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1
一早,龐德穿過面目曖昧的人流,又一次來到曹仁的公司,一個臨街的半新不舊的門臉房。門臉房在一棟居民樓下,對面是卷煙廠的高墻,人們好長時間聞不到煙味了,據(jù)說卷煙廠搬遷到了開發(fā)區(qū)。龐德來一次就覺得對面不是卷煙廠,而是監(jiān)獄,連他自己都奇怪怎么會有這種陰森森的感覺。曹仁是搞裝修的,雇了龐德三次,前兩次的錢斷斷續(xù)續(xù)都付清了,第三次付了一半,欠了一半,欠了一年多了,再有兩個月就滿二年了,數(shù)額還不小,對龐德來說,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元就是巨款。來曹仁的公司之前,龐德就給曹仁打電話了,說了要錢的事。曹仁說:“你到我公司等我?!辈苋蕸]說給也沒說不給,只是說“你到我公司等我”。龐德滿懷希望,他每一次到曹仁的公司都滿懷希望,把欠條像珍貴的書信一樣折好,揣在上衣里面的上兜里,再拍拍,確信欠條安好。
曹仁不在,他的一個副手和一個女會計在,龐德問:“曹仁呢?”那個副手叫孔融,龐德認識,正在電腦上打游戲,游戲聲音太暴烈,孔融沒工夫理他。龐德又問:“曹仁呢?”孔融還是沒理他,好像壓根兒就沒看見他似的,倒是那個女會計不緊不慢回了他一句:“沒來。”
不管怎樣,龐德是來了,對于孔融的態(tài)度,龐德并不表現(xiàn)出一絲不滿,他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要賬。龐德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一個塌陷下去的人造革沙發(fā),散發(fā)出一股不輕不重的難聞霉味,他掏出手機,給曹仁打電話:“我到你們公司了,你到哪了?”電話那頭說:“你稍等,我馬上到?!饼嫷聮炝穗娫挘瑥难澏道锩鲆恢?,正要點,看見孔融在看他,就把煙遞給他,但孔融沒接,只是笑了笑,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支煙,比龐德的高出一個檔次,自顧自點了。
“你是來要賬的吧?”孔融使勁一拍鍵盤,噴了一口煙問。
“嗯。嗯。”龐德聲音挺低,仿佛做了沒理的事似的,“不算多?!?/p>
“現(xiàn)在沒錢?!笨兹诳人粤艘宦?。又開了一局,游戲里傳來一陣二胡凄涼的聲音,“老子干不死你……咳,每天盡要賬的?!?/p>
這話龐德信,這年頭,搞工程的人哪有不欠賬的?欠少了都不敢說自己是搞工程的。但這和他龐德有什么關系?他給曹仁做了活兒,而且驗收合格,曹仁欠別人的或別人欠曹仁的,他龐德管不著,他只管要自己掙下的那份兒,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元,這個大寫的數(shù)字,他就是睡著了都記得,何況還有條子。龐德沒有理睬孔融,他不是掌柜的,他說了又不算,再說了他是向曹仁要賬的,又不是向他孔融要。
坐了一個多鐘頭,龐德都抽了三根煙了,曹仁還沒回來,孔融還在打游戲,里面殺聲震天。會計呢?一聲不吭,一直低著頭玩微信,有時還會撲哧笑出來?!昂谏飞裨诰湃乱矔兄x咱的?!蓖蝗?,孔融盯著屏幕,把一個煙屁股死死摁在了桌上,仿佛打了一個天大的勝仗似的笑了。對于他瞬間的容光煥發(fā),龐德和會計誰也沒搭腔。
曹仁的公司從外面看起來不大,其實入內深。龐德來過不止一次,除了外面幾張辦公桌椅外,里面幾個隔開的屋子主要是工具室,什么電焊機、焊槍、電線、手推車之類的東西。有一次龐德還發(fā)現(xiàn)地上扔了一個插了兩支塑料吸管的飲料瓶子,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以他多年干裝修的經驗,那個奇怪的東西肯定不是搞裝修用的工具。龐德雖然內心著急,但他不會表現(xiàn)出煩躁的樣子,他習慣了要賬,要賬的訣竅之一是耐心,所以他若無其事地朝窗外瞧去。窗外車流洶涌,不時響著各種喇叭聲,一個穿著豬血紅毛衣的老太太要過馬路,被洶涌的車流夾在了路中間進退不得。突然,龐德發(fā)現(xiàn)她把兩只手捂在胸前,貓腰摔倒在路上,有一輛車咯吱一下急停了下來,又一輛車也跟著停了,車里下來兩個人,湊近老太太的跟前,彎腰瞧了瞧,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抓著電話打,估計是打110或120。幾分鐘之內,老太太的跟前圍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孔融和會計都說:“不是撞了吧?哎,你是不是看見撞了?”說完,兩人都跑出去看熱鬧了。
龐德一動不動,他的屁股似乎粘在了破沙發(fā)上,眼前的一切他認為和自己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既然和自己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就不會跟出去看,他牢記自己是來要賬的。不一會兒,龐德看見一個戴頭盔的交警過來了,他鉆進了人群,開始疏散人群。又過了一會兒,120急救車也來了,拉著憂傷的笛聲,人群散開,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訓練有素地簡單診治了一下,老太太被抬到了車上,交警已經疏導開了一條路,120急救車又鳴著憂傷的笛聲走了。
這時候,曹仁回來了,他穿了一身深黃色的衣服,像是從對面人群里鉆出來似的,挺著胸,略歪著的腦袋上閃耀著刺眼的金光。
2
龐德給曹仁遞了一支煙,曹仁看了一眼,沒接,從自己的黑皮包里掏出一盒硬中華,甩出一支遞給龐德說:“抽這個吧,蘭州我抽不慣?!饼嫷掳炎约哼f出的那支煙收了,含在自己的嘴上,對曹仁說:“中華煙我也抽不慣,唔,不是抽不慣,怕抽慣了我抽不起?!?/p>
曹仁說他去一個房地產公司結賬去了,要不早回來了。龐德眼里發(fā)出一絲光芒,問怎么樣?!八麐尩模 辈苋庶c了煙罵道,“現(xiàn)在的人簡直不講信用,說好給錢的,臨到頭又不給了,說工程不達標,要扣百分之五十。搶劫都沒這么狠的,這我能容忍嗎?”
“不能?!饼嫷旅摽诙?。
“對,不能?!辈苋逝牧艘幌伦雷樱舐曊f。
“呃,那個什么?”龐德頓了一下問,“你看我的錢能結不?”
“不能?!?/p>
曹仁把抽了半截的中華煙摁死在煙灰缸里,臉像老板臺一樣發(fā)紫,神色威嚴地說。
龐德一只手撫摸著剛剪了不久的板寸頭,像是在思考什么。他很惱火,呼吸都不舒暢了,但不會夸大他的痛苦和沮喪,要賬這種事,他現(xiàn)在多少算是積攢了一些經驗,要沉住氣,要深信不疑自己像頑石一樣頑強。
“不能就算了?不能吧?”龐德說。
“那你說怎么辦?”曹仁站起身,俯身往一個臟兮兮的塑料臉盆里倒了半壺水,看也沒看龐德,疲倦地說。
“沒有必要這么說?!饼嫷聰[了一下手,“這樣對我們誰都沒有利。”
“那當然啦?!?/p>
曹仁的確很疲倦,這一點龐德能感覺出來,他向曹仁要賬,曹仁向別人要賬,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太好要。這年頭,搞房地產的都是財大氣粗,可一旦去要賬的時候,都一個個哭窮,說房子賣不出去,有的干脆說抵房子,價格還挺高,你拿了房子變現(xiàn),就得低價拋售,一來二去,還要賠錢。曹仁說要給龐德抵一套140平方米的,每平方米5500元,龐德不同意,說你欠我的錢連10平方米都沒有,我要了你這房子,還得倒找你錢呢。曹仁搓著手說:“沒辦法,上家也是給我抵的房子,要是早幾年,一套房每平方米便宜一兩百,分分鐘就被搶了,現(xiàn)在真是奇了怪了,一套房每平方米便宜一千塊還嫌貴?!?/p>
快中午的時候,龐德還是沒有得到曹仁一個痛快話,到底給不給錢。女會計走過來和曹仁打了一個招呼,說先走一步。曹仁沒吭聲,女會計走了。不一會兒,孔融問曹仁:“鑫家園工地上我得去一趟了,老王這個王八蛋給咱們打外擺手呢,活兒停了一上午才打電話過來。”曹仁狠狠地剜了孔融一眼。“哦。哦?!笨兹诘吐曊f,“老王說供料的那幾個不給供啦,說咱們前幾次的料款還沒結呢?!?/p>
“不是說給他們抵一套房嗎?算下來他們還倒欠咱們的,怎么……”曹仁看了一眼龐德說,“說好的又不認賬啦?那你快去,讓他們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必須在月底前把工完了。完不了,我拿不到甲方的錢,他們也甭想拿到我一分錢,我操!”
孔融走了,曹仁抓起一條發(fā)黃的毛巾擦著臉說:“我操!”
“我雇的那幾個工人說要住在我家里?!饼嫷抡f,“這錢……”
“住就住唄,怕什么?”曹仁又點了一支中華煙,噴了一口不屑地說。
“我說要住就一起住你家?!饼嫷乱渤槌鲆恢?,點了說,“還有一個病啦,我說反正我也快病啦,只好到你家了,我家小,睡不下這么多人?!?/p>
“你嚇唬我?我是嚇大的?簡直好笑極了……”曹仁又把抽了半截的中華煙摁滅在煙灰缸里,“我上廁所你們也跟著,睡覺也跟著,我跟老婆睡覺你們也跟著?”
“嗯?!饼嫷滤坪醣黄瘸姓J了這一點,但態(tài)度極為堅決,“你們操,我看著?!?/p>
兩個人的話都不大好聽了,雙方都感到一種奇怪的痛苦。他們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或者說,他們都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的原因。表面上兩個人不動聲色,其實內心一片紊亂,他們都出乎意外地感到了,不能再爭辯,否則,會鬧出大事的。
“嘿嘿,咳?!辈苋屎鋈欢哙铝艘幌?,仿佛他被寒風灌了,呼吸忽長忽短,胸膛一陣起伏。
“這樣吧,我有個辦法,不知道你做不做,也只有這個辦法了?!辈苋实难凵窬墼诹她嫷碌哪樕?,好像龐德的臉上有什么東西給了他提示似的。
“說?!饼嫷碌谋砬橄褚粔K花崗石。
“許多你知道吧,他欠我十三萬九千塊。你忘了你還給他鋪過地板的,對,就是這個家伙,有錢,就是皮不利。你叫個弟兄,去他家里堵他,他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管能要出多少錢,先拿我欠你的那部分,怎么樣?”曹仁說這話時,臉比一個發(fā)綠的銅盆還綠,“要不,我就真的沒有辦法了,要殺要剮要起訴隨你便。”
“有條子沒?”龐德問。
“有。”曹仁從包里翻出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翻了翻,翻到了一頁,他仔細看了看,撕了遞給龐德,“看見沒,這是許多親手給我打的條子,十三萬九千零四十八塊,零頭不要了。這個家伙錢是有,就是皮不利,軟硬不吃,我去討了二百來回也沒要到。你看吧,不是我不給你錢,別人欠我的不給,我拿什么給你?就這個條子,你要到你就拿,要不到我也沒辦法。你要是全要出來,我給你百分之三十的提成,不讓你白辛苦?!?/p>
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龐德接過條子,歪著頭瞅了瞅,他仿佛在判斷走進去的一條僻靜街道是否有危險,看得出來,他多少還是有點猶豫不決。一支煙的工夫,龐德決定了,這個賬他去要,他馬上顯得不再遲鈍猶豫:“我需要一個幫手,不能白干,提成再加五個點?!?/p>
“好,一言為定,就這么辦?!辈苋仕斓卣f,“隨時電話聯(lián)系。”
3
曹仁口中的這個許多,向他要賬的人多,這段時間他也在到處要賬,尤其是他蓋的那二十幾套小二樓還有一半多死活要不回來。開發(fā)商王福林是個外地人,和本地人合作,一個拿錢一個出地,他貸了款墊資給蓋的,房都賣完了,除了給他頂了幾套房剩下的錢就不付了,急得他都快瘋了。
“不行再扣他幾套房抵?!痹S多的老婆說,“房子不愁賣,便宜點?!?/p>
“我知道?!痹S多不耐煩地說,“關鍵是找不到王福林,我已經派人找他了?!?/p>
許多的老婆是給人辦車本兒的,說白了就是黃牛。前幾年電腦沒聯(lián)網的時候,車本兒好辦,這幾年不行了,辦一個本兒得經過很多道手續(xù),而且還不一定能痛快辦下來,這樣一來,錢就越來越不好掙了,有時還會發(fā)生糾紛。
“我這買賣沒法做了?!痹S多的老婆對許多說,“不做又不行,指望你吧,你看你,錢沒掙幾個,欠下一屁股債,我都替你愁?!?/p>
早上,許多接了一個電話,是龐德的,問他在哪兒呢。許多知道龐德又是要賬的,但他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欠了龐德的,就問龐德,有什么事,龐德說:“手里有個曹仁的條子,你親手給打的,十三萬九千零四十八塊,曹仁說了,零頭不要了?!饼嫷略陔娫捓镄χ鴨枺澳阍谀膬耗??”
隔山探海,這事終究躲是躲不過了,曹仁的那筆錢不如直接面對。許多說:“我就在市里,哪兒也沒去?!?/p>
龐德和許多約了見面的地方,拿出了許多打給曹仁的條子,說明了來意。許多挺客氣地說:“正在辦貸款呢,稍等幾天,材料我都遞上去了,就等過幾天擔保人簽字了。擔保人一簽字,就OK了?!?/p>
“噢?!饼嫷吕淅涞芈柭柤绨?,好像有虱子在衣服里亂竄似的,“那我們過幾天再去你那兒?!?/p>
望著龐德那幾個人的背影,許多不僅沒有如釋重負,反倒感到肚子里有點緊,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一個公廁,就進去了,使勁拉了一泡。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許多心神不寧倒也罷了,拉屎也不痛快,吭吭哧哧,吭哧哧,屁眼都難受。拉屎的時候許多也不閑著,他給王福林的兩個手機號分別撥了一通,一個無法接通,一個欠費已停機。
“這混賬東西,操你媽的!”許多的牙齒咬著一截煙屁股,心里很焦躁。
拉完屎,許多想去工地看看,有些收尾的活兒沒干利索,老婆的電話來了,說是讓他馬上回家,和她去捕捉一個人。許多一頭霧水,問捕捉什么人。老婆說她姐要捕捉一個欠了賭債的,已經得到線報,那個欠債的禿頭在一個叫五毛的巷子里打麻將呢。
“媽的,我就不信了?!痹S多聽他老婆在電話里罵著,“走,到五毛巷子找那個老王八蛋?!?/p>
許多三步并作兩步趕回家,老婆在樓下等他。他們倆打了車直奔五毛的巷子,挨家挨戶找一個禿頭老漢?!拔医阏f,禿頭老漢欠了她一千塊錢,跑了,聽說就在這附近的麻將館打麻將?!币贿呎以S多老婆一邊說。許多和老婆在五毛巷子打了五六個來回,找了七八個麻將館都沒找著。
“搞對地方沒?”許多問他老婆。
“去農科院?!痹S多老婆搖晃著大腦袋,毫不含糊地說。
農科院離五毛的巷子也就一公里,大門側有一溜掛著種子農藥的門臉,其實大多是麻將館。許多老婆挨家挨戶找,終于找對一個,她一腳踢進去,回頭喊了一聲:“找到了!”
禿頭老漢正在一張桌子上摸牌呢,看見許多老婆,起先吃了一驚,臉色一下子就變得寡白寡白的?!澳愫冒?,禿頭大爺!”許多老婆陰陽怪氣地問了一句。禿頭定了定神,隨后口氣硬起來:“他媽的這么點錢至于這樣嗎?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痹捯粑绰?,許多老婆抓起一張幺雞朝禿頭狠狠砸去,禿頭一偏頭,幺雞砸在了墻上。
“老不死的,給臉不要臉,想死現(xiàn)在就成全你!”許多老婆又抓起一張財神,準備再次砸去。
禿頭老漢軟了,說:“下個星期一定給?!?/p>
許多老婆放下牌:“下個星期你要不給,我就不問你要了,自然會有人向你要,給不給錢,自己掂量?!倍d頭老漢估計知道這個行業(yè)里的規(guī)矩,說:“一定給。”許多老婆說不行,必須押點東西,有幾個一起玩牌的小媳婦從中勸和。最后,禿頭老漢不情愿地捋下自己中指上的一個金戒指,給了許多老婆,然后垂頭喪氣地走了。
“媽的?!痹S多老婆沖禿頭老漢的背影罵道,“討吃貨。”
4
幾天后,龐德給許多打電話,問他在哪兒。許多說:“在家。這么早打電話,什么事?”龐德問:“錢準備得怎么樣了?”許多說:“還沒籌到,再等幾天?!饼嫷潞懿桓吲d地說:“許老板,你要懂得怎么開玩笑才合適吧?你和我怎么說的?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吧?那你這么開玩笑,我就沒有辦法了?!?/p>
“我也沒有辦法呀?!痹S多用抱怨的口吻說道,“你認為我有錢不還還是有錢不想還?”
“那就沒什么可說的了。”龐德掛了電話。
許多老婆懷里抱著一條剛買的泰迪小狗,問誰來的電話,什么事。許多說一個要賬的,沒事。兩人正說著話,聽見有人敲門,許多一驚,以為是龐德找上門來了,示意老婆別出聲,更不要去開門。但敲門的很有耐心,不住地敲,還喊,居委會的,居委會的。許多老婆輕輕地走到貓眼前,瞅了幾秒鐘,才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是一個中年燙發(fā)頭婦女,手里拿著一個爛了邊的本子,說登記一下你們全家的職業(yè)。兩口子算是松了一口氣,說他們男的叫許多女的叫春雨兒子叫許克,都是個體戶。那女人也不去核實他們說的是真是假,反正問什么答什么,她就照實登記什么,完了,出門去敲第二家了。
關于敲門這事兒,許多老婆提醒了一下許多,最近可能找她的人多,凡是不熟的人敲門,誰也別開。
許多老婆春雨,一直給人辦車本兒,收了人家的錢,其中有一家駕校,校長被舉報了,被公安局查了,本兒就擱淺了。找許多老婆辦本兒的那幾十個人不依不饒,成天上門要錢,嚇得許多老婆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每逢敲門聲,都要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后來,陸陸續(xù)續(xù)退了十幾個不好說話的,好說話的就往后推,但好說話的那十幾個也是相對的好說話,只是不動粗罷了,但尋上門來討債那是隔三岔五的。許多老婆氣得不行,就找原先答應給她辦本兒的那個駕校。那個駕校被查以后,營業(yè)執(zhí)照早就吊銷了,現(xiàn)在改頭換面重新搞了一家,根本不承認以前的事。許多老婆說要去起訴他們,那家新駕校的老板一聽說起訴,樂了,說我巴不得你趕緊起訴,我們求之不得。許多老婆一看對方的態(tài)度,自認倒霉,畢竟,她手里剩十幾個了,有的人比她還拉得還深,手里給人辦了一千多個車本兒,一個也沒出來,如今家不能回,四處躲藏。有一陣子要賬的逼得緊,那人揚言要和原駕校校長拼命,結果原校長比他還慘,被判了五年,在大牢里蹲著呢。
虛驚一場,許多對老婆說:“我們又不是殺人了,你可別心慌意亂喲,咱們可不能恐慌呀。”
被要賬的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許多捋了捋一團亂麻似的思緒,決定去趟村里,有個養(yǎng)牛大戶,他前年去蓋了養(yǎng)殖場,到現(xiàn)在還差七萬多元沒結賬?!斑@回說什么也得往回要了,哪怕要一半,實在不行我就拉他的牛抵賬?!痹S多對老婆說。他老婆說:“要不我和你去。”許多說:“不用,明天周五,你晚上還要往回接兒子呢,我不一定當天能回來?!痹S多老婆只好作罷。
許多去的地方,是在一個縣城的邊上,過去是市里的奶牛養(yǎng)殖大戶,給伊利和蒙牛供原奶,風光了兩三年,這兩年不行了,養(yǎng)殖成本大漲收購奶價不漲,很多養(yǎng)殖戶都賠錢。許多從車上跳下來,踩著干牛屎路朝牛群走去。陽光蒸熱的小牧場,蹄痕亂點,牛糞里散發(fā)著紫花苜蓿的味道,七八個工人正在忙東忙西,也沒人顧得上和他打招呼。
“邢三呢?”許多叫住一個拎著奶桶的中年婦女問。
“后院呢?!蹦桥诉呑哌呎f,“估計和賣飼料的算賬呢。”
許多到了后院,看見場長邢三和幾個穿得灰不溜秋的人抽煙聊天。“你們這兒不是選出新主任了嗎?”邢三問一個爛眼角的。爛眼角的說:“選出啦,又散伙啦,說是作弊,不算?!笨吹贸鰜硇先€想打聽點兒什么,這時,一個戴了白帽子的婦女急吼吼地跑過來喊他:“老牛下犢了,估計是難產,你趕快去看看。”邢三驚呼一聲,撇下那幾個呱嘴的人,撒腿向后院的后院跑去。連許多都驚贊,他這把年紀,竟跑得比兔子還快,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快一點鐘的時候,邢三忙完了,老牛有驚無險地生了小牛犢子,他滿臉開花。
“我還是問問那點錢。”許多給邢三遞了一支煙,“你的日子過得可好啊!牛越來越多了?!?/p>
“托福托福?!毙先澙返匚鵁煟R上變成了一副愁眉苦臉相。
他們一直談到快傍晚的時候,西天堆滿了烏云,夕陽的余暉被漸漸遮蓋了。邢三翻葫蘆倒水罐就那句話,錢沒有,牛也不能拉,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讓許多看著辦。
“那我只好住你這兒了?!痹S多說,“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盡要賬的,不行讓他們來住你這兒。”
“住這兒放牛吶?哈哈!”邢三笑了,瞇縫著的眼睜開了,手里不住地甩著一條鞭子。
“是啊——”許多也笑了,只是他的笑聞著刺鼻。
晚上九點多,許多從邢三的小牧場回來了,他老婆也把兒子從學校接回來了。兒子住校,估計伙食不行,這小子一回來喊著要吃肉夾饃。許多又拉著老婆、兒子跑到了一個陜西風味的面館,叫了三碗油潑面,他兒子一個人就要了兩個肉夾饃、一個雞蛋,看來學校把他給餓壞了。
“要到沒?”許多老婆看著許多那張愁云密布的臉,問許多。
“哎許克,你怎么總長不高呢,那些飯是不是都白吃了?”許多拍了拍兒子的頭,沒搭老婆的腔。
5
許多的錢龐德又打了八個電話,每次許多都千篇一律地說還沒籌到,再等幾天,反正不是貸款手續(xù)有問題就是要賬沒要到。龐德一次比一次毛,口氣也越來越難聽,結果許多也毛了,說:“我又不欠你的,誰欠你的你跟誰要,冤有頭債有主?!?/p>
沒有辦法,龐德只得再去找曹仁,說了情況:“曹總,就這么回事,你看著辦吧,我的錢?!闭f完,龐德從兜里掏出那張十三萬九千零四十八塊錢的欠條,扔到了曹仁的桌上。
“他那兒最近有什么活兒沒?”曹仁捏起那張皺巴巴的欠條問道。
“那我哪能知道?”龐德的眼神立馬變得非常嚴厲起來,“我管他有活兒沒活兒,我是問你要錢呢。我那兒的工人已經住到我家啦,再這么下去,我們就得住你家了?!?/p>
“嗯,這樣吧?!辈苋恃銎鹚菑垜嵖哪?,“我把他給你叫來?!?/p>
曹仁給許多撥通了電話,但那頭不接。不接就繼續(xù)打,直到通了為止?!盀樯恫唤与娫??”曹仁壓著火問,“現(xiàn)在干啥呢?火速來我這兒一趟,有事,真的有事……不來不行,必須來?!辈苋蕭炝穗娫?,對龐德說,“一會兒到,敢不來,就對他不客氣了?!?/p>
然后兩個人聊了一會兒許多,曹仁說許多其實人不錯,以前的賬不會拖多長時間,這兩年不行了,可能是大環(huán)境不行了,做了很多工程,賬不好要,全頂房,不給現(xiàn)金,應該理解。
“別扯這些,我理解別人,誰理解我啊!”龐德覺得自己在憤慨了。
正說著,許多到了,一進門,許多就抱怨,“曹總,你們公司門前這條路實在難走,堵得不像話,你該搬家了?!苯又?,他和龐德簡單打了一個招呼,龐德也不冷不熱地回了一下。
“三角債,嘿嘿嘿!”曹仁給許多和龐德分別甩了一支中華煙說,“我欠他的,你欠我的,中國到處都是這樣,反正沒有不欠債的,三角關系,哈哈!”
從龐德到曹仁的公司算起,一直等到許多來,大約四個小時耗去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三個人還在東拉西扯,話題東飄西蕩,人的神情也是一會兒興奮一會兒頹喪的。
“哎喲,這都幾點了?”曹仁看了一下手機,“快六點呀,晚上吃點什么?我請?!?/p>
龐德已經沒有那個耐心了,他對吃飯毫無興趣:“咱們說點正經的吧,我沒那個胃口,那錢,到底咋辦,給個準話,曹總!”龐德的面容隱隱顯出不滿的神情,那不僅僅是克制著,還幾乎是暖水瓶爆發(fā)前似的平靜。
曹仁的前額上映出一道紅光,不過只是極短暫的一剎那,就像一扇窗子忽然開了又合住,他說:“咳,差點忘了正事,那什么,許總……”曹仁把那張十三萬九千零四十八塊錢的欠條給許多晃了晃,“你看咋辦?”
許多的臉色仿佛融入了迷霧里,其實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出,故意裝瘋賣傻,直到曹仁點破了,他才恍然大悟?!芭?,還沒籌到錢,再等幾天吧?!?/p>
房間里瞬間徹底寂靜下來了,龐德看見曹仁和許多的臉都模模糊糊的,曹仁桌上那些零亂的材料和表冊,煙灰缸和打火機等似乎都謹慎小心地在黑黝黝的空氣里喘息。
“把燈開了吧。”龐德慢慢站起身,朝墻壁的電開關走去,還唯恐踢翻了地上的東西。
燈開了,屋里一下亮多了,三個人仿佛心照不宣,都放松了許多。
“你們說咋辦吧?”許多仿佛一截木樁,一動也不動地說。
“很簡單,不是兄弟我逼你,你這時間也太長了,你看我這兒……”曹仁把頭朝龐德點了點,“要不這樣,我欠龐德這點錢轉到你這兒,咋樣?”曹仁又把頭朝許多點了點。
事情很簡單,大家都能聽明白,不用解釋什么,也就是債務轉移支付而已。
許多伸手從曹仁手里接過了他打下的欠條,瞧了一遍,臉上頓時烏云密布,他把條子放在曹仁的桌上,那片烏云好像忽然散開了,他問:“龐德這兒多少?”
“不多。”龐德脫口而出,“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元?!?/p>
“那好?!痹S多不假思索地說,“我給你打個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元的條子?!?/p>
“打條子好說,關鍵是啥時候給錢。”龐德臉上飛來了一片烏云。
“你說呢,給個緩沖時間,我正貸款呢。”許多安安穩(wěn)穩(wěn)地說。
又是一陣沉默,屋里燈光的亮度和三個人的神色發(fā)生了巧妙的配合,仿佛他們都是故意要做出一副思想家樣子似的。最后還是龐德先開了口:“一個星期,最多一個星期?!?/p>
“好吧,就這樣了,說定了,許總你也別拖了?!辈苋试谝慌愿胶偷馈?/p>
“好吧。”許多看上去很痛苦,身子在蜷曲萎縮,伸出一只哆嗦過甚的手,“我給你打個條子,保證一個星期還?!?/p>
龐德揣起了許多打下的條子,揣之前他看好了,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元,保證一個星期還,不還的話,日息五分,一切后果由許多負責。曹仁臉上現(xiàn)出一線彩光,他讓許多重又給他打了一張減去三萬八千六百四十五元的條子,以前那張條子當著許多的面撕了?!白甙?,我請弟兄們,福人居肥牛,這幾天搞活動呢,買一送一?!辈苋首隽艘粋€表示決心出血的動作,向衣架走去,抓起了他的外套,從里面掏出一個皮夾子,晃了晃說,“還有三百塊,管夠。”
“我還有事?!痹S多站起來說。
“我也有事?!饼嫷乱呀浲崎_了門,他忽然停下了腳,回頭對許多說了一句,“下星期見。”
許多像個無處棲身的人,沒吭聲。
6
許多回到家時,老婆正在做飯,他把鞋脫了,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老婆問他怎么了,臉色咋那么難看。許多說沒事,上樓喘的。小區(qū)的大瓦數(shù)燈像一線月光穿透了紗布長窗,射在許多的臉上,那臉顯得蒼老、憔悴。這種仿佛思考似的深刻效果,他是無須人指導的。
吃完飯,許多和老婆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演一個連續(xù)劇,一個年輕的犯人走進牢獄時一面捂臉痛哭一面渾身顫抖,許多的心也跟著有了小小的波動。許多老婆扭頭看了他一眼,問他怎么了,臉色咋那么難看。許多說沒事,讓電視里的那個小伙子給帶的。許多老婆還是奇怪,他平時不像這樣很少說話也不笑,是不是受一種什么外來的刺激了?就問許多到底怎么了,許多的臉上才現(xiàn)出一種說不出的莊嚴神態(tài),他對老婆說:“春雨,我明天去趟鄂爾多斯要點賬,估計得去幾天,你一個人在家,我有點不放心?!?/p>
“咳?!痹S多老婆像見了外星人那樣奇怪地盯著許多,“我還以為……這有什么???我這么大個人,難不成還丟了?”
“不是?!痹S多瞧了她一眼后說,“畢竟一個人嘛,世道這么亂,怕有人上門……對你不利,我有點不放心。”
“切?!痹S多老婆從茶幾上左手抓起一個蘋果,右手拎起一把水果刀開始削皮,邊削邊說,“別東想西想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沒事。再說了,誰敢?我姐姐壺上看場子的很多,我一個電話想叫多少人來就叫多少人?!?/p>
“嗯?!边@下許多放心了,老婆給他遞過來一個削好的蘋果。
許多說去鄂爾多斯要賬,其實不是要他的賬,是他一個朋友的,在鄂爾多斯放高利貸。這兩年,鄂爾多斯的煤炭和房地產經歷了前所未有的低迷,經濟不景氣得厲害,他朋友決定回收借款,比較麻煩的是,款一直收得不理想。他朋友和許多說,有些人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來得來硬的,決定往回綁幾個人。
第二天,許多還沒起床,電話就來了,他朋友催他,一起下樓吃燒麥,吃完就走。許多本來想和老婆做個愛,這電話一催也就沒興致了。他起床時瞅了一眼還在睡覺的老婆,那雙合著的眼睛分泌出了火柴頭大小的兩粒眼屎,像一個慈祥的老太婆在酣。許多笑笑,沒有打擾她。
樓下停了一臺寶馬和一臺桑塔納,許多朋友老氣橫秋地在車外站著,好像一根磨得錚亮的短鐵釬。見了許多,朋友大聲說:“先吃個燒麥,詳細情況咱們一邊吃一邊說。”許多給了朋友一拳:“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電話也不接。你打別人的電話,別人總是兩秒鐘就接起了,你他媽神出鬼沒的?!闭f完,許多鉆進了車里。車里還坐著兩個人,他們對許多笑了一下,許多沒見過,回了兩個點頭。
老安燒麥館在市印刷廠的西門,印刷廠早倒閉了,里面變成了便民市場,吆喝啥的也有。許多朋友和許多朋友的朋友圍坐在一張大圓桌邊,許多朋友看來和老板很熟,點了兩斤燒麥。要手工餡的。許多朋友說。
“耀東給介紹一下這幾位新朋友?!痹S多給桌子邊的七個人分別遞煙。
耀東,也就是許多的朋友,經許多這么一提醒,“哎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頭,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似的,連忙起身給許多一一介紹:“這是徐強,這是許強,這是老白,這是辛杰,這是楊達來,這是額爾頓?!北唤榻B的人一一挪了屁股,分別和許多握了手,然后耀東又給他們介紹許多,“這是許總,搞建筑裝修的,也可以說搞房地產的?!?/p>
不知怎么回事,許多一聽自己是搞房地產的,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笑笑,不置可否。
燒麥上來時,大伙兒開吃,邊吃邊說,主要是耀東說。“這次去鄂爾多斯要賬。過去的一個朋友的朋友,搞房地產,兩分錢的利借給他三百萬元,快兩年了,除了拿過一年的利息外,再沒拿過一分錢?,F(xiàn)在,借錢這小子,不僅電話關機,連人都躲起來了。派出了一個小兄弟,終于發(fā)現(xiàn)了線索,今天去堵他,得綁回咱們這兒?!?/p>
“那也用不了這么興師動眾吧?”許多笑了笑。
“哦,你說他們呀?!币珫|指了指徐強、許強老白和辛杰,“他們也是去鄂爾多斯要賬,一個小煤老板借了他們兩百萬元,都是朋友介紹的,別說本錢了,干脆連利息也沒見過,也是堵人。”
許多把一只燒麥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都是苦命人,別怪政府?!?/p>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耀東去結賬,四百塊?!斑@年景,燒麥都快吃不起了,一個早點四百塊,還有沒有天理了?”耀東像智力受到了嚴重摧殘一樣絮絮叨叨。
去鄂爾多斯的高速路非常好走。以前可是不行,拉煤車一輛接一輛,每天都在擁堵,突然有一天仿佛商量好了似的,車一下子就少了,少到令人恐怖。估計是路上的蕭條引起了許多的心理連鎖反應,他感覺萬物的景象都灰不溜秋的。耀東脫了外套,露出了一件藍色的羊毛衫,他的頭仰在車枕上,一派愜意的姿態(tài),右手垂在車窗外,中指上還戴著一只鑲了玉石的大戒指,給人感覺這只手功德圓滿似的。
“這個放高利貸的暴發(fā)戶!”許多心里暗暗罵道。
7
一個星期的期限還沒到,龐德給許多打電話。電話里總是一個冷冰冰的腔調——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這讓龐德很惱火,最近他給好幾個人打電話要錢,結果那幾個人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家里七八個工人圍著他要料錢要工錢,煙都把家給熏藍了。他老婆不停地咳嗽,但這些人不管她。
“三天之內,再給我三天時間,錢肯定一分不差給弟兄們發(fā)了?!饼嫷陆o要賬的承諾。
“誰信呢?你都說了幾個三天了?!币粋€看似和善的嘴臉說。
“是了,是了?!庇腥烁胶?。
“你看,我不是不給你們?!饼嫷陆o他們亮出了幾張皺巴巴的欠條,其中有一張是許多打的,“這些錢要回來管夠你們的,又不是不給你們?!?/p>
“那你要啊。”人們七嘴八舌地喊。
“要了啊,每天都在要。”龐德又一次撥了許多的電話,這回是免提,電話里還是那個熟悉的冷冰冰的腔調——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八麐尩睦鲜顷P機,怎么辦呢?我也是沒辦法?!?/p>
人們沉默了,又開始接著抽煙,龐德的老婆又捂著臉咳嗽,人們視而不見。
“找不到人可以到他家??!”冷不丁,一個帽檐齊眉的小個子說,“你能找見他家吧?”
小個子的話仿佛一種提醒,其他的人都跟著說:“你能找見他們家吧?”
到家里要賬這是目前最有效的辦法,就像他們到龐德的家一樣。一般人是不愿意讓人到家里要賬的,一來丟不起人,二來也是最重要的,感覺家人受到了生命的威脅。此時此刻,龐德的家里仿佛星空下的曠野一樣萬籟俱寂,人們雖然毫無睡意,但都屏住呼吸,聲音像剔透的燈光一樣柔和靜謐。
“那就這么定了。”龐德下了決心,這些人實在使他煩悶不已,“其實我也不想這么做?!?/p>
第二天,那七八個人要跟著龐德先去許多家要賬。龐德瞅了他們一眼,說咱們又不是去搶劫,去這么多人干什么?那個看似和善的嘴臉說,也是,人多了反倒起反作用,讓龐德一個人去吧,我們在龐德家等他就行。“你們回自己家聽信就行,別來我們家了。你看你們抽煙抽的,都把我老婆抽到診所了,我又跑不了?!饼嫷侣曇衾镉幸环N喪身亡命的凄涼感,大伙兒一聽也是這么個理,就都散了,唯有帽檐齊眉的小個子沒走。
“什么意思?”龐德問他。
“和你搭個伴?!毙€子說,“配合你一下,我怕你一個人不安全?!?/p>
“哧?!饼嫷驴嘈α艘幌?,“就你他媽心眼兒多,走吧?!?/p>
也就是在龐德給許多打了若干個用戶已關機的電話時,許多其實一點也不知道。他和耀東去了鄂爾多斯的康巴什新區(qū)后,被康巴什新區(qū)的宏大規(guī)模震撼了,這那像內蒙古的城市啊,就是放到上海也絲毫不遜色。問題是,就像耀東說的“這大街上也太冷清了,在咱們那兒住慣了還真不適應這個地方”。本來,耀東想搖下玻璃吐口痰,一看比他的臉還干凈的大街,不好意思了,只好又生生咽了回去。
事先給耀東盯梢的那個小兄弟,腦門上爬了一條蚯蚓樣兒的傷痕,一看也非等閑之輩,等見了耀東時,才支支吾吾地說,又讓欠錢的人給跑了,不過跑不遠,就這幾個地方,挨著找肯定能找見。徐強、許強、老白和辛杰他們幾個,耗不起時間,提議各找各的吧。于是,兩撥人在康巴什新區(qū)的廣場上分道揚鑣。
“現(xiàn)在去哪?”耀東問那個小兄弟。
“先住下再說?!毙⌒值苤噶酥父浇囊凰鶎W校說。
學校旁邊是一個快捷酒店,耀東、許多、楊達來、額爾頓和那個叫牛奔的小兄弟開了兩間房,住了下來。牛奔給耀東介紹了一番他盯梢欠錢人的情況,說前兩天還準時到學校接孩子,今天沒來,估計有事了,或者跑了,但盯學校比較穩(wěn)妥,今天不來,明天不來,總有一天會來的。楊達來插了一句話:“等他干甚?這么麻煩。直接把他孩子綁了不怕他不出來。”
“胡球說了你。”耀東瞥了楊達來一眼,“我們是要錢,不是綁架?!?/p>
楊達來自知失言,不吭聲了。
所有的事明天再說,耀東安排大伙兒先吃晚飯。吃完飯,回到房間,許多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早沒電了,從包里翻了一氣,忘帶充電器了。他問耀東借充電器充充,一看,型號不對,他的是三星,耀東的是最新款的蘋果S6系列,另外幾個人的更差勁,只得作罷。
“明天下樓臨時買一個吧?!币珫|躺在床上說。
“這倒好說?!痹S多給耀東遞了一支煙,小心翼翼地賠了一個笑臉,“這回要到錢,無論如何要給我勻兌三萬塊,就三萬塊,夠了?!?/p>
8
春雨,也就是許多的老婆,自許多走了這幾天,竟然有點不習慣,以前許多也經常出門,別說幾天了,就是十幾天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但就這幾天她心里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動不動立在家里發(fā)慌,尤其是晚上吃完飯的時候。她就給許多打電話,想說說話,結果許多的手機一直關機。
“邪門兒了?!贝河晷『⒁粯討牙锉е┑瞎?,倒睡在沙發(fā)里看電視。
這時,門鈴響了。春雨一聽見門鈴響的聲音便害怕,甚至,在這幾天里,她還害怕奔馳的汽車破衣爛衫的乞丐瞎狂吠的野狗叮叮的鐘鳴紅彤彤的落日等等,這是怎么了?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按她的性格,原本沒有什么能使她害怕的。比如說,打架她都比許多厲害,記得結婚的第一年,她和許多因為某個雞毛蒜皮的事打架,她竟然把許多給打哭了。春雨把警覺的泰迪放在沙發(fā)上,扣好睡衣,走到門口從貓眼里瞅了瞅,貓眼里張著兩片厚厚的嘴唇,“嫂子,是我,龐德。”
龐德給許多做過活兒,春雨見過幾面,算是認識。春雨也沒多慮,就給開了門,龐德正前腳一踏入春雨的門,后腳便跟進一個帽檐齊眉的小個子。那小子進了屋,迅速藏起他的帽子,齜牙沖春雨笑了笑,也叫了一聲嫂子。春雨沒見過這個人,就問:“你,你們是……”
“我們是找許總的?!饼嫷麻_門見山,“他讓我一星期以后找他,電話關機了,我看他在家不?!?/p>
“哦——”春雨的“哦”拉了很長的聲調,說,“他都走了一個星期啦,說是去鄂爾多斯和朋友要賬。哦,你坐吧,隨便坐吧?!?/p>
春雨嘴上客氣地讓座,實際上自己先坐回了沙發(fā)。她坐的是沙發(fā)頭,把里面的地方給堵了。那只泰迪站在沙發(fā)上,警惕地瞅著兩個不速之客,還汪汪兒汪汪兒吼了兩聲,一看來人沒理會它,也就無趣地又伏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許總呢?”龐德又問。
“說是去鄂爾多斯和朋友要賬了。”春雨看著泰迪狗說。
“他不在?”
“嗯,說是去鄂爾多斯和朋友要賬了?!?/p>
電視里正在上演一個叫《甄嬛傳》的電視劇,春雨一手抱了泰迪,一手將電視音量調低了一些。龐德這是第二次來許多的家,第一次來的時候許多老婆不在,所以他多少還是熟悉一點這里,家里不大但很干凈,說明女主人平時是個勤快的人。唯一讓他感到新鮮的是那條棕色的泰迪狗,他來的那次沒有,看來是新添的。
“這狗什么品種?挺逗?。 饼嫷律焓秩ッ艘幌麓河陸牙锏奶┑?,“像個拖把,毛茸茸的?!?/p>
“泰迪?!贝河昕粗┑险f,“純種的。”
“哦,泰迪啊?!饼嫷潞孟駴]見過世面似的,又問了一句,“這狗貴不?”
“我們買的時候三千多,做美容又花了一千多?!贝河暾f。
“哦,三千多,這么貴啊。”蹲在地上的小個子突然驚訝地接了一句,仿佛這話他是替龐德說的,“真有錢?!?/p>
“你坐,你坐?!贝河昱擦伺财ü?,給龐德騰出一點空間。
“哦,不用了,不用了?!饼嫷抡局f,“許總真的不在?”
“說是去鄂爾多斯和朋友要賬了?!贝河暾f,“你們喝水不?”
“哦,不用了,不用了?!饼嫷聫亩道锩鲆恢?,到嘴唇上,正要點,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從煙盒里掏出一支,遞給了春雨,“嫂子抽不?”
春雨看了一眼龐德,接了。龐德要給春雨點,春雨說自己來吧,然后春雨抓起茶幾上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了。后來,他們就沒什么話了,一直到夜里十一點多,龐德又問:“許總真的不在?”這回,春雨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打呵欠。
這就是逐客的信號,但龐德是來要賬的,他不會輕易就走了,況且他也不相信許多真的如春雨所說,去鄂爾多斯和朋友要賬了。這年頭,人們撒謊成性,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鄂爾多斯和朋友要賬了,或許就在本市和朋友喝酒呢。屋里這種無聲息的沉寂都快被燈光融化了,春雨呵欠連連,惹得蹲在地上的小個子也打了幾個難看的呵欠。最后,泰迪也打了一個呵欠,還吱吱叫了兩聲,似乎對龐德和小個子表達了不滿。
“我再給許總打個電話吧?!饼嫷伦匝宰哉Z。
電話撥出去,不通了幾天的電話竟然通了,這讓龐德很驚奇,他看了看春雨說:“通了?!贝河陰缀跛耍凰@一句“通了”給驚醒了。龐德問:“許總,你在哪兒呢?”“哦哦,鄂爾多斯呢?!薄吧稌r候回來啊?那錢的事,不是說好了一星期嗎?”“哦,什么?在往回返的路上??!”“幾點能回到?”“哦,估計十二點吧,哦,最多一點吧?!薄昂?,好,我等你?!薄笆裁??”“哦,那什么,我在你家里呢?!薄笆裁??什么?什么?掛了?這……”
許多聯(lián)系上了,而且還是正從鄂爾多斯往回趕的路上,這個消息,讓昏昏欲睡的春雨一下子提了神兒。她隨即抓起自己的電話,給許多撥過去了,電話又不通了,沒說關機,只是說“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罢厥??”春雨問龐德,“不通啊?!饼嫷虑屏饲拼河甑氖謾C說:“剛才還通了啊,說是路上呢,很快就到了,估計走到沒信號的路段了,等著吧?!?/p>
等到夜里兩點鐘的時候,小個子都坐到地上睡著了,許多還沒回來,春雨和龐德接連打了幾十個電話,總是不在服務區(qū)。春雨有點坐不住了,問龐德:“不會出什么事吧?”龐德肯定地說:“不會,夜里行車,比較慢,沒事,等著吧。”
9
電話鈴聲響了,許多老婆一激靈,但不是許多的,龐德接起來一看,是他老婆,他老婆急慌慌地問:“在哪兒呢?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來?”龐德在電話里壓低聲音說:“在許多家呢,等著要賬呢,你就別管了,睡你們的覺吧?!?/p>
“孩子發(fā)高燒呢。”龐德老婆在電話里快哭了,“你快回來看咋辦?!?/p>
“???!那我馬上回去,送醫(yī)院!”龐德臉色大變,掛了電話。
“咋了?”春雨以為許多路上出事了,嚇得站起來問。
“我老婆打電話,說孩子發(fā)高燒,我得趕快回去送醫(yī)院,我先走了?!饼嫷绿吡艘荒_正呼呼睡的小個子,“走吧,走吧?!?/p>
小個子已經睡成了畸形的丑態(tài),嘴角還直淌涎水,被龐德這么一踢,忽地睜開眼:“咋了咋了,許總回來了?”龐德說:“我老婆打來電話,說孩子發(fā)高燒,我得趕快回去送醫(yī)院,咱們走吧?!?/p>
“哦,這樣啊?!毙€子嘴里含混地咕噥了一句,“你走吧,我等著?!?/p>
“你在這里不方便吧,人家一個人?!饼嫷抡f,“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我不走,我是來要錢的?!毙€子的態(tài)度很堅決。
這時,龐德的電話又響了,是他老婆的,龐德接起來說:“馬上,馬上到?!闭f完,龐德拉開門,一個人小跑著下樓了。小個子警惕地看了一眼春雨,用手擦了一把流著涎水的嘴角,像狗一樣又睡了。春雨本來想發(fā)毛,但人家畢竟是來要賬的,忍了忍火氣,站起身,抱著泰迪進了臥室,把門一關,從里面鎖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起風了,而且挺大,仿佛魔鬼發(fā)出駭人笑聲的回音。龐德像個慌忙出逃的棍子,杵在街上,仿佛消失在一股洶涌的濁流中,舉了半天手,才打了一個車,還是黑車。其實,就在這個時間段,許多他們在往回趕的路上遭遇車禍了,那邊的風刮得更狠,揚起了沙石,就算開著車燈也無濟于事,能見度不足十米,車就像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漂在水面忽沉忽浮。耀東在罵這鬼天氣呢。這時,許多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人又是叫喊又是揚手,簡直是個鬼影。他讓開車的楊達來馬上停車,別他媽遇上搶劫的,好不容易要回十幾萬元,再被搶了,那就虧大了。后座的額爾頓迅速把砍刀摸了出來,耀東卻瞇著眼睛說:“好像他媽的出事了。”
下了車,許多才發(fā)現(xiàn)前面的兩輛車追尾了,追得挺厲害,凌亂雜沓,氣囊都噴出來了,傷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婦女傷得最嚴重,發(fā)出了悲慘的呼號,需要馬上送醫(yī)院。
“救人要緊,那就擠吧!”耀東說。
凌晨三點多,疲憊不堪的龐德是在醫(yī)院里和疲憊不堪的許多碰了面的,怪不得電話打不通,估計是風把信號刮跑了。許多吃了一驚,“你他媽不是去我家了嗎?”龐德慢條斯理地說:“這不出來了?”
當時夜色已經不是很暗了,風過去了,月亮又圓了,掛在天上,照進醫(yī)院的大廳里,映著龐德和許多慘白的臉。許多朝四周望了一會兒,閉上了眼問:“我老婆呢?”龐德說:“在你家呢,哦,對了,還有一個人也在你家,跟我要賬的一個,不知道走了沒。”
“什么?”許多嘩地張開了眼睛,無邊的疲乏突然消失,“你媽的怎么還有一個人?”
“你老婆沒脫衣服。”龐德說了一句。
“我得馬上回去一趟?!痹S多咬著牙說。
“哎,拿錢……”
“錢你媽的鬼……”
許多有個不祥的念頭不停地在他腦海里來回翻攪著。
他像一條在颶風里飄搖不穩(wěn)的小船,困在驚濤駭浪中,隱隱約約能看見那黑暗的深淵正惡狠狠地朝他包圍過來,但他振奮精神,要先給老婆打個電話。電話卻先響了,是他老婆春雨帶著哭腔張皇失措打過來的:“許多,你在哪兒?我……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