光突然射進山坳,讓這個小院立刻生動起來。牧人們爭先恐后前來道賀,院里院外擠滿了歡樂的人群。
得到了這個盼望已久的大兒子,父親塔克世樂得合不攏嘴,他高興地請覺昌安給自己的孫子起名字。老薩滿這時接過來說:“尊貴的指揮使大人,方才神靈諭我,您的孫子貴不可言。他一出生就云開風(fēng)住,雨過天晴,給萬物帶來光明,給神山帶來溫暖,我看就叫努爾哈赤吧!這是天意呀!”
“好啊!這個名字好!就叫努爾哈赤!”覺昌安聞之高興地說,“我們女真人曾經(jīng)稱帝立國,縱橫天下,后來被蒙古人打敗了。也許我們部族陰而復(fù)晴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身上啊!”
“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族人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因為大家都明白,在古代回鶻語中,“努爾”是光明的意思。而“哈赤”呢?則代表著“圣裔”或“使者”。指揮使大人的這個孫子,既然是“光明的使者”,就一定會給族人帶來希望。
注:長篇歷史小說《老罕王與李成梁》節(jié)選。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