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
摘 要:王陽明是哲學大家,也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文學家。作為哲學家,他建立了“致良知”心學思想體系。作為文學家,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有不菲的成就。但因文名為學名所掩,辭賦創(chuàng)作未為學界充分關(guān)注。從創(chuàng)作手法的賦家跡心看,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有“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跨時空想象、“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的溯古鑒今、“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的修辭等大賦家特征;從情志世界看,由徑歸《莊》仙經(jīng)糾結(jié)于《莊》仙與儒圣,最后到《思歸軒賦》的歸于儒圣,可見他辭賦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致良知”學形成線索,是為他辭賦創(chuàng)作中“致良知”學形成的詩意棲居。
關(guān)鍵詞:王陽明 辭賦 致良知 詩意棲居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4-84-91
作為哲學家,王陽明以“致良知”為最高范疇,以“良知”為心之本體,與陸九淵之學共稱為“陸王心學”,交相輝映于“程朱理學”。理學家的文學成就,或因其義理元素抵消了風力與丹采,或因文名為學名所掩往往不顯于世,朱熹、王陽明都是這樣。王陽明摯友湛甘泉言其曾溺于辭章,于正德元年(1506)年近四十才“歸正于圣賢之學”1,此“圣賢之學”指儒學,對王陽明來說是他的“致良知”之學。
以王陽明之才,當有不菲的文學成就。但鑒于文名為學名所掩,其文學成就如辭賦創(chuàng)作,《王陽明全集》僅收《太白樓賦》《九華山賦》《黃樓夜?jié)x》《咎言》《吊屈平賦》《守儉弟歸,曰仁歌楚聲為別,予亦和之》(以下簡稱為《和曰仁別弟儉辭》)《祈雨辭》《思歸軒賦》八篇。今人束景南先生輯其佚者《大伾山賦》《時雨賦》《游齊山賦》《告終辭》四篇入《王陽明佚文輯考編年》2,又《年譜》尚記其有《來科狀元賦》一篇,惜文已佚。如此一來,陽明辭賦今面世者已十三題十二篇。
王陽明十三題十二篇辭賦之作,前期計七題六篇,分別是《來科狀元賦》《太白樓賦》《九華山賦》《游齊山賦》《游大伾山賦》《時雨賦》《黃樓夜?jié)x》;后期則六題六篇,分別是《咎言》《告終辭》《吊屈平賦》《和曰仁別弟儉辭》《祈雨辭》《思歸軒賦》。考察發(fā)現(xiàn),這些辭賦以正德元年(1506)“因言獲罪”事為分水嶺,判然為前、后期,前期以登高而賦的大體制為主,后期則多為遇物而鳴的楚辭體。
王陽明的這些辭賦之作雖主于體物述懷,但在這些情感和懷抱之中,卻蘊蓄著他的思想傾向,如其情志世界中或《莊》仙或儒圣的糾結(jié),體現(xiàn)他良知之學形成的艱難,而最終在《思歸賦》中所明確流露的歸而教傳意向,則是他良知生成的詩意棲居?!爸铝贾笔钦軐W概念,辭賦為詩性形式,詩性形式中的哲學謂之詩性哲學。從王陽明的辭賦中辨求他的“致良知”之學的詩意棲居是本文的方法論。具體是先逐篇考辨創(chuàng)作與主旨,然后討論其“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跨時空想象聯(lián)想、“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的溯古以鑒今、“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的修辭等創(chuàng)作手法,以及和《莊》仙相對的儒圣為語詞表征的“致良知”之學旨歸線索。
一、賦家跡心
《西京雜記》評司馬相如作《子虛賦》《上林賦》,有“控引天地,錯綜古今”1之論,并引相如自述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此為言辭賦創(chuàng)作的大格局、大視野、大思維、大手筆,可有“控引天地,苞括宇宙”“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三個層面?!翱匾斓?,苞括宇宙”是就辭賦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上超越時空的想象和聯(lián)想言,“錯綜古今,總覽人物”是就辭賦創(chuàng)作的溯古以鑒今言,“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是就辭賦創(chuàng)作的修辭言。王陽明作為辭賦大家,其辭賦也具備辭賦創(chuàng)作的這些賦家跡心要素。
(一)控引天地,苞括宇宙
“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超時空想象和聯(lián)想,是賦家創(chuàng)作構(gòu)思的心理機制。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頭腦里對已儲存的表象進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心理過程,是一種特殊的、人類特有的思維形式,它能突破時間和空間的束縛,是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時空穿越。辭賦史上,《離騷》的身在流放之地而心系朝廷安危是想象和聯(lián)想,枚乘《七發(fā)》廣陵曲江的觀濤是想象和聯(lián)想,司馬相如、班固、張衡等的苑獵、京都大賦中珍禽異獸、宮殿苑囿、異域殊方的描繪也是想象和聯(lián)想。
王陽明辭賦中“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超時空想象和聯(lián)想,在《太白樓賦》中表現(xiàn)為開篇即“放觀乎四?!?:“木蕭蕭而亂下兮,江浩浩而無窮。鯨敖敖而涌海兮,鵬翼翼而承風。月生輝于采石兮,日留景于岳峰。蔽長煙乎天姥兮,渺匡廬之云松。”4身在山東的濟寧,大腦中的構(gòu)圖已是浩瀚的長江、波濤洶涌的大海,長江的采石磯、泰山的日影,浙江天姥山的長煙,江西廬山的云松。另外,《游大伾山賦》5的“秋雨霽野,寒聲在松”,“天高而景下,木落而山空”是空間的跨越;“感魯衛(wèi)之故跡,吊長河之遺蹤”是時間的跨越;其“倚清秋而遠望,寄遐想于飛鴻”則是跨越時空想象、聯(lián)想的明言自語。6又,王陽明說他人沒看到:“爾尚未睹夫長河之決龍門,下砥柱,以放于茲土乎!吞山吐壑,奔濤萬里,固千古之經(jīng)瀆也。而且平為禾黍之野,筑為邑井之虛?!?其實他自己也沒看到“吞山吐壑,奔濤萬里”的“千古之經(jīng)瀆”的黃河,“平為禾黍之野,筑為邑井之虛”的滄桑變化,是完全靠“控引天地,苞括宇宙”想象和聯(lián)想得來的。還有《時雨賦》8描寫干旱的情狀:“乃火云峍屼,湯泉沸騰。山靈鑠石,溝澮揚塵。田形赭色,途坼龜文。苗而不秀,槁焉欲焚?!?其中的夸飾成分是調(diào)動想象的結(jié)果?!稌r雨賦》想象、聯(lián)想的調(diào)動還表現(xiàn)在時雨其降前眾神的準備與推動:“于是乎豐隆起而效駕,屏翳輔而推輪。雷伯渙汗而頒號,飛廉行辟而戒申。”10
最能體現(xiàn)“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是《黃樓夜?jié)x》。首先表現(xiàn)為視通萬里的空間穿越,賦說夜?jié)鹩谌f里長空:“忽有大聲起于穹窿?!?1其影響之所及:“振長平之屋瓦,舞泰山之喬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響于遙空?;胁恢渌?,而忽已過于呂梁之東矣。”12長平在山西高平,泰山在五百里之外,由下浦至于遙空,忽然之間,濤聲已過于山西西部的呂梁山矣!其次則為思接千載的時間穿越,與黃樓夜?jié)暤膶邮前l(fā)生在徐淮大地悲壯的項羽烏江之敗,和劉邦的威加海內(nèi)歸于故鄉(xiāng)。賦于烏江之敗曰:“噫嘻異哉!是何聲之壯且悲也?其烏江之兵,散而東下,感帳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聲飲泣,怒戰(zhàn)未已,憤氣決臆,倒戈曳戟,紛紛籍籍,狂奔疾走,呼號相及,而復會于彭城之側(cè)者乎?”1于威加海內(nèi)歸于故鄉(xiāng)曰:“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內(nèi),思歸故鄉(xiāng),千乘萬騎,霧奔云從,車轍轟霆,旌旗蔽空,擊萬夫之鼓,撞千石之鐘,唱大風之歌,按節(jié)翱翔而將返于沛宮者乎?”2漢賦的勞心竭慮憑虛夸飾,目的在于悚動人主;陽明該賦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運思,則是在寫自己或悲壯或高亢的情感郁結(jié):“有無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將以寫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蕩吾胸中之壹郁者乎?”3
中國文學的主題中,游仙之作比較能體現(xiàn)想象和聯(lián)想的心理機制。王陽明辭賦中游仙色彩最濃的是《九華山賦》4。關(guān)于《九華山賦》之游仙,現(xiàn)舉典型句子以示,如“訪王生于邃谷”5“扣云門而望天柱,列仙舞于晴昊”6“弄玄珠于赤水,舞千尺之潛蛟”7。典型句子之外,《九華山賦》的游仙還表現(xiàn)為有完整的情節(jié)描寫:仙人十二溪女先是主動“邀予觴以玉液,飯玉粒之瓊瑤”,不料她們卻又“溘辭予而遠去,颯霞裾之飄飄”吊人胃口,而被吊胃口者王陽明卻是若有所失而又內(nèi)心不甘,“復中峰而悵望,或仙蹤之可招”。 8
(二)錯綜古今,總覽人物
就“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的溯古以鑒今而言,先秦、秦漢辭賦昌盛期關(guān)于“總覽人物”的書寫,《子虛》《上林》沒有《離騷》來得明顯?!蹲犹摗贰渡狭帧分卸辔锏匿侁悾绺呱胶恿?、花草樹木、珍禽異獸、奇珍異寶等;而《離騷》則“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9,多人的稱引。在王陽明的賦作中,最能體現(xiàn)“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的溯古以鑒今者,也是其騷體賦作的《太白樓賦》與《吊屈平賦》。
如上所述,《太白樓賦》是陽明會試下第,由京師返鄉(xiāng)余姚,過濟寧登太白樓,懷念李白的溯古以鑒今之作。其寫李白之才:“生逢時以就列兮,固云臺麟閣而容與。”10意謂李白若逢其時,必為國家棟梁、股肱之臣。寫李白鄙視奸邪、不媚于上的高風,“判獨毅而不顧兮,爰命夫以仆妾之役”11;“輕萬乘于褐夫兮,固孟軻之所嘆”12。濃墨潑于不逢其時的原因追問,得出在于君主不圣明的結(jié)論。于此,賦以古伊尹和夏桀商湯事比證:“昔夏桀之顛覆兮,尹退乎莘之野。成湯之立賢兮,乃登庸而伐夏?!?3李白不遇商湯卻遇“夏桀”:“當天寶之末代兮,淫好色以信讒。”14因唐玄宗已與夏桀一樣為讒色所迷惑:“惡來妺喜其猖獗兮,眾皆狐媚以貪婪?!?5賦作痛斥奸邪惑主曰:“媒婦妾以馳騖兮,又從而為之吮癰?!?6懷才不遇致白生活漂泊:“夫何漂泊于天之涯兮?登斯樓乎延佇?!?7該賦旨歸是以李白自況:“吁嗟太白公奚為其居此兮?余奚為其復來?倚穹霄以流盼兮,固千載之一哀?!?8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悲憤之情。
《吊屈平賦》19亦為王陽明溯古以鑒今的自況之作。賦說當時令尹子蘭、上官大夫、靳尚等群小嫉妒屈原的正直而詆毀他:“嫉累正直兮反詆為殃,昵比上官兮子蘭為臧?!?0遭流放的屈原欲向舜帝申訴冤屈:“就重華兮陳辭?!?1說此時的屈原雖然只有彭咸、申屠、娥皇、馮夷等的忠魂為伴:“要彭咸兮江潭,召申屠兮使驂。娥鼓瑟兮馮夷舞,聊遨游兮湘之浦。”22但仍然眷念自己的祖國并以死相報:“宗國淪兮摧腑肝,忠憤激兮中道難。勉低回兮不忍,溘自沈兮心所安?!?3該《吊屈平賦》為模擬屈原《離騷》的騷體賦,而最早的擬騷賦為漢賈誼的《吊屈原賦》。關(guān)于賈誼之《吊屈》,蘇軾評曰:“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卒以自傷哭泣,至于死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蘇軾這里是評賈誼,又何嘗不是在評屈原?就王陽明的人生歷程來看,他顯然受到了蘇評賈、屈的啟發(fā)。龍場的“吏隱”,以及其后復出,成就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證明,他既以屈原自況,又克服、超越了“不善處窮”、不懂官場辯證的升降之理、“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
另外,在《告終辭》中,王陽明說他夢見伍子胥和屈原的使者來度脫自己:“予夢坐于兩楹兮,忽二伻來予覿。曰予伍君三閭之仆兮,跽陳辭而加璧?!?表達了“從靈均與伍胥兮,彭咸御而相將。經(jīng)申徒之故宅兮,歷重華之陟方”3愿望。王陽明追隨的對象還有傅說:“將予騎箕尾而從傅說兮,凌日月之巍峨。”4當然,他的其他辭賦之作如《咎言》中的“懷前哲之耿光兮,恥周容以為比”5句,亦為溯古以鑒今義,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考出。
(三)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
“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作為辭賦修辭的形象說法,具體指用字的音韻鏗鏘、連綿詞語、駢偶排句等,而三者往往又是一體關(guān)系。在王陽明的辭賦中,作為其才華的體現(xiàn),“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甚至以說理建構(gòu)全篇的《思歸軒賦》,亦有駢偶排比之句。6其他登臨狀物寫志、遇物而鳴抒情之作則更無需遑論。但是,于“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上最具代表性的,當為《時雨》之賦。
《時雨賦》以鏗鏘的音韻、詞語的連綿成駢偶排比之句,駢偶、排比之句或交相見出,或連環(huán)組合格出,樣式變化多端,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其排比之句,如寫時雨之功的“群機默動,百花潛融,摧枯僵槁,茀蔚蒙茸”7;寫植類的“勾者矛者,莢者甲者,莖者萌者,頰者鬣者”8四句排;寫時雨將至情狀的“川英英而吐氣,山油油而出云,天昏昏而改色,日霏霏而就曛,風翛翛于蘋末,雷殷殷于江汶”9六句排;寫時雨滋潤植類的“德澤漸于蘭蕙,寵渥被于藻芹,光輝發(fā)于桃李,滋潤洽于松筠,深恩萃于禾黍,余波及于蒿蕡”10六句排;寫邵二泉其學之體的“涵泳諸子,灌注百氏,渟滀仁義,郁蒸經(jīng)史”11四句排;寫江西士人將受邵二泉教化的“詠菁莪之化育,樂豐芑之生全,揚驚瀾于洙泗,起暴漲于伊濂”12四句排,等等。甚者,駢偶之句又呈與排比之句交相間出格局,如“勾者矛者……頰者鬣者”排句后即為“陳者期新,屈者期伸。而乃火云峍屼,湯泉沸騰。山靈鑠石,溝澮揚塵。田形赭色,途坼龜文。苗而不秀,槁焉欲焚。于是乎豐隆起而效駕,屏翳輔而推輪。雷伯渙汗而頒號,飛廉行辟而戒申”七對十四偶句,其下又是“川英英而吐氣……雷殷殷于江汶”的六句排。以此類推,構(gòu)成文體。更甚者,高超到顯才學辭章工夫處,竟有駢對、排句的連環(huán)組合格出:“庭商鼓舞,江鶴飛翔;重陰密霧,連月迷茫;凄風苦雨,朝夕淋浪;禾頭生耳,黍目就盲?!?3陽明之才不可估量,相如重生不過如此。史言他三十上下居京師時曾沉溺辭章,但因“全集”編者之故,其文不睹,其跡難尋。幸有該《時雨賦》的被輯考出來,則陽明“攻詩賦辭章”,“在京師與茶陵派詩人及前七子唱酬交游、攻治古文唐詩之況”,皆“可從此賦中得見”。14
賦體以史的發(fā)展分,有騷體賦、漢大賦、抒情小賦、駢賦、律賦、文賦等。其中律賦最具駢偶之句特征,其次則為駢賦。駢賦興于六朝,具通篇對仗、兩句成聯(lián)特征。陽明有駢賦之作《九華山賦》和《游齊山賦》,二者為姊妹篇,但前者成就巨大。如上所述,《九華山賦》計85對170句,置于六朝俳賦之中,亦不失為巨制長篇,優(yōu)秀之作。現(xiàn)例其起始八句:“循長江而南下,指青陽以幽討。啟鴻濛之神秀,發(fā)九華之天巧。非效靈于坤軸,孰構(gòu)奇于玄造!涉五溪而徑入,宿無相之窈窕?!?5堪稱行文流暢、詞氣通順,音韻自然和諧,猶如對聯(lián)串綴成文。
二、糾結(jié)于《莊》、儒,終歸儒圣(良知)
中國的儒道佛三家思想,其區(qū)別在于價值取向。儒家區(qū)別于道佛之處在于以社會功業(yè)的建樹,即常所謂的修齊治平為終極關(guān)懷,其在人格修養(yǎng)上追求成圣賢,故本書將此簡稱為儒圣;而道佛則是遁世的主張。同為遁世,道佛又有所區(qū)別:佛是經(jīng)由禪定之法以使心歸于寂;道則是《莊子》思想指導下的遺世高蹈,達于神仙般的身心自由,本書將此簡稱為《莊》仙。一般的說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多是儒道佛兼具心態(tài),三者尤其《莊》仙和儒圣,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是糾結(jié)的存在。王陽明也不例外,因為在他的辭賦中客觀存在著《莊》仙與儒圣的糾結(jié),糾結(jié)的最終歸宿是儒圣。王陽明的儒圣歸宿,和他的“致良知”學是一致的。
(一)徑歸《莊》仙
王陽明辭賦中《莊》仙與儒圣的糾結(jié),第一種表現(xiàn)是《游大伾山賦》《黃樓夜?jié)x》等篇的徑歸《莊》仙。
《游大伾山賦》設主客問答之散體,不事夸飾與鋪排,側(cè)重用典以言《莊》理。賦由登高臨遠懷古遐想而啟文:“王子游于大伾山之麓……倚清秋而遠望,寄遐想于飛鴻?!?后由二三子引《莊子》“朝菌”“螻蛄”(當為蟪蛄,蟬的別名)2,“牛山嘆”3、“峴首悲”4之典,取人生短暫之悲義以發(fā)問:“走者襲榮枯于朝菌,與螻蛄而始終,吁嗟乎!亦何異于牛山、峴首之沾胸?”5引出義理的闡述。其所闡之理為《莊子·齊物論》小大之辨、滄桑之變的相對論,導出了不為物累的達觀人生觀。先言人事盛衰的滄桑巨變,說周代大伾山區(qū)域曾是百倍于今的魯、衛(wèi)之交繁華之地:“當魯衛(wèi)會于茲也,車馬玉帛之繁,衣冠文物之盛,其獨百倍于吾儕之具于斯而已耶?”6至于后來會否成為麋鹿、狐貍出入的荒原,亦未可知:“而其囿于麋鹿,宅于狐貍也,即已不待今日而知矣,是故盛衰之必然?!?又言滄桑巨變,說黃河決龍門、下砥柱奔騰萬里,或“平為禾黍之野”,或“筑為邑井之虛”,“流者有湮”“峙者能夷”,高山化為沙塵、煙霧,“斯山之不蕩為沙塵而化為煙霧者幾稀矣”。8自然、社會尚有滄桑巨變,而個體更是“露草而隨風葉,曾木石之不可期”,有什么理由“忘其飄忽之質(zhì)而欲較久暫于錙銖”呢?9由此引出了達觀人生觀:“吾姑與子達觀于宇宙,可乎?”10達觀人生觀尚需齊物之論的小大之辨作論據(jù):
山河之在天地也,不猶毛發(fā)之在吾軀乎?千載之于一元也,不猶一日之在于須臾乎?然則久暫奚容于定執(zhí),而小大為可以一隅也。而吾與子固將齊千載于喘息,等山河于一芥,遨游八極之表,而往來造物之外,彼人事之倏然,又烏足為吾人之芥蒂乎?11
達觀人生觀的實踐層面,即不掛懷于人生榮辱得失遭際,正其所謂“彼人事之倏然”“烏足為吾人之芥蒂”。
《黃樓夜?jié)x》開篇的“隱幾而坐”“嗒焉而息”12為直接化用《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13語。結(jié)論“濤之興兮,吾聞其聲兮。濤之息兮,吾泯其跡兮。吾將乘一氣以游于鴻蒙兮,夫孰知其所極兮”,可見其價值取向已是不為物累的走向達觀之途了。此外,《和曰仁別弟儉辭》的“解予綬兮鐘阜,委予佩兮江湄?!瓕⒕谀缙漶罡?,孰接輿之避予?;赜桉{兮扶桑,鼓予枻兮滄浪。終攜汝兮空谷,采三秀兮徜徉”,則是以古隱士為比徑寫歸隱之意。
(二)糾結(jié)于儒、《莊》而歸《莊》仙
如果說《大伾山賦》《黃樓夜?jié)x》和《和曰仁別弟儉辭》為不關(guān)涉儒、佛而徑歸《莊》仙之篇,那么在《咎言》《告終辭》中,則是經(jīng)過了《莊》、儒的糾結(jié)后,最后選擇了歸于《莊》仙。此外還有《時雨賦》,雖無《咎言》《告終辭》的糾結(jié)那樣纏繞而難以決斷,但卻是隱然地符合糾結(jié)于《莊》、儒而歸《莊》仙。
如上所述,《咎言》是王陽明正德元年(1506)下錦衣衛(wèi)獄的“悔過”之作。作為兵部主事他官職卑微,并無資格上書言事。因而,在《咎言》中他反思、檢討了自己的“越位”與“愚忠”:“蒙出位之為愆兮,信愚忠者蹈亟。”1他的“愚忠”還表現(xiàn)為對時君圣明的期待:“茍圣明之有裨兮,雖九死其焉恤!”2但他似乎又意識到了其中的奧妙,故而該辭的旨歸還是遵從天命的遺世高蹈:“予年將中,歲月遒兮!深谷崆峒,逝息游兮。飄然凌風,八極周兮。孰樂之同,不均憂兮。匪修名崇仁之求兮,出處時從天命何憂兮!”3“予年將中,歲月遒兮”是對人生有限的感慨,“深谷崆峒,逝息游兮。飄然凌風,八極周兮。孰樂之同,不均憂兮”是遺世高蹈態(tài)度的表達,“匪修名崇仁之求兮,出處時從天命何憂兮”則又是說自己并非不想追求儒圣的“仁”與“名”,但現(xiàn)實不允許,只好選擇“樂天知命”“飄然凌風”。
如上所述,《告終辭》為擬《騷》之作?!案娼K”云者,慷慨赴死也。在赴死的致因上,王陽明和屈原并無二致,均是得罪奸黨:“臣得罪于君兮,無所逃于天地。固黨人之為此兮,予將致命而遂志?!?不愿與奸黨同流合污:“固正氣之所存兮,豈邪穢而同科。”5說他慷慨赴死是受到伍君(伍子胥)和屈子的感召:“疇昔之夕予夢坐于兩楹兮,忽二伻來予覿。曰予伍君三閭之仆兮,跽陳辭而加璧。啟緘書若有睹兮,恍神交于千載?!?但在對權(quán)奸、讒賊的斥責上,該辭則有甚于屈《騷》:“臣誠有憾于君兮,痛讒賊之諛便。構(gòu)其辭以相說兮,變黑白而燠寒……死而有知兮,逝將訴于帝庭?!?愛之深恨之切,此為其儒圣的深沉再現(xiàn)。而其卒章所顯之志,先言“矢此心之無諼兮,斃予將求于孔之門”,求孔門無望,才有“嗚呼!已矣乎,復奚言!予耳兮予目,予手兮予足。澄予心兮,肅雍以穆”,最后只好“反乎大化兮,游清虛之廖廓”。8此正所謂糾結(jié)于《莊》、儒而歸于《莊》仙。
《時雨賦》盡管創(chuàng)作時間早于《咎言》《告終辭》,但因其隱然符合糾結(jié)于儒、《莊》而歸于《莊》仙邏輯,故置于此節(jié)結(jié)處討論。該賦的儒圣處是先祝頌邵寶(二泉)提學江西的必建功績:“揚驚瀾于洙泗,起暴漲于伊濂。信斯雨之及時,將與先生比德而麗賢也夫?!?說其類孔孟、程周圣賢之教化如時雨之及時。經(jīng)過時雨、淫雨判定的符合人情標準論證后,邵寶謙遜地說:“故先王之愛民,必仁育而義正,吾誠不敢忘子時雨之規(guī),且慮其過而為淫以生患也。”10王陽明的結(jié)篇走向了《莊》學的辯證之論:“或雨或旸,一寒一暑,隨物順成兮,吾心何與。風雨霜雪兮,孰非時雨?!?1
(三)糾結(jié)于《莊》、儒而歸儒圣(良知)
儒家思想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文化的最底色,根本在于其以社會倫常為終極關(guān)懷的科學性。但是,人的一生不會是一帆風順的,當遭遇不公與挫折時,會選擇《莊》仙的回避和退讓,高蹈遠舉以換取身心的自由。當此之時,驀然間念及社會倫常、修齊治平志向,便又在《莊》仙與儒圣之間糾結(jié)。這也體現(xiàn)在王陽明的辭賦中,如《太白樓賦》先言“廟堂之偃蹇兮,或非情之所好”12的《莊》仙,結(jié)篇處則又以“賢者化而改度兮,競規(guī)曲以為同”13歸于儒圣。
《九華山賦》是王陽明糾結(jié)于《莊》、儒而歸于儒圣最具代表的篇章。更值得說明的是,他是先在佛禪和《莊》仙上選擇了《莊》仙之后,又在儒圣和《莊》仙上選擇了儒圣。也即他先是糾結(jié)于儒道佛三者,隨后傾向于道,最后做出了歸于儒圣的選擇。在佛禪和《莊》仙上選擇了《莊》仙,在于賦作明確傾向于《莊》仙的表達,有“下安禪而步逍遙”14,再有“逝予將遺世而獨立,采石芝于層霄。雖長處于窮僻,乃永離乎豗囂”1等。糾結(jié)表現(xiàn)為他由《莊》仙選擇儒圣,因有難以忘卻的家國情懷:“顧力微而任重,懼覆敗于或遭;又出位以圖遠,將無誚于鷦鷯2。嗟有生之迫隘,等滅沒于風泡;亦富貴其奚為?猶榮蕣之一朝。曠百世而興感,蔽雄杰于蓬蒿。吾誠不能同草木而腐朽,又何避乎群喙之呶呶!”或許是突然清醒于報國的艱難,他又從壯懷激烈的儒圣走向了遺世高蹈的《莊》仙,其轉(zhuǎn)折由不無悲嘆的“已矣乎”引起:“已矣乎!吾其鞭風霆而騎日月,被九霞之翠袍。摶鵬翼于北溟3,釣三山之巨鰲4。道昆侖而息駕,聽王母之云璈。呼浮丘于子晉5,招句曲之三茅6。長遨游于碧落,共太虛而逍遙。”7至此已可見王陽明于佛禪、《莊》仙以及儒圣的糾結(jié)。其糾結(jié)后最終歸于儒圣,則可由結(jié)篇的“蓬壺8之藐藐兮,列仙之所逃兮;九華之矯矯兮,吾將于此巢兮。匪塵心之足攪兮,念鞠育之劬勞兮。茍初心之可紹兮,永矢弗撓兮”9知??梢哉f,王陽明盡管向往《莊》仙的自由與逍遙,卻終究難以忘懷塵世,但他難以忘懷的并非塵世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而是辛勤養(yǎng)育自己的父母雙親。
《游齊山賦》作為《九華山賦》的姊妹篇,在糾結(jié)于《莊》、儒而歸于儒圣上的旨歸上和《九華山賦》是同一邏輯。表現(xiàn)為雖先言“敬長生之可期,吾視棄富貴如礫瓦。吾將曠八極以遨游,登九天而視下。餐朝露而飲沆瀣,攀子明之逸駕”10的志向《莊》仙,但結(jié)篇卻為:“已矣乎!君親不可忘兮,吾安能長駕而獨往兮?”因難以割舍“君親”而對《莊》仙選擇了放棄。此外,《吊屈平賦》中的“逝遠去兮無窮,懷故都兮蜷局”也是糾結(jié)于《莊》、儒而歸于儒圣之義。還有《思歸軒賦》,該賦的“思歸”,在《莊》仙的閑適恬淡、林泉高蹈和奉養(yǎng)父母的孝思上,后者是最終選擇:“吾思乎!吾思乎!吾親老矣,而暇以他為乎?”11
三、結(jié) 語
綜上所述,作為哲學家的王陽明的辭賦,并未有《傳習錄》心性義理詰辯的枯燥,而是具有大賦家所成之文的巨大感染力。劉勰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2“鋪采摛文”義近司馬相如“賦跡賦心”說,這在王陽明的辭賦中表現(xiàn)為“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超時空想象和聯(lián)想,“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的溯古以鑒今,“綦組錦繡,經(jīng)緯宮商”的修辭?!绑w物寫志”者,借描寫事物以抒寫情志。如果說《傳習錄》凝聚的是王陽明的理性思維,那么辭賦則是其情志世界的表達。其中糾結(jié)于《莊》、儒,或歸于《莊》仙、或歸于儒圣的價值取向,實質(zhì)是情感與志向的糾結(jié)。這種糾結(jié)的審美體驗,《莊》仙在于遺世高蹈、歸隱田園、飄然凌風、游歷仙班中洋溢著理想主義光輝;儒圣則在同病相憐的“吊屈”、痛斥權(quán)奸的“告終”、依依惜別的“送弟”、殷殷孝思的“思歸”中展現(xiàn)著或骨感或豐腴的倫常美??傮w看來,說王陽明為辭賦大家不為過譽;論其單篇,《時雨》《九華》二賦,則堪為辭賦史上超拔之作。
揚雄晚年悔辭賦創(chuàng)作,言“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豪邁理想,王陽明早年的大賦之作,是才士少年意氣中難以避免的;“因言獲罪”而貶謫龍場遭遇不公正對待后,他以騷體、小辭之作抒寫自己情感歷程;平定寧藩朱宸濠叛亂,他開始思考人生和世界的永恒價值,揭“致良知”之教以圖從人心這一根本層面救世濟民, 這體現(xiàn)在他彼時所撰《思歸軒賦》歸而養(yǎng)親、歸而傳道的志向之中。
歸而養(yǎng)親是他自己良知的表達,歸而傳道就是開展“致良知”之教。因而可以說,王陽明的辭賦創(chuàng)作歷程,以情志表達的方式體現(xiàn)著他“致良知”學教形成過程,是為其“致良知”學教形成過程的詩意棲居。