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回龍背嶺住了幾天后,白鷺這種顯得有些珍貴的鳥雀于我便不覺得珍貴了。在龍背嶺這個贛西小村落里,白鷺的身影幾乎隨處可見。溪流邊的草叢間、山坡下的樹冠上、池塘里的淺水處,白鷺自顧自在那里覓食、行走、晾曬翅膀。
我所住的地方往小里講,叫龍背嶺,再大一點,是邊塘村。在它的旁邊,有長塘、沽塘等鄰居。從名字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與水有關的村莊。
很多年前,龍背嶺的村民主業(yè)就是養(yǎng)魚和販賣魚苗。養(yǎng)魚必須有池塘。在邊塘村,池塘幾乎是隨處可見的。與之伴生的,是河堤與池塘邊上的依依垂柳,以及在柳樹上靜立如石然后動如飛矢的翠鳥。人們??捎鲆娨恢淮澍B扎入水中,轉瞬叼著一條扭動身子掙扎著的小魚飛回樹梢。
除了翠鳥,水中還常見各種羽毛鮮艷的不知名水鳥和灰色的野鴨子,但并沒有白鷺。
我鄉(xiāng)居生活時觀察到,最近幾年,一些過去少見的東西又回來了。例如,一種名叫雞矢藤的草藥,在被我的鄰居們過度采摘消失多年后,我又在雜草中看到了它們,長得正繁茂。或許,是當年留在地下的根莖休養(yǎng)生息幾年后,再次鉆出了地面,也或許,是種子在雜草中隱居了幾年后,終于浮出草面。
同樣的情形也發(fā)生在麻雀和鄉(xiāng)村里其他很多野生動植物身上。自然界的萬物其實并不需要我們刻意去保護,只要將本來屬于它們的草叢、荒野、無人打擾的沼澤和樹林還給它們,就夠了。自然會安排好一切,這些動植物,例如白鷺,只要有了合適的自然生態(tài),會自己筑巢、求偶、繁育后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種群。
最近幾年,一些地方很喜歡用魚類重現(xiàn)河流、鳥雀重回村莊之類的噱頭來證明生態(tài)環(huán)境好轉。據(jù)說因為白鷺被稱為“大氣和水質(zhì)狀況的監(jiān)測鳥”,它們的聚居更是被一些部門作為政績般的存在。
其實恐怕未必。不過是我們將撂荒的土地交回給了自然,自然又召喚回了自己的子民罷了。古蓮子還能在地下休眠千年然后重新發(fā)芽呢,過去那些儲藏在泥土里的種子,未必就不能在感知到土地重新被交還給非經(jīng)濟的、非觀賞的作物后,混雜在其他雜草中長了出來。
回頭說白鷺。這首先是一種漂亮的禽鳥。我所見到的白鷺都是纖瘦的,從來沒有見過一只肥胖的白鷺。那修長的身軀、細長的脖頸和腿腳,潔白亮滑的羽毛,在早晚斜照過來的陽光下映出美麗的光澤,天生麗質(zhì)的曼妙感,讓它們猶如不可褻玩的女子。攝影家鏡頭下在梳理羽毛的白鷺,姿態(tài)優(yōu)美、毛色純正、光影協(xié)調(diào),美得驚心動魄。而我看到的白鷺出入于撂荒的稻田雜草間、翩然于龍背嶺的天空下,仿佛是一個經(jīng)過訓練的舞蹈者,無論是飛翔還是起落,無論是立足于樹上還是覓食于沼澤,無論是曲頸求偶還是俯身育雛,動作都帶著天然的美感,仿佛一朵飄在風中的云,舉手投足都是自然約定本該如此。唐詩里說:“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飄逸于西塞山前的身影,與后半句中詩人所贊賞的美好事物排在一起,可想而知在詩人眼中也是美麗的。而更多攝影圖片定格于白鷺叼啄食物的瞬間、整理妝容的瞬間。很顯然,攝影家認為,這種時候的白鷺也是美的。
同時這也是一種氤氳著靈性的飛鳥。有很多城市將白鷺當成純潔、幸福與高貴或者長壽的象征——沒辦法,純白色似乎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一些神圣的事物,讓人覺得可愛或親近。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將白鷺與白鸛混淆。白鸛是傳說里懂得筑造泥池養(yǎng)魚以便喂養(yǎng)雛鳥的一種鸛雀。想想這種充滿母性也充滿智慧的行為吧,白鸛靠著它的靈性贏得了人類的喜愛。而我,自然而然地就將翩躚于龍背嶺的白鷺等同于那素未謀面充滿性靈的白鸛。
其實,在我的潛意識里面,混淆白鷺與白鸛的同時,我也在混淆白鶴,那種與神仙一起出現(xiàn)的仙鳥。潔白的仙鶴,那是多么神秘并帶有神性的一種靈動之禽!我們的白鷺,在非博物學者眼中,享有與仙鶴同等的神秘和神性。
既然關聯(lián)到了仙,自然也就關聯(lián)到了詩。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千百年來都是名句。自從白鷺成為身邊日常多見的禽鳥后,這個富有韻味的名句在龍背嶺自然也是日常畫面了。我所見的白鷺,其實很少高飛上青天的,更多的時候它們只在低空飛翔,盤旋幾圈之后,復又落到樹冠間。但是它們體態(tài)的輕盈,神韻的出塵,讓人不自覺地就與“青天”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仿佛下一刻,它們就將翩然于九天之外——這個時候,我又一次想起并混淆了仙鶴與白鷺。
王維說,“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這個王維,一定是閑得沒事在我們村里看春耕。暮春時節(jié),龍背嶺的黃牛被套上了犁鏵,開始翻耕稻田。而大群的白鷺幾乎是與牛同時出場的。它們跟在犁耙后面,低頭在新翻開的泥土里啄食各種蟲子和草籽,有時候甚至直接停到了牛背上歇腳,在農(nóng)耕圖里那么和諧、那么自然。耕田的黃牛被換成了耕地機之后,白鷺依舊喜歡到稻田里覓食,但行動卻有些猶疑了,總是要等耕地機耕完整塊田地之后才落到田里,再不敢像當年緊跟在耕牛身后那樣親密。
與白鷺有著相同姓氏的詩人白居易,對鳥雀的捕食之苦充滿了一種同情。他說:水淺魚稀白鷺饑,勞心瞪目待魚時。
在一個紀錄片里,動物學家說,所有捕食者都要捱過食物匱乏期,鰹鳥的生活很不容易,有時候為了一次捕食可能要飛行幾百公里。
而聽白居易的說法,他對捕食不易的白鷺似乎也有類似的情緒。其實,在龍背嶺所在的村子,魚池密布,白鷺的捕食似乎并不怎么“勞心瞪目”。換到另外一些地方,比如魚蝦日漸稀少的河流邊,一個棲居于此的白鷺群倒是真有些謀生困難,甚至經(jīng)常有餓死的小白鷺從樹上墜落下來。有一次我在某個號稱“白鷺天堂”的景點恰巧見到了這個景象,不禁對白居易肅然起敬。
而另外一些詩詞里的白鷺,是一個孤獨、寂寞、追求清高而無人理解的悲劇形象。這種寄寓,在我日常所見的白鷺群中,似乎很難得到共鳴。我看到龍背嶺的白鷺都是悠閑、歡樂、親民的。看,窗外的白鷺正在向上奮力地振翅,仿佛它們也有著某種進取和努力,仿佛一只習慣于飛翔的鳥雀也在追求一種飛躍。
如果要我說,一群出沒于田野荒草中的白鷺,就是一群魏晉時代的遺民、一小片工業(yè)時代的雪,那圣潔的身姿與雜亂的草木形成對比,形成一種漂泊他鄉(xiāng)者對鄉(xiāng)村故土的散落獨白。
白居易在說“水淺魚稀白鷺饑”的時候,他要說的可能并不僅僅是白鷺。人類的謀生,又何嘗容易呢?水淺魚稀、勞心瞪目,千方百計謀求生計的人們,與白鷺有了某種動物學意義上的可比性。
其實,白鷺與人類的關系也很矛盾。一方面,野生的白鷺顯然是害怕人類的,但另外一方面,白鷺又期待著親近人類。為了避免猛禽猛獸的捕獵,白鷺也愿意在有人類活動的區(qū)域生活棲息。與另外一種親近人類的鳥雀燕子相似,白鷺也有戀著舊巢的習性。只要食物來源和生存環(huán)境沒有太大改變,它們在同一個村子、同一棵樹木、同一片草地中固定繁殖的地方。年復一年,白鷺的棲居地聚集的白鷺越來越多,就像龍背嶺,現(xiàn)在的白鷺已經(jīng)要數(shù)以千計了。甚至,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很多白鷺竟然在冬天里也不離開,好多次我都看見白鷺在十二月的陽光下懶懶地曬著太陽。作為一個生物學的絕對門外漢,我借助網(wǎng)絡資料,也無法準確地回答白鷺是候鳥、半候鳥還是留鳥的問題了。
據(jù)說,出塵脫俗和輕盈純潔的事物最能引起人類的詩意感。在有心人看來,白鷺的每一次飛掠、每一聲鳴叫、每一次棲落,都能濺起某種思想的水浪,點染某種情感的花朵。
更讓人歡喜的,是白鷺本身情感的外現(xiàn)。結成連理的白鷺幾乎每天都是成雙成對。它們到處撿拾巢枝,一趟趟往返,用一根根枯草,建設自己溫暖的家園。到了孵卵時,白鷺家庭總是雌雄交替,一個在家孵蛋,一個外出覓食。我看見它們每次的往返幾乎都是準時的,外出歸來的親鳥滑翔著飛到巢邊時,在家的白鷺馬上迎上前去,含情脈脈,交頸纏綿。這種溫柔,不止一次地讓我想象起身邊那些小別的戀人、新婚的愛侶。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