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龍
時間的長廊里,又一個端午節(jié)轉(zhuǎn)瞬即逝,午后坐在客廳里,目光所及卻沒有多少節(jié)日的情趣,心頭竟生出一絲空落落的感覺,唯有童年端午節(jié)母親忙著煮粽子的身影和粽子出鍋時的清香味揮之不去。
童年的端午節(jié)總是農(nóng)村最忙碌的日子。五月初的家蠶正猛勁兒地吃桑葉,剛收割下的油菜堆滿了場院,田野里的麥子一地金黃,春玉米地里農(nóng)人正彎腰鋤草間苗,老老少少沒一個閑人。
母親再忙也記著為幾個孩子準備過節(jié)的粽子。節(jié)前的頭一天,母親忙完了農(nóng)活兒,在夕陽的余輝里帶著姐姐們到莊西南的水塘邊去打蘆葦葉子。母親邊走邊反復叮囑姐姐們,要挑選那些墨綠色的寬闊厚實的嫩葦葉,說用它包出來的粽子既清香可口,又不漏米粒。晚飯后,母親把兩小碗糯米加上兩小碗普通的飯米與一捧紅豆混合后放進黃盆里浸泡,大約一兩個小時后,用細竹篾籃子除去渾濁的米水,洗上兩三次便成為包粽子的主料。母親說,這米浸泡后既飽滿又濕潤,包出的粽子密實有形,特別是在煮的過程中吸水均勻,膨脹適度,熟透的三角形粽子便出落得圓鼓鼓胖嘟嘟的格外誘人,絕不會有破裂漏米粒兒的,更不會出現(xiàn)夾生的現(xiàn)象。
端午節(jié)的早上,天蒙蒙亮母親就起床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將頭天晚上領(lǐng)著姐姐們一起包好的粽子和洗凈的蒜頭、雞蛋一起放進燒柴草的鐵鍋里煮,熟了之后母親用她那洪亮的嗓音吆喝我們圍著那張低矮的方桌子坐下來。我瞥一眼低矮的土坯墻廚房里滿臉是汗的母親,那件白紗布上衣的前襟和后背早已濕透,肩膀上搭一條舊毛巾,燦爛的笑容完全遮擋住了她忙碌的辛苦,我幼小的心底不覺生出些許無可言狀的感動與幸福。方桌上兩只大藍花碗里堆滿了香噴噴的粽子,那只白盤子里放著七八個熱乎乎的雞蛋,小瓷盆盛滿了煮熟的蒜頭,母親一邊擦汗一邊說:“雞蛋一人一個,粽子一人兩個,蒜頭隨意吃。”我們都坐齊了,母親變戲法似的端出那只小巧精致的紅色花瓷碗,里面放著大約兩湯勺誘人的紅砂糖。那年月只有生孩子的婦女和生病的老人才能吃上奢侈的紅砂糖,農(nóng)家孩子見到紅砂糖沒有不垂涎欲滴的,但是我們幾個都很自覺地扒開粽葉,用粽子的一個尖角輕輕地蘸一點兒紅砂糖。懂事的姐姐們蘸過一次之后舍不得再蘸第二次,她邊吃邊不停地提醒我和弟弟留點糖給最后吃的母親和父親。一陣悠揚而雄渾的布谷鳥的鳴叫聲從爬滿綠藤的農(nóng)家小院上空由近漸遠,我和弟弟一邊吃粽子一邊調(diào)皮地拉長嗓門模仿著布谷鳥的聲音。母親端著一碗粽子送給隔壁的三奶奶,剛回來跨進自家的門檻,被我們倆的表演逗得咧嘴笑起來……鄉(xiāng)村清晨的空氣里飄過一陣陣熟悉的炊煙的味道,和往日不一樣的是微風里多了一份淡淡的粽子的清香和鄰居家孩子們清脆的笑聲。我們姊妹幾個每人一個雞蛋都攥在手里舍不得剝開吃掉,各自抓在掌心里把玩著,一會兒放到臉頰上親親,一會兒用舌尖在雞蛋殼上舔舔,再放到鼻尖上嗅一嗅,寶貝似的從早晨收藏到天黑,才小心翼翼地把雞蛋對著結(jié)實的木桌子或是堅硬的土灶臺磕出幾條裂縫,慢慢地用指尖一點點剝下細碎的蛋殼……
中飯后,有兩件事母親無論多么忙都是要親自來做的。首先是燒一大鍋艾草水給我們幾個孩子洗澡,洗過艾水澡再用父親泡好的雄黃酒抹在我們的肚臍和耳眼處,如果家里有幾個月大的小孩子,長輩們還得用少許的雄黃酒象征性地抹在他們屁股下的隱蔽處。母親忙碌著,額頭上不時滾下成串的汗珠,她抹一把掛在眉毛上的汗水,笑瞇瞇地說:“這艾草水洗澡是去毒氣的,保佑你們平安過夏天,這雄黃酒是防止那些毒蟲子鉆進孩子肚子里的,特別靈驗!”抹過雄黃酒,母親開始為我們扣絨線,她把兩天前從集市上買來的五顏六色的絨線慢慢地展開,怕扯亂了,母親不許我們伸手幫忙,獨自小心地捏著絨線的線頭慢慢地拉出一尺左右便停下來,張開手指量一下,將絨線放在嘴里用牙齒咬斷。從弟弟開始扣起,先是脖子再到手腕和腳脖子一一扣上。我隱隱地覺察到母親淡淡的笑容里滿滿的都是幸福與慈愛,親切的目光中流淌著無盡的祝福與期待!她輕聲地念叨,絨線是防止蛇蝎傷害孩子的,千萬不能隨便扯下來的,要等到陰歷六月初六那天早上,由她親手幫我們剪下來扔到堂屋的房頂上。她還說這絨線五顏六色的就是天上彩虹的化身,扔到房頂上面,花喜鵲銜去了,到了陰歷七月初七那天,它們飛到天上用許許多多孩子剪下來的絨線搭成一座彩虹橋,牛郎和織女就可以在天橋上見面。當年,我不知道母親講述的神話故事是在老家那片黃土地上孕育出的一個新版本。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對母親的說法確信無疑。每到陰歷七月初七的那天晚上,農(nóng)家成群的孩子和大人們一起聚集到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躺在蘆葦席子上,對著浩瀚的星空去辨認銀河、牛郎和織女。長輩們說,凡人是看不見那絨線搭成的彩虹橋的,我們用稚嫩的童心堅信著自己的平凡!至今記得,星光下,一陣涼風吹過,青蛙的叫聲比白天顯得清晰而響亮,母親坐在我們乘涼的蘆葦席一角,講她小時候,外祖父的家境殷實,慈祥的外祖母在端午節(jié)除了給母親姊妹四個準備純糯米的粽子、五色的絨線、雄黃酒、艾草等,還會特意提前三五天去集市上給母親和大姨每人買一個錦絲綢做的精致而漂亮的香囊,那香囊里裝有朱砂、雄黃、香藥,母親和大姨佩戴在胸前,從前莊跑到后莊,引來無數(shù)羨慕的眼光。那香囊既體現(xiàn)長輩的一份愛心與呵護,也是家庭富有的象征與顯示。母親說,她七八歲的時候,端午節(jié)的頭兩天就主動幫外祖母去打蘆葦葉包粽子,外祖母煮一大鍋粽子,有咸的,也有甜的,不僅是供家人吃的,還為幾個幫工的準備上一份,讓他們帶回家與家人一起享用。特別是那個姓范的長工,家里有個女兒和母親同歲,外祖母節(jié)前趕集時會毫不猶豫地為那個小女孩也買一份絨線和一只精美的香囊,范家人總是千恩萬謝的。
老家的民俗中,端午也叫娃娃節(jié),無論家里經(jīng)濟多么困難,做父母的都要在這一天給孩子們買塊花布做件新衣服。一般的家庭出于節(jié)省只選擇替孩子們買個背心,做條短褲,既少花錢,又能讓孩子們快樂一個夏季。童年,艱苦的農(nóng)家孩子對端午節(jié)的渴望,除了粽子、雞蛋、絨線,還有那幾角錢一件的背心和短褲,可他們哪里知道這小小的渴望都是父母省吃儉用一分一角積攢起來才讓他們?nèi)缭敢詢數(shù)难?!我們兄弟姐妹六個,母親在端午節(jié)之前一兩個月就為我們的新背心和短褲錢著想了,除了賣些雞蛋和鴨蛋,母親還和父親伺候一片山芋秧子。父親經(jīng)常在太陽下山后用剪刀把山芋秧剪下來,我們幾個孩子便在馬燈下一根一根地數(shù),五十棵一束,四束疊加成二百棵用稻草捆扎成一個把子。第二天天沒亮,父親就用扁擔挑著山芋秧趕早集去賣了,那時候兩百棵一個把子的山芋秧只能賣一角錢左右。
如今的端午節(jié),飯桌上的粽子各式各樣,有臘肉的、紅棗的、五谷雜糧的等等,有的品牌粽子,一份可以賣到幾百元錢。但是在我的心里只有童年母親帶著姐姐們親手包的蘆葦葉米粽子才是最香最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